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进行民族调查
深入进行民族调查(1)
今天,在座的好多是少数民族同志,有西藏的藏族,新疆的维吾尔族,东北的朝鲜族,北方的蒙古族和南方的壮族、苗族、土家族等。大家希望我讲一讲。我就谈谈如何深入开展民族调查的问题。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30多年来所搞的民族调查工作。我是1950年到贵州的,从那年开始就搞民族调查。在这以前,什么叫少数民族,我们也不大清楚。通过中央访问团的几次调查,搜集到不少资料,了解了有些什么民族,但是还不全,不很清楚。后来,中央组织了几次调查。1956年,全国人大常委会组织一次规模较大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包括全国少数民族语言调查在内),加上解放前红军经过少数民族地区也调查了一些基本情况,所以,我们手头有了一大批资料。总之,过去30年的民族调查工作,我们国家是花了钱花了力的,各个民族都出过力。我们搞了不少资料,数量很大。可是,这一大批资料很多都不在了,在“四人帮”横行时损失了。据我所知,贵州烧得很厉害,一卡车一卡车的资料拉去烧掉了,别的地方也损失了不少。这样,现在剩下的材料就很宝贵了。正是因为这个教训,所以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家民委就提出来,要抓紧时间把过去的材料整理出来,要编五种丛书,供大家使用。现在已经印出来不少了。你们中南也有任务吧?赶紧把这个工作做完,因为我们还要再走一步。
下一步怎么走?我考虑了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停留在以前的水平上。最近,我到了昆明、成都,也同他们谈了这个问题,谈得很好。他们说,过去我们一个省一个省地搞,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地搞。而中国少数民族有它的特点,就是相互关系深得很,分都分不开。这话说得很好。以壮族来说,壮族同汉族就很难分嘛。我1951年到广西,壮族就说“我们是汉族”。这是为什么?因为,一方面,长期以来,在大汉族主义之下,民族意识受到压制。另一方面,的确壮族同汉族分不大清楚,长期以来接受了相同的文化。至于其他民族也一样,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譬如,广西龙胜的侗族与壮族就很相近,互相通婚,有血缘关系。因而民族与民族之间分开来研究,很难把情况真正了解清楚。所以,我主张最好是按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来进行研究。
我们在前几年还提出一个民族识别问题,因为现在有好多人对他们的民族成分提出疑问,要求识别。如四川省西北部平武、松潘一带,有一支白马藏族,过去对外都称藏族。据说,这个称呼是这样来的:解放初,他们选派了一位代表上北京,是个老大娘。毛主席接见代表们,问她是什么族?毛主席一问,老大娘很紧张,话也说不上来,旁人就替她说,是藏族。毛主席又问:“是不是藏族?”她说:“是,是。”她自己什么族也不清楚,真的搞不清楚。后来,一部电影上有这个民族,被称作藏族。他们就说,我们不是藏族,我们同他们不一样,语言不同,服饰不同,也不信喇嘛教,怎么说我们是藏族?过了这么30多年了,他们有了自己的知识分子,现在提出民族识别的要求。这些人究竟是藏族的一部分,还是另外一个民族?如果是另外一个民族,又是什么族?这样的情况,有几十个,要求我们来识别。我们就把要求识别的民族排排队,看一下,发现他们大多是夹在几个大民族中间。譬如,上述的白马藏族就是夹在藏族、彝族、汉族这三者中间的一个族。你说它是藏族,又不完全是;你说不是,它又很多地方像藏族。藏族说它是藏族,嘉戎也是藏族,它同嘉戎很近。我们应当从历史上来看这些人的所有经历。民族固然是个稳定的人们共同体,但也是在变化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民族有个形成过程,不断变化的过程。
我现在是汉族,这不成问题,但我的祖宗是谁?人家说我不像汉族,汗毛这么多,胡子这么多,体型也不对。我就去查书。我是吴江人,吴江在江苏太湖的东边,再往东就是大海,吴江就在太湖与大海之间。从前日本海盗——倭寇就是在这一带上岸的,一直打到了吴江。明朝大将戚继光在这里抵抗倭寇。兵不够怎么办?他从广西、湖广调来很多俍兵、土兵参战,在王江径这个地方把倭寇打败了,是历史有名的一个战役。王江径现在还在,就在我家乡附近。仗打完了,这批人呢?书上没有记载。这批人中很多人大概没有回去。以前打完仗就不管了,哪像现在这样,还有复员、转业啦!日本人也回不去了,逃不走了。我小的时候,常摇船到一个叫黄天荡的地方去玩,那是个湖区、水乡。那里很多人的风俗习惯同苏州城里不一样:鞋不同,穿绣花鞋,衣服也不同,男的穿裙子,叫“战裙”,打仗穿的裙子。这里的妇女,夏天可以不穿上衣。我没有去了解他们是不是还保留着自己的语言,也没有去了解他们的传说,所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些人很可能是当时留下来的人。那么,我同他们有什么关系?这就不清楚了,很可能原来是少数民族,后来变成汉人的。
像上面所谈的情况,到处都有,特别是在各民族交错的地方。以前不是藏族的,现在变成了藏族;现在是藏族的,若干年后也可能不是藏族。所以,我感到白马藏族所在的地区,正是一条民族接触的地带,这个地带是夹在汉族、藏族、彝族三者的中间。你们藏族曾经打到过长安,现在的西安,北面到新疆。我们不能只看到现在,只有历史才能说明问题。说明为什么有个白马藏族,为什么它像藏族,又不像藏族。一会儿又说是羌族,现在在它的南面就有一个茂汶羌族自治县。那么,羌族同藏族是什么关系?同彝族又是什么关系?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我们这个民族大家庭的复杂性了。
我们过去30年的调查研究没有讲到这个问题;你们可能也知道这种情况,但是不具体。因为那时就是一个民族一个民族地研究,写它的历史,不是从一个整体,从中华民族这个整体来看,各民族间的往来变动,怎样影响它们的形成、合并和分化。有时两个民族碰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了,但有些却合而未融,又好像融合了,又好像没有融合,融合的程序可以不同。这方面我们都没有研究,不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从动的、变化的观点来看问题,什么原因这样变,什么原因那样变,我们过去都没有很好的研究。在我们研究白马藏族的识别问题时,听说在贡嘎活佛的老家,甘孜北面的一个乡,那里的人,出来讲藏话,回家讲另一种话,别人听不懂。我们调查组去调查,说的确是藏语,但他们在家里却不讲藏语。这种情况据说并不少,出来讲一种话,回家讲另一种话。很可能他们以前都是讲现在家里讲的那种话,后来同藏族接触,接受了藏族的语言,但保留了它过去的一部分东西。如果我们能调查清楚他们在家里讲的是哪一个民族的话,就知道他们原来是什么人了。这个研究方法有点像考古学里所用的地层定期法。过去的文化也可以一层一层地沉积在现在的生活中的。
上面所讲的那个地带就是我所说的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我也曾称它为藏彝走廊,包括从甘肃到喜马拉雅山南坡的珞瑜地区。珞瑜地区的民族构成,外国人搞不清楚。这里发现有水田技术很高的阿帕达尼人。他们从哪里来的呢?我从照片上看,他们头上也有一个髻,同彝族的“英雄髻”很相似。语言我们还不清楚,没有材料作比较研究。再下去到缅甸北部、印度东北部的那加地区。这一带都是这一相似类型的民族,看来都是这条走廊里的民族,都在藏族和彝族之间的地区里。
藏族是以拉萨为中心,慢慢扩大的。嘉戎话同拉萨话就不一样。这同汉族一样,汉族也是很多原来不同的成分聚起来的,有几个中心。力量小的时候也会被人家拉过去,来来去去,特别是边上的,这里面就有好多很有意义的历史留下来的东西了。我们就是要把这些现象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从历史上看下来,把他们现在的语言、体质、文物、社会结构、风俗习惯、神话、传说等综合起来,进行考察。假如我们能把这条走廊都描绘出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诸如民族的形成、接触、融合、变化等。我是在1979年提出这个问题的。现在,四川、昆明的同志们准备开始研究这些问题了。西藏也参加了。调查的地区被称作六江流域,就是长江上游的金沙江等六条江,从甘肃下来,一直到云南怒江、西藏的珞瑜地区。这就不是一个省,而是几个省几个自治地方联合调查。这个计划,领导很支持,说很好。但是不是那么容易,还要做很多工作,今年开始做起。我这次到成都、昆明,他们第一批工作同志就要出发了,先下去看看,尝试一下。明年有点基础了,大家再来一起讨论。我有个设想,明年不妨办一次学习班,大家把民族调查的基本知识学一下,包括考古、历史、语言、社会等基本知识都要知道一点。学习班里少数民族、汉族都要有,民族调查一定要有本民族同志参加。以上讲的,是西南的那一条走廊。
另外一条是中南的走廊。我们正在广西金秀研究瑶族,这个地方的瑶族很有意思,同在这个大瑶山里的瑶族说不同的话,有些说的是侗话、苗话,但他们都讲他们是瑶族,而且有一个共同的组织——大石牌。他们的语言不同,就说明他们曾经是不同的集团。历史上不知什么时候一批侗族跑到山里来了,不同时候又有一批苗族进来了,都在这个山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守卫这个山区,以求生存,经过长期的合作形成为一个民族,都叫瑶族。那么,瑶族中有没有一个主体瑶族?有没有原来就是瑶族的人呢?我看可能是有的。很久以前有一支瑶族,从什么地方跑到南岭山脉。他们同苗族一定有很深的关系,因为苗族同瑶族的语言基本上是一样的,属于一个语族。但是苗和瑶什么时候分开的呢?现在还搞不清楚。分开后,在地域分布上有一条界线很清楚,贵州没有瑶族,这话不知对不对?广西的苗族都分布在北部和贵州接壤的边上,往南就没有了,只有瑶族了。为什么明明是讲苗语的人却叫瑶族呢?南丹的白裤瑶究竟讲什么语言?同苗族有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苗族里面也很复杂。你们壮族一样,里边也很复杂。每个民族都是这样。怎么分开来?怎么合起来?分到什么程度,合到什么程度?再者什么叫民族?民族怎样形成的?汉族怎样形成的?过去我们脑筋很死,不够解放,好像民族死得很,就几条。几个条条一套,套不上就没有办法了。这不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历史观点,实事求是的态度,就要看变化,从现在正在发生的一个巨大变化里,看出民族将来会变得怎样。这样的研究现在还刚刚有点萌芽。有些人想到需要这样搞了,不能满足过去那一套了。不是过去做错了,而是现在要升级了,一年级升二年级了。二年级的功课怎么样,至少可以看出来,不要局限在一个民族一个民族,不要局限在一个省一个省,不要局限在一个学科,要联合起来。要从实际出发来看我们研究民族问题的地区应当包括哪些地方。要各个学科合作来解决一个问题。要求越来越高了。可是我们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懂,要各个学科合作,考古、语言、历史、体质人类学以及我们的社会学,综合起来研究解决这些有关中华民族的形成问题。这样,我们也许可以比过去认识得更清楚一点,可以更清楚我们各民族之间的关系。
我这次到西南地区,同云南和四川的民族研究工作者谈了这个问题。本来我想花点时间在中南也鼓吹一下,广西、湖南、广东这几个省(区)能不能把南岭山脉这一条走廊上的苗、瑶、畲、壮、侗、水、布依等民族,即苗瑶语族和壮傣语族这两大集团的关系都搞出来。这里各种民族有其特点。山区民族就同傣语系各族不一样,今后发展的前景也不同。他们是住在山里边的,所谓“无山没有瑶”,山上边都有瑶族。可是瑶族同瑶族又不一样,情况很复杂,必须深入调查研究。
西北地区还有一条走廊,从甘肃沿“丝绸之路”到新疆。在这条走廊里,分布着土族、撒拉族、东乡族、保安族、裕固族等,他们是夹在汉族、藏族、蒙古族、回族中间。有的信喇嘛教,有的信伊斯兰教,有的讲藏语,有的讲蒙古语,有的讲突厥语,也是很复杂的,不容易处理。有些民族讲两种语言。上述几个复杂地区:一条西北走廊,一条藏、彝走廊,一条南岭走廊,还有一个地区包括东北几省。倘若这样来看,中华民族差不多就有一个全面的概念了。所以,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出来,我们需要一个宏观的全面的整体的观念,看中国民族大家庭里的各个成分在历史上是怎样运动的。
今天,我同你们吹一吹风,以四川人的说法,叫摆摆龙门阵,希望你们把自己的眼光扩大一些。上面所讲的这些,也就是民族社会学。民族社会学就是对少数民族社会的调查研究。在调查研究中,以前是一般的,看见什么记什么,像写新闻报道一样,现在应该提高一步,有点计量的,有点比例的,有点数目的,准确一点。你们这次至少学到了这一点,处理资料不能没有数目,要有一个轻重、多少,要有一个比例。以前,我们喜欢把几个突出事例讲一讲,结果搞出了片面性和扩大化。但是,点面怎样结合?点面结合要说明局部在全体中的地位,最好用数量表示出来,这样就比较准确一点,更能反映实际。譬如,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的人属于10个民族,这样说还不够,还应该说汉族有8个,藏族有3个,苗族有1个……还有1个蒙古族同志,她的父亲还是汉族。这就是有数量了,情况反映准确了。
去年,我到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去了一趟。我发现,壮族、侗族与苗族、瑶族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建设四化,怎样缩小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差距,这是一个问题。现在,必须赶紧从文化教育上面去抓。以前,在民族压迫时代,少数民族与汉族疏远才能生存,例如瑶族住到山里去了。他们固然生存下来了,但是关在高山上,经济文化就落后了。现在民族平等了,但原有的这种思想一下子还转不过来。民族之间还有隔阂,有距离,加上“四人帮”又捣乱一下,有些地方隔阂更深了。解放初期,50年代,我们的民族关系的确是好的。正因为有50年代的党的民族政策和民族团结,“四人帮”搞得这样,大家还没有离心,还是团结在一起,甘苦与共,我们中国的各民族是离不开的。我刚才讲了很多,说明历史上就是一个离不开的局面。可是,过去的历史很复杂,在民族压迫制度之下,少数民族很困难,又离不开,又不敢同汉族在一起。所以,距离很大,隔阂很深。现在不同了,要转过来,要进步必须同步前进,要现代化就得一起现代化。民族之间一定要加强联系。现在很清楚,离开汉族,离开这个比较先进的民族,少数民族就要落后,就没有出路;搞四化建设汉族也离不开少数民族。所以,我们要做民族团结工作。这次宪法上有一条很重要,提出各民族间要有一个通用语言。当然这一条有个前提,就是首先要保证少数民族有使用和发展本民族语言、文字的自由。在这个前提下,才能有一个通用语言,否则少数民族就不容易接受。有个通用语言对少数民族经济文化的发展大大有利。不妨想一想,每个少数民族都要把所有用汉文写的书都翻译过去,事实上是做不到的。现在我们汉族已感到,翻译是一个大问题,外国很多先进的东西翻译不过来。所以,我们各民族要有一个通用语言,从语言上讲,它是汉族的语言,但在汉族语言中,它又是普通话。搞现代化,要有知识,知识要有一个媒介,要通过文字,以汉语为通用语言有利于缩小差距,共同发展,少数民族和汉族就像十指一样离不开的。离不开并不是同化,各族还得有发展个性的自由,各个民族各有它的特点。这是个辩证关系。我们现在就要想办法,在现代化过程中不能扩大民族间经济文化上的差距,要缩小差距,这个问题很大。上次我到新疆去,新疆的同志大家都同意:汉人不能走,汉人离开了,马上出现问题,中学里教员不够了,数学没有人教了,孩子们怎么办?各民族就是离不开。这是双方面的,少数民族要欢迎汉族,汉族要为少数民族服务。也就是说,不能分开。
今天晚上,我有机会和少数民族同志们见面,十分高兴,但是时间不多,就讲到这里吧。
1982年5月27日
(1) 本文是作者在武汉华中工学院社会学研究班及中南民族学院部分少数民族学员座谈会上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