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有事在心,睡不安枕,天刚亮芹官就醒了,他怕惊醒春雨,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还怕开房门有声响,决定先临一遍帖再说。
轻轻拉开窗帘,不道小莲比他起得更早,亲自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芹官心想,这不正是劝诫她的好时机?但随即想到春雨,不免踌躇,万一她发觉了,岂不更惹她生气?
静静想了一会儿,有了个主意,转身去推后房的房门,幸喜未闩,一推而入,走到床前,揭开帐门,只见春雨双眼灼灼地望着他。
“原来你早就醒了?”芹官故意这么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醒了,还睡什么?”
“那你就起来吧!今早好像有点冷,多穿衣服。”说完,他又回到前房,拔闩开门,走到堂屋里。
小莲没有想到他起得这么早,心头顿时涌起好些话,但不知说哪句话,因而只停了扫帚,望着芹官发愣。
芹官却须掌握春雨起床着衣这宝贵的片刻,急趋向前,招招手等小莲走近了,低声说道:“看我的分儿上,你把脾气改一改。‘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记住这两句话,我包你没事。”说完,随即又转身由堂屋回到自己卧房。
小莲格外发愣,不明白何以有此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想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发冷,便丢下扫帚,回到自己屋子里,披上一件棉袄,捧着三多替她刚沏的热茶,一面啜饮,一面静下心来细想。
这一想,自然首先想到宵来隐隐听见的,春雨的哭声,再想芹官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由得在心头浮起一个想法:必是春雨不肯善罢甘休,芹官替她说了许多好话,勉强将春雨劝得听了。不过,春雨一定提了条件,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气。
这样一面想,一面不断地有芹官的影子浮现在脑际,影子由淡而深,最后竟像刻在心版上了,而只是一个背影——在他匆匆将劝她、安慰她的话说完,掉头就走,唯恐为人发现的那个背影。
这个背影有着太多的情思,她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抓住机会,背着春雨来见这一面,说这几句话,虽然电光石火般一瞬,但守伺这个机会,可能已费了不少工夫。可怜!竟如此为春雨所挟制!她蓦地里觉得心头酸楚,眼眶发热,但不知是为芹官,还是为她自己而哭。
这一哭,便又不能见人了,心里很乱,也不想见人,索性又放下帐门,躲在床上,一切都眼不见为净了。
但她不能暂时将自己变成聋子,或者抛开一切,听而不闻。芹官上学,春雨叮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如目见,等芹官出了门,春雨指挥小丫头收拾屋子,料理一切琐务,有条不紊,就像天天做惯了的,根本就察觉不出,少了个小莲有什么不便。同时,她也不问一声,小莲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仿佛双芝仙馆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小莲暗暗惊心,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
“小莲呢?”她终于听到有人在问,但却不是春雨的声音。
“还睡着。”是三多在回答,她紧接着又说,“她人不大舒服。”
“喔,你看看去,如果能起来,让她到萱荣堂来一趟,秋月有事找她。”
这回小莲听出来了,是夏云的声音,等三多一进来,她已经起身,先就说道:“我知道了!你替我打盆水来,洗了脸我就去看秋月。”她又问,“春雨呢?”
“到太太那里去了。”
小莲不作声,默默地在想,秋月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此去是吉是凶,难以逆料。倘或竟是传老太太的话要撵她,应该持何态度?是讼冤呢,还是求情?或者什么都不说,走就走,显得硬气些。
以她的性情,很想采取最后一种态度,但一到发狠要下决心时,就会想到芹官,自然而然地软下来了。
“你要想想,你自己说错了没有?几十年老根儿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哪一座院子里都有点儿不能传出去的话,照你说,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来。这不简直就要造反了吗?”
秋月的声音很温和,措辞却很严厉,小莲不能不辩:“我是一时气话,哪里会真的不识轻重。”
“知道你是气话,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劝劝你,不必把你的话往上头去回。”
“是!”小莲轻轻答一句,“我错了。”
“你错了怎么样呢?改过?”
“是的。”
“还有呢?”
小莲正在将自己的脾气压下去,一听这话压不住了,扬着脸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的话像把刀子一样,伤了人,总不能没有一句话吧?”
小莲紧闭双唇,细细想了一会儿,方始开口问道:“是要我给春雨赔个不是?”
秋月点点头说:“这也是应该的不是?”
“应该是应该,可惜我办不到。”
秋月勃然变色!小莲也发觉自己的话说出口来,方知太重。心里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秋月,最后脸色变得苍白,她用强自克制的声音问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做错了事,伤了人是应该的?”
“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给春雨赔个不是?”
“不是不愿,是——”小莲很吃力地说,“是办不到。我是心里的话,要我向春雨说一句:我错了!从此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再也抬不起头来,那还不如去死。”
秋月颇为动容,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那么,什么是你办得到的呢?”
“我走!我躲开春雨。”
秋月不作声,将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
好久,她才问出口来:“你不想在双芝仙馆待,想到哪里?”
这是小莲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经出现,不容她再瞻顾,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哪里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秋月深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你在双芝仙馆待过了,自然哪里都不想再待。再说在双芝仙馆还待不住,哪里还有你再能待的地方?这件事,我能做三分主,你先回去,我总替你办成就是。”
听她这番话,小莲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计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气傲,不甘向春雨低头,故意编了一套话来挤她,要挤出她自愿求去的话。好厉害、好恶毒的手段!
虽已认输,心犹未甘,小莲故意给秋月出个难题,“既然你肯成全我,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她说,“今天就放我走。”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么来得及?”
“我舅舅在这里。”
原来小莲的父亲是杭州织造衙门的机户,她的舅舅叫邵二顺,是江宁织造衙门的木匠,小莲是因为受不了继母的冷淡,为邵二顺接了来住,由于偶然的机缘,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谓“家生女儿”,也没有写过卖入曹家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宽厚,哪怕灶下婢,也不能随总管一句话,便可进退,像遣走小莲这样的人,更须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马夫人的允许,连震二奶奶都无权做主。这样,就绝不是一天半天定夺的事,所以她以此来为难秋月。
秋月年长稳重,经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莲的本心,不过,她却不会跟她赌气,你想难我,我偏不让你难倒!她是另有考虑之处,觉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为妙。
于是,她点点头说:“好!你先回去收拾东西。我来想法子。”
这样回答,在小莲略有意外之感,她心里仍旧认为是可以将秋月难倒的。回到双芝仙馆,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怎么?”三多走来,奇怪地问,“小莲姊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走了。”
三多大惊,“这,这——”她结结巴巴地问,“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是那回事,她们要撵我,不如我自己识相。我又不是卖给曹家的,她们想似我这样子要走就走,还办不到呢!”
那番话既像洒脱,又像不甘,但有一点是真实不虚的,小莲确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恋难舍,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里出声了。
“你别哭!”小莲急忙轻喝一声,“我又不回杭州,还是住在我舅舅家,见面也容易得很。”
“喔,”三多止住了眼泪,“小莲姊姊,你舅舅家住哪儿?”
“也不远!你到后街上问一声,织造衙门木工房的邵司务,都知道。”
“好!该当我歇着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说着,三多动手去帮忙。
“我自己来!”小莲拦住她说,“哪些东西是我的,哪些东西不是我的,哪些是借来的,要还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是!”三多停了一下说,“小莲姊姊,我总得帮你做点什么事才好,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这是出于至诚的话,小莲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再想一想,方始开口。
“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到书房里,想法子悄悄儿跟芹官去说,我要走了。”小莲又说,“有个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说一声,让他去告诉芹官。”
“好!我马上就去。”
“别莽撞!”小莲叮嘱,“要装得没事人儿似的。”
“我知道!我懂。”
到了迎紫轩,找阿祥不见人影,却为碧文发现了,叫住她问:“三多,你来干什么?”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说不出一个缘故来,必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会有所防备,要说理由,也实在无从说起。情急之下,反而触动灵机,索性实说,或者她倒会传话给芹官。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找春雨姊姊,小莲姊姊要走了。”
碧文一愣,“怎么回事?”她问,“走到哪里去?”
“说是要回家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碧文大感困惑。
三多没有理她的话,只问:“春雨姊姊是不是在这里?”
“她哪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想到上这儿来找?”碧文的话刚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春雨?莫非是托词,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随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细问究竟。经过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见秋月。
“说小莲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声问说。
“谁告诉你的?小莲自己?”
“不是!三多来找春雨——”接着,她将所闻所思,说了给秋月听。
“吁!”秋月舒了口气,“幸亏咱们在这儿遇见。你赶快回书房,务必拿这个消息瞒住芹官,不然准有一场大闹。”
“这么说,是真的啰?”
“不错,小莲要走了,马上就走。这会儿没工夫说,回头我细细告诉你。”
碧文将秋月的话,多想一想,陡觉双肩沉重,如果处置不善,让芹官知道了这回事,一场大闹,责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应付到放了学,责任便可解除,事情也还不难。
于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轩,首先就找到阿祥问道:“你到里面去过没有?”这“里面”是指双芝仙馆,阿祥答说:“没有。”
语气平静,可以料定他还不知双芝仙馆已起风波,便照路上想好的办法问道:“我托你办件事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应,“你说吧!”
“我要买丝线,等着要用。劳你驾到锦记去一趟。”
“锦记”是一家有名的丝线店,位处下关惠民桥,一南一北,来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难色,“就在城里买,不行吗?”他问。
“只有锦记的丝线不掉色,而且原来用的是锦记的丝线,必得仍旧是锦记,颜色才能一样。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现在就去!”说着,去拿钱给阿祥,当然,另外还给了吃午饭的钱。
这一来,只要守住门口,便不愁会有人跟芹官去通什么消息。到得饭后,秋月打发一个小丫头来将她唤了去,悄悄告诉她说:“小莲已经走了。”
“到底为了什么呢?”碧文问道,“是跟春雨吵嘴?”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见的吗?跟春雨吵嘴不要紧,不知轻重,胡说八道,会闯大祸,春雨昨天来跟我商量,我说等我来好好劝她一劝,能改过也就罢了。哪知她闹着要走,又说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这样子,她是预备大闹一场,如她自己所说的,不管什么,统统把它抖搂出来。”秋月停一停,息口气又说,“我从来没有敢大包大揽,仗着老太太撑腰,擅自做一回主,这一回可要破例了。跟震二奶奶一说,她也觉得就此让小莲走了,反倒干净。当时把她舅舅找了来,赏了五十两银子,把小莲领走了。”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走的时候怎么样?”碧文问道,“哭了没有?”
“没有!小莲的脾气你知道的,有眼泪也不会当着人掉。”
“她就是这个脾气吃亏。”碧文又说,“不过人是能干的。她这一走,春雨可要累着一点儿了。”
“我正就是为这件事,找你来商量。”秋月问道,“你在季姨娘那里也出不了头,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到这里来?”
“到——”碧文迟疑地问道,“到这里来?”
“对了!伺候老太太,跟我们做个伴。”
一听这话,碧文又惊又喜,但转念又觉得是件办不到的事,姑且先问明白了再说。
“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原来秋月为春雨着想,要找个人替补小莲,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规矩,各房下人,准减不准加,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她就是想利用这个特例,使一条移花接木之计。
“各房虽不许添人,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拨一个到双芝仙馆,谁也不能说话,我在想,这件事要分两截来办,现在把冬雪拨到双芝仙馆,补小莲的缺,过一阵子说老太太这儿还是不能缺一个人,把你调了过来,兼值书房,另外替季姨娘找一个人,这一来不就面面俱到了吗?”
秋月的设计很巧妙,但关键还在季姨娘,是不是肯放碧文。其中的关键,又分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譬如她少不得碧文,再有一种是心理上的,认为不挑别人的丫头,偏挑她的,是不是觉得她好欺侮?倘或存着这个念头,一定又会起风波。
“这不算欺侮她。”秋月听了碧文的这番道理,回答她说,“说起来还是照应她。因为你现在兼值书房,在她那里只算半个,现在给她一个整的,不是照应她吗?”
“这话倒也勉强说得过。”
“尽说得过去了,只看你的意思。”
碧文却是着实讲情分的人,对季姨娘只是可怜,觉得应该多帮助她些,另外对棠官,却如自己胞弟一般,心里很舍不下。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怕人笑她太傻,所以必须另找一个理由。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说法,可作为辞谢的借口,她说:“你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不过,季姨娘那里如果没有人,我也难以脱身。”
“怎么会没有人?”
“怎么会有人?你倒想,谁肯到她那里去?”
这一下说得秋月愣住了,细细想去,确是如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下人的身份,要看主子,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儿,再好的人品,跟着她也矮了半截。何况季姨娘脾气乖张,欺弱怕硬、不识好歹是出了名的,除了碧文,只怕谁也拿她没办法。就算是碧文这样能制得住季姨娘的,一个月也难免有一两场气生,隔个三五个月,总还要气得哭一场。
“事缓则圆,不妨先把冬雪调过去,反正老太太这里有你在,就一时不添人也不要紧。我的事慢慢再说吧。”
“那也好。”秋月无可奈何地说。
“多谢你关顾。”碧文起身说道,“我可得赶紧回去,快放学了。”
快放学了,本来与碧文无关,只以估量阿祥还未回来,要送芹官回去,得有人照料。所以到了迎紫轩,在书房门口等着芹官,等他一出来,先就做了说明。
“芹官,我送你回去。”她说,“阿祥还没有回来,我托他买丝线去了。”
“喔,你尽管使唤他。你也不必送,我自己会走回去。”
话虽如此,碧文还是不放心,找到爵禄,托他送芹官到中门,心里在想:“芹官这一回去,发现小莲走了,不知道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