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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觉”与中国学者的历史责任
“文化自觉”与中国学者的历史责任 〔1〕
10年前教育部让我在“21世纪婴幼儿教育与发展国际会议”上讲话。从那时候起我就在思考如何着手从小培养出适合于在21世纪世界里生活的人。人造下了世界,人还必须同时造就能在世界里生活的人,这就是我们教育和培养人的工作,这是我们的历史责任。
我在这次国际会议上讲话的题目是《从小培养二十一世纪的人》。在这篇讲话稿中,我开始探讨21世纪将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提出了21世纪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是:各种不同文化的人,也就是怀着不同价值观念的人,怎样能在这个经济上越来越息息相关的世界上和平共处?人类在21世纪怎样才能和平地一起住在这个小小的地球上?为此,我们在精神文化领域里需要建立起一套促进相互理解、宽容和共存的教育体系,我称这个体系为跨文化交流(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这个体系包括了21世纪人共同生存的根本规则,显然将联系到人对人、人对社会、人对自然等基本关系。接着在北京大学举办的三次“社会文化人类学高级研讨班”上以及三次国际学术会议上我又相继发表了相关内容的多篇文章,如《从马林诺斯基老师学习文化论的体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读马老师遗著〈文化动态论〉书后》、《孔林片思》、《人的研究在中国》、《人文价值再思考》、《中华文化在新世纪面临的挑战》、《中国文化与新世纪的社会学人类学——费孝通、李亦园对话录》等等。
通过学术对话和反复的思考,我提出了一个“文化自觉”的看法,以表达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一种反应。当前世界各地多种文化的接触引起了人类心态的诸多反应,这些反应提出了这样的迫切要求,即人们要求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这样生活会为我们带来什么结果?也就是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个文化是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这些冒出来的问题就是我提出的“文化自觉”的要求。
文化自觉是当今世界一种时代的要求,并不是哪一个人的主观空想。有意于研究社会学、人类学的学者,对当前人类的困惑自然也会特别敏感,对当前新形势提出的急迫问题自然会特别关注,所以我到了耄耋之年,在即将跨入21世纪时,还要呼吁文化自觉,希望大家能致力于对自己社会和文化的反思,用实证主义的态度、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认识我们各自的历史和文化。
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坚守传统”。自知之明是为了增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为适应新环境、新时代而进行文化选择时的自主地位。达到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与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
10年前在我80岁生日那天,在东京和老朋友欢叙会上,我曾展望人类学的前途,说了下面一句话:“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句话也就是今天我提出的文化自觉历程的概括。“各美其美”就是不同文化中的不同人群对自己传统的欣赏。这是处于分散、孤立状态中的人群所必然具有的文化心理状态。“美人之美”就是要求合作共存时必须具备的对不同文化的相互态度。“美美与共”就是在“天下大同”的世界里,不同人群在人文价值上取得共识以促使不同的人文类型和平共处和发展。总而言之,这一文化价值的动态观念就是力图创造出一个跨文化界限的研讨,让不同文化在对话、沟通中取长补短,达到我们的老话“和而不同”的世界文化一体。
中国人口这么多,历史这么悠久,文化里有着重视人文世界的根子。它应当在世界的思想之林有所表现。我们不要忘记历史,在50个以上的世纪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中国人没有停止过文化的创造和发展,有实践,有经验,我们应当好好地去总结,去认识几百代中国人的经历,为21世纪和下个千年做出贡献。
历史上,中华文化的包容性是一以贯之的,但是,这种包容性并非在任何时代都能得到充分的体现。事实上,它的充分体现总是与某些历史时期相联系的。根据常识,已知道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两汉时期、隋唐时期,它们都是中华文化包容性得以充分体现的辉煌时期。这可以给我们一个有益的启示:文化特色的发扬,离不开强盛的国力。如果我们有理由认为,中华民族在新世纪中又将进入一个强盛时期,我们就应该意识到,生活在新世纪的中国人正面临着一个充分发扬中华文化特色的历史机遇的到来。
历史发展到一定时期,总是需要找到一个地方和一群人来发扬一种新风气。我想,当前需要的新风气就是文化自觉。最近一个时期的很多迹象都提示我们,现在世界上的各民族都开始要求自己认识自己的文化,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人文社会科学负有答复这些问题的重大责任。现在自然科学发展很快,人对人类本身的生物学研究已经达到绘制基因图谱的地步,科技研究的空间发展已经从地球扩大到了太空。以人文社会科学来说,就要看我们如何跟上时代,认真地各自认识自己的文化了。我感到,目前正在兴起的文化自觉这股风已经在许多国家中酝酿和展开。我们中国要抓住这个历史机遇,参与和推动这股新风气。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西方出现过“人的自觉”,写下了人类文化发展的重要篇章。看来21世纪我们将开始出现“人类文化的自觉”了。在新一页人类文化发展史上,应该有中华民族实现文化自觉的恢弘篇章,在世界上起一个带头的作用。
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充分注意、深入阐发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将是富有建设性的题目,也可以作为我们实现文化自觉的一个入口。一个充分体现出这一特点、富于时代色彩而又影响广泛的史实,是众所周知的“一国两制”。我认为,“一国两制”的顺利实现不光具有政治上的意义,由于它本身是一个不同的社会制度能不能相容相处的问题,所以它还有文化上的意义。这是和“冷战意识”相对照的历史性创新。这是20世纪末叶发生的一场具有重大意义的实验,它为新世纪中人类对不同文化可以保持的明智态度做出了重要提示。在很多情况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对立的,左右分明,互不相容,对峙几十年的冷战时代成了20世纪突出的历史事件。可是这种矛盾在中国,它们可以并存。“一国两制”,也许就是中国文化特点中的包容性的继续发展。窥斑而知豹,可以帮助人们建立信心,在世界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制度在一定条件下具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可以出现对立面的统一,出现“和而不同”的局面。香港回归以来的这段中国历史又可以进一步证明,不同的社会制度不仅能和平共处,而且在实践中越来越显示出它的互补性,具体地发挥出互相促进的作用。
在“一国两制”的设想从无到有,从设想到现实的过程中,中华文化的包容性所出自的本质性东西究竟是怎样在发挥作用,现在我们还没有从理论上说得很清楚。我们相信中华文化中还有许多特有的东西,可以解决当今人类面临的很多现实问题,甚至可以解决很大的难题。这是可以相信的,不然哪里会有曾绵延了5000多年的巨大活力。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把这些特点发掘出来,表达出来,这也是我们实现文化自觉的具体课题。
上面所提到的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和中国古代先哲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有密切关系。“和而不同”就是“多元互补”。“多元互补”是中华文化融合力的表现,也是中华文化得以连绵延续不断发展的原因之一。我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中,提出了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的“多元一体”理论,得到了学界同人的广泛认可和支持。在中华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多元的文化形态在相互接触中相互影响、相互吸收、相互融合,共同形成中华民族“和而不同”的传统文化。中国人从本民族文化的历史发展中深切地体会到,文化形态是多种多样的,丰富多彩的,不同的文化之间是可以相互沟通、相互交融的。推而广之,世界各国的不同文化也应该相互尊重、相互沟通,这对各个不同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也是有利的。
更进一步,我们可以看到,中华文化对待其他文化、其他民族的态度也有它的特点。中华文化自古以来就讲王道而远霸道,主张以理服人,反对以力服人。“以力服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以德服人就是用仁爱之心来处理自己与别人的关系。心中有我,也有别人。《论语》从古流传至今,仍然被大家自觉地尊为圣贤之书,说明大家衷心赞同孔子提出的正确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主张,说明这些主张在今天的社会里还可以发挥积极的作用。在人际关系中“推己及人”,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觉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此出发,才能在群体生活里建立起一种互相尊重、互相容忍、互相有利的合作关系,实现共同的发展。以德凝聚成的群体才是牢固的,所以说“以德服人者王”。我想,在人类即将进入21世纪的时候,中华文化的这种历史经验可以为世界形成新的和平秩序提供值得思考的启示。
作为中华民族的成员,我们有责任先从认识自己的文化开始,在认真了解、理解、研究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参加现代中华文化的创造,为新世纪人类全球的文化建设积极准备条件。
1999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