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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牡丹记〈景元年〉
◇花品序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阳争高下。是洛阳者,果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
说者多言洛阳于二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他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之中;在天地昆仑旁薄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
夫中与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有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鬲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瘿木雍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分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圆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雍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
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早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
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种。”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余,虽有名而不著,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
姚黄魏花
细叶寿安呈红〈亦曰青州红〉
牛家黄潜溪绯
左花献来红
叶底紫鹤翎红
添色红倒晕檀心
朱砂红九蕊真珠
延州红多叶紫
粗叶寿安丹州红
莲花萼一百五
鹿胎花甘草黄
一ㄓ红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牛黄、左花、魏花以姓著,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著,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著,一ㄓ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著,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傅洛阳,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真宗祀汾阴,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著。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始樵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初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其后破亡,鬻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乃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尝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呈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亦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乇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呈,故谓之呈红。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者。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一ㄓ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手指ㄓ之。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丛。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花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丹州、延州花,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左花者,千叶紫花,〈出民左氏家。〉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著,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丛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他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邪!此花之出,比他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其姓氏矣。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丛中特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圭宅今有之。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未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头,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四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万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竟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
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对花蒂,乃数日不落。
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子。人家治地为畦塍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盖本姓东门氏,或是西门,俗但云门。园子,亦由今俗呼皇甫氏多只云皇家也。〉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契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直钱五千,今尚直一千。
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拥之,以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惟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可。〉
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
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也。
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剪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
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穴,以硫黄簪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窗,以大针点硫黄末针之,虫乃死,虫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辄死。此花之忌也。
◇牡丹记跋尾
右蔡君谟之书,八分、散隶、正楷、行狎、大小草众体皆精。其平生手书小简、残篇断稿,时人得者甚多,惟不肯与人书石,而独喜书余文也。若《陈文惠公神道碑铭》、《薛将军碣》、《真州东园记》、《杭州有美堂记》、《相州昼锦堂记》,余家《集古录目序》,皆公之所书。最后又书此记,刻而自藏于其家。方走人于亳,以模本遗予,使者未复于闽,而凶讣已于亳矣,盖其绝笔于斯文也。於戏!君谟之笔既不可复得,而予亦老病不能文者久矣,于是可不惜哉!故书以传两家子孙。
卷七十六·易童子问卷一
童子问曰:“‘《乾》,元、亨、利、贞’,何谓也?”曰:“众辞淆乱,质诸圣。《彖》者,圣人之言也。”童子曰:“然则《乾》无四德,而《文言》非圣人之书乎?”曰:“是鲁穆姜之言也,在襄公之九年。”
童子问曰:“《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也?”曰:“其传久矣,而世无疑焉,吾独疑之也。盖圣人取象所以明卦也,故曰‘天行健’《乾》而嫌其执于象也,则又以人事言之,故曰‘君子以自强不息’。六十四卦皆然也。《易》之阙文多矣。”
童子问曰:“《乾》曰‘用九’,《坤》曰‘用六’,何谓也?”曰:“释所以不用七八也。《乾》爻七九则变,《坤》爻八六则变,《易》用变以为占,故以名其爻也。阳过乎亢则灾,数至九而必变,故曰‘见群龙无首,吉’;物极则反,数穷则变,天道之常也,故曰‘天德不可为首也’;阴柔之动,多入于邪,圣人因其变以戒之,故曰‘利永贞’。”
童子问曰:“《屯》之《彖》、《象》与卦之义反,何谓也?”曰:“吾不知也。”童子曰:“《屯》之卦辞曰‘勿用有攸往’,《彖》曰‘动乎险中,大亨贞’。动而大亨,其不往乎?《象》曰‘君子以经纶’。不往而能经纶乎?”曰:“居《屯》之世者,勿用有攸往,众人也,治《屯》之时者,动乎险而经纶之,大人君子也。故曰‘利建侯’。”
童子问曰:“《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何谓也?”曰:“‘《蒙》者’,未知所适之时也,处乎《蒙》者,果于自信其行以育德而已。《蒙》有时而发也,患乎不果于自修,以养其德而待也。”
童子问曰:“《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何谓也?”曰:“《需》须也。事有期而时将至也。云已在天,泽将施也。君子之时将及矣,必待之焉。饮食以养其体,宴安和乐以养其志,有待之道也。”
童子问曰:“‘《师》,贞丈人’,何谓也?”曰:“师正于丈人也。其《彖》曰‘能以众正,可以王矣’。”童子曰:“敢问可以王矣,孰能当之?”曰:“汤、武是已。彼二王者以臣伐主,其为毒也甚矣。然以其本于顺民之欲而除其害,犹毒药瞑眩以去疾也,故其《彖》又曰‘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童子曰:“然则汤、武之师正乎?”曰:“凡师必正于丈人者,文王之志也。以此毒天下而王者,汤、武也。汤、武以应天顺人为心,故孟子曰‘有汤、武之心则可也’。”童子曰:“‘吉,无咎’,何谓也?”曰:“为《易》之说者,谓无咎者本有咎也,又曰善补过也。呜呼!举师之成功,莫大于王也,然不免毒天下,而仅得补过、无咎,以此见兵非圣王之所务,而汤、武不足贵也。”
童子问曰:“‘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何谓也?”曰:“王氏之传曰‘万国以比建,诸侯以比亲’,得之矣。盖王者之于天下,不可以独比也,故建为万国,君以诸侯使其民各比其君,而万国之君共比于王,则视天下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矣。”
童子问曰:“《同人》之《彖》曰‘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象》又曰‘君子以类族辨物’,何谓也?”曰:“通天下之志者,同人也;类族辨物者,同物也。夫同天下者不可以一概,必使夫各得其同也。人睽其类而同其欲。则志通;物安其族而同其生,则各从其类。故君子于人则通其志。于物则类其族,使各得其同也。”
童子问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何谓也?”曰:“圣人急于人事者也。天人之际罕言焉,惟《谦》之《彖》略具其说矣。圣人,人也,知人而已。天地鬼神不可知,故推其迹;人可知者,故直言其情。以人之情而推天地鬼神之迹,无以异也。然则修吾人事而已,人事修,则与天地鬼神合矣。”
童子问曰:“‘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何谓也?”曰:“于此见圣人之用心矣。圣人忧以天下,乐以天下。其乐也,荐之上帝祖考而已,其身不与焉。众人之豫,豫其身耳。圣人以天下为心者也,是故以天下之忧为己忧,以天下之乐为己乐。”
童子问曰:“《观》之《象》曰‘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何谓也?”曰:“圣人处乎人上而下观于民,各因其方,顺其俗而教之。民知各安其生而不知圣人所以顺之者,此所谓神道设教也。”童子曰:“顺民,先王之所难欤?”曰:“后王之不戾民者鲜矣。
童子问曰:“‘《剥》,不利有攸往’。《彖》曰‘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者,何谓也?”曰:“《剥》,阴剥阳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之时也,故曰‘不利有攸往’。君子于此时而止,与《屯》之‘勿往’异矣。《屯》之世,众人宜勿往,而君子动以经纶之时也。剥者,君子止而不往之时也。剥尽则复,否极则泰,消必有息,盈必有虚,天道也。是以君子尚之,故顺其时而止,亦有时而进也。”
童子问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者,何谓也?”曰:“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一阳初动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其《彖》曰‘刚反,动而以顺行’是矣。”童子曰:“然则《象》曰‘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岂非静乎?”曰:“至日者,阴阳初复之际也。其来甚微,圣人安静以顺其微,至其盛然后有所为也,不亦宜哉!”
童子问曰:“《大过》之卦辞曰‘利有攸往,亨’,其《象》曰‘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者,其往乎?其遁乎?”曰:“《易》非一体之书,而卦不为一人设也。《大过》者,挠败之世可以大有为矣。当物极则反,易为之力之时,是以往而必亨也,然有不以为利而不为者矣。故居是时也,往者利而亨,遁者独立而无闷。”
童子问曰:“《坎》之卦曰‘习坎’,其《彖》曰‘习坎,重险也’者,何谓也?”
曰:“《坎》因重险之象,以戒人之慎习也。习高山者可以追猿猱,习深渊者至能泅泳出没以为乐。夫险可习,则天下之事无不可为也。是以圣人于此戒人之习恶而不自知,诱人于习善而不倦。故其《象》曰‘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也。”
童子问曰:“‘《咸》,取女吉’,何谓也?”曰:“《咸》,感也。其卦以刚下柔,故其《彖》曰‘男下女’,是以‘取女吉’也。”童子又曰:“然则男女同类欤?”曰:“男女睽而其志通,谓各睽其类也。凡柔与柔为类,刚与刚为类。谓感必同类,则以柔应柔,以刚应刚,可以为咸乎,故必二气交感,然后为咸也。夫物类同者自同也,何所感哉?惟异类而合,然后见其感也。铁石无情之物也,而以磁石引针,则虽隔物而应。《彖》曰‘观其所感,而万物之情可见’者,谓此类也。”童子又曰:“然则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是果异类乎?”曰:“天下之广,蛮夷戎狄、四海九州之类,不胜其异也。而能一以感之,此王者所以为大,圣人所以为能。”
童子问曰:“‘《恒》,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何谓也?”曰:“恒之为言久也,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也,久于其道者知变之谓也。天地升降而不息,故曰‘天地之道久而不已’也。日月往来,与天偕行而不息,故曰‘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代谢循环而不息,故曰‘四时变化而久成’。圣人者尚消息盈虚,而知进退存亡者也,故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化成’。”
童子问曰:“‘《遁》,亨,小利贞’,何谓也?”曰:“《遁》,阴进而阳遁也。遁者,见之先也。阴进至于否,则不正利矣。《遁》者阴浸而未盛,阳能先见而遁?犹得小利其正焉。”
童子问曰:“‘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何谓也?”曰:“日,君象也,而下入于地,君道晦而天下暗矣。大哉!万物各得其随,则君子向晦而入宴息;天下暗而思明,则君子出而临众。商纣之晦,周道之明也,因其晦发其明,故曰‘用晦而明。’”童子曰:“然则,圣人贵之乎?”曰:“不贵也。圣人非武王而贵文王矣。”
童子问曰:“‘《家人》,利女贞’,何谓也?其不利君子之正乎?”曰:“是何言欤!《彖》不云乎‘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也?”曰:“然则,何为独言‘利女正?’”曰:“家道主于内,故女正乎内,则一家正矣。凡家人之祸,未有不始于女子者也,此所以戒也。呜呼!事无不利于正,未有不正而利者。圣人于卦,随事以为言,故于《坤》则利牝马之正,于《同人》则利君子正,于《明夷》则利艰正,于《家人》则利女正。”
童子问曰:“《睽》之《彖》与卦辞之义反,何谓也?”曰:“吾不知也。”童子曰:“《睽》之卦曰‘小事吉’,《彖》曰‘睽之时用大矣哉’。”曰:“小事睽则吉,大事睽则凶也。凡睽于此者,必有合于彼。地睽其下而升,天睽其上而降,则上下交而为泰,是谓小睽而大合。使天地睽而上下不交,则否矣。圣人因其小睽而通其大利,故曰‘天地睽而其事同,男女睽而其志通,万物睽而其事类’,其《象》又曰‘君子以同而异’。”
卷七十七·易童子问卷二
童子问曰:“履险蹈难谓之《蹇》,解难济险谓之《解》,二卦之义相反而辞同,皆曰‘利西南’者,何谓也?”曰:“圣人于二卦,辞则同而义则异,各于其《彖》言之矣。《蹇》之《彖》曰‘往得中也’,《解》之《彖》曰‘往得众也’者是已。西南,坤也,坤道主顺。凡居蹇难者,以顺而后免于患。然顺过乎柔,则入于邪。必顺而不失其正,故曰‘往得中也’;解难者必顺人之所欲,故曰‘往得众也’。”
童子问曰:“‘《损》,损下益上’,‘《益》,损上益下’,何谓也?”曰:“上君而下民也。损民而益君,损矣;损君而益民,益矣。《语》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此之谓也。”童子又曰:“《损》之《象》曰‘君子以惩忿窒欲’,《益》之《象》曰‘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何谓也?”曰:“呜呼!君子者天下系焉,其一身之损益,天下之利害也。君子之自损者忿欲尔,自益者迁善而改过尔。然而肆其忿欲者,岂止一身之损哉?天下有被其害者矣。迁善而改过者,岂止一己之益哉?天下有蒙其利者矣。”童子曰:“君子亦有过乎?”曰:“汤、孔子,圣人也,皆有过矣。君子与众人同者,不免乎有过也。其异乎众人者,过而能改也。汤、孔子不免有过,则《易》之所谓《损》、《益》者,岂止一身之损益哉?”
童子问曰:“‘《》,不利即戎’,何谓也?”曰:“谓其已甚也,去小人者不可尽,盖君子者养小人者也。小人之道长,斯害矣,不可以不去也;小人之道已衰,君子之利及乎天下矣,则必使小人受其赐而知君子之可尊也。故不可使小人而害君子,必以君子而养小人。《》,刚决柔之卦也。五阳而一阴,决之虽易,而圣人不欲其尽决也,故其《彖》曰‘所尚乃穷也’。小人盛则决之,衰则养之,使知君子之为利,故其《象》曰‘君子以施禄及下’。小人已衰,君子已盛,物极而必反,不可以不惧,故其《象》又曰‘居德则忌’。”
童子问曰:“‘《困》,亨。贞大人吉,无咎’,其《彖》曰‘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何谓也?”曰:“困,亨者,困极而后亨,物之常理也,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也。困而不失其所,亨’者,在困而亨也,惟君子能之。其曰‘险以说’者,处险而不惧也。惟有守于其中,则不惧于其外。惟不惧,则不失其所亨,谓身虽困而志则亨也,故曰‘其惟君子乎’。其《象》又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者,是也。”童子又曰:“敢问‘贞大人吉,无咎’者,古之人孰可以当之?”曰:“文王之里,箕子之明夷。”
童子问曰:“《革》之《彖》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谓也?”曰:“逆莫大乎以臣伐君,若君不君,则非君矣。是以至仁而伐桀、纣之恶,天之所欲诛而人之所欲去,汤、武诛而去之,故曰‘顺乎天而应乎人’也。”童子又曰:“然则正乎?”曰:“正者常道也,尧传舜,舜传禹,禹传子是已。权者非常之时,必有非常之变也,汤、武是已。故其《彖》曰‘《革》之时大矣哉’云者,见其难之也。”童子又曰:“汤、武之事,圣人贵之乎?”曰:“孔子区区思文王而不已,其厚于此则薄于彼可知矣。”童子又曰:“顺天应人,岂非极称之乎,何谓薄?”曰:“圣人于《革》称之者,适当其事尔。若《乾》《坤》者,君臣之正道也,于《乾》《坤》而称汤、武,可乎?圣人于《坤》,以‘履霜’为戒,以‘黄裳’为吉也。”
童子问曰:“《革》去故而《鼎》取新,何谓也?”曰:“非圣人之言也,何足问!《革》曰去故,不待言而可知。《鼎》曰取新,《易》无其辞,汝何从而得之?夫以新易旧,故谓之革。若以商革夏,以周革商,故其《象》曰‘汤、武革命’者是也。然则以新革故一事尔,分于二卦者,其谁乎?”童子又曰:“然则《鼎》之义何谓也?”曰:“圣人言之矣:‘以木巽火,亨饪也。’”童子问曰:“《震》之辞曰‘震惊百里,不丧匕鬯’者,何谓也?”曰《震》者,雷也。惊乎百里,震之大者也。处大震之时,众皆震惊,而独能不失其守、不丧其器者,可以任大事矣。故其《彖》曰‘震惊百里,惊远而惧迩也’。‘不丧匕鬯,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为祭主’者,谓可任以大事也。”童子曰:“郭公夏五,圣人所以传疑。《彖》之阙文奈何?”曰:“圣人疑则传疑也。若《震》之《彖》,其辞虽阙,其义则在,又何疑焉?”
童子问曰:“《艮》之《象》曰‘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何谓也?”曰:“《艮》者,君子止而不为之时也。时不可为矣则止,而以待其可为而为者也,故其《彖》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于斯时也,在其位者宜如何,思不出其位而已。然则位之所职,不敢废也。《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此之谓也。”
童子问曰:“‘《归妹》,征凶’,《彖》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人之终始也’,其卦辞凶而《彖》辞吉,何谓也?”曰:“合二姓,具六礼,而归得其正者,此《彖》之所谓归妹者也。若婚不以礼而从人者,卦所谓征凶者也。”童子曰:“敢问何以知之?”曰:“《咸》之辞曰‘取女吉’。其为卦也,艮下而兑上,故其《彖》曰‘上柔而下刚’,‘男下女’,是以吉也。《渐》之辞曰‘女归吉’。其为卦也,艮下而巽上,其上柔下刚,以男下女,皆与《咸》同,故又曰‘女归吉’也。《归妹》之为卦也不然,兑下而震上,其上刚下柔,以女下男,正与《咸》、《渐》反,故彼吉则此凶矣。故其《彖》曰‘征凶,位不当也’者,谓兑下震上也。”童子曰:“取必男下女乎?”曰:“夫妇所以正人伦,礼义所以养廉耻,故取女之礼,自纳采至于亲迎,无非男下女而又有渐也。故《渐》之《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者是已。奈何《归妹》以女下男而往,其有不凶者乎?”
童子问曰:“《兑》之《彖》曰顺乎天而应乎人,何谓也?”曰:“‘《兑》,说也’。‘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莫大于此矣。而所以能使民忘劳与死者,非顺天应人则不可。由是见小惠不足以说人,而私爱不可以求说。”
童子问曰:“‘《萃》聚也’,其辞曰‘王假有庙’;‘《涣》,散也’,其辞又曰‘王假有庙’何谓也?”曰:“谓《涣》为散者谁欤?《易》无其辞也。”童子曰:“然则敢问《涣》之义?”曰:“吾其敢为臆说乎!《涣》之卦辞曰‘利涉大川’,其《彖》曰‘乘木有功也’,其《象》亦曰‘风行水上,《涣》’。而人之语者,冰释汗浃皆曰涣。然则涣者流行通达之谓也,与夫乖离分散之义异矣。呜呼!王者富有九州四海,万物之象莫大于《萃》,可以有庙矣;功德流行达于天下,莫大于《涣》,可以有庙矣。”
童子问曰:“《节》之辞曰‘苦节,不可贞’者,自节过苦而不得其正欤?物被其节而不堪其苦欤?”曰:“君子之所以节于己者,为其爱于物也,故其《彖》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者是也。节者物之所利也,何不堪之有乎?夫所谓苦节者,节而太过,行于己不可久,虽久而不可施于人,故曰‘不可贞’也。”童子曰:“敢问其人?”曰:“异众以取名,贵难而自刻者,皆苦节也。其人则鲍焦、于陵仲子之徒是矣,二子皆苦者也。”
童子问曰:“《小过》之《象》曰‘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者,何谓也?”曰:“是三者施于行己,虽有过焉,无害也。若施于治人者,必合乎大中,不可以小过也。盖仁过乎爱,患之所生也;刑过乎威,乱之所起也。推是可以知之矣。”
童子问曰:“《既济》之《象》曰‘君子思患而豫防之’者,何谓也?”曰:“人情处危则虑深,居安则意怠,而患常生于怠忽也。是以君子既济,则思患而豫防之也。”
童子问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何谓也?”曰:“《未济》之《象》,火宜居下而反居上,水宜居上而反居下,二物各失其所居,而不相济也。故君子慎辨其物宜,而各置其物于所宜居之方,以相为用,所以济乎未济也。”
卷七十八·易童子问卷三
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然有附托圣经,其传已久,莫得究其所从来而核其真伪。故虽有明智之士,或贪其杂博之辩,溺其富丽之辞,或以为辩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间。若余者可谓不量力矣,邈然远出诸儒之后,而学无师授之传,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经尚在,可以质也。
童子曰:“敢问其略?”曰:“《乾》之初九曰‘潜龙勿用’,圣人于其《象》曰‘阳在下也’,岂不曰其文已显而其义已足乎。而为《文言》者又曰‘龙,德而隐者也’,又曰‘阳在下也’,又曰‘阳气潜藏’,又曰‘潜之为言,隐而未见’。《系辞》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可谓详而备矣。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义尽于此矣。俄而又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又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ㄨ然示人简矣。’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其德行常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其德行常简以知阻。’《系辞》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者,谓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其言虽约,其义无不包矣。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材之道也。’而《说卦》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材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系辞》曰‘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又曰‘辨吉凶者存乎辞’,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又曰‘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其说虽多,要其旨归,止于系辞明吉凶尔,可一言而足也。凡此数说者,其略也。其余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不可以胜举也。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故择之不精,则不足怪也。谓其说出于一人,则是繁衍丛脞之言也。其遂以为圣人之作,则又大缪矣。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简,其义愈深。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丛脞之如此也。虽然,辨其非圣之言而已,其于《易》义,尚未有害也。而又有害经而惑世者矣。《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是谓乾之四德。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则又非四德矣。谓此二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所谓图者,八卦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者也。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是天之所降也。又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河图不与焉。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说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则卦又出于蓍矣。八卦之说如是,是果何从而出也?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人情常患自是其偏见,而立言之士莫不自信,其欲以垂乎后世,惟恐异说之攻之也,其肯自为二三之说以相牾而疑世,使人不信其书乎?故曰非人情也。凡此五说者自相乖戾,尚不可以为一人之说,其可以为圣人之作乎?”
童子曰:“于此五说,亦有所取乎?”曰:“《乾》无四德,河、洛不出图书,吾昔已言之矣。若元亨利贞,则圣人于《彖》言之矣。吾知自尧、舜已来,用卜筮尔,而孔子不道其初也,吾敢妄意之乎?”童子曰:“是五说皆无取矣,然则繁衍丛脞之言与夫自相乖戾之说,其书皆可废乎?”曰:“不必废也。古之学经者皆有《大传》,今《书》、《礼》之传尚存。此所谓《系辞》者,汉初谓之《易大传》也,至后汉已为《系辞》矣。语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也。’《系辞》者谓之《易大传》则优于《书》、《礼》之传远矣,谓之圣人之作,则僭伪之书也。盖夫使学者知《大传》为诸儒之作,而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则三代之末,去圣未远,老师名家之世学,长者先生之余论,杂于其间者在焉,未必无益于学也。使以为圣人之作,不敢有所择而尽信之,则害经惑世者多矣。此不可以不辨也,吾岂好辨者哉!
童子曰:“敢问四德?”曰:“此鲁穆姜之所道也。初,穆姜之筮也,遇《艮》之《随》,而为‘《随》,元亨利贞’说也,在襄公之九年。后十有五年,而孔子始生,又数十年而始赞《易》。然则四德非《乾》之德,《文言》不为孔子之言矣。”童子曰:“或谓左氏之传《春秋》也,窃取孔子《文言》以上附穆姜之说,是左氏之过也,然乎?”曰:“不然。彼左氏者胡为而传《春秋》,岂不欲其书之信于世也?乃以孔子晚而所著之书,为孔子未生之前之说,此虽甚愚者之不为也。盖方左氏传《春秋》时,世犹未以《文言》为孔子作也,所以用之不疑。然则谓《文言》为孔子作者,出于近世乎。”
童子曰:“敢问八卦之说?或谓伏羲已授河图,又俯仰于天地,观取于人物,然后画为八卦尔。二说虽异,会其义则一也,然乎?”曰:“不然。此曲学之士牵合傅会,以苟通其说,而遂其一家之学尔。其失由于妄以《系辞》为圣人之言而不敢辨,故不得不曲为之说也。河图之出也,八卦之文已具乎,则伏羲授之而已,复何所为也?八卦之文不具,必须人力为之,则不足为河图也。其曰观天地、观鸟兽、取于身、取于物,然后始作八卦,盖始作者前未有之言也。考其文义,其创意造始其劳如此,而后八卦得以成文,则所谓河图者何与于其间哉?若曰已授河图,又须有为而立卦,则观于天地鸟兽、取于人物者皆备言之矣,而独遗其本始所授于天者,不曰取法于河图,此岂近于人情乎?考今《系辞》二说离绝,各自为言,义不相通,而曲学之士牵合以通其说,而误惑学者,其为患岂小哉!古之言伪而辨、顺非而泽者,杀无赦。呜呼,为斯说者,王制之所宜诛也!”
童子曰:“敢问生蓍立卦之说?或谓圣人已画卦,必用蓍以筮也,然乎?”曰:“不然。考其文义可知矣。其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者,谓始作《易》时也。又曰‘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者,谓前此未有蓍,圣人之将作《易》也,感于神明而蓍为之生,圣人得之,遂以倚数而立卦,是言昔之作《易》立卦之始如此尔。故汉儒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者,用此说也。其后学者知幽赞生蓍之怪,其义不安,则曲为之说,曰用生蓍之意者,将以救其失也。又以卦由数起之义害于二说,则谓已画卦而用蓍以筮,欲牵合二说而通之也。然而考其文义,岂然哉?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则大衍之说是已。大抵学《易》者莫不欲尊其书,故务为奇说以神之。至其自相乖戾,则曲为牵合而不能通也。
童子曰:“敢请益。”曰:“夫谕未达者,未能及于至理也,必指事据迹以为言。余之所以知《系辞》而下非圣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也。盖略举其易知者尔,其余不可以悉数也。其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云者,质于夫子平生之语,可以知之矣。其曰‘知者观乎彖辞,则思过半矣’,又曰‘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云者,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可以知之矣。其以《乾》、《坤》之策‘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而不知七八九六之数同,而《乾》、《坤》无定策,此虽筮人皆可以知之矣。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说卦》、《杂卦》者,筮人之占书也。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然犹皆迹也,若夫语以圣人之中道而过,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则思之至者可以自得之。”童子曰:“既闻命矣,敢不勉!”
卷七十九·外制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