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树公,可有京中的消息?”
“我不知道客山兄是指哪一方面?只听说皇上月初在南苑行围受了寒,圣躬不豫;十一月十五冬至,南郊大典特派雍亲王恭代行礼,看上去病势好像不轻。”
“喔,还有南郊大典雍亲王恭代这件事?”这时是李果困惑了。
“是的!不错。”莽鹄立问道,“客山兄提到这上头,必有缘故。”
“树公,”李果亲手挪动凳子,靠近了主人说,“有个消息,是折差带回来的,说龙驭上宾了——”
莽鹄立大吃一惊,但也相当沉着,不肯开口打断李果的话,只竖起耳朵,很用心地听他讲完畅春园“出大事”,京城九门皆闭可能发生了夺位之争的消息,以及推测可能是雍亲王取得了皇位的理由。
“这真是无大不大的大事了!”莽鹄立说,“我还是第一回听见这个消息。”
李果难免失望,不由得就说:“原以为树公是往来要津,必有更详细的消息。”
“也许消息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去打听。”莽鹄立向外高声一喊,将听差唤来说道,“你拿我的名片,叫人到‘急递铺’跟管驿马的人说,有京里来的公差,不管属于哪个衙门,只要是十一月十四离京的,都带了来,我有话问。”
“是!”
“慢着!”莽鹄立又说,“你在门上守着,‘急递铺’有差人送来,好好管他的茶饭,一面赶紧来报。”
等听差一走,李果已想好了几句话要问:“树公,你看雍亲王得位这一层,有几分可信?”
“很难说。恂郡王会继承大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皇上特派雍亲王祀天,似乎又有深意。”
李果不作声,他原先的想法动摇了,本以为雍亲王如果得位,必是不由正道而夺得的,如今既有南郊代祀之命,而十一月十三又还在斋所斋戎之中,雍亲王根本不在畅春园,何能参与夺位之争?看起来似乎是皇帝变了主意了。
“客山兄,”莽鹄立问,“你见过雍亲王没?”
“他随驾南巡的时候,见到一次。不过遥瞻,认不真切,而且时隔多年,形象也模糊了。”
莽鹄立点一点头:“等我想一想。”他思索了一会儿,矍然说道,“我想起来了。”
李果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只见他唤来听差,将重叠着的画箱挪开,在最底下的一只箱子中取出来一个软裱的手卷,然后示意听差离去,方将手卷展开。
“客山兄,也许这就是御容了!”
李果这才明白,是让他看雍亲王的画像。画是绢本,上方题七个篆字:“破尘居士行乐图”。画中立像,着宋人服饰,手拈一串念珠。戴的是一顶浩然巾,鬓间所露的头发,与众不同,李果不由得定睛细看。
“雍亲王是鬈发?”
“不错!”莽鹄立答说,“天生的鬈发。”
于是李果目光注视在面貌上,眼小,眉细,一张瘦削的脸,配上薄嘴唇与长、小而扁的鼻子,与两撇自唇角下垂的八字胡子,令人有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这是树公的手笔?”
“是的。”莽鹄立说,“四年前画的。我替好几位阿哥画过像,唯独这一张最费经营。”
“喔!”李果率直请求,“乞道其故。”
“你总看得出来!”莽鹄立放低了声音说,“这阴险一路的相貌,只要对他的眼神跟一条鼻子有了把握,本不难着笔,但那样一来,我就一定得罪了雍亲王。”
“是!”李果试探着问,“你是说,让人一望而知是个极阴险的人?”
“对了!他那双眼是三角眼,岂是王者相?但画得不像也不行,煞费经营者在此。”
“那么,这张像,他自己满意不满意呢?”
“还好!”
“破尘居士是雍亲王的别号?”
“是的。”莽鹄立说,“看这个别号,再看这串念珠,你就知道他所好的是什么!”
“好佛?”
“对。”
“这不是跟皇上有点格格不入了吗?”
“皇上海量渊宏,信佛也好,信道也好,信耶稣教也好,只要不悖伦常大道,概不干涉。”
“这样说,雍亲王跟那些西洋教士并无往来?”
“不错!”莽鹄立说,“雍亲王最恨西洋教士。”
“听说九阿哥通西洋文字,雍亲王跟他自然不和?”
“何消说得!不过,雍亲王最忌最恨的是这一位。”莽鹄立伸出拇指与食指,做了个“八”的手势。
就这一个手势,使得李果忧心忡忡了。李煦一向倚“八贝勒”胤禩为奥援,果然是雍亲王做了皇帝,对接近胤禩的人,自然不会有好感。而以他的气量之狭,倘无好感,必然不容,李煦危乎殆哉了。
再往深一层去想,如果他是真心爱护幼弟恂郡王,那么推乌屋之爱,岂有最恨全力支持恂郡王的八贝勒之理?然则最忌最恨的缘故,正是因为八贝勒拥护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同母幼弟!
情势很明显了!李果在心里想,京中紧闭九城,束甲相攻,定是雍亲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勾结了隆科多,夺得皇位;而八贝勒,至少还有诚亲王与“九贝子”胤禟,正合在一起,反对雍亲王“篡位”。
就这样谈到夜深人倦,急递铺中始终没有消息,只好罢饮归寝,却以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一夜不能安枕。
睡到近午方醒,主人家的听差已伺候多时。等他漱洗刚毕,只见莽鹄立脚步匆匆,一进门便说:“客山兄,有消息了!”
“喔!”李果先仔细看一看他的脸色,却有些深沉莫测的模样,便即问道,“如何?”
“果如所言。”
李果的心往下一沉,但还希望能证明这一消息并非完全确实,所以请问来源。
“是浙江驻京的提塘官,有紧要折件送回杭州,路过这里,亲口告诉我的。”莽鹄立又说,“他是十一月十五出京的,大事已经定了。”
“喔!”李果有无数疑问,不知先说哪一句。
莽鹄立看出他的心意,索性给他一个机会:“我正留这个武官在吃饭,你如果有话要问,不妨跟他见个面。不过,怕不能细谈。”
“好,好!”李果正中下怀,“我只问几句话就够了。”
于是主人引导着客人去看另一个硬拦了来的新客,浙江驻京提塘官。此人姓王,本职是千总,由浙江巡抚咨请兵部派委,长驻京城,专门料理本省奏折。各省的提塘官,很少亲自“跑折子”,王千总此时亲自出京,星夜驰回杭州,自然是有极紧要的公事,需要面报浙江巡抚。只是事不干己,不便动问,就问,人家亦决不会透露。不过,李果亦猜想得到,十之八九是报告宫中所出的大事。
王千总刚吃完饭在喝茶,莽鹄立为李果引见之后说道:“浙江已经在眼前了,不必急!好好息一息。”
“多谢大人,今天一定要赶到嘉兴,明天中午要到杭州。”
“来得及,来得及!”莽鹄立向李果使个眼色,示意他珍惜辰光。
于是李果问道:“王千总哪天出京的?”
“十一月十五一大早。”
“京里的九门不都关了吗?”
“是的,我走的时候还关着。”王千总说,“我是步军统领,衙门知道我有要紧公事,特为放我出来的。”
“喔,如今是雍亲王当了皇上?”
“是的。”
李果想了一下,没有含蓄的问法,只好直言相询:“宫中没有起纠纷?”
“这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王千总很吃力地说,“谣言是有的。”
“能不能说点我们听听?”
“很多。”王千总不愿细说,“我看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话是胡说八道?”
“就像说什么八阿哥及四阿哥,这话是靠不住的。”
“何以见得?”
“我,我有——”
王千总的神情很为难。显然的,他说这话,必有确见,只是不便说,或者不肯说。但事有凑巧,莽鹄立决定送他二十两银子,正好外账房用红纸包好了送了来。王千总谢过赏,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态度改变了。
“我有几道宫门钞,莽大人不妨看一看。”
说着,伸手入怀,从半皮袄,夹袄,一直到贴肉的小褂子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来取出两张纸递了给主人。
李果急忙凑到莽鹄立身边去看,只见第一道上谕是:“谕内阁: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
光是这一道上谕便让李果有如梦似幻的感觉,胤禩不是雍亲王的死对头吗,如何能被命“总理事务”,而且是四人之首?
不仅李果、莽鹄立的困惑更甚,因为十三阿哥胤祥一直被圈禁高墙,何以忽而现身,受此重任?
当然,此时无暇推敲,往下看抄件要紧。第二道上谕是:“谕总理事务王大臣:朕苫块之次,中心纷瞀,所有启奏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余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并令记档,则诸事庶乎秩然不紊。其奏事官员亦令记档。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缓,何者应行速结,朕未深悉,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会同查明具奏。”
第三道上谕,更出李果与莽鹄立的意料,居然是“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俱着封为亲王”。同时,废太子亦即是二阿哥的长子弘皙,亦封郡王。
看完这三道上谕,李果察觉到王千总的油纸包里还有一张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叫不好意思,伸出手去索讨。
“王千总,索性都借来看一看吧!”
王千总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交了出来。“这不是宫门钞。”他说,“是一道朱谕,有人抄出来叫我一起送回杭州。”
“喔,喔,我知道。”莽鹄立急忙接口,“是密旨,决不会泄露。”
等那张纸入手一看,文字共分三段。朱谕是第一段:“谕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驰驿来京……”
“军前事务,甚属紧要,公延信着驰驿速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督年羹尧,于西路军务粮饷,及地方诸事,俱同延信管理。年羹尧或驻肃州,或至甘州,办理军务;或至西安,办理总督事务,令其酌量奏闻。至现在军前大臣等职名,一并缮写进呈,尔等会议具奏。”
以下是低两格,字迹略小的第二段:“总理事务王大臣等议奏:谕旨甚属周详,应速行文大将军王,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苏署理,即与弘曙来京。”
第三段是议奏之后的批示:“得旨:副都统阿尔讷,着随大将军王来京;副都统阿林保着随弘曙来京。”
李果看得很用心,他的记性原本就好,所以虽只看了一遍,但要点及人名都已记住。此时当然不便议论,及至将王千总打发走了,莽鹄立因为有此改朝换代的大事,少不得自己也要细细估量一番局势,实在无心陪客。而况李煦正在切盼,既得真相,不必逗留,劝李果赶紧回城,竟未能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