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慢
读残书几许,窗半破,与尘堆。况櫺阔招风,阑低引雪,偏值春回。安排,把茅盖顶,胜牵萝、辛苦那山隈。记取梁泥落处,待他旧燕寻来。 新开,仿佛古萧斋,不羡起楼台。任看竹无人,抚松有我,且自衔杯。徘徊,数间而已,玉川翁、同此好襟怀。枉了呼童净扫,飞梅又上空阶。
【赏析】
中国古代士人向有两套应世方法,两种人生态度,用陶渊明的话说,“或大济于苍生,或击壤以自欢”。天下有道,仕途顺意,则追求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天下无道,仕途蹇剥,则追求闲适自得,独善其身。二者皆不乏生活的乐趣,皆可得到心灵的安身立命之地。假如他是一位文人墨客,那么在前一种心境下,其作品往往表现为豪迈慷慨,为黄钟大吕;在后一种心境下,则常常表现为恬淡闲雅,如慢管疏弦。魏允札生当明清易代之际,由于心境的变化,这二种词风恰巧兼而有之:他前期学豪放词人辛弃疾,词风纵横健举;后期渐趋沉静,词风也走向疏淡闲逸,《木兰花慢》可为代表。
我们不妨从换头谈起。“新开,仿佛古萧斋,不羡起楼台”,词人安于新建的草屋陋室,不称羡高堂华邸,其萧散淡泊的心境,在这里集中抒写出来。他将自己的陋室比作古人的“萧斋”,不过这里应予辨析。史载南朝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曾建一佛寺,命当时的书法家萧子云用飞白体大书一“萧”字嵌于寺门,人称“萧”寺。到了唐代,“萧”字犹在,有雅人名李约者穷全部家当购得,做成匾额,悬于亭台,自号“萧斋”。这一字万金的豪举,魏允札当然不敢攀附,他取的是“萧”字的另一义———萧条、萧索,以示新居的简陋冷落。不过他并不觉自惭形秽,反而有点洋洋自得:“不羡起楼台。”是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贾应宠《历代史略鼓词》),那些金碧辉煌的高楼华邸,它们的主人有几个能够安居终生,有几个不是半道败落,到头来反不如茅屋陋室,住得心安,住得长远。
从艺术上说,这换头几句承上启下,贯通前后。上片主要写陋室“新开”的过程。原来他所以要建此新居,是因为旧居实在已无法容身。那里“窗半破”,窗台上尘土堆积,更有刺骨的寒风从窗格子间的破洞吹进,哪里还有读书窗前的雅兴!庭院的栅栏十分低矮,风卷积雪,堆满门前,进出不便。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词人决心大兴土木了。说是大兴土木,其实也简单得很,不过是用茅草遮盖房顶罢了。紧接下去用了杜甫《佳人》诗的典故“侍婢买珠回,牵萝补茅屋”。茅草虽寒伧,却总比辛辛苦苦地到山脚下捡回枯藤败萝修葺房屋轻松得多,也坚牢得多。词人可以自慰的是:他本人比那位落难的“佳人”,处境似乎还要好些。此刻,词人也没有忘记他寂寞生活的朋友———那年年伴他消磨长夏永昼的呢喃的双燕,它们还能够找到这里吗?应当标出它们的窝巢,让它们与主人一道,分享新居的喜悦。
下片主要写新居的乐趣。新居虽然简陋,却有竹,有松,有酒,有茶,有梅。大凡古代士人所引为风雅的一切,这里全都有了,不用说仍有上片所说的书和燕儿。竹是首先不可缺的,正如东晋书法家王徽之所说:“不可一日无此君”。这王徽之也真是嗜竹如命,他曾擅入一户富裕人家的庭院中观赏好竹。而词人新居中的竹子虽远远谈不上名贵,也不会招致名士前来观看,却足以自赏自娱。松呢,也有三五棵,可以像陶渊明那样“抚孤松而徘徊”(《归去来辞》)。家中也不乏自酿的浊酒,呼松唤竹,对饮数杯,令人遥忆李白月下独酌的放达。饮茶则令人想起那汲引玉川井水煎茶因而自号“玉川子”的唐代诗人卢仝。这里的小院中也有一眼井水,也清洌如甘泉,而襟怀高旷的玉川子安在?还有春梅数株,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它们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只是白白辛劳了书童,刚刚把台阶扫净,簌簌落花重又沾满……
读这首词,令我们想起唐刘禹锡的《陋室铭》。在他的“陋室”里也“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与这里一样,但那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里却唯有词人自己,以及和他一样淡然的松、竹、梅。生活在易代之际的魏允札甘于寂寞,安贫乐道,不向异族入主的新朝献媚取荣,从这方面说,他称得上是一位“君子”。那么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引孔子的一句话櫽括他的陋室生活:“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
(龙向洋 萧华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