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曹、曹震叔侄谈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没有谈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谈李家。
李家的事是瞒着曹老太太的。亏空算是结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当差,李煦带着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护军的营房闲住,奉旨不得与上三旗及诸王门下的包衣往来,形同禁锢,吃一口清茶淡饭,坐等大限来时,一瞑不视。
哪知灾星未退,忽又牵涉在胤禩的案子里面。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间,皇帝御乾清宫西暖阁,召集王公大臣,亲数胤禩的罪状,“诡谲阴邪、狂妄悖乱”,最不可恕的是,皇帝问他,当年所上奏折,上有先帝御批,何以尽皆焚毁?胤禩说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赌神罚咒,力辨绝非故意。而设誓时,“诅及一家”,因而谴责“胤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将胤禩“革去黄带子”,并将胤禩的福晋,逐回娘家。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黄带子,所以革去黄带子,即是不承认胤禩为皇室。到了二月间,授胤禩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墙,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诸王大臣会奏,胤禩有大罪四十款,请与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祯改名胤),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亲手杀胞弟,只宣布了罪状,于是旧事重提,又要追究当年李煦为胤禩买婢妾的经过了。
由李煦又牵连到已故两江总督赫寿,将他的儿子英保,家人满福、王存抓了拷问,问出在康熙五十三或五十四年,胤禩曾遣侍卫从赫寿处取了两万六千两银子,用途是为胤盖花园。李煦为胤买苏州女子,亦出于赫寿的授意。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还在追究的是细节,曹现在所关切的是,李煦会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顾虑的,却是李煦会不会在供词中提到曹家?因此,对于曹这趟进京,要不要去探视系狱的李煦,便有了绝不相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总是至亲。进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独自己于心不忍,旁人亦会批评。”
“四叔,你管旁人干什么?”曹震极力反对,“我劝你老人家千万别多事!如今只要牵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论什么事,最好听都不听,掩耳疾走。”
“话不是这么说。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于心无愧,何必如此?”
曹震几乎要说:“四叔,你真是书呆子!”话到口边,硬缩了回去,只说,“四叔,你别忘了,还有一对镀金狮子在那里。”
这对镀金狮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卫常德,到江宁来铸造的,铸成以后,发现毛病甚多,请示胤禟,决定就地交与曹寄顿。曹将这件事交与曹震去办,他将这对狮子寄在织造衙门东侧的万寿庵内。提到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却不大在乎。
“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依我说,倒不如先给内务府去个公事,说有这么一回事,请旨如何办理?等将来上头发觉了来查问,反倒不好。”
话犹未毕,曹震已乱摇着手说:“得,得!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叔侄俩话不投机,但还是要谈,反正谈到后来,曹不作声了,看似没有结论,其实便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见。
只有一件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应该赶紧替芹官专请一位“西席”来授读。而且也不宜再关在中门以内,应该放他出来历练历练,拉弓、“压写”,都得规定常课,否则,过两年进京怎么当差?
“你大概也听说了,为了芹官,老太太生我的气。有些话,我如今也不便去说,就等着你来,找机会劝一劝老太太,或许倒能见听。”
“是!”曹震问道,“替芹官请个怎样的先生,四叔心里有个谱儿吧?”
“第一总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那当然。不过也不能规行矩步,过于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个规矩,一见先就怕了,哪里还能受教?”
曹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说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有几分是处。
“我倒有个人,几时不妨请来跟四叔谈谈。”
“喔,是何许人?”
“姓朱,三十多岁,上元县的秀才,快补廪了。笔下很来得,口才也好,想来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曹对“快补廪了”这句话很注意,秀才称为生员,名目甚多,增生、廪生、附生,所以统称“诸生”。其中唯独廪生,月给银米,即是所谓“食饩”。廪生的名额极少,竞争甚烈,所以说“快补廪了”,便有出类拔萃的意味在内。
“好!几时请来谈谈,预备在那里,等跟老太太说通了,再下关聘。”
于是,曹震写了一封信,去约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复,朱秀才到山东做客去了,要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反正延师也是明年的事了。”曹说道,“倒是疏通老太太这件事,我很想在我动身以前就有结果。”
“是了!”曹震答说,“这两天我就找机会去说。”
当然,办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后征得马夫人的同意,最后还要告诉秋月,好让她“敲边鼓”。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个马夫人也在萱荣堂,而曹老太太兴致很好的时候,开始游说。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应酬,我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给我做个帮手?”
“你这话也怪!”曹老太太说,“倒像我把芹官关在里面,不肯放出去似的,你的话,简直跟你四叔一样。”
曹震吐一吐舌头,向震二奶奶做个鬼脸说:“老太太真厉害!倒像亲眼看见似的。”
“本来嘛!你那点鬼心计,还能瞒得过老太太?趁早老实说吧!老太太最明白不过,又不是不受商量的。”
“怎么?”曹老太太问,“刚才这话,是你四叔叫你来说的?”
“是我谈起来,四叔提醒我的。说芹官大有长进了,进退礼节很像个样子,谈吐上,差不多的,也能应付,有些应酬不如就让芹官去。”
“你四叔是这么说的吗?”
“是!四叔还说,这是极要紧的阅历。只要有个十回八回,将来进京当差,遇到大场面就不致露怯了。”
这话说动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说,“只要你们觉得他行,我还能说不行?”
“也不定他行不行,”马夫人接口说道,“先总还得二哥哥带着他,随处教导,有几回下来还得老成人跟着,才能放他一个人去做客。”
“原是这等。”曹震答说,“这个月十一,张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说了的,不发帖子,只邀几个熟朋友叙叙,我把芹官带了去,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兄弟快成人了。”
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自然高兴,“‘满城风雨近重阳’,这几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她问,“芹官日长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
“真是!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锦儿,你拿钥匙开楼门,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绸子,多拿几匹来,让老太太挑定了,马上交裁缝去做。今儿初七,有四天的工夫,应可以赶得出来了。”
“也不忙在这一刻!”曹老太太又问,“张家的礼,预备了没有?倒看看旧账。”
“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不过没有旧账,原是打二爷起始,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
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陕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将,顺治三年,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升官总兵,授世职轻车都尉。三藩之乱,吴三桂招降张勇,他杀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转战西北。右足中箭,不良于行,坐轿子在前线督战,因为深于计谋,善抚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区。
张勇有三个儿子,长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弃武就文,正当宁国府知府,次子云翼袭封,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袭了侯爵,改文为武,做了江南提督,驻地在松江,却安家在江宁。他家的园林,名为安园,中有两株栝树,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
张云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还的,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同时身份不同,礼节上亦颇难折中,所以不通吊问。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张云翼病殁,第三代的靖逆侯张宗仁,以内阁中书袭爵,授职为散秩大臣,须在京城当差,两家更为疏远了。
这张小侯,单名一个谦字,康熙五十九年袭爵,虽亦在京供职,但因张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园定居,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与曹震在风月场中,结为好友,复通吊问,而两家内眷,却绝少见面的机会。
“这张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份错开的。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给她行个礼也没有什么,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她娘家姓高,老太爷是知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教她读书作诗,是个才女。高夫人后来跟人说:叙起世谊来,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说话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既然如此,不如备个帖子,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
“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
“为什么呢?”
“都是阔人啊!张小侯的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这么阔的人,谁陪得起她们?”
“也就是她家阔,我家不如从前了,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曹老太太又说,“算了,还是跟从前一样吧!在背后提起来,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说到这里,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抱来十几匹绸缎,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衬绒袍子,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
“这色儿可配得俏了!虽说素了一点儿,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声说道,“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