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妾当值,一旬一轮,这一旬,曹是宿在季姨娘这里。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棠官已经睡了。在堂屋里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进卧室,就没有她的事了。曹有些头巾气,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
曹双手撑着桌沿,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双眼注视桌面,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随即问说:“是哪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
“芹官屋里的春雨,说棠官也快拉弓了,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拿了一个给棠官。”
曹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很识大体。”
季姨娘正好接口:“大的识大体,可惜小的不识。”
“小的是谁?”
“叫小莲。”
“啊!小莲,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曹问说,“她怎么不识大体?”
“我也是听说。”季姨娘很谨慎地说,“看样子,又像又不像。”
“到底什么事?你听人说了些什么?”
季姨娘不作声,手上却更使点劲,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怎么回事?”曹本是闲谈,此刻却很关心了。
“别打听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了又是是非。何况,老爷也未见得肯信。”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
“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因为是我亲眼得见,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
“给了芹官一盒燕窝?”曹不解,“干什么?”
“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季姨娘笑道,“燕窝除了滋补身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小孩子哪里谈得到滋补?”
“是不是?我早说了,老爷不会相信,不过,我的眼睛可没瞎。”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这话骗谁?萱荣堂那么多丫头,自己不会收拾?再说,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
曹一听这话,双眉深锁,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说,小莲怎么不识大体?”
“老爷也不必打听,徒然生闲气。”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曹却不厌烦了,皱着眉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就说。”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莲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一听这话,曹目瞪口呆!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此刻是紧要关头,必得沉住气,因而跟曹对望着,一脸戒备的神色。
“真有这话?”
“谁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不过,小莲在拣燕窝,千真万确。”
“是你亲眼看见的?”
“不早就说过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着说,“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不准他再调戏丫头。不过,有老太太护着,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难说。”
这几句话让曹震动了!他原本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难成大器,谁知尚未成年,已成恶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觉惊心。何况少年斫丧,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后下世,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亦竟斩绝,不觉流下泪来。
季姨娘心想,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便即劝说:“老爷也不必伤心,横竖还有棠官——”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断喝,“住嘴!”曹怒容满面,“你懂什么!以后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自觉委屈得要哭,但却不敢。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自己回后房去睡了。
一觉醒来,依稀听得前房有叹息之声,灯也还亮着。她悄悄起床,张望了一下,只见曹独对孤灯,犹自发愣。这是为什么?莫非有一场大风波?季姨娘惴惴然的,后半夜再也无法入梦。
江南称七月为“鬼月”,说是鬼门关开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生怕无意间得罪,便有祸殃,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对孩子们的约束特严,棠官爱玩的弹弓,也让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无意间打到了附墙缘壁、视之无形的厉鬼。
偏偏家塾中的两位老师,由于“秋老虎”的缘故,都病倒了,只得暂且放学,棠官在家无事,约束更难,很想找芹官去玩,刚说得一声,就让季姨娘喝住了。
“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理你,你偏要讨上门去看人家的脸嘴。你怎么这么贱啊!”
“姨娘也别这么说!”碧文有些听不过去,“芹官有时候说他几句是有的,他在写字读书,叫棠官自己在双芝仙馆玩也是有的,哪里就不愿意理他了?”
“就不算他,也还有他那里的丫头——”
“那,”碧文抢着说,“我更要说公道话了!不说别的,只说那天棠官因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脸换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哪里就错待了咱们?”
“我不是说春雨。”
“那么是说小莲?”
“哼!什么小莲!总是板起一张死脸子,倒像嫁过去就死了男人似的。”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一看碧文板着脸说话,季姨娘有些忌惮她,反倒不开口了。碧文便做主让棠官去找堂兄。哪知不巧,芹官不在双芝仙馆。
原来芹官也是闲得无聊,到各处串门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里,主仆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处。
信步踏入马夫人的院落,静悄悄的声息全无,却有袅袅轻烟,从堂屋门口的竹帘中飘出来。芹官绕道游廊,掀帘一看,只见楚珍一个人在折中元祭祖焚化的锡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太太呢?”
“不在屋子歇午觉?”楚珍向东面努一努嘴说。
“这锡箔——”
“你别动!”楚珍大声喝阻。
芹官急忙缩回了手,“你吓我一跳!”他说,“你的嗓门儿好大。”
“天生就是这样。”楚珍答说,“如果不是你胡乱动手,我也不会喊这么一嗓子。”
“怎么叫胡乱动手?看看你折的锡箔都不行?”
“也不知道你的手干净不干净。”楚珍答说,“弄脏了锡箔,我可怎么焚化。”
“咦!你这话好奇怪!”芹官伸出双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并不脏啊!”
“谁知道你脏不脏?”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叫人纳闷。”芹官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她穿一件短袖的玄色绸衫,露出大半截浑圆雪白的膀子,真想摸一把,却是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让楚珍发觉了,笑着说道:“听说你这两天很乖。”
芹官笑笑不答,停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地说:“你嘴唇上的胭脂调得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很香,掺了玫瑰油在里面的。”楚珍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吃!”说着,便将嘴唇翘向芹官。
就这时听得西屋暴声在喊:“楚珍!”
一听马夫人这样的声音,芹官知道有麻烦了,赶紧起身,溜了出去。楚珍却不能像他那样,虽知马夫人在生气,却不知她生气的缘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进得西屋,只见马夫人已经起身,站在那里怒容满面地说:“好好的爷儿们都让你们教坏了!”说着,一掌掴在楚珍脸上。
楚珍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既惊且羞亦悔,两泡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还哭!你自己觉得委屈了不是?我问你,什么手脏不脏的,我再问你,前两天我是怎么交代的,芹官如果跟你们动手动脚,你们躲开别理他!哪知道你反倒去勾引芹官。好下贱的东西!我这里可容不得你了!”
听到最后一句,楚珍魂飞天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讨饶:“太太!我错了。怎么罚我都行,就别撵我。”
“我没有想撵你,是你自己不想在这里待。”马夫人大声向外吩咐,“把赵嬷嬷找来!”
外面丫头答应着,接着,纱窗外面有人影闪过,必是去唤管家赵嬷嬷,要把她带走了。
楚珍这一急非同小可,膝行两步,想抱住马夫人的腿哀求,哪知道马夫人一甩手往后便走。楚珍扑个空,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们赶紧把楚珍的东西捡一捡!”她听见马夫人在外面交代,“等赵嬷嬷一来,立刻领了她走。”
“太太,楚珍一时的错——”
“你们不必替她求情!”马夫人大声说道,“没有用!她太不安分,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听得这话,楚珍的心猛然往下一落,在心中自问:“我怎么不安分了?看样子是有人在太太面前,不知说了我一些什么,无怪乎她刚才生那么大的气。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样子求也是白求,不过——”她无法再想得下去。
膝盖已经跪得疼了,楚珍心想,既然求也是白求,那就不必自讨苦吃,站起身来揉揉膝盖,手扶着桌子,只是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谗?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窗外一条佝偻的影子,是管家赵嬷嬷来了。
“楚珍太没有规矩,我不能要她了。你把她领了出去,交给她爹。”
“太太,”赵嬷嬷问道,“不知道楚珍怎么不守规矩?”
“你问她自己!她再待在这里,芹官会变得下流!”
别的过失都有宽恕的余地,唯独这一款罪名,让赵嬷嬷觉得为她求情都是多余的,只有替她讨些赏了。
“楚珍总也服侍了太太一场。这一出去,日子怕很难过。”赵嬷嬷说,“她爹在机坊,干画花样的活,拿的上等工钱,只是不成材,又嫖又赌,楚珍跟她爹也过不到一起。”
“我可不管他们父女过得到一起,过不到一起。反正你按规矩办,另外,你跟震二奶奶说,赏她二十两银子,出我的账。”
“是!”赵嬷嬷便喊,“楚珍,楚珍!”
楚珍走了出去,只见马夫人坐在方桌边一张凳子上,看到她将脸扭了过去。楚珍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掉眼泪了。
“你自己犯规矩,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楚珍答说,“早就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不守规矩了。”
赵嬷嬷原意,还想替她挽回,不道说出话来,仍是负气的模样,不由得骂道:“你看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楚珍不敢回嘴,将头低了下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了谗言?也许是春雨,她不来过好几回吗?正在转着念头,赵嬷嬷却又发话了:“给太太磕个头,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
楚珍不作声,只是跪了下来,给马夫人叩了头,然后起身,扭头就走。马夫人暗地里叹口气,心想:脾气这么犟的人,即便用下去,将来也难免淘闲气。狠一狠心,就让她走了吧!
其时震二奶奶听说马夫人为楚珍生了很大的气,特地赶了来探问,马夫人不便说她勾引芹官,只说:“这个丫头不好!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震二奶奶当然看得出来,这不是实话。一个丫头的去留,不是什么大事,便不再谈楚珍,“可是,太太这里少了一个人。”她说,“该补一个。”
“不必了!我也没有多少事,少就少一个好了。”
“这是太太体谅,不过,无例不能兴,有例不能灭,补还是要补的。”震二奶奶问赵嬷嬷,“你看,谁顶楚珍的缺?要安分,也要能干。”
“有是有个人,要商量,不知道说得通说不通。”
“谁啊?”
“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算了!算了!”马夫人急忙摇手,“别多事了。”
赵嬷嬷与震二奶奶都不作声,好一会儿,震二奶奶叹口气说:“提起碧文实在可惜。丫头好,主子不好;主子好,丫头不好!”
她的声音虽低,却仍旧让在后房收拾衣物的楚珍听得清清楚楚。显然的最后一句是说到她身上,愤愤地在想:“丫头有什么不好!是主子耳朵软。拿我跟季姨娘比,怎么也不能叫人心服。”
一面想,一面将自己的衣服什物,胡乱塞在箱子里,偶然抬头,发觉窗外有人在向她招手——是马夫人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这天请假去探亲的妙英。
“怎么回事?”妙英等她出去了,皱着眉轻声问道,“好好儿的,忽然要打发你走?”
“谁知道呢?反正犯小人就是了。也不知是谁在太太面前说我,太太说:早就不想要我了!”楚珍忽然伤心,流着眼泪说,“忠心耿耿服侍了人家四五年,临了儿落这么一句话。我死都不甘心。”
“你别难过!我看去求一求——”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没有用。”
“你别管。我去试一试。”
说完,妙英从后窗下绕到前面,进屋跟马夫人照个面,表示她已经销假了。
“你妈的病怎么样?”
“还不是哮喘老毛病,一交了秋就要发的。”妙英紧接着说,“我回了一趟家,想不到楚珍闯了祸,说太太要撵她。今儿也晚了,是不是让她明天再走?”
马夫人尚未答话,震二奶奶却在发问:“这话是楚珍让你来说的?”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你的意思也不行。没有这个规矩。你快帮着她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仔细看一看!回头就不用再打开箱子了。”
本来已很不平静的心境,此时越发意乱如麻,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收拾好了没有?”赵嬷嬷出现在后面的房门口,她身旁是妙英,愁眉苦脸,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歉疚无奈的表情。
“喔,”楚珍定定神说,“一时也收拾不完,不过不必再麻烦了,随后请妙英替我收拾起来就是。赵嬷嬷,请你老通知我爹来接我。”
“当然要把你交代你老子。不过今天总来不及了,让妙英帮你再收拾收拾,提了箱子到下房里去睡一晚,我通知你爹,明天上午来接你。”
“好了!”妙英接口,“就这么说了。赵嬷嬷先请吧,回头我送她到你那里去。”
赵嬷嬷点点头说:“可别太晚了。”
等赵嬷嬷一走,只听马夫人在喊妙英,不久,她去而复回,告诉楚珍说,马夫人到萱荣堂去了。接着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珍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总怪我自己不好!平时原是说笑惯了的,哪知道太太忽然认起真来——”她将芹官闯了进来以后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不过是个因头,太太心里是早就要撵我了。你看,竟一点都看不出来。想想真是可怕!”
“是谁说了你的坏话?”妙英有些不安,“我可从来没有搬过口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你。我知道是谁把我看成眼中钉?”
“谁?”
楚珍想一想答说:“我可是要去了,以后你要小心一个人,春雨。”
“是她?”妙英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有点像。”
“你知道就好。”楚珍用低沉的声音说,“反正我受冤枉是受定了。”
“何不跟太太说个清楚?”妙英倒很热心,“拼着我担个不是,你今天还是睡在这里,回头看太太兴致比较好的时候,我替你再求一求。”
“没有用的。”
“你别管有用没有用,只仍旧睡在这里——”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能自己害自己,一上来就自作主张,太太会生气,以后你的处境就难了。”
禁不住妙英心热,本来负气决绝的楚珍,终于同意让妙英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马夫人面前讨一个情,收回成命。不过,妙英宁愿担干系,让她仍旧住在原处,却怎么样也不能为楚珍所接受。
“现在出去,脸都已经丢尽了,莫非到那时候真让人家来撵我?”楚珍容颜惨淡地说,“我最好强,偏偏落这个下场,只好认命!”
“你别这么说!太太也是一时之气。过后自然会想起你的许多好处。”
这句话倒将楚珍说动了,本来自己想想,原有许多好处,如今听妙英也是这么说,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马夫人驭下并不刻薄,更非不知好歹的人,过了一时之气,想起她的许多好处,应该会回心转意。
“我先送了你去,暂且委屈一会儿,只要我在太太面前把情求下来,不管多晚,我都会来叫你。”
一到了所谓“下房”,楚珍才意识到自己是“沦落”了。住在马夫人的后房,床帐衾褥,一样也是不离绸缎,收拾得纤尘不染,与大家小姐的闺阁,相去不远。到了这个干粗活的老妈子群居之处,光是耳中所闻的喧嚣嘈杂,鼻中所闻的恶浊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待不下的感觉。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时,对妙英的好意,本来只是持着“让她去试一试也好”的想法,此刻却是异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来领了她回去。
当然,楚珍之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宁愿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议论,她亦可以装作不曾听见,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来问几句,怎的落到这般光景?那个来表示关切,问她回去了干什么?正在满心焦躁,哪里有心思来跟她们做此毫无必要的周旋!厌烦到极处,恨不得实时便死!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时分,人声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门以内,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随时可来。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双眼,始终未见妙英的影子。
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时只要她一有响动,楚珍就会惊醒,这天自是毫无声息,只好自己开房门,招呼丫头来伺候晨妆。
门一开,吓一大跳,只见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门外,“怎么回事?”她问。
“求太太饶了楚珍吧!”
“唉!”马夫人叹口气,“昨儿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不是为了芹官,我也不会这样子办,既然这样子办了,就再也没法儿挽回了。”
“求太太先叫她回来,把她的面子给圆上。哪怕过些时候,让她自己告退,她也还是感激太太的。”
马夫人沉吟好一会儿,毕竟心软了,“好吧!”她说,“你先叫她回来再说。”
“是!谢太太的恩典。”
妙英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直奔下房。
“楚珍!楚珍!”她一进那个院落,刚喊得两声,心便蓦地里往下一沉,因为看出那些老妈子的脸色有异。
“楚珍不知道哪里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专门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杨妈说,“四更天我起来,还见了她的,等一睡醒,人就不见了。”
“那,”妙英着急地说,“会到哪里去了呢?”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在问。”
“别问了!去找。”
妙英心中一动,直奔原先做过下房,此刻储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进去,视线首先投向井边。一看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井边有一双鞋和一个原先盖在井口上的木盖。
这一哭惊动了丫头、老妈子,闻声而集,相顾惊诧。接着,赵嬷嬷也赶到了,一见妙英脸上的泪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说:“散散吧!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到处浑说!谁要是惹了是非,让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听得这话,纷纷各散。往外走的人丛中,挤进一个人来,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视,接着往后一仰,离开井口,大声说道:“好怕人!井里有个脑袋。是谁啊?”
“是楚珍!”赵嬷嬷一把拉住他说,“没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乖!别多说什么。回头,我抱一条小狗给你。”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惊喜地问,“生了几个?”
“对了!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回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赵嬷嬷又叮嘱一句,“千万记住!别多说。”
等棠官一走,赵嬷嬷跟着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震二奶奶。她已经得到消息,正要到马夫人那里去商量,一见赵嬷嬷便即说道:“此刻顶要紧的,里头先不能惊动老太太,外头不能惊动四老爷。你把我的话交代下去以后,到太太那里来。”
到得马夫人那里,只见她跟妙英正相对垂泪,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正冤孽,到底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是——”马夫人示意妙英回避,方始将楚珍被责的真相,以及妙英为楚珍求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震二奶奶。
“原来是这么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道,“妙英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我告诉她了,她替楚珍辩白,说偶尔跟芹官闹着玩,是有的,可决没有教坏芹官的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决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声喊道,“妙英,你过来!”
唤来妙英,下的是安抚的功夫,正式让她顶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夸赞她义气过人,然后才叮嘱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责的真相。
“只说她打碎了太太心爱的一只茶杯,太太说她,她还跟太太顶嘴,所以才撵她的。本意只是吓一吓她,仍旧要让她回来的。谁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妙英点点头,但声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真没有想到她会寻短见。”马夫人黯然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放她走了。”
这话说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驭下以威,觉得马夫人的话无疑是鼓励下人,以死相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接口说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怜,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样,主子说两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还成个家吗?”
“话是不错!不过——咳!”马夫人感慨万千,却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主仆一场,我想看看她去。”
“不!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看了徒然伤心,而且听说脑袋都泡胀了,看了吓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怜,当几两银子,让她老子替她做两场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处。”
马夫人是清真,对于“做佛事”之说,不便搭腔,想了一下说:“妙英,你来开箱子,找几件好衣服发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