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果然,另外的一个“喜信”,冲淡了马夫人对杨家亲事不成的失望。对于曹震要摆排场有一番作为,好把曹雪芹也“带”出来的计划,亦颇感兴趣,问秋月应该怎么做。
“他们有两千两银子的当头,我已经许了锦儿,把我的私房钱借给她——”
“没有花你的钱的道理,我来给她。”马夫人又说,“不过用你的名义也好。此外呢,还要怎么帮他的忙。”
“我跟锦儿商量好了,请太太借五千两银子给他,赁一所好房,置一辆好车,动用家具,一共不能超过两千;余下三千银子,存在当铺里,吃息不动本。此外,看有古玩字画,借个十几二十件,替他装场面。这就很像样子了。”
马夫人点点头,虽未拒绝,却不是很热心的样子。秋月心思最细,这几年跟马夫人朝夕相处,把她的性情摸透了,当即说道:“太太大概是不大信得过震二爷?”
“不错!”马夫人坦率承认,“银子花光了,还在其次;好些东西是老太爷留下来的,老太太特为给芹官的,如果拿出去变卖了,传个名声出去:曹家出了败家子,叫我将来怎么有脸见老太爷、老太太。”
“我已经想到了,不要紧,有个办法,不过要靠锦儿肚子争气。”
“这话,我就不懂了。”
“如果锦儿替震二爷生个白胖儿子,太太做主,拿她扶了正。有她看住震二爷,太太不就可以放心了?”
“啊,啊,你这个算计好!”马夫人欣然乐从,但随即又有疑问,“如果生了女的呢?”
“先开花,后结果,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不妨跟震二爷先说明白。反正锦姨娘是候补的震二奶奶,至于哪天补实,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切都照秋月的安排。曹震与锦儿对她的感激不必说,马夫人也觉得她深谋远虑,真是能替全家打算。而在秋月,心里也很得意;同时平添了好几分的自信,觉得不必像过去那样谨畏持重,很可以替马夫人出些新鲜主意。
有个主意是劝马夫人搬到京里去住,理由是:第一,曹雪芹在官学读书,年底期满。开春不论当差或者应试,这在锦儿自然义不容辞,但住在她家,怕曹震应酬太多,来来往往的酒肉朋友,带坏了曹雪芹。
其次,王府太福晋曾有表示,希望马夫人移家进京,老年姑嫂,得以常相亲近。平郡王领兵在外,料想太福晋定会常常想念,要有自己人劝解安慰,这也是马夫人应尽的道理。而况,为了曹雪芹的前程,这样做总是有好处的。
此外,她还有第三个不便出口的理由,马夫人进京,绣春当然也要跟了去。这一来,锦儿所听闻及顾虑的那些事,便都可以丢开了。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这几年在这里清静惯了,真是舍不得搬走;再说,搬家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就因为麻烦,才要早日着手,别看现在是夏天,日子快得很,一晃眼就到了年底下,那时候又过年、又搬家,手忙脚乱,叹一声‘悔不当初’可就晚了。”秋月又说,“太太如今只拿主意好了。定了主意,余下的事我跟绣春来办。”
“对了!”马夫人忽然想起,“绣春呢?上哪儿去了?”
“到镖局子打听漕船的消息去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的兴致立刻就好了。原来王达臣已有信来,这回要带着妻子来看马夫人跟季姨娘。炎炎长夏,起早自是极苦之事,决定附搭漕船北上。绣春想念夏云,格外起劲,经常悄然溜到镖局,托人去打听王达臣夫妇所搭的那一帮漕船到了没有。
“今年真是热闹了。”马夫人说,“有他们夫妇俩在,倒正好搬家,内外都得力。”
“可不是!”秋月紧接着说,“这两月就捎信去,请震二爷在西城找房。”
“他那里我没有去过,不知道大小怎么样。”马夫人说,“其实住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吗?”
没有分家,如像在南京那样,自然住在一起;既已分炊,不宜再合。秋月心里是这样想,但不愿明说,含含糊糊答道:“且等太太自己去看了再说。”
“要等我去看,就不知道哪一天了。不过,我又怕吵,震二爷如果客多,人来人往,也烦人。”马夫人主意已经定了,便凝神想了一下说,“还是自己找房,有合适的买下来亦不妨,不然就先赁一处。不过无论如何要离震二爷那里近,才有照应。”
正在谈着,曹雪芹回来了,略说缘由,拿酒食接待了护送的人,又开发赏号,马夫人才问起,何以忽然回家。
“非得回趟家,事情才算有交代,话很长,一时说不完。”曹雪芹问道,“绣春呢?”
曹雪芹归有定期,往往亦先会有信来。绣春知道他跟她谈得来,每每闻声先迎,只有这一次不见人影,曹雪芹就忍不住要问了。
但也很巧,绣春亦恰于此时归来,进门先问了曹雪芹好,才喜滋滋地告诉马夫人,王达臣带着夏云,已过了天津北仓,旦夕可到。
曹雪芹心中一动,立即说道:“王二哥倒来得巧!”他又问绣春,“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你以前的嫂子,不怎么愿意你二哥走镖,是吗?”
“是啊!”绣春答说,“那年保镖路过曹州,有一伙不懂规矩的蟊贼,硬下手劫镖,我二哥跟他们干了一场,差点把性命送掉。我嫂子就说:别干这刀尖上舐血的行当了。我二哥回她一句:不干这一行干什么?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呃,那么,”曹雪芹又问,“你现在的嫂子呢?倒不觉得他干这一行有什么不妥?”
绣春的心思比谁都快,料知其中必有缘故,便即笑着问道:“芹二爷,你怎么忽然打听这个?”
“你别管,你只回我问的话好了。”
“夏云倒没有觉得他这个行当有什么不好。不过,我总觉得委屈了夏云。她也是有志气的人,能像碧文那样就好了。”
“喔,”曹雪芹抢着说道,“有个消息,朱老师已补了实缺。”
原来朱实在京曾应过两次乡试,却都名落孙山。平郡王见他功名心热,便助他捐了个知县,分发到山西候补,最近补了朔平府平鲁县的实缺。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官太太了。”马夫人也为碧文高兴,“而且是掌印夫人。”
“这下,”绣春越感歉疚,“更把夏云比下去了。”
“也不见得!七品官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曹雪芹紧接着说,“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将来说不定王二嫂还胜过我的朱师母呢!”
听得这话,大家都感兴味,绣春更为兴奋,催促着说:“什么机会?请快说,请快说。”
曹雪芹故意卖个关子,“不忙,这跟我今天回来有连带关系,回头我一块儿谈。”他又说道,“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绣春愣了一下,微微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也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回头等你谈了我再说。”
马夫人笑了,“真是!”她说,“在一起就是钩心斗角,再不然就是——”
“参禅!”秋月接口。
“好了,我说吧!”
曹雪芹将“姑太太”希望他从戎,曹震料定马夫人不会同意,教他如何搪塞的话,照实说了一遍。
“姑太太怎么想到这条路子?”马夫人有些困惑,“这得好好琢磨,现在把话说了出去,到年底下官学念满了,可又怎么说呢!”
“震二哥说到那时候一定有办法,娘你别担心。”
“也许,”秋月亦做劝慰,“姑太太也是一时想到,过一阵子改了主意。反正时候还早,慢慢儿探探口气。她不提就算了,如果仍旧有这个意思,再想法子化解。”
“其实,就真的去了,反正跟在王爷身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绣春又说,“大不了吃个一两年苦。”
“正就是这话!”曹雪芹趁势接口,“我心里在想,如果王二哥肯去,当然也是在中军大营,替郡王当个贴身护卫。将来凯旋还朝,论功行赏,‘王二嫂’的风光决不输于‘朱师母’。”
生性好强的绣春,眼睛顿时浮起一个戎装带刀,红绣帽后拖一支蓝翎,有好几名士兵跟随着的绿营武官的影子,只觉得满怀舒畅,笑得一嘴银牙,灿然尽露。
“别的不敢说,我二哥有一样好处,我可以写包票,实心眼儿,答应了的事,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办到。”她紧接着又说,“芹二爷不能跟小王爷去,保荐我二哥在小王爷身边,尽心伺候,对太福晋也算有交代了。”
有了由王达臣去代替曹雪芹的意思在内,显得这件事更妙了,秋月很起劲地说:“小王爷一定会赏识他!凭良心说,像王二镖头这样的人才——”
接下来,秋月举了王达臣许多好处,曹雪芹又加以补充,绣春则做了些纠正,说她二哥没有那么好。大家越说越有劲,只有马夫人默不作声,让秋月发觉了。于是她悄悄拉了绣春一把,微努一努嘴,提醒她注意马夫人的神态。
“你们别一厢情愿了!还不知道王二哥自己的意思怎么样呢!”马夫人又说,“夏云虽说想当官太太,只怕也未必舍得她夫婿一去几千里。”
“夏云不是那种人——”
“绣春,”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这件事可以谈,我也赞成。不过绝不能勉强!你的心别太热,先让秋月探探夏云的口气再说。”
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听得出来,马夫人似乎并不以此事为然,尤其是秋月,还觉得马夫人仿佛预见到这件事不会成功。既然受命等夏云来了,去探探她的口气,自然先要明了马夫人的意向。当然,这不是一件很急的事。
晚上纳凉,马夫人细谈如何移家京城。曹雪芹和绣春都是初闻其事,但态度不同。绣春若有所思,一直不曾作声。曹雪芹却大为兴奋,他说要有一个很好的花厅,以便作文酒之会;还要几间客房,好让气味相投的朋友,长夜彻谈,不必老惦念着夜深归去不便而扫了兴致。
马夫人不忍拂爱子之意,不置可否。秋月却忍不住说:“有两三个朋友来,留饭留宿,都办得到。不过,你要像四老爷以前那样,弄一班清客在家里,那可还早一点儿。”
“我又何尝想学四老爷?再说,四老爷那班清客,也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这话,”绣春第一次开口,“未免过分了吧?”
曹雪芹就服绣春,自己也觉得话说得太狂了些,因而笑笑不答。
“绣春,”马夫人发觉她一直对移家的事,不表意见,便即问说,“你平常主意很多,今天怎么倒不说话?”
“为了芹二爷,应该搬到京里,挺好的事嘛。”
“你赞成不赞成呢?”
“我不说了,挺好的事。”
“那么,”马夫人忍不住问,“你当然也跟着我了。”
绣春不免迟疑,因为原议是跟曹震住得越近越好。而她的心意正好相反,可是她万不能为了一己的私衷,要全家放弃让曹震就近照应的方便,这便成了一个难题。
“怎么样啊!你有话尽管说。”
马夫人声音很和缓,但仍使绣春感到咄咄逼人的窘迫,一向心思很快的人,一下子变得木讷了。
“回太太的话,”她说得很慢,“我当然应该跟太太进京。不过,我想住庵。”
“又来了!”本来耐着性子的马夫人,厌闻此语,所以突然冒火。不过,秋月体会到绣春的心情,已有防备,及时拦住了马夫人。
“绣春不是存心要住庵,她有她的苦衷。”
听这一说,马夫人算是忍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秋月先起身,带走一把装金银露的银壶,似乎要去增添,随后马夫人也走了。
“你怎么又要住庵?”曹雪芹说,“到现在还是看不开,放不下。我教你一个法子。”
“我不是什么看不开,放不下。不过,”绣春跟他说话是随便惯了的,“姑妄言之。”
“你忘了你自己是绣春,不就看得开,放得下了?”
绣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是什么不传之秘!”她说,“莫非‘无我相’我都不懂?”
“是啊!你是灵心慧质,不应该不懂。”
“多谢、多谢!别给我戴炭篓子了。”绣春答说,“我也不是看不开,放不下,我怕惹麻烦。”
“怎么呢?”曹雪芹问道,“你怕震二爷招惹你?”
绣春不答,显然是默认了。曹雪芹也不作声,细细体味绣春的心境,好一会才说:“你还是‘无无我相’。”
“我只知道‘人无我’‘法无我’,没有听说过什么‘无无我’。好了,好了,谁跟你参野狐禅!”绣春忽然问道,“我有一小坛二十年陈的花雕,你想不想喝?”
“好啊!哪里来的?”
“漕船上带来的。”
“对了!”曹雪芹将起身要走的绣春唤住,“我刚才没有听清楚,你二哥到底哪天到?”
“他搭的是江西来的漕船,照镖局子的人说,江西的漕船,到通州的限期已经过了,正在赶,说已过了北仓,那就快了。”
说完,她就走了,穿的是一双软底鞋,行走无声。绕过马夫人卧室,却好听到“绣春”二字,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绣春不愿意回京,”是马夫人的声音,“只怕不是像你所说的,怕跟震二爷见面,大概还是那个缘故。”
“这也不必去提它了。”秋月说道,“反正要跟震二爷住远了,太不方便,是办不到的事,以后只有想法子,能让她尽量少跟震二爷见面。”
“光是这样,也不是个了局。”马夫人忽然叹口气,“唉!”而且语气很重。
绣春不由得惊疑,自己也不知道马夫人所说的“那个缘故”是何缘故,也不明白马夫人为何为她叹气?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想办喜事?”
“芹二爷十九了,自然该办喜事了!倘或老太太在,一定比太太还急上十倍,巴不得早抱个曾孙。”
“想抱孙子,自然也是心事,还有一层,只怕你跟绣春都体会不到。”
“喔,太太请说。”
马夫人迟疑着不作声,绣春赶发屏声息气,等到喉头发痒,忍不住快要咳出声来,方听到马夫人开口。
“眼看你跟绣春,白白把大好光阴糟蹋掉,我心里像揪着一个结,实在不是滋味。早早有个新娘子进门,家里也热闹些。”
“这,”秋月歉意地赔着笑说,“这可真是没有想到。”
“如今话既然说出口了,我就索性说明白一点儿。秋月,我很感激你,不过,如今芹官是你照应大了,你许给老太太的愿心已了;再说,以后只怕你也照应不到。所以,这趟进京,我也要发个愿,替你好好找个夫婿。”
一听这话,绣春忍不住想笑,掩住了嘴,侧耳细听,看秋月如何回答。
谁知听到的回答,是她再也想象不到的,“太太先别为我操心。”秋月说道,“倒是绣春,难得她嫂子也来了,太太别错过这个机会。”
“不错,当初绣春为夏云费了好大一番气力,如今夏云也该报答报答这个小姑子了。”
绣春恍然大悟,秋月与马夫人先前所谈的是什么,心中无限气恼,自觉脸上发热,自知心境已现于辞色,便尽力压抑,想起曹雪芹刚才所说的“无无我”,果然不错,赌口气偏要把那个“无”字拿掉。这样转变念头,居然能把所听到的话,暂时丢开。去开了酒坛,挑个最大的酒壶,将酒灌满,再打开食橱一看,有一块蒸好了的,与那坛花雕来自同一地点的茶油鱼干,此外还有一碗煮栗子,都可以将就下酒。
刚检点停当,只见秋月走了来说:“怎么想起来喝酒?井里不还有浸在那里的水果?”
“那更好了。”绣春随即答说,“把它捞起来吧!”
于是秋月唤小丫头将装入布囊浮沉在井水中的水果捞了起来,有瓜,有藕,还有莲子与菱角,装了一盘送出去,却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在。
“绣春呢?”
“她看太太去了,时候还不太晚,要不要再出来坐坐?”
曹雪芹的话刚完,已见绣春来,却只得她一个人,“太太已经上床了。”她小声又说,“你喝归喝,可别高谈阔论,惊吵了太太,那就喝不久了。”
“你们要喝到什么时候?”秋月接口说道,“已过了二更——”
“不会太久,”曹雪芹据实说道,“至多三更天。”
“就四更天也不要紧!”绣春脱口便说,“怎么叫长夜之饮?”
秋月一听她的语气不大对劲,不知道她又什么事不痛快了,摸透了她的脾气,不去理她,笑一笑转身要走。
曹雪芹急忙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去拿酒杯,我也想喝一点儿。”
“那才好!”曹雪芹大为高兴,“你替绣春也带一副杯筷来。”
取来两副杯筷,两人一左一右,名为陪着曹雪芹喝酒,其实只是替他剥菱、剥莲子。绣春一面动手,一面问道:“最近作诗了没有?”
“这个月作了三回了。”曹雪芹答说,“都是临时有人邀的。”
“是你们诗社里的人?”
“也有外头人。”
“题目呢?”绣春又问,“是随便作,还是先拟好了的?”
“是些什么题目?”绣春自问自答似的,“无非风花雪月。”
言下大有藐视之意,曹雪芹不觉抗声:“那可不一定——”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绣春赶紧拦住,而且埋怨,“你就是这样子!只要一喝酒,嗓门儿就大了。”
“这可跟酒不相干!”秋月插进来说,“他酒才上口,哪里就到了‘逸兴遄飞’的时候?是你的话惹起来的。”
“真是,月光之下,也有‘青天’。”曹雪芹笑着举杯,“来,来,秋月,咱们喝一杯!”
“别闹酒,喝一口好了。”
“好,喝一口。”曹雪芹微一仰头,喝了一大口。
秋月却还刚端起酒杯,向绣春说道:“你也来啊!”
绣春默默地举杯,踌躇了一会,喝口酒将杯子放下,又低下头去剥莲子。
见此光景,曹雪芹便转眼去看秋月,她亦正在看他,两人都是无奈的眼色。不过曹雪芹自目语中受到了鼓励——秋月自觉扫了绣春的兴,示意曹雪芹补救。
于是曹雪芹平静地说:“绣春,你别以为我们诗社里,都是吟风弄月,无病呻吟,题目很多,不过要看体裁而定。譬如古风,要有铺叙,不能找个枯燥的小题目;如果是近体,题目又不宜太大,可是一社又不能作一首近体,那就得另外在拟题目上想法子了。”
是什么法子呢?这要绣春来问,话才接得下去,但绣春只望了他一眼,并无话说。
这一下局面就很僵了。秋月不能不开口,“是啊,”她附和着,“一社不能只作一首近体,哪怕是律诗,遇到像温飞卿那种捷才,手一叉一句,叉八下,诗就有了,余下来的辰光,干什么?”“就是这话。”曹雪芹的扫兴之感,总算消失了,“如果作近体,总是四首或者八首。”
秋月看绣春仍无接口的意思,只好又问:“怎么是四首,或者八首?要看工夫够不够。”
“不!律诗作四首,绝诗就是八首。”
“那得找八个题目,是一个题目上想八个花样。譬如说,有一回我们作七绝,总题目是《酒》,分题第一个是《思饮》,末一个是《宿醒》。”
“那就怪不得了。”秋月笑道,“从头一天作到第二天,题目别说八个,十八个也不难。”
“你也别这么说,有时候还真不大好拟。”曹雪芹说,“不是凡事都可以入诗的。”
秋月点点头说:“你说这话,见得你诗有功夫了。”
绣春觉得好笑,忍不住撇一撇嘴说:“听听,倒像是咸安宫官学的教席。”
秋月自己也失笑了,但笑声短促,而且带着鼻音,听来像是冷笑,有着不屑与言的意味,这下将绣春刚刚平服下去的气恼,倏地又提升了。
曹雪芹却没有留心她的脸色,实在也是看不到,因为绣春背着月光。他只想到绣春既然开口了,正好逗她把话说下去。
“作诗的事,是你提起来的,结果我跟秋月大谈特谈,你反倒没有话了!”
“既然你们大谈特谈,哪里容得我插嘴?”
这话又使得秋月不悦,她心里在想:原是怕你们闹成僵局,在苦心调护,怎么倒因为果,说成有意要抢你的话似的,这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于是,她立刻就回敬了一句:“谁又捂住你的嘴,不让你说了?你尽管发你的高论好了。”
这无异火上加油,绣春随即应声,“好!”她面向着曹雪芹说,“我说段故事你听,你看是不是可以当作诗的材料?有家人家,女儿很多,死的死,嫁的嫁,后来剩下两个。其中一个是让夫家休了回来的;未嫁的那个,跟她娘说:她虽是人家不要的,人才也还过得去,不如把她嫁了吧!你道她娘怎么说?她娘说:她已经嫁过一回了。倒是你,黄花闺女,还容易嫁得出去。你说,这不是老天有眼?”
一语未毕,突然发现秋月已站起身来,随即掩面疾走。曹雪芹一愣,“是怎么回事?”说着,便要赶进去探个究竟。
绣春知道闯了祸了,但曹雪芹进去一看,这场祸便不易收拾,所以一把将他拉住,“没有什么!”她将他按在椅子上,“你替我安安静静坐着,包你没事。”
曹雪芹坐下来,细想一想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跟秋月?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瞎编的,哪里有这回事?”
“瞎编的?”曹雪芹狐疑莫释,“怎么跟你们俩的情形很像?”
“哪里很像?第一,太太是我们的主子,又不是娘;第二,我也不是给人休掉的,是我自己不愿意,你说哪一点相像。”
这使得曹雪芹将信将疑,大为困惑,“你怎么好端端编造这么一段儿呢?”他说,“总有个缘故吧?”
“有什么缘故?聊闲天嘛!”绣春已能料到秋月这时候做何情状,反正眼前决不会有风波,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语气说道,“好了,别提了!本来没有是非,让你这么一形容,倒真像我编了故事故意笑她似的。你不要多事,变成庸人自扰。”
曹雪芹先不作声,静静地眼朝里望,未见任何异状,心也就能放得下了。
绣春看自己的话有了效验,便又想了些闲话来谈,将曹雪芹的情绪稳定下来,才问:“你明天不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等王二哥来。”
“那就尽有聊天的工夫,这会儿不早了,睡去吧!”
曹雪芹犹有恋恋之意,禁不住绣春软哄硬逼,只好归寝。绣春看他上了床,为他掖好帐门,油灯中只留一点微焰,然后轻轻关上房门,还怕曹雪芹会悄悄起来窥探,索性去取了根擀面杖,套入扉门环,从外面闩住了。
这时小丫头都已睡了,绣春收拾了残肴剩酒,一个人在月亮下坐了好一会,决定去向秋月赔个不是。
秋月就住在马夫人后房,但另有门可出入,绣春到她窗下,侧耳听了半天,并无声息,便柔声喊道:“秋月,秋月!”
“睡了,别吵醒了太太!有话明儿个再说。”
秋月的声音很轻,但除了稍觉冷漠以外,别无异样。绣春踌躇着好一会,觉得去留两难。
“你怎么还不走?太太刚睡着。”
第二次催促,绣春可真不能不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小丫头早替她倒好了一盆水在那里,便脱却竹布衫,卸了兜肚抹身。此时月色已经偏西,斜照入窗,正好让她自己看到丰满白皙的前胸,捏一捏左臂,肌肉还是紧鼓鼓的。不由得想到他二哥的把兄弟、专走口外镖的冯大瑞,有一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借扶她过青苔时,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再想到秋月跟马夫人所说的话,心中蓦地一震,震开了她的思路。
她当然常想到冯大瑞,但每一想到,总是自己千方百计地回避,尽力把冯大瑞这个人和名字忘掉,越快越好。但这时候思路一震开,再也无法收束,顺理成章地想了下去,不由得就自问:就嫁冯大瑞,有何不可?
此念一生,自己都大吃一惊!随即便浮起了作孽的感觉。赶紧抹干身子,穿上布衫,将蒲团移了过来,当窗跪下,双手合十,口中急急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但抬头正见一轮明月,自然而然地在心里冒出来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下将她急出了一身汗!在心猿意马、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中,又想到了李商隐的那两句诗,抓住了一个“悔”字,自家思量:“她悔,我该不该悔呢?”
终于有了计较,索性好好想它一想!这一转念间,平矜去躁,心就静了。于是又磕了个头起身,重新抹了一遍身,换上一件旧罗衫,坐在窗下,摇着蒲扇,喝着白菊花泡的凉茶,自己问自己:从哪里想起?
首先想到的仍是冯大瑞。平时不敢多想,此时一敞开了思路,冯大瑞的一切,风起云涌般奔赴心头,就像人在野马上一样,驾驭不住,就只好紧紧抓住马鬃,随着它走了。
这一场“野马”跑下来,晓钟已动。绣春倒不是人倦了,而是对冯大瑞的所见所闻,想得太多,自然思倦了。但由冯大瑞想到她“听壁脚”的那番话,不免惭感交并,同时也由曹雪芹杜撰的那句“无无我”,了然于人家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旁观者清,必是自己对冯大瑞的感想,不知不觉中落入马夫人与秋月的眼中,大家才会有此议论。说起来全是好意,尤其是秋月,也许马夫人闲言闲语听得多了,已经很不高兴,只为秋月从中排解,才没有发作。那么,刚才自以为编得很绝的那个故事,岂不是比“狗咬吕洞宾”还不如?
念头转到这里,又出了一身汗,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但出了房门,却又站住了细想了一会,原意是要去向秋月输诚,沉吟后改变了原意,只要看一看秋月无恙,回来再做道理。
到得那里一看,只见窗户已开,绣春急忙缩步。心想,此刻约摸四更天了,比先前凉爽得多,如果那时关窗不嫌热,这时候又何用再开?可见先前的关窗,必是料到她会来,有意摒拒。
这样一想,越发将身子后退,躲在暗处,悄悄凝望,但见月色如霜,将秋月屋子里照出一大片白色。而就在这一大片白中,出现了一条侧影,自然是秋月,等她转过身来,但见脸上蒙着一块手巾,而且用双手揿住,好久都不曾放下来。
“这是干什么?”绣春在心中自问,怎么样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双眼睁得好大地,终于盼到秋月露了真面。一望之下,大吃一惊,她看到秋月那双眼肿得像熟透了的杏儿那么大。
绣春怔怔地望着,痴痴地想着,发觉自己的心情一变再变,当秋月掩面疾走时,知道一时逞口舌之快,闯了祸了;后来去喊秋月时,自是怀着满怀歉疚;而此一刻是惭感交并,痛悔不安;她跟冯大瑞的情形,秋月自是旁观者清,想撮合他们成就姻缘,原是一片菩萨心肠,不道好人不得好报,会挨她这一顿窝心骂,怎不伤心欲绝。
于是,绣春也热泪交流了,毫不迟疑地到门外轻声喊道:“秋月,你开门,让我进去。”
一面说,一面去推门,门是绣春刚才出去过了,回来尚未闩上,所以应手而开。而就在秋月愕然不知所措时,只能“咕咚”一响,绣春已跪在她面前了。
“干什么?干什么?”秋月惊问。
“我该死!我糊涂!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听这一说,秋月的一颗心才放下,自然也觉得快慰,“起来、起来!”她将绣春拉了起来,顺手拿自己的毛巾给了她,“擦擦眼泪,咱们到外面去谈。”
绣春一接手巾,立刻就解开了刚才所见的疑团,秋月是因为哭肿了眼睛,用热手巾敷着消肿,意会到此,顿时着急。
“你这双眼睛怎么办?天亮太太看到了,怎么说呢?”
“太太倒还不要紧,就怕芹二爷问。”秋月泰然笑道,“说不得只好装病了。”
“装什么病?”
“自然是害眼。”秋月问道,“还能装什么病?”
“真是,”绣春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也是急糊涂了。”
说着,她将手巾重新泡在热水中,绞干了交秋月手中,然后将竖在后廊上的竹榻放了下来,与秋月对月并坐,悄诉心曲。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话会那么重。”绣春说道,“亏得还是你涵养好,换了我,早就闹翻天了。”她看着秋月那双肿得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复又忧心忡忡地说,“肿得这么厉害,怎么办呢?得找点什么药敷一敷才好。”
“不要紧!随它去,自然慢慢会消肿。胡乱一治,反倒治坏了。”
“唉!”绣春叹口气,“我是怎么鬼摸了头?害你哭出几缸眼泪。”
这下又勾起了秋月的委屈,“也不尽是为你。”她低声诉说,“你总也听见了太太跟我说的话,说芹二爷以后不用我再照应了,这倒无所谓,说什么以后怕有我照应不到的地方,你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绣春细想一想,也懂了,但不肯说实话,“你别胡猜!”她说,“太太不是那种会多心的人!”
“也不止这一回了。有时候,芹二爷回来,我在他那里多谈一会儿,就会让小丫头来找,到去了又没事。”秋月痛苦地又说,“太太也不知怎么想来的,仿佛芹二爷对他自己的亲事不热心,只为有我梗在中间。这是哪里说起?”
“太太不会有这种念头。”绣春仍只是委婉地替马夫人解释,秋月当然听不入耳,但也不再辩驳。
“喔,”突然间她打断了绣春的话,“我想起一件事,要趁早交代。明天我装眼病,芹二爷一定会来看,往常我只要病得躺下了,他一定会端张凳子,坐在床前,陪我聊天,聊个没完。明天如果仍是这样子,我的眼就好得慢了,你得想个法子,别让他到我屋子里来。”
“行!”绣春答说,“一趟不来,是办不到的,我想法子绊住他的身子就是了。”
“这我就放心了。”秋月说道,“这会谈你的事,你是怎么想了想才明白?”
绣春脸一红,闪避着说:“这去说它干什么?”
“好,过去的不谈,只谈将来,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
显然的,口气是松动了,秋月便起劲地问:“那个镖头姓冯,是不是?”
绣春点点头,低着头轻声吐了四个字:“叫冯大瑞。”
秋月也点头:“人挺不错!长得挺帅的,说话很爽朗,可又不是心粗气浮样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那么,你嫁他好了!”绣春说了这一句,自己掩口葫芦。
秋月也一笑置之,停了一下问说:“这件事是等你二哥二嫂来了再谈呢,还是明天我跟太太回了,让芹二爷去相相亲?”
绣春的脸更红了,故作不解地:“什么事?”
秋月沉吟了一会,起身拉着她的手,“你来!”她只是要换个方向坐,背对月光,脸上漆黑,“这样子,你就不必怕害臊了,跟我说实话,我替你办,包管妥帖。”
绣春感激在心里,但实在为难,思前想后好一会,方始答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话一传出去,不叫人当作海外奇谈吗?”
原来她是肯了,只是怕人笑话,秋月想了一下说:“那也好办!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净,也很容易。”
“你倒说给我听听。”
这是千肯万肯的了!秋月回想当年马夫人在徐州度岁时,大家苦口婆心,轮番劝她还俗,只是不允;如今一夕之间,情势大变,不但不出家了,且还要出嫁,想想有趣而好笑,想故意卖个关子,消遣消遣她。但秋月毕竟厚道,还是跟她说了。
“我那个‘妹夫’是哪里人?”
这自是指冯大瑞,“妹夫”二字入耳,绣春心头一震,而脸上发烧,不由得嗔道:“你说的什么?不跟你说心里话,你当我不把你看成姊妹;说了心里的话,你又拿我取笑。”
“又没有别人。”秋月笑道,“就取取你的笑怕什么?”
“怎么知道没有别人,也许隔墙有耳。”
绣春一向耳聪目明,秋月当她真的听见了人声,便屏息着细听,只听墙外犬吠,便又笑着说:“不错!隔墙有耳,是‘黄耳’!”
绣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又说:“冯大瑞是山西蒲州人。”
“他家有什么人?”
“老娘,一个哥哥、嫂子,还有一儿一女。”
“他的家世你倒很清楚。”秋月接着又说,“等你二哥来了,说妥了亲事,让你二哥带着夏云先到蒲州住下来,回来再把你接了去,就在那里办喜事。曹家的人一个不沾。”
绣春觉得这个法子,确可免于羞窘,但心中却有怏怏不足之意,所以一直不曾开口。
“怎么样呢?”秋月催问。
“我——”突然间,绣春张皇地说,“不好了!真的隔墙有耳,芹二爷来了。”
一听这话,秋月起身就走,直奔卧房,轻轻将房门关上,往床上一倒,面向里卧,却将头在枕上悬了起来,好用两个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这时曹雪芹已从廊上绕过了来,开口就问:“秋月呢?”
绣春已面月而坐,先不答他的话,只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曹雪芹笑了,“你把门在外面闩上,打量我就出不来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吧,皇上在西苑养着好些道士,都是有法术的,我跟他们学会了五鬼搬运法,还会画符。”他问,“你信不信?”
“鬼画符?我才不信,你好好告诉我怎么出来的?”
“你也真是!”曹雪芹叹口气,“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不会打窗子里跳出来。”
“啊!”绣春失笑,“真是。”
“秋月呢?”曹雪芹问,“秋月怎么样?”
“睡了,睡得好好儿的,我不忍心吵醒她,看这里月色不错,舍不得睡。”
“对了!月色倒真不错。”说着,曹雪芹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双手反背着在竹榻上一撑,刚把头仰了起来,突然跳起来说,“你骗我!秋月刚跟你坐在这里说话,而且是背着月亮的。”
绣春大吃一惊,心想情事如见,不会是使诈,便即问道:“你早就来了,是躲在哪里听壁脚?”
“你几时见我偷听过人家说话。”
想想不错,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从无鬼鬼祟祟的行为,心里不由得懊悔,自己无意中透露了真相,同时非常好奇,便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告诉你了,我学了好些法术。这是隐身法,等你看见我,我早就看见你们了。”曹雪芹又问,“秋月怎么样?”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何用我告诉你?你摸一摸就明白了。”
牵着她的手往竹榻上一按,绣春果然明白了,原来他刚才手撑之处,正就是秋月的坐处,余温犹在,瞒不住他了。
“不过,我倒有件事不明白。”曹雪芹问道,“大好月色,何以你们背光而坐?望出去一团漆黑,有什么好看的。”
绣春灵机一动,很快地答说:“秋月害眼,怕光。”
“怎么?”曹雪芹诧异,“好好儿的,怎么忽然害眼呢?”
“不舒服了一两天了。”绣春从容答说,“今晚上眼睛又进了一根飞丝,拿手一揉,坏了,马上又红又肿。”
“要紧不要紧?”
“已经上了眼药,不要紧,就怕见光。”绣春又把谎话圆了起来,“我们聊了好一会,她刚进去睡,你就来了。”
曹雪芹深信不疑,只是问说:“你们聊些什么?”
“商量搬家的细节。”
曹雪芹对这些家务琐屑,向无兴趣,便不再问。绣春觉得该散了,便打一个呵欠,作为暗示。
“你倦了不是?”
“当然啦,又不像你,是睡了一觉的。”
“我也没有睡好。”曹雪芹望着天空踌躇说,“这么好的月色,我真舍不得去睡。”
“那,我就再陪你一会儿。”
能得这一说,曹雪芹兴致便来了,正打点精神,想找一个有趣的话题,绣春却又开口了。
“不过,明儿个我也想请你陪一陪我,陪我到镖局子去打听我二哥什么时候到。”
“行!”曹雪芹答得很爽脆。
这就是绣春受秋月之托,把他调了开去的一法,绣春看事已妥帖,顺理成章地说:“那就早点睡吧!明儿个趁早风凉去走一趟。”
曹雪芹无奈,只得怏怏然地答一声:“好吧!”
“还有句话,明儿在太太面前,只说是你要去打听,要我陪着,别说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
于是绣春将曹雪芹送了出去,回到后院,只见秋月倒又坐在竹榻上了。
“你怎么睡了又起来了呢?”
“心里有事,睡不着。”秋月笑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鬼话,你也说鬼话,真有你们的。”
“没法子!”绣春又无奈何,又得意地,“不说鬼话降不住他。”
“可有一层,你想到了没有?一早去了,打听好了,他不又马上回来了吗?”
“不会!镖局子的人会留他。还有,明天祭仓神,他有一回不是没有赶上吗?明天正碰上了,他自然不肯错过。听说祭神的吉时是在午后,那就得太阳下山才能回来。”
“你呢?”秋月问说,“你也在那里待一天?你可以到仲四奶奶那里去玩。”
秋月听说过仲四奶奶,是镖局子的内掌柜,这让她想起一件事,镖局都有客房,但如有女眷,倘是交情比较深的,都由仲四奶奶延请到家去住,那么夏云这趟来,想必也会住在她家?
问到这一层,绣春答说:“我想不会,夏云不是‘回娘家’吗?”
“对了!回娘家。”秋月笑道,“你将来可也别忘了回娘家。”
“又来了!”绣春复又叮嘱,“你明天可千万别在芹二爷面前露一句口风。不然,我就没法子陪他去了。”
“这何劳你交代?就是他回来了,也不会告诉他。”秋月又说,“明天等你们走了,我跟太太正好慢慢儿商量你的事。”
“何用这么急?”绣春意中踟蹰,“过几天再说好了。”
秋月想夜长梦多,非早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不可,当即答道:“不急也不行!把你的事谈妥了,才能商量搬家的事。”
“那么,”绣春不放心地问,“你预备跟太太怎么说?”
秋月懂她的意思,如果据实而言,了无含蓄,马夫人必然也会觉得诧异,看她平时嘴这么硬,原来她心里所想的,全不是这回事!因而答说:“这得好好琢磨,你的意思呢?”
“我想,最好等我二哥来了再说。”
“那怕等不及,反正我总顾住你的面子就是了。”
“那,你就不能把我心里的话,告诉太太。”绣春接着又说,“就作为你的意思,打算这么办。”
“这当然也可以。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出尔反尔,我可怎么交代?”
“这,你倒想想,我哪一次说话不算话?”
秋月点点头,“这话倒是。反正,月光菩萨是见证。”她忽然想起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绣春不明白她何以会念这两句诗,体味了一会说道:“就算我‘悔’了好了。你呢?你也后悔了吧?”
秋月有些发窘,也有些懊悔,信口一念,变成自找麻烦。不过,这倒也提醒了她,明天跟马夫人谈了绣春的事,她可能也会问这话,得先想好应付的法子。
绣春见她不作声,以为她意中也动了,便又说道:“我看,等夏云来了,连你的事一块儿谈吧!”
“你可别多事!”秋月很认真地,“如果你胡来,可又是恩将仇报了。”
想到秋月这晚哭肿了的双眼,绣春不觉心头一懔,急忙答说:“好,好,我依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