第八案 水缸婴儿
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它们使人心爆炸。
——但丁
1
“这都两天了,吴老大怎么还没出结果啊?”大宝说,“我去催催他。”
“别催了。”我说,“吴老大说了一周之内给结果,他一定可以做到。复原被浸泡了两个月的照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小事儿对吴老大不算难好不好?”大宝一脸的仰慕表情,说,“想当年,他都能把警界第一大V宁江王拍的照片给处理清晰了(1),那才是最难的好不好?”
“话说,调查那边,有什么线索吗?”我转头问陈诗羽。
陈诗羽摇摇头,说:“都是按照董局长之前安排的,在按部就班调查,暂时还没有结果。不过,毕竟不是没头苍蝇似的调查嘛,既然是找共同点,我觉得总是可以找出来的。”
“反正该找的物证我都给找到了,侦查部门可不能不给力了。”林涛双手交叉抱着后脑,舒服地靠在椅子里。
“是啊,这次林科长真是不容易。在那种气味里待了好久,才找到关键物证。”程子砚看了一眼林涛,双颊泛红。
说到“气味”二字的时候,一旁的韩亮颤抖了一下。
“这也叫不容易?那我们法医岂不是天天不容易?”大宝不服气地说道。
“那是,你们还是更辛苦的。”程子砚解释道。
“韩亮,你,没事吧?今天怎么改看书了?”我注意到了韩亮的反常。他没有一如既往捣鼓自己的诺基亚,今天倒是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可是,从他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阅读效率肯定是很低的。
韩亮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这也很反常,韩亮什么时候变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了?
“看书好啊,老秦你不是说过吗?‘阅读小可怡情养性,大可定国安邦’。”大宝说。
“今天十月十号了,一级勤务解除了,我是不是可以调休了?”陈诗羽说道。
“你又没有男朋友,你调休干吗?”林涛试探着问道。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能调休?”陈诗羽莫名其妙。
“现在是案发高峰期,所以不能调休。”林涛满意地说道。
于是乎,电话铃准时地再次响起。林涛一脸尴尬。
我瞪了林涛一眼,拿起电话,说:“师父,又有案子?”
“八戒,你又着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董局长的声音。
这么一个钢铁直男般的汉子,居然这么幼稚地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些尴尬,于是我说:“董局长?你怎么会来电话?”
“是这样的。”董局长瞬间转换为严肃模式,说,“我们摸排到一个人,和上官金凤、汤莲花都认识,而且是41码的鞋子,又有摩托车。现在被我们列为重点嫌疑人,已经控制起来了,现在需要林科长帮忙去看一看,痕迹能不能对得上。”
挂了电话,林涛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我不是乌鸦嘴吧?我能和你们一样?”
“有破案的希望,我们一起去吧?”我没搭理林涛,看着大家说道。
“好啊!出勘现场……”大宝说。
还没等大宝说完,林涛就打断了他,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这次是我们痕检出勘,你们打酱油好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仍然在发呆的韩亮,说:“出发了,开车的时候可不能走神啊。”
看起来,这趟差对于我们法医来说确实只是打个酱油而已。针对目前这位嫌疑人的排查,主要是侦查部门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跑了三百多公里到了四省交界处的森原市来打个酱油,确实有些失落。
在森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大宝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林涛。
“不是,摩托车轮胎印否定了,对他家的搜查也没找出相似花纹的鞋子。”林涛说。
“我就觉得不是他。”我说,“虽说这个人和汤莲花、上官金凤都认识,但是我看了卷宗,也就是认识而已。毕竟他生活的城市和省城有这么远的距离,间歇作案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而且,他和另一个死者,汤喆却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个线索,这又落空了。”陈诗羽很是失望,将手中的调查卷宗扔在了桌上。
“我觉得侦查部门不仅要调查汤莲花和上官金凤之间的交集点,也要调查汤喆和两个人分别的交集点。”我说,“看卷宗,这方面调查的比较少。”
“这个可以理解。”陈诗羽说,“毕竟汤莲花和上官金凤死亡现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比较典型、比较有指向性,而汤喆的死亡,更像是一场意外。所以,侦查员的目光放在汤喆身上的比较少。”
“可是,按照死亡时间的推断来看,汤喆才是第一个死亡的。”我说,“有很多系列犯罪案件,都是从所谓的‘意外’开始的。”
陈诗羽若有所思。
“我知道,汤喆这个人几乎不和外人联系,所以可查的社会关系非常少。”我说,“虽然不好查,但是一旦查出一个线头,就很容易往下捋了。”
“这个,回头我来试试。”陈诗羽说。
“行了,那这次算是给韩亮练技术了,一天开个来回六七百公里。”我笑着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韩亮被我猛的一拍,惊了一下,把面前会议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赶紧起身拿餐巾纸擦拭。
“你看,韩亮这是不想走啊。这天都要黑了,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晚饭不能不吃啊,不让公务接待,我私人请客。”森原市公安局的肖大队笑着说。
肖大队是法医出身,又是我们的师兄,所以和我们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客套拘谨。他留我们吃饭,那是真心留我们吃饭。
“可别。”我笑着指着林涛说,“我们是被他乌鸦嘴弄来的,再不走,不吉利。”
“我怎么就乌鸦嘴了?又不是新案件。”林涛不服气地说。
“可不是我怼你啊林科长。”肖大队笑着说,“咱们吃完饭,就要去出现场了。”
“真有新案件?”大宝眉飞色舞地说道。
肖大队点了点头,说:“咱们森原的案件很少,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你们碰上了。二十分钟前,派出所来电话,说是一起命案。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过去了,先打开通道,我们吃完饭再过去。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大宝心满意足地拍着林涛的肩膀。
林涛则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
“在食堂扒拉两口就行了。”我说,“是什么案件?”
“说是一户人家里进小偷了,然后小偷把孩子扔在院子里的水缸里,淹死了。”肖大队变得有些沉痛,说,“孩子只有半岁。”
陈诗羽肩头微颤,说:“这案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陈诗羽,知道她工作时间越长,越是害怕遇见小孩被害的案件。可是,作为一名刑警,并没有选择案件的权利。我指望韩亮能来个激将法,但看起来这几天的韩亮并不会有心情去和陈诗羽打趣,于是说:“你要迈过这道坎,就从这起案件开始吧。”
现场位于森原市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天空中反射着警灯闪烁出的红蓝色光芒。
现场是村庄中心的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里坐落着的那幢三层楼房有着出众的外立面和独特的房屋造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现在,整个院落周围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警方甚至在院落的外面搭起了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指挥部。
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以站着的姿势穿戴好勘查装备,一定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个临时指挥部,就要好很多了,至少我们可以坐着穿戴装备。
当然,这不是临时指挥部的主要作用,在穿戴装备的时候,我们顺便听取了派出所长的前期调查情况。
这个院落的主人姓叶,单名一个强字,今年虽然才31岁,但由他创办的一个村办企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所以叶强也成为周边区域一个比较有名的农民创业家。
说到这里,大宝感慨道:“我说呢,怪不得这个小楼盖得这么夸张,这不就是明摆着拉仇恨呢吗?小偷流窜到这个村,首选这家啊。”
“你可别再乌鸦嘴了。”肖大队笑着说道。
刑警们都知道,流窜作案的破案难度是最高的。
其实叶强倒也没有拉仇恨,他在村里是最有钱的,盖的房子也是最豪华的,甚至讨的老婆也是本村的“村花”,可是依旧人缘关系非常好。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根没有被风摧的木头,自然是有他成功的为人处世的办法。
叶强和他的妻子单雅一直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着很好的口碑。两人结婚三年,也一直是和和睦睦的,邻居反映夫妻感情很好。半年之前,单雅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叶振森,取振兴森原经济的含义。因为叶强的父母早亡,单雅的父母又去千里之外的外省帮单雅弟弟打理家庭,所以小夫妻二人并没有什么依靠。原本在叶强的工厂工作的单雅,在生下孩子后,就独自在家里带孩子。叶强则早出晚归,在十公里外的工厂工作。
据叶强反映,今天下午两点多,他接到了单雅的电话,说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偷走。于是立即驾车赶回了家里,发现家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原本在摇篮里安睡的叶振森不知所终了。
后来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周围邻居、在自家里寻找之后,夫妻俩发现儿子的尸体倒栽在自家院子中的水缸之中。于是,叶强在五点半左右电话报警。
因为单雅的情绪极度悲伤,经过叶强做工作,大概问出了基本情况。今天中午十二点,单雅在喂奶之后,将叶振森放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边晒太阳边睡觉,而自己则是在一楼卫生间里洗衣服。据单雅说,当时院门和楼主门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上锁。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单雅到一楼卧室取其他需要清洗的衣服时,还看了孩子一眼,孩子睡得正酣。可是在两点左右,单雅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准备晾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原本在沙发上睡觉的叶振森失踪了。于是开始在家里疯狂寻找。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行走,自己爬行不可能爬得太远。但是在家里上上下下寻找,都找不到,而且,二楼卧室有明显翻乱的现象,单雅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给叶强打了电话。
今天中午气温适宜,阳光温暖,单雅也知道婴儿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的吸收,所以这种将孩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行为很正常。因为是大白天,村落里行走的人并不多,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入室盗窃,而且还会侵害孩子。
根据通话记录的调取,也证实了单雅在下午两点一刻给叶强打了电话,通话时间一分钟,随后叶强就交代了工厂的事情,驾车回家了。
综上,叶强认为是单雅在洗衣服的这两个小时之内,有小偷进入了家里,在二楼卧室进行翻找,在一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小偷准备从正门离开,走到院落里时,孩子可能醒来哭闹,小偷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将孩子从沙发上倒拎到水缸旁边并扔进了水缸里,导致溺死。随后,小偷离开。
经过叶强的清点,二楼卧室里装有黄金首饰的床头柜抽屉被撬开,里面价值数万元的七件黄金首饰不翼而飞;另外,衣橱里一堆衣服的下面压着的两万元现金也被盗走。
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在鼻唇沟处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正有一名女民警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大约八十厘米的直径,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棉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房屋的后面在夜幕之中,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着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30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
我们在森原市殡仪馆等到了晚上九点,才看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闪着黄灯的殡仪馆运尸车。
派出所所长跳下车来,一脸愧疚地说:“我们工作不力,总算是把尸体运过来了。”
我见所长愁眉苦脸,知道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所长你先忙,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的,好的。”所长说,“我们钱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了,让我们派出所在天亮之前梳理出所有周边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并拿到这些前科劣迹人员的生物检材信息。我们所就六个正式民警,六个辅警,也不知道通宵能不能做完。”
现在的省厅有省厅民警联系基层派出所的制度,我们省厅的民警每年要花三天时间去自己的联系点跟班作业,体验基层疾苦。所以我知道全省很多农村派出所都是一个民警管一万人的现状,整个派出所两班倒。所谓的两班倒,就是全所民警和辅警分为两组,工作时间全体在岗,休息时间保证有一组人在岗。再简单点说,就是派出所每个民警每个月有26个白天和15个通宵在派出所里度过。即便是这样,一组也只有三名民警和三名辅警,有三个警情同时发生,就基本难以运转了。
能保证民警休息,最起码要六班倒,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奢望。前不久,我刚刚去我的联系点工作,派出所的教导员一脸愁苦地和我发了一上午的牢骚,但是一来警情,单警装备一上身,立即精神焕发。那一次,我和教导员是接警去救助一名走失的老人。这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独自行走了20公里山路,无法回家。当他在悬崖边徘徊时,被附近村民发现并报警。我们很快找到了老人,教导员一见他就认了出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于是教导员驾车20公里,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并且很负责任地等到了同村的干部来了,完成了交接,才收队。
我问教导员既然认识这个老人,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来接?毕竟警力的资源很是有限。教导员说,老人第一次走丢的时候,他们无法从痴呆的老人处问出详细的信息,于是调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确了老人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联系老人的老伴的时候,老伴不予理睬;联系老人的三个子女,他们却纷纷推诿说:“没时间,你们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警察当然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只能驱车送老人回家。家人不愿管,只有找村干部交接。
一件小事就让我长吁短叹、感触颇深,殊不知这些糟心事不过是派出所工作的日常。
看着教导员疲惫却闪烁的眼神,想着他之前的牢骚,我知道,公安工作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安工作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们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他们看透世态人性,他们像是海绵一样吸收世间的负能量,自己却无处排解。他们也牢骚抱怨,说自己没有成就感,没有荣誉感,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可是,当他们戴上警徽,眼神里却满满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热爱。
相比于他们,虽然我们法医工作似乎更脏、更苦、更不被理解,但至少我们还能享受侦案时抽丝剥笋的挑战性,以及破案后的成就感;至少我们更容易收获那一枚枚勋章。不过,无论是法医,还是派出所民警,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胸中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看着派出所所长才四十多岁就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重新抖擞精神,转身走进了解剖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见婴儿的尸体,我还是不禁一阵心痛,这似乎成为每一名法医的通病。
婴儿穿着的纯棉内衣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解剖台旁边的操作台上。这一次衣着检验没有那么复杂,我也只是仅戴着一层手套,摸了摸衣角,感觉到衣服微湿。
解剖台上婴儿尸体,因为运输翻动、颠簸的原因,又有蕈状泡沫从口鼻内溢出。他面色青紫,手脚泡出来的皮肤皱褶看起来倒是不太明显。
“杀小孩,真特么禽兽不如。”大宝说。
我拿起止血钳,翻看了婴儿的眼睑,有明显的淤血,说:“你说脏话了。”
“这也算脏话?要是小羽毛在,她肯定骂得更狠。”大宝愤愤地说,“她倒是为了躲避尸检,跑去调查组了,我们还不得不进行尸检。话说,这案子杀人动作简单,尸检怕是也没什么好的线索信息吧?”
“人家是侦查员,天天把她绑在解剖室就是不对。”我说,“有没有信息,还得检验完再说。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
紧接着,我仔细检查了婴儿的口鼻腔黏膜和颈部皮肤。毕竟只是个六个月大的婴儿,黏膜皮肤非常细嫩,不过,在细嫩的黏膜和皮肤之上,看不到任何损伤痕迹。
“全身找不到任何损伤痕迹。”大宝皱着眉头,机械地说道。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婴儿的四肢关节,确实没有任何损伤。毕竟婴儿苍白的皮肤通透性很强,哪怕是一点点皮下出血痕迹,也很容易发现。
既然尸表找不到任何损伤,我们很快就进入了解剖环节。我拿起手术刀,说:“准备开始解剖。”
大宝摆摆手,说:“等会儿,等会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拿起止血钳,屏住气,点了点头。
我用手术刀划开婴儿胸部的皮肤,又很容易地用手术刀切开了他的肋骨,露出粉红色的肺脏,说:“水性肺气肿,可见肋骨压痕。”
“显然是溺死。”大宝在一旁说道,“你看,器官有明显的淤血,心腔两侧颜色不一致。”
我点了点头,认可大宝的判断。
大宝的工作也开始了,他按部就班地找出了婴儿的胃,打开,说:“胃内有大量的溺液,很浑浊。这应该和现场水缸里的水质比较吻合吧?”
我凑过去观察胃内容物。
“倒也不一定。”我说,“如果是清水,和原本胃内的奶液混合,不也应该是这种浑浊的状态吗?你把胃内容物清理一下,看看有没有落叶、小虫子什么的。”
大宝点点头,将胃内容物盛出来,放在纱布上,用清水慢慢清洗。很快,纱布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什么杂质都没有。”大宝说,“不过应该是可以解释的。你想想,根据当事人的描述,孩子是被倒栽葱似的扔进水里的,所以他的口鼻是朝下的。而水缸里的杂质,大多数是浮在水面上的,所以孩子吸进肺里和咽进胃里的都是下层的水,都是清水。”
“虽然大多数可见杂质浮在水面上,但根据沉淀的原理,也一定会有很多杂质沉在水下啊。”我看着大宝说道。
大宝挠挠头,说:“那,也不一定吧?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案情就是那样,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我不置可否,想了想,转头问身后的森原市公安局的唐俊亮法医:“你们这里有蒸馏水吗?”
“做硅藻检验是吗?”唐法医意识到了我的意图,说,“我们这里一般都是用自来水直接清洗器械的。”
“不,蒸馏水才是规范。”我说。
唐法医点点头,说:“有,上次我们刚从医院拿来两桶。”
硅藻检验就是法医提取死者的肺脏、肾脏和肝脏,检验水中的硅藻微生物是否进入了死者的体内,从而为死者是否溺死的判断提供一项参考指标。硅藻检验常应用在尸体高度腐败,无法明确是否溺死的案件中。但毕竟只是微生物,所以在法医提取相关脏器检材的时候,很容易对检材造成污染。所以,硅藻检验一直不能成为判断溺死与否的确凿证据,只能在法医检验的基础上,给予一些参考补充。当然,此时我想的,并不是看检材里有没有硅藻,而是想看看硅藻的形态如何。
因为硅藻不仅在水中存在,也会在空气中存在,自来水中更是会有硅藻,只不过,空气中、自来水中、积水中的硅藻形态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为了不污染死者内脏,造成检验结论偏差,硅藻检验的规范是用蒸馏水清洗器械、取材后,再次清洗器械,再取其他脏器检材,保证不会有外界硅藻的污染的同时,也保证死者机体内各脏器之间不会有污染。在这个案子中,保护好硅藻的形态原始性尤为重要。
“这个小孩溺死征象非常明显,还有做硅藻的必要吗?”唐法医拎着两桶蒸馏水,问道。
“小孩子死亡的案件,影响大,所以我们要把事情做扎实。”大宝解释道。
“倒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沉吟着,用蒸馏水清洗了器械,然后开始取材,“大宝,把十二指肠剪开,看看里面可有奶汁。”
大宝点了点头,在我的身边忙碌着,不一会儿,他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没有?”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了看大宝双手捧着的已经剪开的十二指肠,确实,粉红色的肠内壁上并没有黏附任何东西。
我皱着眉头一边思考着,一边把剩下的取材工作做完,然后和大宝一起格外用心地对叶振森的尸体进行了缝合。
尸体检验完成后,我们一起来到了森原市公安局主楼的楼顶。
之所以上楼顶,和接下来要进行的硅藻检验有关。
现在的硅藻检验其实已经有更加先进的办法——微波消解加滤膜富集法。这种方法就是将组织块进行微波消解,然后利用真空吸滤的办法,让已经液化的组织透过一层薄膜进行过滤。因为硅藻的大小大于滤膜的空洞,就会黏附在滤膜上。这时候用电镜观察滤膜,就可以发现硅藻了,原理和打鱼差不多。不过,这种方法是需要仪器支持的。森原市这个县级市,并不具备这样的仪器,于是我们只能使用更原始的办法——强酸消解加离心富集法。这种原始的办法,只需要有强酸、离心机和光学显微镜就可以完成了,但是检出率要比滤膜富集法低很多,而且污染会很严重。
当我们将强酸倒进盛有组织块的烧杯中时,现场顿时浓烟滚滚。唐法医赞叹我真是有先见之明,如果在楼下进行消解,估计明天局长就要来找麻烦了。
留下唐法医在实验室里继续进行离心、涂片、观察等后续工作,我和大宝来到了市局三楼的专案指挥室。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起盗窃案件。”林涛指着显示屏说道,“你们看,一楼没有任何翻动,二楼的翻动也很局限,而且指向性明确。这一定不是流窜盗窃作案,而是熟人有针对性的作案。”
我和大宝默默地坐在了会议桌的旁边,看着显示屏上的照片。确实,二楼的翻动也不严重,只有装着黄金首饰的抽屉被拉开翻乱,然后就是衣橱里的衣服被直接搬到了床上。按照叶强的供述,这两个地方恰恰藏了现金和贵重物品。
那么,凶手是很有目的性地去翻找吗?
“监守自盗?”一名侦查员嘀咕道。
“监守自盗,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肖大队摇了摇头,扬了扬手中的DNA报告,说,“DNA确定了叶振森就是叶强和单雅亲生的孩子。”
“而且是男孩子。如果是女孩子,还得怀疑他们重男轻女。”另一名侦查员说。
“幸亏小羽毛不在,不然即便是侦查员的猜测也能惹得她发飙。”大宝低声和我说道。
“如果是凶手踩点,也顶多知道户内人员在不在家的规律,不可能知道财物藏在哪里。”肖大队说,“而且,流窜盗窃作案,很少会选择在大白天作案。没必要徒增风险嘛。对了,你们法医那边有什么结果?”
我见肖大队问我,便回答道:“溺死,没有损伤。”
肖大队皱着眉头,在消化我这六个字。我接着说:“我也支持林涛的判断。我们一开始认为是小偷惊醒了孩子,怕孩子喊叫,而将他扔进了水缸里。但是,通过我们的检验,死者的口鼻和颈部没有任何损伤。小孩子皮肤嫩,一旦受力,很容易留下损伤,尤其是口唇黏膜。我们设想一下,小偷惊醒了孩子,第一反应应该是捂压口鼻防止他哭喊。哪里见过小偷一见孩子醒来首先拎起来扔水缸里的做法?”
“这样看起来,叶聪生的嫌疑就更大了。”肖大队自言自语道。
“叶聪生是谁?”我问道。
“我们对叶强进行调查的时候,浮出来一个嫌疑人。”肖大队说,“据叶强反映,他开车往家赶的时候,在县道上看见叶聪生一个人低头在走,表情很古怪,所以有点怀疑。因为这个叶聪生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所以引起了叶强的注意。经过后续的调查,我们发现这个叶聪生是单雅的前男友,在四年前,因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距离今天案发,他也就刚刚被释放了不足一个月。”
在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我们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姓石的男人,在老婆怀孕的时候在外面有了一段婚外情。在自己的爱子降生后,这段婚外情的女主角居然纠集了几个人来把男人的老婆、孩子都给杀了。(2)
确实,杀害婴儿的案件,多半都是因为父母的罪孽。
“叶聪生坐了四年牢,而叶强和单雅结婚三年。看起来,这两者是不是应该有一些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有可能是叶聪生为了报复叶强和单雅,潜入他们家杀害了叶振森,然后去二楼顺手牵羊呢?据我们了解,叶聪生刑满释放后,仍没有找到工作。如果他释放后来过叶家,是不是就有可能知道他们家财物的存放位置呢?”
“他来过吗?”我问。
“单雅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询问。据叶强说,他是有可能在叶强不在家的时候,来过他家和单雅发生过纠纷。只是,他不能确定。”侦查员说。
“还有,今天上午八点多,村支书去各家各户抄水表,在单雅家附近看到了叶聪生在闲逛。”另一名侦查员说。
很多农村地区,仍是沿用每个月抄水表计水费的习惯。
“没了吗?”我看向林涛,说,“有没有可靠的证据?”
林涛舔了舔嘴唇,说:“我们在现场的一个小马扎上,发现了一枚残缺指纹。就是我们进去的时候单雅坐着的那个小马扎。可能是因为破坏,所以指纹不太清晰。目前程子砚正在处理,处理完成后,我再对比一下。”
“你们取了叶聪生的指纹作对比?”我问。
“小羽毛带着几名侦查员正在叶聪生家周围蹲守,没有敢惊动他。”肖大队说,“但叶聪生是刑满释放人员,他的指纹信息在库里有。”
说话间,程子砚走进了会议室,拿着两张照片递给林涛说:“林科长,应该是的。”
林涛低头看着两张照片,少顷,说:“指纹认定同一。”
肖大队一拍桌子,说:“抓人!”
3
抓捕和审讯,和我们无关,于是我们几个收拾收拾回到了宾馆。
“明天早晨起床,就破案喽,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喽。”大宝伸了伸懒腰。
我没有回话,脑子里乱乱的。回到房间后,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牵挂着陈诗羽和韩亮,于是早早地就和大家一起赶到了专案会议室。
一进会议室,林涛最先叫了起来:“呀!你这是怎么了这是?”
这时候我才发现,陈诗羽的左臂上绑着绷带,斜吊在胸前,显然是受伤了。
“一惊一乍的干吗?吓我一跳。”陈诗羽白了林涛一眼。
“你这怎么受伤了?”林涛走过去捅了捅陈诗羽的绷带,说,“断了吗?”
“你才断了呢。”陈诗羽一脸疲惫,说,“小伤。”
听她这样说,我才放下心来。
陈诗羽身边的韩亮刚才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这时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说:“真不愧是女侠,大胳膊快给扎对穿了,也叫小伤。”
“夸张。”陈诗羽说。
我又重新担心起来,但是看到两天没怎么说话的韩亮,情绪似乎好一些了,又有一些欣慰,于是问道:“去医院了吗?”
“在乡下的卫生院做了清创缝合。”韩亮说。
陈诗羽看了眼韩亮没说话。
“怎么回事?”我问。
“追那个叶聪生。”韩亮说,“当时他从后门跑,小羽毛就跟着后面追。结果在翻越一个铁栅栏的时候,她胳膊被铁栅栏的尖端给扎了,流了不少血。”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保护她的?”林涛愤愤地看着韩亮。
“我还能保护得了她?”
“我还需要他保护?”
韩亮和陈诗羽几乎是同一时间回应道。
陈诗羽随即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不过就是天黑看不见,脚底滑了一下。意外而已。”
“人抓到了吗?”我接着问。
“当然。”陈诗羽说。
“真的是他干的?”我有些半信半疑。
“到现在审讯还没结束,他一直不承认。”肖大队在旁边说道。
“不是他干的,跑什么跑?”林涛依旧愤愤不平。
“他说是在号子里蹲久了,看到警察下意识就跑了。”肖大队说,“而且,他说他出狱后,确实到单雅家里了,就坐在那个小马扎上,和单雅谈了话,算是了断了这段感情。这样看来,他的指纹留在现场成了合理情况,所有的证据似乎就失效了。”
“狡辩!”林涛说。
“不,没有证据,咱们就不能做什么。”我摇了摇头,沉思。
“他妨碍公务,还因为逃跑的行为导致了我们民警受伤,现在已经办好了拘留的手续。”肖大队说,“所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来审查他。”
“准确说,我们不仅仅是没有证据。”我说,“而且这案子现在是疑点重重。”
“怎么说?”肖大队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觉得不是他干的。”我说。
“你还是觉得是流窜作案?”林涛问我,“可是现场真的找不出其他的线索、痕迹和证据了。”
我摇摇头,打通了唐法医的电话,说:“抱歉打扰,你昨晚很晚才睡觉吧?硅藻处理得怎么样了?”
唐法医说:“刚刚处理好,我马上把显微镜照片送到专案组。”
我挂断了电话,说:“其实我昨晚想了一晚上,还是没能完全捋清楚,但是得出的结论,就是疑点重重。首先,咱们先来看看死亡时间、发现时间和出警时间的问题。”
“时间,有什么问题吗?”坐在我对面的肖大队翻开了笔记本,问道。
“我们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的十二指肠内没有奶。”我说,“胃里浑浊,看不清有没有奶。”
肖大队点了点头。他是法医,自然能意识到我提出的问题。根据单雅的供述,自己在中午12点喂完奶后,1点钟见叶振森还是正常在睡觉,直到快2点,才发现事发。这样的话,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末次进餐后1-2小时,这时候胃内容物肯定进入十二指肠了。既然没有进入十二指肠,则要考虑在餐后更短时间内就死亡了。
“奶液是液体,不是固体食物,进入胃后,幽门闭锁的时间会很短。”我说,“即便死者当时是在睡觉,但在半小时之内,他应该就死了。”
“这个好解释。”肖大队说,“毕竟单雅目前的精神状态比较恍惚,记错时间也很正常。”
“当然不仅仅如此。”我说,“根据单雅的描述,她是中午洗衣服,然后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孩子找不到了,一直找到了下午五点左右,才找到了孩子的尸体。我们七点钟抵达了现场,九点钟开始尸检。而我在现场勘查的时候,发现现场晾晒的衣服已经干透了;在尸检的时候,发现孩子身上的衣服也基本都快干了。”
“你是说,这几个小时不可能干透?”肖大队问道。
我点点头,说:“今天空气湿度挺大,晾晒七个小时纯棉衣服完全干透的可能性不大。晾晒四个小时后尸体上的衣服基本干透了,这就更不可能了。”
“这个咱们没有做过实验,仅仅是依靠生活经验,不准确吧?而且你在家又不洗衣服。”大宝拆台道。
“如果说我的生活经验不靠谱,我的验尸经验应该靠谱吧。”我说,“如果尸体从下午两点到下午五点一直在水里泡着,他的手脚指端皮肤应该出现明显皱褶了。可是,我们尸检的时候发现,基本是没有皱褶现象出现的。这说明,尸体并没有在水里泡了那么久的时间。”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单雅没道理编假话吧?”肖大队说,“会不会是婴儿的皮肤弹性好导致的?”
“如果你们觉得时间问题不牢靠,我就再问一个问题。”我说,“按照单雅的描述,她在院子正中晒衣服的时候,发现院落旁边的沙发上孩子丢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心思把衣服晾完,再去找孩子?孩子毕竟只有六个月大。”
林涛沉思着,说:“确实,家里没有洗好未晒的衣服。”
大家都在纷纷思考着,林涛打开现场勘查时的照片,慢慢地看着,说:“这是什么?”
图片里,是一台小小的机器,就是我进门的时候看见的。
“电动充气泵,估计是给小孩做气球玩,或者是给那种塑料玩具打气用的,也可以给车轮胎打气。”肖大队说,“这种东西在我们这儿很常见。”
林涛点了点头,说:“听老秦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疑点重重了。你想想,如果是叶聪生杀人,他的指纹为什么会留在小马扎上呢?杀人又用不到小马扎。而且,既然作案没有戴手套,为什么在二楼家具上没有找到他的指纹呢?”
“所以说,这个指纹的证明效力在继续下降。”我说。
“怎么听来听去,感觉你们是在怀疑单雅?”陈诗羽此时插话道。
“怀疑很正常吧。”林涛说,“杀婴儿的案件,要么就是和孩子父母有仇,要么就是自己父母杀害孩子。这是咱们公安部法医专家总结出来的‘被害人学’理论。而且,老秦的推断有道理的话,那就证明单雅确实有可能在说谎。”
陈诗羽摇摇头,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一个新生儿的母亲会残忍到杀害自己的儿子,而且经过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导致单雅杀人的动机。她没有产后抑郁症,也没有精神类疾病,生下孩子的这半年,对孩子疼爱有加、无微不至。对于这个孩子,叶强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不是他的孩子,夫妻对这孩子都视为掌上明珠。至少通过外围调查,他们绝对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动机。”
“没有杀死自己孩子的动机,不代表没有说谎的动机。”我说,“别着急,等等唐法医。”
大家显然没听懂我的话,也不知道要等唐法医做什么,于是只能一脸疑惑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唐法医拿着一个U盘走进了会议室。他用投影仪播放着U盘里的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圆形的显微镜视野里,密密麻麻地堆积了各种形状的半透明物体。我知道,这就是硅藻了。
“因为死者的胃内以及气管内并没有发现水缸内的植物和昆虫杂质,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分析一下死者体内的硅藻情况。”我解释道。
“这是现场水缸内提取的水样进行的硅藻分析。”唐法医说,“硅藻数量非常多,主要是以羽纹硅藻纲的长形和舟形硅藻类为主。”
紧接着,唐法医切换了一张照片,说:“这是死者肺脏、肾脏和肝脏经过消解、离心后提取出来的硅藻,数目非常非常少。”
“非常少?是不是因为你们使用旧方法,导致检出率低啊?”大宝问道。
唐法医摇摇头,说:“如果是检出率的问题,那么在水缸内的水里提取的硅藻也会少。方法是一样的,所以对比是有效的。”
“而且不仅仅是少。”我说,“死者体内的硅藻类型是中心硅藻纲的圆形硅藻类为主。”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死者并不是在现场水缸内溺死的?”肖大队瞪大了眼睛,说,“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溺死,然后又转移到现场水缸内的?”
“如果是这样,又有谁能做得到呢?”我反问道。
肖大队顿时语塞。
“后来,我查了资料。”唐法医接着说,“我们这边地域的自来水里,就是中心硅藻纲的圆形硅藻类为主。”
“硅藻这么少,确实有可能是自来水里的。”大宝说,“而且,我们是用蒸馏水清洗器械的,不可能是污染。”
“是啊,我也是害怕污染,所以又把死者的胃内容物送去进行了毒化分析。”唐法医说,“也确实检出了氯的成分。”
我们都知道,自来水中确实含有氯的成分。半岁大的孩子,当然不会直接饮用自来水,所以死者是在自来水中溺死的可能性再次被增强。
“怎么会在自来水中溺亡呢?”肖大队问道。
“这个,我还没有想明白。”我挠了挠头,说,“但至少证明了叶强和单雅在说谎。”
“你说,会不会是单雅和叶聪生之间发生的事情,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了孩子的溺亡?”大宝说,“然后单雅做了假现场来包庇叶聪生?”
“不会的!杀了自己的孩子还包庇他?怎么会有这种母亲?”陈诗羽愤愤地说道。
“确实,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说,“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损伤,哪怕是有一点争夺孩子的动作,都应该会在尸体上留下痕迹。而且,现场并没有可以用自来水溺死孩子的场所啊。”
“听你们这么一说,看来这个案子还真是有蹊跷了。”肖大队说,“那下一步怎么办?”
“还是去现场看看吧。”我说,“只有在现场才能找得出线索。”
现场已经封存,叶强和单雅被派出所安排去叶强的工厂宿舍居住。警戒带围着的现场房屋,显得很孤寂。
我绕着警戒带在现场外围观察,看到了现场房屋后门相对的老宅子门口的那一堆灰烬。不禁想到了当天晚上叶强在此焚烧死者衣服时候说的话,心中一寒。不过,很快我又转念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大宝说:“怎么有烧胶皮的味道?”
可是叶强焚烧的是死者的衣服,怎么会有胶皮的味道?我想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灰烬的旁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灰烬。
这是一堆不小的灰烬,里面果真有类似于塑料、橡胶燃烧后留下的黏稠物体。而且,这种燃烧后变成的黏稠物体体积还不小。看起来,像是燃烧了很多塑料。
小孩的玩具,或者衣服上的塑料制品确实可以有,但是有这么多,似乎就有一些不太正常了。
可惜,这些物体燃烧得比较彻底,根本看不出形状。我仍然没有放弃,继续用树枝拨弄着灰烬。苍天不负有心人,很快,我从灰烬里找出了一块树叶大小的碎片。碎片周围已经被烧焦,但是碎片的质地、形态和花纹依旧保存了下来。
我戴上手套,捡起这一块碎片,对着上午的阳光看着它。这是一小片类似于软质PVC材质的碎片,厚度大约有将近一毫米,上面似乎还有蓝色的碎花花纹。捏起来软软的,弹性十足。
“你看,这像什么?”我捏着碎片,问大宝。
“反正衣服上不会有这个的。”大宝说,“我怎么看着,像是游泳圈呢?”
“游泳圈?”我转头看了眼大宝,两眼发亮。
游泳圈具备了“水”和“塑料胶皮”的关键要素,所以大宝的这个第一直观感觉给了我极大的启发。虽然游泳圈的质地不会有这么柔软,也不会用这么厚的材质,但我依旧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你还记得不,我们在现场看到的那个小机器?就是肖大队说是充气泵的那个?”我问道。
大宝点了点头。
“叶强平时是开车的,又没有电动车自行车,更是没有找到所谓的小孩玩的气球。”我说,“那这个充气泵是用来做什么的?”
大宝转了转眼珠,说:“难不成,你是怀疑这个充气泵是用来充游泳圈的?你别逗了,你见过这么小的小孩用游泳圈的吗?而且,即便是游泳圈,又能说明什么啊?他家又不是那个谁谁开的温泉酒店,家里又没有游泳池。”
“这个,怎么证明呢?”我的脑子里似乎已经有了推理的雏形,但是仍需要一个证实的依据。
于是,我和大宝一起重新走进了现场,在院落里,我细细地观察着地面,但是仍旧找不出什么线索。无意中,我看见了那个所谓“事发”的水缸。
我走到水缸旁边,看了看,眼睛的余光却看见了水缸旁边隐藏在院墙之下的水表。
我蹲了下来,打开了水表的盖子,看着里面的刻度,说:“大宝,让外面的侦查员把村支书请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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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不会错的,他家的水表是888.8方,因为数字好嘛,所以我印象深刻。”村支书说。
“如果真的不会错,那问题就来了。”我指着面前的水表,说,“现在是多少,书记你来看看。”
村支书凑过头来,看了一眼,肯定地说:“889.7方。”
“让您看,是保证读表标准的统一性。”我说,“我还记得,您说昨天上午八点钟抄水表的时候看到了叶聪生对吧?”
村支书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昨天上午八点抄水表,昨天中午就出事了,然后下午都在找人,下午五点半就封存现场了。那么,在这么几个小时的时间内,是怎么用了快一方水的?”
“对啊!用一方水洗7件衣服?”大宝指着院落中央晾晒着的衣服,说道。
“虽然我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是每个月的水费是我缴的。我知道,我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最多最多只用十来方水。几个小时用一方水,这不太可能吧?”我说道。
“继续。”肖大队也有些两眼放光。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单雅没有任何动机杀害孩子,但是为什么会说谎。”我说,“有一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就是,孩子是父母的失职而意外死亡的,所以,孩子并不是被谋杀,单雅才会说谎。”
“那,叶强知道事情的真相吗?”肖大队问我。
我指了指屋子后面,说:“灰烬是叶强烧的,名则在焚烧衣物,其实是在毁证,你说他能不知道吗?”
“既然叶强知道,那单雅就没有说谎避责的理由了呀。”林涛说,“意外死亡,处理起来就很方便了。为什么非要编一个命案出来,给公安添麻烦,给自己添麻烦,给邻居添麻烦?”
“自己的孩子意外死亡,居然还有心思利用孩子的死亡去设计陷害情敌。”我冷笑道,“这样的男人心胸狭隘,果真是衣冠禽兽啊。”
陈诗羽皱了皱眉头。
“这,你们公安有依据吗?他可是我们村经济的支柱,可不能乱说的。”村支书插嘴道。
我斜眼看了看村支书,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这个小村子里没有卖婴儿家用游泳池的吧?那么,这个游泳池一定就是在网上买的。”
“确定了,从单雅的某宝帐号里,已经找到了相关的购物记录。”程子砚走到我的身后,给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截图。
“婴儿家用游泳池,超厚PVC材料,蓝色碎花花纹,长105厘米,宽75厘米,高90厘米。送婴儿颈圈和充气泵,特价208元。”我看着截图说道,“大宝,你算一下多少体积。”
大宝翻着眼珠,掰着手指,念念有词。
韩亮说:“0.70875立方米。”
“正好。”我笑了笑,说,“单雅家里并没有这个游泳池,而房后的灰烬里有一模一样的碎片。这个父亲真是有心啊,人死了,第一时间就把衣服和游泳池一起烧给他了。”
“明白了明白了。”大宝说。
我点点头,说:“我来复述一下吧。这几件衣服,并不是单雅中午洗的,而是早晨或者更早的时间洗的。中午喂完奶后,单雅就给游泳池放水,让婴儿戴着颈圈在池子里游泳。只是在这期间,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可能是在玩手机又或者在做别的事情。可惜,她买的东西质量不过关,颈圈过大过松而脱落,导致孩子沉入水底,而单雅却不知道。就这样,孩子被溺死了。单雅发现的时候,应该是下午两点之前,这有通话记录证实。单雅给叶强打了电话,叶强随即赶回。在这个时候,叶强的选择,居然是栽赃。叶强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伪造了一个小偷侵入的现场,准备好了相关的证词,烧掉了可能让警方发现真相的物证。他的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呢?毕竟这只是意外,单雅并不可能因此而被追究刑事责任,也没有其他的家人会追究单雅的责任。直到我想到,叶强给警方提供了叶聪生的信息,提供了叶聪生和单雅几年前的关系,我才猜到了叶强的用意。”
我顿了顿,接着说:“叶聪生是刑满释放人员,又在前几天来过他们家,可能留下痕迹。如果再加上叶强和其他人的证词,证明叶聪生案发时间段在现场附近出现,那么警方一定会怀疑到叶聪生。如果再在现场提取到叶聪生的什么痕迹,那会让警方坚信不移是叶聪生作案。即便最后的证据不足,也能让叶聪生受一点苦头。这一招,够毒的。不过,叶强还是低估了警方啊。”
“这样就说明白了。”大宝说,“孩子皮肤的皱褶程度不高,是因为浸泡的时间本就不长。孩子的死亡时间和单雅描述的不一致,是因为他吃完奶很快就溺死了。孩子游泳的时候,是不穿衣服的,后来死亡后再穿上了内衣,所以孩子身上的水浸透衣服,造成了微干的情况。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推测,解释了孩子体内硅藻的问题,以及孩子身上没有任何损伤的问题。”
“你刚才说,叶强的证词再加上其他人的证词,是什么意思?”林涛问道。
我冷笑着看着村支书,说:“叶强是村里的经济支柱,和书记的关系应该不一般吧。我现在很怀疑,书记你说你查水表的时候看到了叶聪生,是事实呢,还是叶强事先和你打的招呼。”
“没,没有。”村支书见我话锋一转开始问他,顿时结巴了,“我,我也不确定看到的是不是叶聪生。”
我没有继续逼问,因为这不是我的工作。我相信通过我的推断,已经击溃了村支书的心理防线,他一定会把事实交代出来,如果真的是叶强和他串通伪证的话。
“单雅显然是不太想配合叶强的陷害的,所以她选择了沉默。”我说,“她的沉默让我们不忍心再去询问,但是一旦询问,我相信她一定会如实招供的。”
下午的时候,侦查部门查实的证据就已经基本牢靠了,案件的真相和我推测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行人终于离开森原,赶回龙番。我一心牵挂着吴老大那边的检验结果,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男人吃起醋来,也怪吓人的。”程子砚说,“叶强的心胸太狭窄了,利用死去的孩子做文章,实在是令人不齿。”
“极端占有欲是不是因为内心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就好像前阵子有个热门的情感话题:‘男朋友老是怀疑我出轨,我该不该跟他分手?’的讨论一样。”林涛说,“你们要不要各自发表一下意见?”
林涛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大家的响应。韩亮开着车,沉默着,我再次通过后视镜发现,他的眼神里出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是我认识韩亮这么多年,第二次发现他的这种奇怪眼神。第一次,是在不久前。
而陈诗羽也没有拿出招牌评论“渣男”来对案件进行总结。她的眼神里已经少了前几天的那种迷茫,最近也没再提到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的事。她挪动了一下她受伤的胳膊,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身影中多了一些坚定的感觉。
突然冷场使得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尴尬,我只能开口转移话题。我对陈诗羽说:“你没事吧?回去得到省立医院去复查一下,看看清创得彻底不彻底,感染了可不得了。”
我说话的同时,注意到陈诗羽包扎的绷带外侧,居然包出了一个蝴蝶结的模样,心想这丫头还真是外表犀利,内心少女啊。
“你之前说,单雅的大意行为是够不上刑事处罚的?”林涛担心地看了一眼陈诗羽,又转过头来问我。
我点点头,说:“我们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父母大意将孩子丢在车上,导致意外死亡,这些都不会追究过失致人死亡的刑事责任。我的一位老师,是著名的律师,他曾经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判断行为是不是构成犯罪,应该先用我们的正常的是非观来进行衡量。他认为,所谓的法不容情,用现代法治理念来看是错误的。当然,单雅会不会被追究刑责,这个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不过,叶强的行为,则涉嫌诬告陷害了。”
“作为父母,实在是需要太强的责任心了。”林涛说,“连对自己的孩子都没责任心,还奢望这些人对社会有什么责任心吗?”
“那些吃自己孩子的人血馒头的人,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韩亮虽然一夜没睡,但情绪似乎比前两天要好一些了,说道。
“我说这个叶聪生也真是够奇葩的,没干什么亏心事,看到警察跑什么跑?害得小羽毛还受伤了。”林涛皱着眉头说道。
“一点小伤,总拿来说什么。”陈诗羽说。
“他究竟有没有干亏心事,当地警方还是需要审查的。”我说道。
说着话,这三百公里的路程也显得不那么长了。到了厅里,我见大家都十分疲惫,于是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去吴老大那里看看有没有结果了。”
“好咧。”大宝和林涛异口同声道。
“我也要去办公室把信访报告给整理一下。”陈诗羽说。
“那我也要去办公室……”林涛连忙改口。
“你回家。”陈诗羽说道。
“哦。”林涛悻悻地下车离开。
我直接去了吴老大的实验室,见他依旧在实验室里忙碌着,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于是重新回到了办公室。
陈诗羽果然在办公室里,但并不在写什么信访报告。我一进门,她就站了起来。看起来,她是有什么话要在私下里和我说。怪不得她要把林涛给逼回家,我这样想着,坐在她的对面,说:“怎么了?有啥事情吗?”
陈诗羽低头一笑,欲言又止。
“你这个,”我指了指陈诗羽的胳膊,说,“说不好以后会留疤。”
“留就留,没什么关系。”陈诗羽看了看自己上臂中段说道。
“还是得去大医院看一看,防止感染,确保安全。”我说,“不过,这个包扎倒是很用心,说明这卫生院也不错。”
“什么呀。”陈诗羽双颊一红,说,“这个是韩亮包的,他说卫生院包的太不专业。”
我看着陈诗羽胳膊上的绷带蝴蝶结,哑然失笑。
“韩亮说他妈是医生,所以他从小就会包扎。”陈诗羽见我笑得不善,连忙解释道,“我当时也懒得和他推辞,反正谁包不一样呢?”
“他妈?你是说,他亲生母亲?”我问道。
陈诗羽点了点头。
这个倒是稀奇了,对于韩亮的家事,他是从来都只字不提的,即便是说到了这个话题上,他也一定是想尽办法岔开话题。还有就是韩亮的那部诺基亚手机,自从被我们发现之后,他摆弄这台手机也不避讳我们,但是从没提到过这台手机对他的意义。可是没想到,韩亮居然和陈诗羽主动提到了他的母亲。
倒不是出于八卦,而是对韩亮的担心,我于是问道:“他和你说过他母亲的往事吗?”
“我似乎应该信守承诺,不把这事儿说出来的。”陈诗羽低头想了想,说,“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韩亮心中的一个坎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靠在椅子上,端起了茶杯,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个瓜就好了。
陈诗羽说道:“其实也不是他主动和我说的哈,是在包扎的时候,说到他这两天情绪不好,以及他不能闻化粪池的味道的时候,他就自己说起来了。也可能是看到叶强的奋斗经历诱发了他的思绪吧。
“韩亮他妈家境很好,之前在龙番的大医院上班,但是爱上了在农村开办工厂的他爸,于是不顾家里反对,放弃自己的工作到了农村,嫁给他爸,在镇卫生院上班——哎呀,这些絮絮叨叨的爱情故事没多大意思,我就简单概况一下吧——总之就是他妈以前有个城里的对象,他爸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他妈在韩亮生日这一天,去城里给他买了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准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韩亮。结果韩亮他爸不仅忘记了儿子的生日,还误认为这是他妈前男友给他妈的礼物,于是发生了争吵。韩亮他妈不堪其辱,跑出门了,也正在这个时候,韩亮正好放学回家。回到家里,韩亮看见了手机和他妈给他写的贺卡,才说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韩亮就跑出去追他妈,结果看到他妈的时候,发现他妈因为横穿马路,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当场死亡。从此以后韩亮就一直无法原谅他爸,虽然他爸和他后妈对他是真的很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但就是一直无法接受他们对他的好。”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问道。
“韩亮说,是他十三岁生日的那年。”陈诗羽说,“那就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怪不得韩亮从来不过生日。这也就是为什么韩亮在过往的漩涡里一直走不出来的原因。”我蹙着眉头说道,“可是,这和他害怕化粪池的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陈诗羽说,“韩亮说他记忆有些模糊了,当时放学回家,好像有个同班女同学站在他家门口偷听。本来父母争吵就已经很让人心烦了,还遇到来围观看热闹的,韩亮心里就很反感。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这个女同学全身都散发着无法描述的臭味,于是就感觉更加不舒服了。后来韩亮回家和父亲争吵后,追出去,发现母亲当场死亡——他说他当时鼻孔里全是那种化粪池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母亲的死带来的冲击混杂在一起,所以看到母亲倒在地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呕吐,感觉胆汁都吐出来了。后来他就没办法在农村生活了,因为化粪池这种东西农村到处都有嘛,他一闻见就会出现各种不适。于是他父亲就带着他到了城里打拼,经过十几年,他父亲成了富豪,就这样。”
“这是在应激状态下的心理暗示。”我说,“并不是他真的怕化粪池的气味,只是一种心理回避的表现。”
“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陈诗羽捂着额头,说,“之前的都算是铺垫吧。我要说的是,因为汤喆的‘喆’字是生僻字,所以韩亮说他似乎幼时听过这个名字。”
“啊?你是说,汤喆就是你刚才说的韩亮的同学?她小时候就有化粪池味儿?却死在了化粪池里?”我问。
陈诗羽盯着我忍了半天,“噗”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脑洞真大。”
“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和什么啊。汤喆比韩亮大七八岁,怎么会是同学?”陈诗羽说,“而且怎么会有人小时候就带化粪池味儿?是这样的,我当时听说韩亮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就调取了汤喆的资料,然后发现这个汤喆十七年前的住址确实不是现在的住址,而是龙东县栗园镇。”
“啊,果真和韩亮是一个镇子里的人。”我说,“韩亮就是栗园镇人,对吧?”
陈诗羽点点头,说:“然后我就把汤莲花和上官金凤的资料也调出来看。”
“都曾经在栗园镇住过?”我问道。
陈诗羽摇摇头,说:“不,上官金凤没有。但是,汤莲花在十多年前,也是住在栗园镇。”
“嗯,汤喆,汤莲花,他们都是老汤家的人,这个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我说,“虽然并不是三起案件受害者的共同特点,但是两个人都是一个镇子出来的,还是该调查一下的。”
“这个信息侦查部门肯定之前就掌握,但是并没有重视。”陈诗羽说,“侦查部门没有必要把这么不明显的线索点和我们沟通。”
“这个可以理解。”我说,“一个镇子出来的人,也有可能是巧合。”
“虽然曾住址有可能是巧合。”陈诗羽说,“但是,化粪池又是一个巧合吗?”
“你是说,十七年前韩亮家门口女同学身上的化粪池味,以及汤喆死于化粪池中?”我说,“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吗?”
“韩亮不记得女同学是谁了。”陈诗羽说,“当然,肯定不会是汤喆。但我觉得,这会不会有什么我们没有想通的关联性呢?”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问。
“我想去那个栗园镇走一趟。”陈诗羽说,“很多事情,侦查员是不容易调查出来的,但我要是以一个普通女生的身份去走访,说不定能问出一些线索。比如,和化粪池有关的线索。”
“可是你这个……”我指着陈诗羽的胳膊说。
“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伪装呢?”陈诗羽说。
“蝴蝶结,是为了伪装侦查吗?”我笑着说。
陈诗羽白了我一眼,单手把包甩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1) 具体事件详见@法医秦明和@江宁婆婆的新浪微博。
(2) 见《法医秦明:天谴者》“死亡快递”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