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进门就遇见秋月,使得锦儿遇到了难题,曹震叮嘱:“别说四老爷干什么去的。”这话对秋月用得上,用不上?
细想却不是难题。曹此行的任务,可瞒别人,不能瞒曹雪芹,曹雪芹知道了,岂有不告诉秋月之理。然则此刻之瞒,完全是多余的事。
“我到你屋子里去,告诉你一件千载异事,不过你得守口如瓶。”
秋月紧皱双眉,在牙缝里吸着气说:“我的妈呀!你别掉文行不行?什么‘千载异事、守口如瓶’,都酸死了。”
锦儿脸一红,“还不是跟你们这班酸溜溜的人泡的。闲话少说,”她指着曹雪芹的书房说,“在不在?”
“在写春联。”
锦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先把房门关上,径自往套间走了去。
秋月很少看到锦儿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态度,料想这件“千载异事”关系重大,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变得严肃了。
“四老爷要到热河出差,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秋月诧异地,“快过年了,还出差?”
“今儿早晨的事,奉旨马上动身,已经住到城外去了。不但四老爷,雪芹也得去一趟……”
等她将整个经过说完,秋月脸上不由得就有难色。她心里的想法不难测度,正就是锦儿所顾虑的。
“我在想,去是不能不去,只有想法子哄着太太,让她没有闲心思去想雪芹。我打算跟翠宝轮班来陪太太,把孩子也带来,跟小芹一块玩,家里一热闹,太太的日子也容易打发了。”
“也就只有这么办了。”秋月问道,“你自己跟太太去说,还是我替你去说?”
“自然是你说。”
“这也行。不过是去干什么,又为什么非要芹二爷陪着去,这得有个很妥当的说法。倘或话中有了漏洞,太太一动了疑心,那可就大糟其糕了。”
“是啊!如果是别的事,大不了说了实话,疑心也就去掉了,无奈这件事是万不能说的。”
秋月沉默不语,只见她眼珠不断在转动,过了好一会,方听她徐徐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太太肚子里最能藏得住话,你是知道的,很可以明说。事先明说了,还有一样好处,这是个很有趣的差使,太太没有事,心里会想,圣母老太太听说皇上去接她,会是什么个样子;圣母老太太见了芹二爷,是不是也喜欢他?只是想这些事,就不会想到芹二爷路上辛苦,替他担心了。”
正在谈着,听得外房有推门的声响,秋月起身张望,是小丫头文玉,“芹二爷来了。”她说,“是来看锦儿奶奶的。”
“请芹二爷在堂屋里坐一坐,我们就来。”秋月回身向锦儿说道,“暂且别告诉他,等回了太太再说。”
“这样,我到他那里看看杏香去,你趁这会儿跟太太去回,我在那儿听消息。”
说停当了方始出房,只见曹雪芹迎上来问道:“听说四叔已经出城了,是震二哥送了去的,怎么回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锦儿答说,“走,看看小芹去。”
于是一起出了垂花门,分路而行,曹雪芹陪着锦儿到他所住“梦陶轩”——前年就隙地新盖的一座院落,三间正屋,两间打通了的厢房,院子里一树腊梅,黄澄澄地开得正热闹。
“杏香,你看谁来了?”
杏香掀开门帘,笑嘻嘻地将锦儿迎了进去,“书房里坐吧!”她说,“那儿暖和。”
书房里生着一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暖气将两盆红白梅花都催开了,但花香之中杂着药香,锦儿便即问道:“谁服药?”
“喏,她。”曹雪芹努一努嘴,是指杏香。
“怎么啦?”锦儿关切地握着杏香的手问,“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杏香问道,“你喝什么茶?有水仙,有碧螺春。”
“锦儿姊,”曹雪芹插嘴,“试一试我的‘双清茶’如何?”
“什么叫‘双清茶’?”
“你看了就知道了。”
“水仙加梅花瓣。”杏香说道,“什么稀罕的东西,无非巧立名目。”
“他不是花这些闲心思,可怎么打发日子?”锦儿笑着问说,“你制的墨怎么了?”
“唉!别提了。”曹雪芹尚未开口,杏香已发怨声,“厢房里到处是煤烟,一片漆黑,害我整整收拾了两天。”
“这么说,是制成了,拿来我看看,自己制的墨,是怎么个样子?”
“真的能制成了,倒也好了。”杏香面无表情地说,“一团稀泥。”
曹雪芹任凭她埋怨揶揄,只是憨笑着不做分辩。而杏香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取茶叶,取瓷海,取棕帚帮着曹雪芹从紫檀条案上扫落梅——红白梅英扫了一碟子,接着匆匆而出,取来一碗水,将梅英都倾倒在水中。
锦儿一直默默地看着,心中感触很多,此时却忍不住问了:“那是干什么?”
“梅花瓣上有灰尘,也许还有看不见的小虫子,得拿盐水过一过,加到茶叶里头,喝了才能放心。”
“这是她想出来的主意。”曹雪芹补了一句。
“这么说,你们倒真是一对,好事之徒遇见好事之徒了。”
曹雪芹得意地笑了,杏香却有委屈的表情,“还不是将就着我们这位二爷。”她嘟着嘴说。
“真是,”锦儿笑道,“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
“嗨!”曹雪芹突然喊道,“水开了,快把壶提下来,水一老就不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完,杏香已拿干布衬着手,将坐在火盆上的水壶提了下来。曹雪芹已在大瓷海里放了茶叶,提起壶来,冲得八分满,顺手取银匙舀了一匙红白梅英倾入茶水,用一张皮纸封住碗口。
这时杏香已取了三个小号的枫木碗来,曹雪芹揭去封皮,用大竹勺舀了一碗茶,郑重其事捧给锦儿。
见此光景,锦儿不敢怠慢,站起来双手接住,捧到鼻下嗅一嗅,点点头,说道:“似乎真有点儿梅花的香味!”
“你也闻见了吧?”曹雪芹满脸像飞了金似的,“有雪水就更好了,那是‘三清’。”
“你就忘不了雪水煮茶那段掌故。”锦儿笑着说,“你们定情的那一晚,只怕也没有想到今天吧?”她突然想起,紧接着又问,“小芹呢?”
“睡了。”杏香笑说。
看曹雪芹脸上恬然自适的神情,锦儿心头的感想,纷至沓来,有半碗茶的工夫,那些感想凝结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了。
“雪芹,你倒像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的样子?”
“岂敢!”曹雪芹答说,“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我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是把你看得太懒了。”
“太懒?”
“可不是太懒?”锦儿答说,“像四老爷,这种时候,还得吃一趟辛苦。你不愿意做官,就可以躲懒了。”
杏香听出锦儿对曹雪芹的懒散不满,同时也不无有怪她的意思,正想开口有所辩解,却被马夫人派来的一个丫头打断了。
“太太交代,请锦儿奶奶跟芹二爷马上就去。”
曹雪芹不知何事相召,锦儿心里却明白,站起身来,向杏香说了句:“咱们回头再聊。”随即向外走去。
曹雪芹跟在她身后,一进马夫人的院子,便发觉异样,丫头们都聚在垂花门前的走廊上,离上房远远的。唯一的例外是老胡妈,在堂屋门口,端了张小凳子坐着。曹雪芹略想一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必是马夫人有极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要说,所以让丫头们都回避,而派两耳重听的老胡妈看门。
然而那又是什么极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呢?显然的,秋月是在屋子里,而刚才她是跟锦儿在一起,屏人密语,这样看来,此事必又跟锦儿有关。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扯一扯锦儿的衣服,等她站定脚转脸过来,曹雪芹先看她的脸色,毫无异状,便更诧异了。
“是怎么回事?锦儿姊,你总知道吧?”
“别多问!快进去,听太太说些什么?”
一进了屋子,锦儿先蹲身向马夫人请安,曹雪芹却只叫得一声,细看母亲的脸色,是深沉中微显得兴奋的神情,心想大概不是什么坏事,心就放了一半了。
“芹官,你得跟你四叔到热河去一趟。”马夫人的声音极低,但秋月与锦儿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所以听起来很清楚。
曹雪芹料知还有话说,且先答应一声:“是!”然后也是屏息静听。
“这几年你总不肯好好当差。我懂你的心思,嫌那些差使太委屈。你是内务府的闲散白身人,身份比工匠、苏拉高不了多少,我也不愿你去受那种委屈,再说像你三叔的那种茶膳房差使,也不是你能干的,别人弄了好处,拿你去顶缸,真远不如不干还好些。不过,这一回是很漂亮的差使。”
“喔,什么漂亮差使?”
“让秋月跟你说吧!”
“是去接圣母老太太……”
秋月将曹的任务,以及非得有个自己人在身边才方便的道理,细细地告诉了曹雪芹。
“震二哥也要去?”曹雪芹问锦儿。
“他是第二拨,四老爷是奉旨马上要走的。”
“这样说,我也得赶紧预备。”
“对了!尽明天一天,预备妥当。”马夫人接下来又说,“咱们曹家,受恩最深,康熙爷在日,凡有不便叫人办的事,都是交你爷爷办。如今这个差使,更是非同小可。老太太如果知道你跟着你四叔去办这个差使,皇上把最机密、最看得重的大事交了给你们叔侄,真是拿你们当自己人看了,她老人家一定也会很高兴。你懂我的意思不?”
曹雪芹一面听,一面体味,自然深喻其意,能办这桩差使,第一是意味着继志承先,曹家又将恢复当年天子家臣的荣耀与地位;其次是能办这件差使,便表示他已长大成立,能担当大事了。想到这一点,不自觉地感到肩头沉重,心生畏惧。
“四叔要我帮他,我还不知道干得下来,干不下来。”
“写写信,传传话,也没有什么干不下来的。最要紧的是谨慎,处处留心,别显出形来。”
“是。”曹雪芹又问锦儿,“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这得问震二爷才知道。”锦儿答说,“干脆你跟我回去,有什么话,你们哥俩一对面就都说清楚了。”
曹雪芹点点头,转脸向母亲请示:“娘看呢?”
“也好。”马夫人又说,“早去早回,我回头还有话跟你说。”
“那就去吧!”
锦儿起身告辞,秋月相送,出了院子,忽然说道:“你到我那儿来一下,我有点东西,你带回去。”
“什么东西?”
“给小犊儿的。”
锦儿之子,生在癸丑年,乳名就叫“小犊儿”,次日是他八岁生日,锦儿原邀了秋月跟杏香去吃面,如今不能去了。
“明儿得给芹二爷收拾行李,一整天怕都忙不过来,明天没法子到你那儿去了。给小犊儿的东西,你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