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下 笛

二月十四夜泊烟台，独坐舵楼远眺，寒江如练，皓月中天，水天一色，光景奇绝。倚此歌之，海涛若互答也

万顷寒漪，摇空荡碎，一轮明镜。星垂野阔，万籁沉沉入烟暝。掠舟孤鹤惊飞起，蓦点破、寒空月影。认微茫、一点风灯，摇过隔江渔艇。隔江渔艇。 人定，沙洲静。渐拍拍潮生，宿鸥惊醒。露华轻泫，起来微觉衣冷。乱山照影寒无睡，待付与、羁人消领。试吹竹高歌，应有老蛟潜听。

【赏析】

这是一首月光曲，也是一首海之歌，月光溶溶，涛声阵阵，在无边的月色和无垠的大海之间，跳动着词人一颗不眠的心。

词前小序，颇富情韵，恰似一首优美的散文诗，未读正文，已将读者引入一种幽雅清绝的境界之中。二月十四，正值早春月圆时分，惜具体写作年代已难详考。“烟台”，即今山东烟台，在芝罘半岛东北部，北临黄海，原为福山县渔村，清末发展为商港。

起首三句，是说在宽阔的海面上，波浪将一轮月影摇成碎银，颇有“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之妙，然一写湖，一写海，故境界之大，犹能过之。更不同者，张词系静谧之景，麦词则为动荡之景。“摇空”一词，化用了南朝民歌《西洲曲》中“海水摇空绿”的意境，加上“荡碎”二字，写月极善化动为静。着一“寒”字，既点明季节时令，又为全篇定下了凄清幽远的基调。“星垂野阔”，语本唐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诗句，总揽上文，导入苍茫。“万籁”，犹言各种声响。天地万物，沉睡于夜的怀抱之中，一片宁静。此两句极言静境，下两句则转入对动态的描写。宋苏轼《后赤壁赋》：“适有野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麦词“掠舟孤鹤惊飞起”即从苏赋化出。“蓦点破、寒空月影”，表现孤鹤飞掠月面时点破月影的刹那情状，一个“点”字，写绝了鹤姿的敏捷轻盈，堪称“词眼”。上片末又转进一层：水天迷茫，风灯明灭，那是对岸摇过的渔艇，以动寓静，以实写虚，如梦如幻，如诗如画……如此由自然景观写到人的活动，画面亦由远及近，极富层次感和变幻美。

换头四句转入对月夜江洲的描绘，夜深人定，静处潮生。“沙洲静”取自宋苏轼词“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句意。“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夜潮声惊起了沙洲上栖宿的鸥鹭，潮涌鸟飞，画面由静而动。叠词“拍拍”，既写海潮轻吟低唱的浪涛声，又引人鸥飞之声“拍拍”而响的联想，且暗表词人难以成眠的心之声，一词而兼三意，海潮随风起，鸥鹭共潮飞，心声逐潮生。于是白露初下，羁人夜起，独立舵楼，微觉衣冷。远处，群山散乱，沐浴在无边的月光里，与自己一样彻夜不眠，两看无厌，心与物游，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此情此景，词人不禁拈起一支洞箫，高歌一曲，“海涛若互答也”，想必水中蛟龙定会偷听。结句化实为虚，动人遐思。月光似水，海涛如歌，天地一色，人神共应，作者以歌起龙听结束全词，更加突出了作品的出尘之气和超凡品格。“老蛟潜听”，意境与唐李贺《李凭箜篌引》“老鱼跳波瘦蛟舞”、宋苏轼《前赤壁赋》“舞幽壑之潜蛟”相近，孟华词祖述前人，着一“应”字，而别饶深意。

麦孟华一生追随康有为变法维新，奔走于日本和国内各地，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所作诗词，常怀感慨。此词描写春夜泊舟山东烟台海港的优美境界，成功处理了动与静、虚与实、真与幻、物与我、情与景等关系，意境幽峭，语意超绝，确系风神摇曳、境界空灵的佳篇。但此词决非逍遥遗世之作，尤应注意的是，结拍“应有蛟龙潜听”一句，正含蓄地道出了作者希望他们变法图强的思想得到人们（特别是掌权者）理解支持的心声，读者不可轻轻放过。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