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曹是革职的内务府员外,所以穿的是便衣,好在郡王仪从甚盛,找顶大帽子一戴,跟在平郡王身边,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个“废员”被夹带入府。
右宗正的签押房在西跨院,北屋五间,三明两暗,暗间带着套房。由于事先都已说明白,曹跟平郡王进了西头那间屋子,管自己钻入套房,放下门帘,坐在北窗前,凝神静虑,细听动静。
“周老爷来了。”他听见玉格在回话。
“请!”
曹知道,“周老爷”单名廉,是宗人府府丞,宗人府自宗令、左右宗正以下,一直到笔帖式,不是宗室、觉罗,便是满洲,唯一的例外是,承上启下,总持庶务的府丞,定制为“汉缺”。这周廉是举人出身,大舌头的江宁口音,曹听来特感亲切。
“王爷交代的名单,提调、誊录开好了,纂修官的名单,已经催翰林院开送,大概一两天之内,也可以送到。”
“费心,费心!”平郡王很客气地说,“周老爷在这里几年了?”
“五年半。”
“那历俸也该满了吧?”
“是!”周廉答说,“一时没有缺可以升转。”
“外官呢?”
“这,这——”周廉似乎有不知所答之势,但突然很快地说,“这得请王爷栽培。”
“好说,好说。这趟十年一举的大事,等功德圆满了,我替老哥想法子。”
“多谢王爷!”接着,听得步履踉跄的声音,大概是周廉在请安道谢。
“这回开馆,用人很多,照老哥看,哪件事最要紧?”
“自然是缜密第一。”
“老哥明白这一点,我就很放心了。”平郡王的声音显然很欣慰,接着是告诫的语气,“只要做到缜密二字,老哥外放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接着是谈与玉牒无关的公事,曹不必关心,一面想自己的事,一面将随身所带的卷袋打了开来,取出笔墨朱砚,在靠窗的桌上摆好,坐下来调墨试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听得门帘响动,回身看时,平郡王亲自端了一碗茶来,急忙起身,只见平郡王示意噤声,便不敢招呼,只双手接过茶碗,搁在桌上。
“周府丞很开窍。”平郡王压低了声音说。
“那是殿下开导之功。”
平郡王得意地一笑,正待发话,听得外面有响动,急忙走了出去。接着又听得周廉的声音,是把平郡王要看的玉牒送来了。
其中的两本,很快地转到了曹手中。他还是第一次瞻仰作为皇室家谱的玉牒:黄绫封面,红绫包角,一翻开来朱墨灿然——现存用朱,已殁施墨。第一本是康熙五十六年所修,当今皇帝,在那时还是雍亲王,爵名之下有两个小字:“五子”。曹只看“第四子”,名为“弘历”,记载的出生年月及生母是:“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媵妾李氏,内务府护军营马兵李奎之女所出。”
第二本是雍正元年所修,弘历的身份已变为“皇四子”,他的生母李氏,被称为“热河行宫女子”。曹的任务,便是来改变弘历生母的身份。
这得整页抽换。他取一张印着朱红格的空白玉牒,仔细比对了纸色黄白,又仔细调好了墨色浓淡,然后用正楷从头写起。写到“皇四子弘历”,在出生年月日下,改为“熹妃钮祜禄氏,四品典仪凌柱之女所出。”
先写汉文,后写满文,写完校对无误,然后取出剪子、钉锥、大针与黯旧的黄丝线,小心地拆开原本,将新改的一页替换进去,依照原样装订。另一本如法炮制。一切妥当,收拾残局,大功告成,日色已经近午了。
平郡王是早就悄悄在他身后坐等了,此时接过那两本玉牒,前后左右仔细检点了一遍,满意地笑道:“周府丞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此!”
“如果!”曹低声问道,“如果他发现了呢?”
平郡王沉吟着不作声,好久,才点点头说:“四舅你提醒了我。等他发现了,如果先来问我,自然没事,就怕他私底下查问,一张扬出去,所关不细。还是我先告诉他吧,不过不必在今天。”
于是平郡王复召周廉,将玉牒交还,道是一时看不完,改日再看。
“王爷,”周廉试探着说,“带回府里,慢慢儿看好了。”
“不!”平郡王的声音很坚定,“在这里看玉牒,是我分内的权限,带回去看,岂不是‘大不敬’!”
“大不敬”是灭族的罪名,周廉不由得一哆嗦,急忙应声:“是!是!玉牒是何等尊贵的文献!理当敬谨处理。”
看他这惶恐的神情,平郡王有把握了,当即微笑说道:“你知道就好。”
说完起身,廊下伺候的护卫——包括王府编制中应有的太监,传呼“提轿”。一时收衣包的收衣包,理杂物的理杂物,而曹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儿,悄然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让平郡王“夹带”出去了。
第二天,平郡王又到了宗人府,首先注意的就是周廉的神态。冷静观察,一无异状,便吩咐再拿玉牒来看。
“喔,”平郡王等周廉亲自捧了玉牒来,却又说道,“我还得看看底册。”
“是!”
等周廉又亲自去捧了底册来时,平郡王已将玉牒翻到抽换的那一页,摊了开来在坐等了。底册一到,不取红面的“觉罗”,只取黄面的“宗室”。黄面底册之中,又只取康熙五十年的那一本,很快地翻了几页,倏然停手,定睛细看。
看的是有关皇四子弘历的记载,记载是连续的,第一行写的是“雍亲王第四子,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子时,生于热河行宫草房,生母系内务府女子李氏,收生稳婆不详。”
第二行写的是:“康熙五十七年八月初十日奉上谕:雍亲王第四子着命名为弘历,准入玉牒。”
第三行写的是:“同日奉上谕:雍亲王第四子弘历,准由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收养。”
第四行写的是:“雍正二年三月廿五日,庄亲王口传上谕:皇四子弘历生母写为熹妃钮祜禄氏。”
第五行写的是:“雍正十一年正月十八上谕:皇四子弘历封为宝亲王。”这一行墨渖犹新,因为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
平郡王拿右手食指指着看的,一旁侍立的周廉,不由得有些嘀咕,不知道他何以有此认真的神情。回想了一下,在他任内,任何记载都亲自审查过,绝不会错,因而泰然了。
“这跟玉牒不大符。”平郡王是困惑的声音,“还是玉牒跟底册不符呢?”
周廉大为诧异:“请问王爷,”他说,“怎么样不符?”
“你看这一条,”平郡王指着底册第四行,“这一条是雍正元年修玉牒以后所记的,说皇四子生母写为熹妃,可是玉牒上已明明记着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呢?”周廉一面比对底册与玉牒,一面结结巴巴地自语着。
“你别着急!不见得是你的错。”平郡王安慰他说,“咱们慢慢儿琢磨。”
听这一说,周廉略感宽慰,将因细看册籍而弯下去的腰,挺直了说:“王爷明见万里,玉牒上有毛病。”
这时是平郡王心里跳了一下,但仍是很从容地问:“毛病在哪里?”
“照规矩,雍正元年修的玉牒,得把以前底册上所录的上谕,并成一条,不会记成四阿哥的生母是熹妃钮祜禄氏。”
平郡王深深点头,“照你说,”他是闲谈的语气,“这一条应该怎么并法?”
“应该——”周廉想了一下说,“应该是:皇四子某某,生母内务府女子李氏,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热河行宫,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奉上谕,准由雍亲王府格格某某氏收养。”他略停一下又说,“这一来,宝亲王的身份变化就很明白了。”
“你说得不错。可是!”平郡王问道,“修玉牒怎么未卜先知,知道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四阿哥生母写为熹妃,预先就写得明明白白。”
“这就不知道了。”
“哼!”平郡王冷笑,“你不知道,我该问谁?”他将翻开的玉牒与底册都合拢,正色说道,“当着你的面,我把它封起来请旨。”
周廉吓得面无人色!玉牒与底册不符,总有一样是伪造的,伪造的当然是玉牒。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人之手,一概不知,可是典守者不得辞其咎,看来脑袋非搬家不可了。
想到这里,顿觉冤沉海里,不由得用带哭的声音申诉:“王爷,说来你老不会相信,从我到任以来,无事决不会请玉牒出来,看着消遣。锁玉牒的箱子,倒是每半个月查看一回,毫无异样。倘说玉牒有毛病,也不是我手里的事。”
“那么是谁手里的事呢?”
“这,我就不敢说了。”
“你不敢说,我问谁去?”
“王爷,”周廉双膝跪倒,“你老不替我申冤,我这冤可就没处去诉了。王爷知道的——”
“起来,起来!”平郡王伸手相扶,“我也明白,你当差很谨慎。不过事情出来了,你逃不了责任,我也脱不了干系。咱们从长计议。”
听得这一说,周廉心头一宽,因为平郡王做了休戚相关的表示,事情就好办了。
不过,他亦不敢执着于这一点,只说:“王爷明见。”
平郡王不答他的话,站起身来,踱了一回方步,走近周廉时,自语似的说:“其实既有雍正二年三月廿五的上谕,玉牒上这么写,倒正是遵旨办理,不过底册上的痕迹太明显。”
周廉把他的每一个字都抓住了在口中咀嚼,嚼出滋味,失声说道:“改底册迁就玉牒,不就完了吗?”
说完才发觉,光是自己的这一句话,便定死罪有余,但话已出口,徒悔无益,只紧张地注视着平郡王。
“这亦不失为一策。”平郡王慢条斯理地说了这一句,昂首上望,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周廉也沉着了,心里在想,平郡王一定有花样,且等着他,反正他说过了,他也“脱不了关系”,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要着急,也还轮不到自己。
“这件事,要做也可以。”平郡王毕竟开口了,“不过,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周廉不明白他的意思,“请王爷明示。”他问,“何以谓之不是两个人的事?”
“改底册总要找人,不就是第三者知道了。”
“这容易,我亲自动手就是。”
“有康熙年间的笔迹——”
“这不要紧。”周廉抢着说,“除了王爷,谁能来查底册上的笔迹?”
终于开口了,“事到如今,别无他策。”平郡王说,“只好照你的法子办。不过,法不传六耳,我看,你老哥辛苦一下,就在这里,把事情办了吧!”
周廉倒是想躲个懒,另有极亲信的人,可以代劳,堂官如此吩咐,不敢不听。当下找了笔砚纸张来,如玉牒所载,在底册上写明弘历的生母为“雍亲王府格格钮祜禄”氏。删了好几条记录,地位空出来好几行,在是整页抽换,底册又是行草,扣准行格,字写大些,填满一页,刚好与下文接榫。
“玉格,”平郡王径自处置,“取针线来,把册子重新钉一钉。”
“衣包”中带得有针线,线有棉线、丝线,丝线中还有明黄的,这本是御用之色,但平郡王曾蒙“赏穿黄马褂”,如果有个纽瓣脱绽,得用明黄丝线缝缀。原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之物,不想此刻倒用上了。
及至玉格抽换了底册,细心缝好,平郡王检视满意,微笑着问周廉:“怎么样?”
“天衣无缝,一点都看不出来。”
“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就怕有人知道内幕,私下传说。”平郡王正一正脸色,翻到新换的那一页,“如今是我迁就事实,帮着你作弊,得记住,这是你的亲笔!”
此言一出,周廉色变,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恍然大悟,是中了平郡王的圈套了,如今“真赃”俱在,一出了事,平郡王可以抵赖,自己是赖不掉的。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颜色非常难看。平郡王体会得到他的心境,从容说道:“祸福相倚,《太上感应篇》说得好,‘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只要平平安安交了这趟差,你转‘大九卿’也不难。”
听得这一说,周廉心里那股吃了哑巴亏的闷气,顿时消散,心想,既然他有此表示,索性就敲钉转脚,弄实在了它。
“‘大九卿’是‘三品京堂’,求之不得。不过,回王爷的话,母老家贫,倘蒙王爷栽培,能把我放出去,让家慈过几天舒服日子,全家大小,都感王爷的恩德。”
看他是很认真的神情,平郡王知道此人可以收服了,想一想问道:“你现在是正三品,外放有什么缺,是你能补的?”
这一问,周廉愣住了。实缺道是正四品,不能降官;此外只有当监司、布政使从二品,按察使正三品,但掌管一省的钱粮、刑名,非特简不可,只怕不是平郡王所能帮得上忙的。
他还在考虑,平郡王倒已经替他盘算好了,“你得先转‘京堂’,才有外放监司的资格,藩司既掌财权,又管用人,如果跟督抚没有渊源,不容易处得好;臬司管刑名,搂钱倒容易,但会出事,你家老太太的日子不会过得舒服。只有从三品的盐运使,品级上虽委屈一点儿,总也还说得过去。”
“盐运使”三字入耳,周廉心头“嘣咚”一跳。不说两淮,只一任长芦盐运使当下来,宦囊所入,下辈子都吃不完。命中有这么一步运吗?他怀疑地自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替你想法的。”平郡王沉吟了一下又说,“如果我在军机处,一切都好办了。看你的造化吧!”
弦外有音,略辨一辨是平郡王自道可能入军机。然则凭何因缘入军机呢?当然是将这趟“玉牒馆总裁”的差使,干得十分圆满,能让皇帝满意。
转念到此,周廉又惊又喜。他在宗人府好几年,对亲贵宗室的情形,相当清楚,平郡王年少多才,脾气也不似他父亲老平郡王讷尔苏那么僵硬,皇帝因为老平郡王不识抬举,特意革了他的爵,命福彭承袭,便有存心培植的意思在内。而况这位小平郡王与宝亲王弘历从小在上书房一起读书时,便亲如手足,而宝亲王将来必继皇位。有这样好的一条路子摆在面前,而竟不知道去走,真正愚不可及。
“王爷,你老入军机是指顾问事。”周廉一脸的诚恳与感激,“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决不假手于人,亲自去办。”
这就是对那句“法不传六耳”的答复,平郡王心里自然也很宽慰,想不到只用了小小的手段,便将周廉收服了。于是他点点头说:“将来托你办的事很多,你的劳绩一定不会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