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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生态失衡问题
费孝通(以下简称“费”) :你写的《文化生态失衡问题的提出》这篇文章,我昨天反复看了两遍,并在上面写了不少我的意见,有些地方还用铅笔做了记号,你可以回去慢慢地看。
下面谈谈我对这篇文章的看法,首先可以肯定这是一篇写得不错的文章,你动了脑筋,对人类文化互相间的关系,人类文化和自然环境、人工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等方面,提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看法,有些观点可以给人们一定的启发。但我还要提一点和你不同的看法,在这篇文章中,你用了不少生物学中的现象来论证你的观点,这是我不太赞成的。第一,生物世界不能等同于人文世界,人文世界是超机体的,它有它自己的规律;第二,人类学的研究要求科学性和准确性,你以生物学中的现象来类比文化学中的现象,很难得到真正的证实,因此是非科学的。你在文章中把不同的文化比喻成不同的生命体,我也是不太赞同的,生物界的生命是会死的,但文化是不会死的,只是会改变。
文化有文化的生长规律,生物有生物的生长规律,虽然说文化是从生物中发展出来的,可是已经离开了生物,高了一个层次。不能将这两个层次的东西放在一块讲。当然,对于文化的死和活,我们也不能绝对化,比如玛雅文化就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原因还不知道。现在印第安土著文化、澳大利亚的土著文化也都正在濒于死亡,我们中国的赫哲族文化也很危险。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怎么办?这是你在文章中提到的一个核心问题。
方李莉(以下简称“方”) :我在文章中提到的主要观点是:在现代文明席卷全球的今天,以西方文化为中心的观念正使文化圈内的文化种类在急剧递减,每时每刻不知道有多少传统的、土生土长的文化在消失。这是不是一种文化的生态在遭到破坏?因此,我们将可能面临一个文化生态的被破坏和文化资源在减少的问题。
费 :我认为你的这一观点提出来很及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最好是放在文化层里来进行,不要以生物学来做你的理论根据,不要以生物的规律来讲文化。当然以生物现象来做例子是可以的,但只能讲文化的规律与生物的规律有相似的地方,不能直接地推论过去。
这里主要涉及到的是一个对文化本身的分析。按我的理解,你在文章中主要谈的是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关系,也就是外来文化的影响和文化自身发展规律之间的关系的问题,这里涉及到文化本身变化的规律。文化的发展和变化,一方面是受其所处的环境的制约,它要不断地和周围的环境相互调适而生存;另一方面还要与外来文化交流,受其影响、促进。
各个民族的文化都是在自己所处的特殊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中发展出来的,即使到现在,很多民族还依然生活在它们的这一特殊的传统环境中,还保持着它们自己的传统文化。但面临着全球一体化迅速发展的局面,这些传统文化还要不要保持?还能不能保持?这就是你在文章中提到的一体化和本土化的问题。
方 :有一天,我无意中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报道的是,湖北某地,从国外引进了一种人工培育的高产优质大豆,播种后长势很好,可是不久由于虫害,豆苗大批枯萎。经科学家们研究后,认为是因为大豆基因有了弱点,所以受到了害虫侵袭。要解决这一问题,就要到野生的环境中去找一种和这种大豆有亲缘关系的豆科植物,这种野生的豆科植物,具有强壮的生命力,把这种强壮的基因提取出来,注入到人工培植的大豆中,就能抵御病虫害的侵害。
这个例子,使我想到文化,想到如果文化的单一性发展,不仅会导致许多较原始的土著文化,甚至会导致许多发展中国家的本土文化的消失,这种消失会不会引起人类社会文化发展的危机!
费 :你从生物学的现象受到启发,这是可以的,只是不要把它作为你论文中的主要依据。因为文化虽然也是从生物里面出来的,但它本身已离开了生物,隔了一层。生物层和文化层是宇宙发展中的两个不同的层次,它们各有自己的特点。
你在文章中提到,人类社会的发展需要多样化的文化和多样性的智慧,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很多的传统文化它们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当初它们各自发展的条件和所处的环境不同。现在整个世界都发生变化了,它们也不得不变,但是怎么变?现在很难说,这是一个很深刻、很值得人们思考的问题。前面我已经说了,我赞成你所说的,西方人用现代的科学技术制造了一个统一的、人工化的物质环境,同时在这样的基础上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大的、新的文化环境。作为非西方国家的人怎样去适应这样的一个环境,如何走向世界一体化,解决这个问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各自的文化基础不一样,各自文化发展的初始条件也不一样。
不仅如此,就是西方国家本身也还没有适应自己造出来的这样一个新的、人工的物质环境。当今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还没有真正的协调一致,新的物质文明需要有一个新的精神文明、一个新的文化观念、一个新的道德标准。但是,到现在为止,这个新的精神文明还没有真正跟上来,还在探索和完善之中。人类新的发展建造了一个新的人文世界,这个人文世界不是和自然统一的,而是对立,是和自然相对抗而存在的。这种对抗的结果,就是自然环境的被破坏,河流、空气被污染,地球成了不适合人类和其他生物居住的地方。如何解决物质发展和自然环境相协调的关系,这就是西方文化所面临的问题。而且,当今的世界上,还有很多落后的国家并没有参与创造这个环境,这些人和这个环境相隔很远,要他们适应这样的环境就更难了。
在全球一体化迅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不时听到一些唤起种族和民族情感的、强烈的呼声。这些力量所表现出来的外在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从根本上来讲,它们都代表了一种在失范的和混乱的世界上寻找归属的渴望。这一切都证明了这个世界的文化发展是不和谐、不平衡的。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一些落后的非西方国家有自己本身的文化传统,但这些文化传统已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了,它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去适应现代社会的发展;第二个问题是,西方社会也要面临如何与这些发展中国家的文化发展相互协调,避免造成各种文化的对立化,从而保证整个世界能和平相处下去。其结果是,各民族都要面临一个文化自觉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去认识每个民族自身的文化的问题。你文章中总的观点我是赞成的,并且是有一定深度的。关键就是你要把自己的意思和观点表达清楚,让大家来共同关心和探讨这个问题。
方 :我认为,人类社会将从传统的、各自独立生存的民族国家的世界,变成一个互相联系和相互依赖的、以高科技为基础的一体化的世界,同时结成一个容易冲突的、高度技术化的工业体系,因而将遭遇到一系列经济、社会、生态等问题,生态问题里,不仅有自然生态问题,还有文化生态问题。对于文化生态失衡的问题,还很少有人真正认识到。其实它是西方文化以其强势的姿态介入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结果。
人类今后真正要面对的是要重新调整我们的文化观,调整我们和大自然的关系。在这调整的过程中,我们不仅需要西方文化,还需要其他多种文化和宗教的相互补充。
费 :你讲的这种文化的多元化是很重要的。现在有很多人希望用传统的多元化文化来对抗现代的一体化文化,但这种对抗最终是会失败的。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新的社会、新的世界,历史是不会往回走的,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学术界一直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保持自己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刚才已经说了,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另一种就是20世纪30年代胡适他们提出的“全盘西化”。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是不可能,也是做不到的。因为一个民族是不可能忘记自己的过去和历史,重新开始的,它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有自己根深蒂固的民族习俗,除非这个民族消失了或被毁灭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慢慢地一点一点积起来的,我们的文化习惯也是从小养成的,要改变这些是很难的,有些地方几乎是变不了的。这样一来,两种不同的文化就会发生矛盾。
我认为,西方的文化固然有它的优越性,但它是不完善的,起码它没有解决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这种文化所创造出来的人文世界也是不完整的,要想让它完整化,还需要其他的许多文化来共同参与。此外,不能强迫要求世界上所有国家和民族的文化都一致起来,这种要求一致的做法是大家不能接受的,也是不可能接受的。世界是人类共有的,它需要大家来共同参与创造。但是,不同文化和不同社会背景的人们,怎样才能携起手来创造一个共同的新世界,这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也是一个属于新世纪所面临的一个新问题。用传统的观念和办法是很难解决这个问题的,恐怕要有一个新的方法和新的思维才行。
方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保持文化的多样性有多么重要。近年来,科学家们提出了很多意义重大的概念,为人类认识自己的处境和在宇宙中的地位提供了许多与以往极不相同的新的理解。一些研究前沿科学的科学家们认为,人类与宇宙的关联性正回到物理学和生物学。在宇宙和生物圈中共同生存和共同进化的一切事物之间永远有纠缠和通讯,在这微妙的相互作用网中,人的心灵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积极参与者。而且,关于心灵与宇宙的相通和感应方面,原始人和一些土著民族比只相信科学的现代人要强得多。他们的这种能力在传统科学看来也许是落后甚至是愚蠢的,但处于这种状态的人们却常常能根据这种超常的能力,敏锐地预感到生态系统将发生的种种变化,用自己的心灵与宇宙和自然保持联系。
在新的世纪里,人类将面临的还有精神方面的革命。如对自身潜力的发掘、对自我创造力的发展;对人和人、人和宇宙、人和自然关系的重新认识;以及对自身文化传统的重新认识、挖掘和整理等等。
费 :你的意思是说,在今后人类社会的发展道路上要允许不同文化的自我发展。现在西方文化在其先进技术的引导下,正在创造一个新的人文世界,但这个世界是不完善的,同时,我们不能强迫所有的国家和人们都要进入这个世界,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文化都能接受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就是人们接受了这个人文世界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因为,西方世界内部的一些重要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比如吸毒、艾滋病、社会暴力、种族歧视等等社会问题并没有解决。而西方世界与外部世界,即西方文化与其他文化怎样共同相处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当前世界上各种民族争端还在不断地发生。
在人类未来的发展中,怎样才能创造出一个人类共同的文化,这是一个大问题,怎么创造?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我看,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你触摸到了一个人类目前遇到的最根本的、最重大的问题。世界一体化的市场经济,需要一个大家共同遵守的文化规则和社会秩序、共同的行为准则,甚至要有共同的语言。这就不得不动摇各地方的本土文化所赖以生存的根基,文化的非地域化似乎是一个趋势。这种趋势使人类进入了一个两难的矛盾境地,这就是追求物质文明的发展与自然生态和环境污染之间的矛盾,还有追求一体化经济与文化多元性之间的矛盾。
目前文化所遇到的一个根本的问题是,现代人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局面,这个局面是人创造出来的,但又不完全是被动的和受人支配的,它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有时是人难以控制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它正在不断地发展,而且发展的节奏越来越快,这种发展最后会把人类社会带到一个什么地方,真的是很难说。对这个发展的一些方面人应当控制它,但现在却控制不了。老实说,在我的思想里面,觉得如果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最终也许是人类的毁灭。西方文化创造了一个一体化的环境。现在的困难是,在一个统一的世界市场、一个统一的经济环境中,要求有一个共同的道德规范、共同的价值标准,因此,所有文化都面临一个转型的问题,它们都要无条件地交出自己的历史与传统,这在感情上是很难做到的,从客观规律上来看,也很难说是正确的。所以,人类遇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而且,这个问题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单纯是文化的问题了,还成了一个带政治性的,里面隐含着一个霸权主义扩张的问题。
西方所崇尚的物质文化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但有些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尤其是社会心理问题,在这个竞争的社会里,大家互相矛盾,互相仇恨,造成很多的社会问题。同时,对自然资源的破坏,对环境的污染,都是目前西方国家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都在说明,西方创造出了一个新的人文环境,这是一个高度人工化的环境,对于这样一个高度人工化的环境,不仅是发展中国家不能适应,就是它自己也不能很好地适应。现在地球已经承受不了这种文明所带来的巨大负担,连自然界的生物圈也很难适应这种环境所带来的负面作用。它的这种发展状态,不是向着一个相互平衡的、相互融合的道路上行走,而是朝一个极端的、失衡的道路上前进。当然,现在西方的许多学者也意识到了这一系列的问题,因此,产生了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思潮来试图扭转这种趋势。
我认为,在今后人类社会发展的道路上,世界上三种最主要的宗教文化要互相补充,一种是基督教文化、一种是佛教文化、一种是伊斯兰文化。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文化的分支和土著文化。对于原始的土著文化在我们现在看来是很落后甚至是很愚昧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在这落后和愚昧里面,还蕴藏着许多我们现代人目前无法理解的智慧。这些原始的土著人长期生活在大自然中,对大自然变化的节律,对自然生态的理解可能会比我们这些现代人把握得更多。所以我们不要认为只要是传统的、原始的文化都是落后的、不合理的,都是要抛弃的。其实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今天新的文化借鉴的,可以成为我们今天新的文化发展的基础。
当然,应该明确地说,在原始文化和传统文化中有很多不好的、落后的东西,是我们今天要抛弃的,但是我们不要倒洗澡水,把孩子也给倒掉了。要留下许多优秀文化的种质,并在这基础上让它们得到新的发展,为人类的未来不断地提供新的养分。
方 :按照生物学的观点,每一粒种子,每一棵芽苗,都携带着种质,它不仅含有基因,还包含有全套的特殊机制,借以控制遗传、规定基因结合的模式、表现基因的特性。未来植物的健康,就取决于种类繁多的、不可代替的种质。人类社会未来的健康发展,也将取决于多元文化的继续发展和保持。
一体化和多样化是同时发展的,甚至是现代性促使了差异性和本土性的出现。今天,民族文化自我保护机制正在产生作用,因为没有一体化人们也就不会有对多样化的需求。现在人们之所以在追求多样性、本土化,就是因为觉得这种东西已经在悄悄地离开我们。一些国家爆发民族主义运动和本土化运动,也是因为它们感觉到了这种文化的一体化正在动摇着它们传统文化的根基,正在使它们失去自己的文化传统,因而引起了一种文化反弹和文化自我保护意识的觉醒。
费 :你讲的这些有一定的道理,具体怎么写你还要做进一步的思考。在我看来,你要讲的问题是,我们现在正面临一个新的文化因素,这种新的文化因素,改变了全球各民族文化原有的存在条件。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要适合这个条件,因为不能适合这个条件就不能存在下去。但事实上这种新的文化又是不完整和不完善的,它面临着许多困境,因此,需要从其他的文化中去寻找一种能够补充其发展的不同的养分。就像你刚才所讲的,有一些传统的或原始的文化,它们和现代的这个新的文化,在认识世界的观念上,在研究问题的方法上,都是完全不同的,但它们还是生存下来了。也就是说,它们有它们自己的独特的生存方式。
在最近的一次会议上,我提到了中国的医学。我们中国人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几千年,有相当长的时期里是没有现代概念中的医学的。但是,我们的先人是会生病的,他们是怎么治病的呢?这里面有很多的办法,有些办法还很经济、很实用,比如针灸、拔火罐、刮痧等等,这些治疗不需用药就能解决问题,不但简单而且副作用很少。这说明,在我们传统的文化中确实是有很多好东西,值得我们去继承和挖掘。这里就涉及到了文化自觉的问题,我们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究竟有多深的了解,在这方面我们要好好地去研究和认识。
现在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一个新的人文世界和人文环境,我们要怎样去适应它,同时又不完全失去自己民族文化的根基,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我们一方面要学习外来的新的文化,要想办法去适应这个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又要发展自己的传统文化。传统文化不一定都是好的,里面有很多糟粕,这就要看我们如何去认识和理解它。我们要在新的条件下发展民族文化,要创造适应新条件的办法,并不是把过去的传统拿来就用,而是要从旧文化里,本土文化里选取一部分继续发展。时代变了、条件变了、从下到上的环境都变了,这个变化的客观世界包括了自然环境和人造的环境。今天人类遇到的变化太厉害了,连太空、连海底都在改变。现在是人造的世界在改变自然的世界,同时创造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人类将面临许多的问题,有自然生态的问题,也有你所提到的文化生态的问题。我想,解决这些问题,可以采取多元化的办法,不要只看到一个途径和一个办法,不同民族的文化有不同的出发点,大家根据自己不同的文化传统来进行创造,这就是文化的自觉和自新。自新,就是自我更新,从传统的基础上来自新,而不是从零开始。
你在文章中所说的文化生态是一个新的概念,这个概念值得进一步探讨。在我看来,概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道理说明白,如何解决实际问题。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一个新的人文世界,这个世界本来是以自然为基础的,但现在加进了很多人造的东西,所以引起了生态的失调。所谓生态就是主观的条件去适应一个客观的条件、一个客观的世界,主客观的条件都相互适应了就是生态平衡了。人类在21世纪将面临一个由西方文化所制造的、人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其他的民族文化将如何去自新,这些不同的文化如何能够协调共处?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也是一个文化如何自新与共处的问题。
方 :先生提出的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新再到文化的共处的过程,帮助我解决了许多概念上的问题,从这个观点出发,就是我们要在认识和发展自己文化的同时,还要考虑如何处理自己的文化和其他不同文化相处的问题。
费 :这种关系的改变,使我们面临一系列的重大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不能仅仅只满足于一个概念的提出,还要做很多深入的研究。你讲的文化生态的问题,我也曾在文章中讲过,就是文化调适的问题,但都还没有讲清楚。这个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人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里,为了适应这个客观世界,人们想出了一套办法,这套办法就是人所创造的文化。现在这种文化和自然产生了矛盾,也就是人造的世界和自然世界发生了矛盾。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就是我们目前所遇到的问题。
方 :我认为,这种矛盾正是我们的文化观念所造成的,因为不同的文化观念会使人们构造出不同的人文世界,所以根源还是在于我们的现代文化不能顺应自然的发展规律,人们只想到要去改造自然,却没想到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不仅要利用自然,还应该和它协调一致。
费 :这里涉及到一个文化的目的论,文化是干什么的。我认为,文化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再深入一步说,是要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艺术化的世界。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基础上,再追求一个美好的精神世界。
方 :我理解先生的意思是说,人不仅仅是一个生物的人,还是一个精神化的、富有创造性的人,他不仅希望满足生理上的需求,还希望能有自我发展和自我表现的机会。艺术就是一个能自我发展、自我表现的巨大空间。随着人类物质生活的进一步丰富,艺术将成为人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各种艺术活动的开展,实际上就是人类未来的自身革命运动的开端,是人类另一次新兴革命开始的前兆。
费 :我希望通过人类这样一次观念上的革命,建立起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艺术的世界。人类将从纯粹的追求物质享受中解脱出来,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的非物质的精神享受,这样不仅能使自己的生活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也可以使地球减轻不少的负担,从而能部分地缓解环境被污染和自然资源被破坏的状况。当然这只是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很难说。我总希望人类能够从物欲的贪婪中挣脱出来,远离拜物主义的泥坑,更多地追求一种精神性的需求。要知道,人作为一个生物体,他需要营养、需要活动的空间,这和动物的要求没有什么区别;人所追求的吃饱穿暖的物质方面的需求,还只是生物层面上的要求。但人类超过了这种动物的需求,进入了一个文化的世界,一个人最基本的文化世界,远远地超出了生物的世界,因此,人还有比动物更高的需求,这种需求就是精神方面的需求。
为了满足人类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需求,人类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化世界。现在这个文化世界里出现了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这就是我们讨论的问题,而且今天只涉及到了一个开头,今后还需要做更进一步的探讨。
就讲到这里吧,有些问题需要你回去后好好思考,并把它写出来。
2001年4月
注释
〔1〕 此处应为“戊戌变法”——编辑注。
〔2〕 见《费孝通文集》第12卷,《人的研究在中国》。
〔3〕 同上。
〔4〕 同上。
〔5〕 见《反思·对话·文化自觉》。
〔6〕 Malinowski: "Preface", to Peasant Life in China , by Fei Hsiao-Tung,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39.
〔7〕 转引自王铭铭:《文化想像的力量:读萨伊德著〈东方学〉》,《中国书评》,香港,第6卷。
〔8〕 Anthony Wallace: "Revitalization movement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956年,第58期。
〔9〕 Max Weber: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Capitalist Spirit , New York, 1958.
〔10〕 George Marcus and Michael Fischer: Anthropology as Cultural Critique , Chicago, 1986.
〔11〕 见《费孝通文集》第12卷,《人的研究在中国》。
〔12〕 见《社会学在成长》,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3〕 见《费孝通文集》第12卷,《人的研究在中国》。
〔14〕 Edmund Leach: Social Anthropology , London, 1983, 第122~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