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生中常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我在住處深深感受到這一點。此刻,三歲小女孩正睡在我平日用的棉被裡,我不禁慶幸前幾天曬了棉被。劇團後輩贈送的舊型陰極射線管電視機播著深夜節目,避免吵醒遠野已調低音量,於是山田真野的淋浴聲格外清晰。
兩小時前,我結束打工打算回家,手機忽然響起。液晶螢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山田真野。
「喂,山田小姐?」
「……朝日奈君?」
電話另一端的話聲十分微弱。
「我在吉祥寺太陽道入口附近的麥當勞,方便碰個面嗎?」
當時已過晚上十點,商店街的店家早拉下鐵門,彈唱吉他的年輕男子在街頭移動表演。山田真野和遠野在麥當勞地下一樓,並肩坐在一起。遠野原本玩著兒童餐送給女生的玩具,一看到我,臉頰便貼上母親的胳臂。
「晚上好。」
我在山田真野的對面落座。她和上次相見時沒什麼差異,依然是高䠷苗條的美女。如果她不是帶著女兒,那些窩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中的年輕男子,一定會向她搭訕。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
她摩挲著遠野的背。桌上放著經典美式咖啡、沒人動過而逐漸涼掉的薯條,及遠野的果汁。
「那倒是真的,起碼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嘛。」
「有件事想拜託你。」
「除了借錢以外都沒問題。」
「太好了,這樣我就能鬆一口氣。我還以為一定會遭到拒絕。」
「誰教我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
「那我們馬上動身吧。」
山田真野拉著遠野的手,準備站起。
「動身去哪裡?」
「你的住處。我的皮夾裡只有一千圓……我又沒有其他可依靠的人。」
從車站前往成蹊大學走,就能抵達我住的公寓。遠野一開始還能自己走,途中便換成母親揹,最後趴在母親背上睡著。我沿路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依山田真野的說法,她和丈夫大吵一架,於是帶著女兒離家出走。
「吵架的理由是……?」
「放心,你的事沒曝光。不過真奇怪,他明明不是那麼遲鈍的人,還是他其實隱隱約約察覺了嗎?」
她不肯透露和丈夫吵架的原因,不過爭端似乎是一場雞毛蒜皮的口角。這種情況在我家天天上演,至少他不會掄拳動腳──山田真野這麼告訴我。
我住在一棟屋齡久遠的雙層公寓,一樓邊角的門上貼著用奇異筆寫的「朝日奈」門牌,玄關外擺著洗衣機和撿來的雨傘之類。我打開門,剛要請兩人入內,山田真野的手機忽然響起。
「大概是我家那個人。」
她揹著遠野,從口袋拿出手機。先清了清喉嚨,刻意維持面無表情,朝手機低聲回話。
「喂,你打給我有什麼事?」
她站在公寓前我平常洗衣服的地方,和她丈夫通電話的畫面,帶著詭異和滑稽的氛圍。我脫下鞋子,打開走廊的燈。雖說是走廊,但其中一面牆上設置水管和瓦斯爐,兼充廚房使用。我敞開門,所以聽得到山田真野的話聲。
「沒有,嗯,對。現在?我在吉祥寺的朋友家,遠野和我在一起。我今晚打算住在這邊。」
山田真野淋浴完,穿著我借她的運動服走出來。我的褲子借給別人時,往往會尺寸不合,需要捲起褲管,她卻剛好合身。頭髮帶著水氣,血液循環變好的肌膚泛起一層粉色,第一次看到她沒化妝的樣子。不曉得是不是肌膚光澤的影響,她顯得更健康。將先前穿的衣服掛上衣架,看過被窩中遠野的睡臉後,她瀏覽起書架上的小說及人文實用書。我背靠著牆壁,坐在榻榻米上。
「抱歉,房間很小。」
「這裡讓人覺得很自在。房租多少?」
我報出每個月的房租金額,她馬上驚呼:「好便宜!」
「這是什麼?」
山田真野看到丟在角落的筆記本,打算伸手拿起。
「哎呀,好險!」
我從旁抽走。那是平常用來寫備忘事項的筆記本,之前我一邊看法律諮商節目,一邊在筆記本上做摘錄。上面寫著通姦及賠償等詞彙,所以不能讓她看到。如果她知道我在做這些相關知識的筆記,實在太令人害羞。我緊緊抱住筆記本,擺出防禦姿勢,山田真野反倒更好奇,緩緩逼近。
「那是什麼?日記嗎?」
「錯。」
「色色的東西?」
「大錯特錯。」
「讓我看一下。」
「不要。」
她嘴角浮現危險的笑容,打算動手搶筆記本,於是我們不斷重複以下的攻防:「快讓我瞧瞧!」「不給!」「為什麼?」「沒為什麼!」我蹲在榻榻米上試圖阻止,山田真野卻用手腳頑強展開攻勢。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卻沒絲毫下流氣氛,就這樣打打鬧鬧一分半鐘。
棉被隆起掀開,遠野醒來。我維持肚子貼著榻榻米、山田真野維持跨坐在我身上的狀態,雙雙停止動作。遠野揉揉眼睛,茫然注視著我們。接下來幾秒內,沒人發出半點聲音,沉默降臨在四坪大的空間。最後遠野打個小小的呵欠,噗通一聲倒回被窩,彷彿什麼事都沒有似地發出鼾息。
山田真野輕手輕腳地從我身上緩緩退開,朝著電視抱住膝蓋。她拿起電池蓋壞掉、以膠帶補強的遙控器,掩飾難為情般乾咳幾聲,無意義地切換起電視頻道。
「一不留神,就跨到你身上了。」
「真的是一不留神呢。」
我走出房間,探進放在玄關的洗衣機,將筆記本藏在還沒洗的衣物中。
我們看著深夜的綜藝節目,邊酌飲燒酒。兩人並肩坐在榻榻米上,巨大的紙盒裝燒酒放在手邊,對方的酒一少就幫忙添酒。我拿出柿種米果當下酒菜,山田真野光挑花生米吃,我出聲譴責。
「我不欣賞只挑花生米吃的人。」
「啊,我喜歡這個廣告。 」
徹底遭到無視,我忍不住佩服起自己。她繼續朝嘴裡仍花生米,臉頰鼓到讓人聯想起松鼠。
「朝日奈君挺能喝的。」
「山田小姐才是。」
喝醉的她左右搖晃,但意識依然清楚。
「什麼嘛,真不好玩。」
她抱怨著,前後搖晃起身體。
喝醉的山田真野眼睛像哭過一樣紅。我們偶爾會陷入一言不發、電視也一片安靜的狀態,此時四坪大的空間就會瀰漫起緊張的氣氛。遠野在同一個空間裡睡覺,按理應該不會讓人胡思亂想。我明明這麼認為,但每當我起身,她的肩膀便會一動,抱著膝蓋的手也會收緊。相對地,聽到她那側傳來衣物摩擦聲時,我會提心吊膽地覷向她,看到她只是換坐姿才鬆一口氣。牆上時鐘的指針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時間的推進感覺遠比平常緩慢。
山田真野的手腳修長,由於她沒穿襪子,我的眼角餘光瞥見她修剪整齊的腳趾甲。她包在運動服裡的一隻腿緩緩伸長,腳尖戳了戳我舒展在榻榻米上的小腿。
「朝日奈君……」她出聲呼喚。
「是。」
我故作冷靜地回答,只見她轉向我。
「你覺得結婚如何?」
「結婚嗎?」
「嗯,至今為止,朝日奈君曾有機會和誰步入禮堂嗎?」
原來只是普通的閒話家常,我感到一股洩氣般的安心感。
「雖然曾遭跟蹤狂騷擾,但倒是沒遇過提出想結婚的人。」
以我的經歷來說,常發生即使展開交往,關係也會逐漸變得稀薄,感情一去不復返的狀況。我不曾建立起能夠論及婚嫁的親密關係,個性像拼圖一樣吻合的對象實在罕見。
「我要結婚可能有點難。」
「是嗎?」
我望向在棉被中睡覺的遠野。
「遠野體內有一半流著山田小姐的血。」
「嗯。」
真是匪夷所思,然而,這就是結婚所能造就的事,儘管不結婚也可能得到同樣的成果。迄今為止,我從未意識到「血緣」這個詞彙。在某種意義上,名為結婚的契約,也許就是獲得認可的血液結合。
「我的血只是變成鼻血,無謂地流失。」
「那時你的鼻血確實沒什麼建設性。不過,若是朝日奈君,只要找個對象求婚,感覺隨時都能步入禮堂。」
「我大概馬上就會被甩吧。」
「沒問題,朝日奈君是好人。」
「我不是什麼好人,這一點我有自覺。」
「我很喜歡朝日奈君喔。」
山田真野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耳朵微微泛紅。
凌晨兩點半後,我們厭倦深夜節目,決定看錄影帶。我家沒有時下常見的DVD播放機,她著實嚇了一跳。
「要看什麼電影?」
我從衣櫥中拉出紙箱。箱子裡滿是錄影帶,全是我用三倍速錄下的無線台電影。「隨便播個片子吧。」
我決定用抽籤的方式選片,於是探進紙箱,隨意抽出一捲錄影帶。錄影帶的標籤上寫著《性、謊言、錄影帶》(Sex,Lies,and Videotape),我決定當作沒這回事,改拿起旁邊的《第一滴血》播放。
「咦,什麼不好選,偏偏選《第一滴血》。」
山田真野不滿地抱怨,啜飮一口燒酒,口氣簡直像個大叔。
「妳看過嗎?」
「不就是那種動作電影嗎?主角擁有一身發達肌肉的片子。」
看來她似乎沒看過。
週五懷舊劇場,以夕陽為背景的片頭曲結束後,正劇開始。
「嗚、嗚……藍波太可憐了……」
電影才播三十分鐘左右,山田真野就淚如雨下。我原本打算一邊看電影,一邊閒聊,但她的心全繫在從越南回來的士兵身上,根本無暇分神聊天。我將毛巾遞給她,好讓她擦眼淚。藍波孤獨的戰鬥結束,窗外天色逐漸亮起。由於當初是在無線台播放,片尾的製作名單遭到剪輯。我看著以前的廣告,一邊詢問感想。
「這部電影最棒的地方,在於藍波一個人也沒殺。」
她十分確信,我贊同地點頭。第一次看就能注意到這一點,可見她觀察力相當敏銳。
山田真野去洗了把臉,用新拆封的牙刷刷牙,然後鑽進被窩,躺在遠野身旁。
「這就是朝日奈君的味道嗎?」
她拉起棉被,一直蓋到臉上。我聽見她深深吸氣的聲音,不到一分鐘後,便轉變為酣睡的鼻息。
※
雖然棉被只有一組,但我還有以前在哲雄前輩家僅用一週的睡袋。我鑽進睡袋,偶爾會進入淺眠,卻難以熟睡。即使閉起眼睛,回神時往往發現自己在思考。我持續著這樣的狀態,等到睜眼確認時間,不知不覺已過八點。
我起身爬出睡袋,四肢仍殘留燒酒的醺醉感,腳步虛浮。我小心避免吵醒在棉被中熟睡的母女,輕手輕腳去淋浴,再確認手機。螢幕顯示我有好幾通簡訊和來電。我查看簡訊,打開窗戶通風。為了不讓陽光照到母女倆,我從窗簾縫隙往外探看,只見天空一片陰鬱。
八點半左右,我原本打算再次鑽進睡袋,棉被卻傳來動靜。遠野從被窩中坐起,揉眼注視著隨風飄動的窗簾,然後和我四目相對。她面無表情,一臉茫然。
「要喝點什麼嗎?」
我小心翼翼地詢問,遠野點點頭。她睡得迷迷糊糊,警戒大概也隨之降低。她不像平常一樣閃躲,兩手接過裝著麥茶的杯子,小心喝了起來。
遠野又指著電視,若有所求地看著我,大概是希望我打開電視。我打開電視,切換頻道時,剛好轉到一部叫《光之美少女》的動畫。畫面繽紛鮮豔,感覺上是小女生會喜歡的作品。遠野坐在熟睡的母親蓋的棉被上,認真看起《光之美少女》。我也一塊看電視,還在主角變身等關鍵情節與遠野交換眼神。
十點過後,我打著瞌睡和遠野一起看《龍貓》時,山田真野從睡夢中醒來,坐起上半身。看到遠野待在我旁邊,她似乎有些驚訝,隨後靜靜浮現微笑。
山田真野在洗手間進行變身工程時,我和遠野看起《我們這一家》的錄影帶。當《我們這一家》的登場人物之一,也就是長相宛如半魚半人生物的媽媽出現在畫面上,遠野立刻雙眼發亮,湊近電視。
「妳喜歡這個媽媽?」
我試著搭話,遠野仍注視著電視畫面,嚴肅地點點頭。
化完妝、換上掛在衣架的服裝,山田真野走回來。
「好吧,差不多該回家了。」
山田真野說,今天是星期日,丈夫應該會在家。她似乎想先回去和丈夫好好談過。我們討論後,決定讓我陪她們到吉祥寺車站,三個人找地方吃飯,我再目送她們回家。
全員做好出發的準備後,山田真野步向玄關。我攔下她,拿著她的靴子和遠野的童鞋,回到四坪大的屋內,打開面向公寓後方的窗戶。由於我的住處位在一樓,可從窗戶直通外面。
「從這裡出去吧。」
「為什麼?」
「噯,沒什麼不好吧。」
公寓後方有一座充當曬衣場的小庭院,長期缺乏維護,雜草叢生。我們忍受著迎面撲來的小飛蟲,套上鞋子走到外頭。
我們穿過圍牆的缺口,行經別棟公寓的腹地,從昨天沒路過的小巷走出去。
天空覆蓋著一層烏雲,彷彿隨時會落下雨滴,連風中都帶著濕氣。我突然想起,梅雨季即將來臨。
我們朝著吉祥寺車站前進,漫步通過住宅區。山田真野牽著女兒的手,我們放慢速度,配合遠野小巧的步伐。來到雜貨鋪林立的街道,行人終於變多。假日的人潮比平常多,推著嬰兒車的家庭及帶狗散步的人明顯增加。小型公車勉強避開招牌,駛過狹窄的巷弄。這種小型公車是武藏野市的市營社區公車,穿梭於住宅區,車費僅需一百圓,範圍涵蓋一般公車無法開進的地區。搬到吉祥寺,我才曉得有這種小型公車。選擇搬到這裡,是受當初讓我寄居的女孩影響,她總說希望有一天能住在吉祥寺。
東急百貨後方有一座木製平台搭起的廣場,擺著星巴克的桌椅。剛要從旁經過,山田真野提出質疑。
「你是不想讓鄰居看到嗎?」
她大概是指剛才走出公寓的路徑。我遲疑片刻,沒馬上回答,於是她繼續追問:
「你不希望別人看到我們出入,才從後面出來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從正門出去,妳會被人拍照。」
山田真野停下腳步,和她牽著手的遠野一臉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母親。
「你的意思是,我老公察覺我們的事?他去委託徵信社,派人監視我的行蹤?」
我搖搖頭。
「既沒有徵信社,也沒有偵探,但妳老公確實知道我們的關係。」
她困惑地緩緩吐出一口氣,轉向擺放在木製平台上的星巴克桌椅。
「……要吃點東西嗎?你再慢慢說給我聽吧。」
※
我們三人在星巴克的櫃檯前排隊,點了咖啡、三明治和蛋糕,然後在室外的桌椅坐下。
木製平台區的露天席擠滿客人,假日的白天不論哪家店都人潮洶湧。天空中的雲朵流動得很快,我拿咖啡杯按住紙巾,以免被風吹跑。周圍的樹木像拳擊的沙包,在風的吹拂下不停搖擺。
我啜了口咖啡,思索著該說明到哪個程度時,背後突然出現一個人。即使不回頭,我也隱約感受得到。山田真野抬頭看著我的背後,表情從臉上褪去,靜靜放下手上的三明治。
「爸爸!」
遠野興高采烈地呼喚。我第一次清楚聽到她的聲音,喊的卻是這個詞,實在諷刺。
我轉頭親眼確認對方的長相。
「真野,晚點再聽妳怎麼說。先讓我跟這個人單獨談話。」
他壓抑著怒火,一手隨即按上我的肩膀,施加的力道讓我的肩膀隱隱作痛。山田真野注視著丈夫,依舊一語不發。
「那我們去那邊吧。」
我指向東急百貨的後門,他無言地點頭。山田真野擔心地看著我們。將她和遠野留在露天座位,我們走進百貨公司的後門。穿過短短的走道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受理修鞋的櫃檯。我們在櫃檯前方停下腳步,此處雖然有工作人員專用的電梯,卻是購物的客人罕至的地帶。
「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揪住我的胸口。
「為什麼沒從正門出來?你沒看到昨晚的簡訊嗎?」
「你拍了照片也沒用,昨晚什麼都沒發生,不能算是通姦。」
「到別人家過夜,就是那麼回事。」
「不管怎樣,你沒能拍到照片就算失敗。這些還給你吧。」
我從口袋掏出幾張鈔票,砸向抓著我的胸口,同時往後閃避的哲雄前輩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