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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之围
晋语九
【题解】
本篇收录晋国昭公、顷公、定公、出公时期二十一条言论材料,取材上自晋昭公初年,下迄公元前453年晋阳之围。
晋国公室自平公以后日趋暗弱,政权逐步落到六卿手中。本篇记载内容全部围绕六卿,没有一条晋君言论材料。在二十一条材料中,赵氏独占十三条,从这些论载可以看出,赵简子、赵襄子正是依赖一批贤士辅佐才得以生存。与智氏有关的三条材料揭示了智氏灭亡的原因:“智果论智瑶必灭宗章”载智宣子错选继承人,“士茁谓土木胜惧其不安人章”载士茁讽谏智伯大兴土木,“智伯国谏智襄子章”载智伯国讽劝智伯备难。与范氏有关的材料有两条:“范献子戒人不可以不学章”载范献子勉人学礼,“董叔欲为系援章”讥讽董叔攀援范氏自取其辱。韩氏、魏氏、中行氏各有一条材料:“叔向论三奸同罪章”载叔向帮韩宣子定三奸之罪,“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章”载中行穆子论事君之道,表彰鼓臣夙沙釐的忠君言行,“阎没叔宽谏魏献子无受贿章”载阎没、叔宽微讽魏献子拒贿。
武公伐翼止栾共子无死
【原文】
武公伐翼,杀哀侯(1),止栾共子曰(2):“苟无死,吾以子见天子,令子为上卿,制晋国之政。”辞曰:“成闻之:‘民生于三(3),事之如一(4)。’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5)。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6),故壹事之(7)。唯其所在(8),则致死焉。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臣敢以私利废人之道,君何以训矣(9)?且君知成之从也(10),未知其待于曲沃也,从君而贰(11),君焉用之?”遂斗而死。
【注释】
(1) 武公伐翼,杀哀侯:事在公元前709年。《左传·桓公三年》记载:“三年春,曲沃武公伐翼,次于陉庭。韩万御戎,梁弘为右,逐翼侯于汾隰,骖而止。夜获之,及栾共叔。”武公,曲沃武公,姬姓,名称,曲沃桓叔之孙、庄伯之子。公元前745年,晋昭侯将叔父成师封于曲沃,号曰桓叔。曲沃的地盘比晋国都邑翼要大,桓叔又深得民心,经过桓叔以及其子庄伯、其孙武公凡六十七年的努力,终于取代翼城的大宗而成为晋侯。翼,晋国都城。哀侯,晋鄂侯之子,姬姓,名光。
(2) 栾共子:晋哀侯大夫共叔成。栾共子父亲栾宾曾为曲沃桓叔的师傅,所以武公阻止栾共子为哀侯而战死。
(3) 三:指君、父、师。
(4) 事之如一:服事至死。
(5) 食(sì)之:赐给食禄。
(6) 族:类。
(7) 壹事之:事之如一。
(8) 所在:指所在的君、父、师地位。
(9) 训:教。
(10) 从:遵从臣道。
(11) 贰:二心。
【译文】
曲沃武公征伐翼城,杀死晋哀侯,制止栾共子战死,说:“如果您不死,我带您去见天子,让天子委任您为晋国上卿,执掌晋国之政。”栾共子推辞说:“我听说,‘人生于父、师、君三种伦理关系,事父、事师、事君始终如一。’父亲给人以生命,师傅教人成才,君主赐人食禄。没有父亲就不能出生,没有食禄就不能长成,没有师傅教育就不知自己生命的族类,因此事奉父、师、君始终如一。只要他们处于父、师、君的地位,就应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用死来报答生育之恩,用力役报答君主的恩赐,这是做人之道。我怎么敢以一己私利来废除做人之道,君主您又用什么来教化民众呢?况且君主您知道我遵从臣道,不知道我如果在曲沃事奉您,就说明我事君有二心,您怎么能任用我这样有二心的人呢?”于是栾共子战斗而死。
史苏论献公伐骊戎胜而不吉
【原文】
献公卜伐骊戎(1),史苏占之(2),曰:“胜而不吉。”公曰:“何谓也?”对曰:“遇兆(3),挟以衔骨(4),齿牙为猾(5),戎、夏交捽(6)。交捽,是交胜也,臣故云。且惧有口(7),携民(8),国移心焉。”公曰:“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谁敢兴之?”对曰:“苟可以携,其入也必甘受(9),逞而不知(10),胡可壅也(11)?”公弗听,遂伐骊戎,克之。获骊姬以归(12),有宠,立以为夫人。公饮大夫酒,令司正实爵与史苏(13),曰:“饮而无肴(14)。夫骊戎之役,女曰‘胜而不吉’,故赏女以爵,罚女以无肴。克国得妃(15),其有吉孰大焉!”史苏卒爵(16),再拜稽首曰:“兆有之,臣不敢蔽(17)。蔽兆之纪(18),失臣之官(19),有二罪焉,何以事君?大罚将及(20),不唯无肴。抑君亦乐其吉而备其凶,凶之无有,备之何害?若其有凶,备之为瘳(21)。臣之不信(22),国之福也,何敢惮罚。”
【注释】
(1) 献公:姬姓,名诡诸,曲沃武公之子。献公在位二十六年,对内翦灭桓叔、庄伯子孙,对外开疆拓土。由于宠信骊姬,杀害太子申生,导致晋国长期政局动荡。骊戎:西戎的一支,在骊山一带游牧。
(2) 史苏:晋国主管占卜的史官。
(3) 兆:卦兆。
(4) 挟:会。衔骨:卦兆中有一条纵线,如同人口中衔了一根骨头。
(5) 齿牙为猾:齿牙,卦兆上下出现坼裂的细纹,如同人的牙齿。猾,弄,象征将有谗言。
(6) 戎、夏交捽(zuó):龟兆有二画,外画象征戎,内画象征华夏。戎,骊戎。夏,指晋国。交捽,交替冲突。
(7) 有口:由于衔骨、齿牙都在口中,所以卦兆主有口舌。
(8) 携民:离间百姓。
(9) 入:指谗言被献公听进去。甘受:心甘情愿地接受。
(10) 逞:快意。
(11) 胡:何。壅:堵塞。
(12) 骊姬:骊戎国君的女儿。
(13) 司正:主管宴会宾主礼仪的官员。实:满。爵:酒杯。
(14) 饮而无肴:只喝酒,不准吃菜肴。
(15) 妃:配偶。
(16) 卒爵:干杯。
(17) 蔽:隐蔽。
(18) 纪:准则,法则。
(19) 失臣之官:失去我的占卜官守。
(20) 及:至。
(21) 瘳(chōu):本指疾病痊愈,此处指祸患消失。
(22) 不信:指占卜不准。
【译文】
晋献公占卜征伐骊戎的吉凶,史苏占了一卦,说:“能获胜但不吉利。”献公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史苏回答说:“遇到的龟兆是,交会之处衔一根骨头,在齿牙之间搅弄,戎夏交相冲突。交相冲突,这意味着交叉取胜,我因此才说胜而不吉。况且怕有口舌,离间亲人关系,国人因此离心离德。”献公说:“哪里会有什么口舌!有没有口舌取决于寡人,寡人不听口舌,谁敢兴起口舌?”史苏说:“如果真要离间,那么您必定会心甘情愿听进去,乐意听而不知受蒙蔽,您又怎么能够防止口舌呢?”献公不听,于是起兵征伐骊戎,打败了骊戎。俘获骊姬归来,对骊姬宠爱有加,立骊姬为夫人。献公请大夫们饮酒,命令司正斟满一杯酒,给史苏喝,说:“只喝酒,不准吃菜。在征伐骊戎战役之前,你说‘胜而不吉’,所以要赏你一杯酒,罚你不吃菜。战胜骊戎国,得到配偶,哪里有比这更大的吉利!”史苏干杯之后,再拜稽首,说:“龟兆是这样显示的,我不敢隐瞒。隐瞒龟兆的准则,失去我的占卜官守,有这两条罪,我拿什么事奉君主?更大的惩罚将要到来,不止是没有菜吃。然而君主您可以从吉利中得到欢乐同时防备凶咎,如果没有凶咎,防备一下有什么害处呢?如果真有凶咎,加以防备是可以消失的。我的占卜不准,这是国家的福分,我怎敢怕被罚酒。”
【原文】
饮酒出,史苏告大夫曰:“有男戎必有女戎(1)。若晋以男戎胜戎,而戎亦必以女戎胜晋,其若之何!”里克曰(2):“何如?”史苏曰:“昔夏桀伐有施(3),有施人以妹喜女焉(4),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5)。殷辛伐有苏(6),有苏氏以妲己女焉(7),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8)。周幽王伐有褒(9),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10),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11)。太子出奔申(12),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13),周于是乎亡。今晋寡德而安俘女(14),又增其宠,虽当三季之王(15),不亦可乎?且其兆云:‘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我卜伐骊,龟往离散以应我(16)。夫若是,贼之兆也(17),非吾宅也(18),离则有之(19)。不跨其国(20),可谓挟乎?不得其君(21),能衔骨乎?若跨其国而得其君,虽逢齿牙(22),以猾其中,谁云不从?诸夏从戎,非败而何?从政者不可以不戒,亡无日矣!”
【注释】
(1) 男戎:男兵。女戎:女兵。
(2) 里克:晋国大夫。
(3) 夏桀:夏朝末代君主,名癸,谥桀。有施:喜姓诸侯国。“有”为词头,无义。
(4) 妹喜:有施国君之女。女:动词,将女子进献给人称为“女”。
(5) 伊尹:商汤贤相伊挚。比:比功。伊尹和妹喜从正反两方面推动灭夏。
(6) 殷辛:即殷纣王。有苏:己姓诸侯国。
(7) 妲己:有苏国君之女。
(8) 胶鬲:原为殷臣,自殷适周,辅佐周武王灭殷。
(9) 周幽王:周宣王之子,名宫涅。有褒:姒姓诸侯国。
(10) 虢石甫:周幽王卿士,有名的奸臣。
(11) 宜臼:周幽王太子,申后所生,幽王被杀之后,东迁为周平王。
(12) 申:姜姓诸侯国,为太子宜臼母亲娘家。
(13) 鄫:姒姓诸侯国。
(14) 寡德:少德。安:心安。
(15) 三季之王:夏桀、殷纣王、周幽王。季,末世。
(16) 龟往离散以应我:龟兆给我的答复是离散。应,答。
(17) 贼之兆:贼害国家的征兆。
(18) 非吾宅:不是我们安居之地。
(19) 离则有之:国家分离的情形是会有的。
(20) 跨:据有。
(21) 得其君:指骊姬得志于晋君。
(22) 逢:遇到。
【译文】
饮酒出来以后,史苏告诉大夫们说:“有男兵必有女兵。如果晋国以男兵战胜骊戎,骊戎必定以女兵战胜晋国,这该怎么办!”里克问:“女兵怎样战胜晋国?”史苏说:“从前夏桀征伐有施国,有施人向夏桀进献妹喜,妹喜受到夏桀宠爱,于是妹喜与伊尹比功而灭亡夏朝。殷纣王征伐有苏国,有苏氏向纣王进献妲己,妲己受到殷纣王宠爱,于是妲己与胶鬲比功而灭亡殷朝。周幽王征伐有褒国,褒国人向幽王进献褒姒,褒姒受到周幽王宠爱,生下伯服,于是褒姒与虢石甫比功,驱逐太子宜臼而改立伯服。太子宜臼出奔申国,申国人、鄫国人召来西戎讨伐西周。西周于是灭亡。如今晋国少德而安于俘虏的骊戎美女,又增加对她的宠爱,即使说晋君相当于夏桀、殷纣王、周幽王三个末代帝王,不是可以吗?况且龟兆显示说:‘交会之处衔一根骨头,在齿牙之间搅弄。’我占卜的是征伐骊戎,龟兆给我的答复却是离散。如果这样,这是贼害国家的征兆啊,晋国不是我们的安居之地,国家分离的情形是会有的。骊姬如果不据有晋国,能称之为内挟吗?她如果不能得志于晋君,能称之为衔骨吗?如果骊姬据有晋国而得到君主宠爱,即使遇到齿牙,以搅弄其中,谁敢说不服从?作为诸夏的晋国服从骊戎,这不是战败又是什么?从政的大夫不可不警戒,晋国灭亡没有多少时日了。”
【原文】
郭偃曰(1):“夫三季王之亡也宜。民之主也,纵惑不疚(2),肆侈不违(3),流志而行(4),无所不疚(5),是以及亡而不获追鉴(6)。今晋国之方(7),偏侯也(8)。其土又小,大国在侧(9),虽欲纵惑,未获专也(10)。大家、邻国将师保之(11),多而骤立(12),不其集亡(13)。虽骤立,不过五矣。且夫口,三五之门也(14)。是以谗口之乱,不过三五。且夫挟,小鲠也(15)。可以小戕(16),而不能丧国,当之者戕焉,于晋何害?虽谓之挟,而猾以齿牙,口弗堪也(17),其与几何?晋国惧则甚矣,亡犹未也。商之衰也,其铭有之曰(18):“嗛嗛之德(19),不足就也(20),不可以矜(21),而只取忧也。嗛嗛之食,不足狃也(22),不能为膏(23),而只罹咎也(24)。’虽骊之乱,其罹咎而已,其何能服(25)?吾闻以乱得聚者(26),非谋不卒时(27),非人不免难(28),非礼不终年(29),非义不尽齿(30),非德不及世(31),非天不离数(32)。今不据其安(33),不可谓能谋;行之以齿牙(34),不可谓得人;废国而向己,不可谓礼;不度而迂求(35),不可谓义;以宠贾怨(36),不可谓德;少族而多敌(37),不可谓天。德义不行,礼义不则(38),弃人失谋,天亦不赞。吾观君夫人也,若为乱,其犹隶农也(39)。虽获沃田而勤易之(40),将不克飨(41),为人而已。”士曰(42):“诫莫如豫(43),豫而后给(44)。夫子诫之(45),抑二大夫之言其皆有焉(46)。”既,骊姬不克,晋正于秦,五立而后平(47)。
【注释】
(1) 郭偃:晋大夫卜偃,主管占卜。
(2) 纵惑:放纵淫惑。疚:病。
(3) 肆侈:放肆奢侈。违:避。
(4) 流:放。
(5) 无所不疚:无一处不以为病。
(6) 追鉴:追寻历史借鉴。
(7) 方:国境。
(8) 偏侯:偏方小侯。
(9) 大国在侧:指齐、秦等国。
(10) 未获专:尚未达到专擅的地步。
(11) 大家:上卿。师保:师傅、保傅,此处用作动词。
(12) 骤:数。
(13) 集:至。
(14) 且夫口,三五之门也:龟兆上的口,是三辰、五行的门户。三,日、月、星。五,金、木、水、火、土。
(15) 鲠(ɡěnɡ):鱼骨卡在喉咙里。
(16) 戕:伤害在内为戕。
(17) 口弗堪:口不能胜。堪,胜。
(18) 铭:镌刻在钟鼎碑石上的文字。
(19) 嗛嗛(qiǎn)之德:小小的德行。
(20) 不足就:不足以归就。
(21) 矜:夸大。
(22) 狃(niǔ):贪。
(23) 膏:肥。
(24) 罹咎:遭到凶咎。
(25) 服:服人。
(26) 聚:聚财,聚众。
(27) 卒:尽。时:三个月为一时。
(28) 非人:非得人众。
(29) 终年:终其十年。
(30) 尽齿:尽其年寿。
(31) 及世:及于世嗣。
(32) 离数:历世长久。离,历。
(33) 不据其安:不居于平安之地。
(34) 行之以齿牙:施行齿牙之策,搅弄是非。
(35) 不度而迂求:不测度利害而追求邪曲。度,测度。迂,邪。
(36) 以宠贾(ɡǔ)怨:依仗受宠而构怨于国。
(37) 少族而多敌:族类少而怨敌多。
(38) 则:法。
(39) 隶农:农民。
(40) 易:治。
(41) 飨:食用。
(42) 士:晋国大夫,祁姓,士氏,名,字子舆,是辅助晋献公消灭桓叔、庄伯之族,对外开疆拓土的重要谋臣。
(43) 诫:告诫。豫:预备。
(44) 给:及,应对。
(45) 夫子:郭偃。一说是指里克。
(46) 二大夫:史苏、郭偃。
(47) 五立而后平:晋献公死后,晋国先后立奚齐、卓子、惠公、怀公、文公,至文公时方才安定下来。平,平定。
【译文】
郭偃说:“夏桀、殷纣王、周幽王三代末世帝王灭亡是适宜的。他们作为万民之主,放纵淫惑而不以为病,放肆奢侈而无所规避,任意而行,无一处不是毛病,因此直到灭亡之日还不知借鉴前人。如今晋国四境,只是偏方小侯。国土狭小,齐、秦大国在旁边,即使想放纵迷惑,也还没有达到专擅的地步。卿士大家和邻国,将会作为晋国的师傅和保傅,大家师保与邻国既多,即使晋国屡次立新君,也不至于亡国。纵然屡次立新君,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位。况且龟兆上的口,是三辰、五行的门户。因此谗言口舌之乱,所涉及的不会超过三五位君主。况且龟兆交会之处,只是一根小鲠骨。这可以造成小的内伤,而不会丧失国家,仅当事者会受到伤害,对晋国又有什么害处呢?即使是兆纹交会,且用齿牙搅弄,但龟兆上的口是不能取胜的,纵有口舌对他们又能有多少帮助呢?晋国将会为此大为恐惧,但亡国倒未必。殷商衰落的时候,有一条铭文说:‘小小的德行,不足以依归,不可以夸大,否则适足以取忧而已。微薄的食禄,不足以贪得,不能用以自肥,否则适足以遭到凶咎而已。’即使有骊姬之乱,晋国也只是遭到凶咎而已,她如何能够服人?我听说通过挑起祸乱而聚财获众的人,如果不是有善谋就不能尽一时,如果不是得到人众就不能自免于难,如果不是有礼法就不能维持十年,如果不是有正义就不能尽其年寿,如果不是有德行就不能传位世嗣,如果不是得到天命就不能历世长久。如今骊姬不是居于平安之地,不可称之为善于谋划;以齿牙搬弄是非,不可称之为得到人心;废黜国家嗣君而为自己,不可称之为有礼;不测度利害而追求邪曲,不可称之为正义;依仗受宠而构怨于国,不可称之为有德;同盟少而怨敌多,不可称之为得到天助。德义不能施行,礼义不合法则,失掉人心,谋划失算,上天是不会帮助她的。我看这位君夫人,如果挑起祸乱,那就如同农民一样。即使是获得良田而辛勤耕作,自己也吃不到,为人耕作而已。”士说:“告诫不如预备,有预备才能应对。大夫警戒啊,史苏、郭偃两位大夫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不久,骊姬未能胜算,晋国受到秦国的辅正,立了五位国君而后才平定。
史苏论骊姬必乱晋
【原文】
献公伐骊戎,克之,灭骊子(1),获骊姬以归,立以为夫人,生奚齐,其娣生卓子(2)。骊姬请使申生主曲沃以速悬(3),重耳处蒲城(4),夷吾处屈(5),奚齐处绛(6),以儆无辱之故(7)。公许之。
【注释】
(1) 骊子:骊戎国君。
(2) 娣:妹妹。
(3) 申生:晋献公太子,晋献公烝于晋武公之妾齐姜所生,后受骊姬谗害而自杀。主:公序本作“处”。曲沃:晋邑,在今山西闻喜。速:促。悬:远。
(4) 重耳:晋献公庶子,晋献公娶戎女大戎狐姬所生。流浪十九年后归国执政,建立晋国霸业,史称晋文公。蒲:晋邑,在今山西隰县西北。
(5) 夷吾:晋献公庶子,晋献公娶戎女小戎子所生。献公死后归国执政,史称晋惠公。屈:晋邑,晋国有南屈、北屈。二屈毗邻,北屈在今山西吉县东北,与狄交界。
(6) 绛:晋国都城,在今山西翼城西南。
(7) 儆:警备。无辱:不要受戎狄入侵之辱。
【译文】
晋献公征伐骊戎,一战而胜,杀死骊戎君主,俘虏了骊姬归来,他将骊姬立为夫人,骊姬生下奚齐,骊姬的妹妹生下卓子。骊姬请献公派太子申生驻扎曲沃,促使太子远离,派重耳驻蒲城,派夷吾驻屈,让奚齐居绛城,以警备戎狄,免受入侵的耻辱。献公同意了。
【原文】
史苏朝,告大夫曰:“二三大夫其戒之乎,乱本生矣!日(1),君以骊姬为夫人,民之疾心固皆至矣(2)。昔者之伐也,兴百姓以为百姓也(3),是以民能欣之(4),故莫不尽忠极劳以致死也。今君起百姓以自封也(5),民外不得其利,而内恶其贪,则上下既有判矣(6);然而又生男,其天道也?天强其毒(7),民疾其态,其乱生哉!吾闻君之好好而恶恶(8),乐乐而安安(9),是以能有常。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复流;灭祸不自其基(10),必复乱。今君灭其父而畜其子(11),祸之基也。畜其子,又从其欲,子思报父之耻而信其欲(12),虽好色,必恶心,不可谓好。好其色,必授之情。彼得其情以厚其欲,从其恶心,必败国且深乱。乱必自女戎,三代皆然。”骊姬果作难(13),杀太子而逐二公子(14)。君子曰:“知难本矣。”
【注释】
(1) 日:昔日。
(2) 疾心:痛恨献公之心。至:深。
(3) 兴百姓:征发百姓。公序本“兴”作“起”。为百姓:为百姓除害。
(4) 欣:欣然拥戴。
(5) 封:富厚,指扩大地盘。
(6) 判:分离。
(7) 天强其毒:上天增强骊姬之毒。强,增强。
(8) 好好(hào hǎo):爱好好的。恶恶(wù è):厌恶丑恶。
(9) 乐乐:乐见欢乐的事。安安:安居于平安之地。
(10) 基:始。
(11) 灭其父:杀死骊姬的父亲骊子。畜其子:养育骊姬儿子奚齐。
(12) 信:申。
(13) 作难:发难。
(14) 杀太子:谗杀申生。逐二公子:驱逐重耳、夷吾。
【译文】
史苏上朝,告诫大夫们说:“诸位大夫要戒备啊,祸乱的根本已经产生了。昔日,国君以骊姬为夫人,民众的痛恨之心本来已经很深了。从前的征伐,征发百姓的目的是为百姓除害,所以民众能够欣然拥戴,因此没有人不竭尽忠心,付出最大劳苦来拼死作战。如今君主征发百姓是为了扩大自己地盘,民众从外面得不到征伐的利益,对内厌恶君主的贪心,这样君臣上下就有了分离;而骊姬又生下男孩,这难道是天道吗?上天增强了骊姬之毒,民众痛恨这种状态,祸乱就要滋生了!我听说君主应该爱好美好,厌恶丑恶,乐见欢乐,安于平安,因此才能保持常道。砍树不砍树根,树木必定复生;塞水不从源头着手,水必定还会流出;灭祸不除祸根,必定还会产生祸乱。如今君主杀了骊姬的父亲骊子,而养育骊姬的儿子奚齐,这就是祸根啊!养育骊姬的儿子奚齐,又放纵骊姬的欲望,骊姬想着要报父亲的耻辱,又想伸张自己的欲望,她虽然长得漂亮,但一定是黑心肠,这不能说是真正的漂亮。君主喜欢她的美色,一定会付出自己的真情。骊姬得到君主的真情,就会加大自己的欲望,放纵自己的黑心肠,必定会败坏国家,造成大乱。祸乱必定来自女兵,夏商周三代都是这样。”骊姬果然发难,杀死太子申生,驱逐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君子说:“史苏知道灾难的根本。”
献公将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
【原文】
骊姬生奚齐,其娣生卓子。公将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1)。里克、丕郑、荀息相见(2),里克曰:“夫史苏之言将及矣!其若之何?”荀息曰:“吾闻事君者,竭力以役事(3),不闻违命。君立臣从,何贰之有(4)?”丕郑曰:“吾闻事君者,从其义,不阿其惑(5)。惑则误民,民误失德,是弃民也。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6),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必立太子。”里克曰:“我不佞(7),虽不识义,亦不阿惑,吾其静也(8)。”三大夫乃别。
【注释】
(1) 黜(chù):废黜。
(2) 里克:晋国大夫,里氏,名克。又称里季。丕郑:晋国大夫。荀息:晋国大夫,荀姓,名黯,字息。
(3) 竭力:尽力。役事:做事。
(4) 贰:二心。
(5) 阿:附和。
(6) 丰:厚。
(7) 不佞:不才。
(8) 静:沉默。
【译文】
骊姬生奚齐,骊姬妹妹生卓子。晋献公准备废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里克、丕郑、荀息三位大夫相见,里克说:“史苏的话将要应验了!怎么办?”荀息说:“我听说事奉君主的人,尽力去做事,没有听说违背君命的。君主立嗣臣下听从,哪能有什么二心?”丕郑说:“我听说事奉君主的人,听从正义,不附和君主的迷惑。君主迷惑就会误民,误民就会失德,这是抛弃民众。民众有君主,是要君主确立正义的举措。正义可以产生利益,利益可以丰厚民众生活,怎么能与民相处而抛弃他们呢?一定要拥立申生太子。”里克说:“我不才,虽然不识正义,但也不会附和君主的迷惑,我还是保持沉默吧!”三位大夫于是告别。
【原文】
蒸于武公(1),公称疾不与,使奚齐莅事(2)。猛足乃言于太子曰(3):“伯氏不出(4),奚齐在庙,子盍图乎!”太子曰:“吾闻之羊舌大夫曰(5):‘事君以敬,事父以孝。’受命不迁为敬,敬顺所安为孝。弃命不敬,作令不孝(6),又何图焉?且夫间父之爱而嘉其贶(7),有不忠焉;废人以自成,有不贞焉。孝、敬、忠、贞,君父之所安也。弃安而图,远于孝矣,吾其止也。”
【注释】
(1) 蒸:冬祭。武公:一本作“武宫”。
(2) 使奚齐莅事:只有太子才能代替君主主持祭祀。献公让奚齐主持祭祀是暗示群臣,自己欲立奚齐为太子。莅事,出席并主持祭祀。莅,临。
(3) 猛足:申生之臣。
(4) 伯氏:长子,指申生。一说,伯氏是指狐突。
(5) 羊舌大夫:晋国大夫羊舌突,晋武公的后代,封邑在羊舌,即今山西洪洞,因以为姓。
(6) 作令:擅自发令。
(7) 间:离间。嘉:善。贶(kuànɡ):赐。
【译文】
晋国在武公庙举行冬祭,献公称有病不能参与,派奚齐出席并主持祭祀。猛足对太子申生说:“长子不出席,奚齐在祖庙,您何不早做打算呢?”太子说:“我听羊舌大夫说过:‘以恭敬事奉君主,以孝道事奉父亲。’接受君命始终不变叫做敬,恭敬地顺从父亲所安叫做孝。抛弃君命就是不敬,擅自发令叫做不孝,我又能打算什么呢?况且离间父亲所爱而又以得到父亲赏赐为嘉,这就有不忠之处了;废弃他人以成就自我,这就有不贞之处了。孝、敬、忠、贞,这是让君父心安的品质。抛弃了让君父心安的品质而为自己打算,这就远离孝道了,我还是不作什么打算吧。”
献公伐翟柤
【原文】
献公田(1),见翟柤之氛(2),归寝不寐。郤叔虎朝(3),公语之。对曰:“床笫之不安邪(4)?抑骊姬之不存侧邪?”公辞焉。出遇士,曰:“今夕君寝不寐,必为翟柤也。夫翟柤之君,好专利而不忌,其臣竞谄以求媚,其进者壅塞,其退者拒违。其上贪以忍,其下偷以幸,有纵君而无谏臣,有冒上而无忠下(5)。君臣上下各餍其私(6),以纵其回(7),民各有心而无所据依。以是处国,不亦难乎!君若伐之,可克也。吾不言,子必言之。”士以告,公悦,乃伐翟柤。郤叔虎将乘城(8),其徒曰:“弃政而役(9),非其任也。”郤叔虎曰:“既无老谋,而又无壮事(10),何以事君?”被羽先升(11),遂克之。
【注释】
(1) 田:打猎。
(2) 翟柤(zhā):国名。氛:凶气。
(3) 郤叔虎:晋国大夫,名豹。
(4) 床笫(zǐ):床席。
(5) 冒:贪。
(6) 餍:满足。
(7) 回:邪。
(8) 乘城:登城。此指抢登翟柤城。
(9) 政:政务。役:战争。
(10) 壮事:力役。
(11) 羽:指旌旗。
【译文】
晋献公打猎,看到翟柤国上空的凶气,归来以后睡不着。郤叔虎朝见,献公告诉他夜不能寐。郤叔虎说:“是床席不安呢?还是骊姬不在身边呢?”献公说不是。郤叔虎出宫见到士,说:“今晚君主睡不着觉,必定是为了翟柤的事。翟柤的国君,喜欢独擅利益而不知忌讳,他的臣子竞相进谄以求媚主,想进身于君的人被壅塞阻隔,想退隐的人又遭到拒绝。在上位的人贪婪而残忍,下民苟且偷安追求侥幸,只有放纵的君主而没有劝谏之臣,只有贪君而没有忠臣。君臣上下各自满足私欲,放纵邪恶,民众各有异心而没有依靠。用这样的方法来治国,不是困难吗!君主如果征伐,可以战胜。这些话我不对君主说,你一定要对君主说。”士把郤叔虎这些话告诉献公,献公很高兴,于是征伐翟柤国。郤叔虎准备登城,他的随从说:“放弃自己的政务而去打仗,这不是您的责任。”郤叔虎说:“我既不能老谋深算,又没有力役之功,拿什么事奉君主?”他披上羽旌率先登城,于是战胜了翟柤。
优施教骊姬远太子
【原文】
公之优曰施(1),通于骊姬(2)。骊姬问焉,曰:“吾欲作大事(3),而难三公子之徒(4),如何?”对曰:“早处之(5),使知其极(6)。夫人知极,鲜有慢心(7);虽其慢(8),乃易残也(9)。”骊姬曰:“吾欲为难(10),安始而可?”优施曰:“必于申生。其为人也,小心精洁(11),而大志重(12),又不忍人(13)。精洁易辱,重偾可疾(14),不忍人,必自忍也。辱之近行(15)。”骊姬曰:“重,无乃难迁乎(16)?”优施曰:“知辱可辱,可辱迁重(17);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18)。今子内固而外宠(19),且善否莫不信(20)。若外殚善而内辱之(21),无不迁矣。且吾闻之:甚精必愚。精为易辱,愚不知避难。虽欲无迁,其得之乎?”是故先施谗于申生。
【注释】
(1) 优:俳优,演员。施:人名。
(2) 通:私通。
(3) 大事:指废太子申生立奚齐。
(4) 难:患,担心。三公子:申生、重耳、夷吾。
(5) 处:处置。
(6) 极:极至,顶点。
(7) 鲜:少。俞樾说,“鲜”读为“斯”。慢心:怠慢之心。
(8) 虽:俞樾说,“虽”读为“唯”。
(9) 易残:易于残毁。
(10) 为难(nàn):发难。
(11) 精洁:精粹高洁。
(12) 大:年长。志重:志意厚重。
(13) 不忍人:不忍施恶于人。
(14) 偾(fèn):僵仆,倒下。疾:速。
(15) 近行:近日行动。
(16) 难迁:其心难以改变。
(17) 迁重:让其改变厚重品格。
(18) 固:顽固。秉常:执常道。
(19) 内固:内得君主之心。外宠:外见宠爱。
(20) 善否莫不信:无论是说好话还是说坏话,君主没有不相信的。
(21) 殚:尽。
【译文】
晋献公有一个搞笑的俳优,名叫施,与骊姬私通。骊姬问优施,说:“我想做大事,而担心申生、重耳、夷吾这一帮人,怎么办?”优施回答说:“早一点处置三公子,让他们知道自己地位已到顶点了。人们知道自己到了顶点,就会有怠慢之心;只有等他们怠慢了,才容易残害他们。”骊姬问:“我想发难,可以从哪一个开始下手?”优施说:“一定要先从申生下手。申生的为人,小心谨慎,精粹高洁,年长厚重,又不忍施恶于人。精粹高洁的人易于受辱,厚重的人可以让他很快栽跟头,不忍心施恶于人,一定会忍心对待自己。以不义侮辱他,近日就行动。”骊姬说:“申生性格厚重,恐怕难以改变吧?”优施说:“知道侮辱的人就可以侮辱他,可以侮辱的人就能让他改变厚重品性;如果他受了侮辱自己还不知道,那么他也就不懂得固执常道了。如今你内得君心,外见宠爱,而且无论是你说好话还是说坏话,君主没有不相信的。如果你表面上尽量对申生友善而内里侮辱他,申生就没有不改变的道理。况且我听说,非常精粹的人必定愚昧。精粹的人易于受辱,愚昧的人不知道避难。即使他想不改变,还能办得到吗?”骊姬因此先对申生施加谗言。
【原文】
骊姬赂二五(1),使言于公曰:“夫曲沃,君之宗也(2);蒲与二屈,君之疆也(3),不可以无主。宗邑无主,则民不威;疆埸无主,则启戎心(4)。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国之患也。若使太子主曲沃,而二公子主蒲与屈,乃可以威民而惧戎,且旌君伐(5)。”使俱曰:“狄之广莫(6),于晋为都(7)。晋之启土(8),不亦宜乎?”公说,乃城曲沃,太子处焉;又城蒲,公子重耳处焉;又城二屈,公子夷吾处焉。骊姬既远太子,乃生之言(9),太子由是得罪。
【注释】
(1) 二五:晋献公宠臣梁五和东关五。
(2) 宗:本宗,曲沃为晋献公始祖桓叔的封地,宗庙所在地。
(3) 疆:边境。
(4) 启:开。戎心:戎狄入侵之心。晋国南部有陆浑,与蒲城接壤;北部有山戎,与二屈接壤。
(5) 旌:彰显。伐:功劳。
(6) 广莫:广大。
(7) 都:邑。
(8) 启土:开拓疆土。
(9) 生之言:生谗言。
【译文】
骊姬贿赂晋献公宠臣梁五和东关五,让他们对献公说:“曲沃,是君主的宗庙之邑;蒲城与二屈,是君主的国家边境要地。宗邑没有主人,民众就不会畏惧;边境没有主人,就会开启戎狄入侵之心。戎狄产生入侵之心,民众怠慢上政,这是国家的大患。如果让太子主管曲沃,让重耳、夷吾二位公子主管蒲城和二屈,就可以威镇民众而使戎狄恐惧,而且可以彰显君主的功勋。”骊姬让梁五、东关五一起说:“戎狄广阔的土地,可以作为晋国的下邑。晋国开拓疆土,不是适宜的吗?”晋献公很高兴,于是在曲沃筑城,让太子申生驻守;又在蒲城筑城,让公子重耳驻守;又在南屈、北屈筑城,让公子夷吾驻守。骊姬在太子远离之后,就开始进谗言,太子因此得罪献公。
献公作二军以伐霍
【原文】
十六年(1),公作二军,公将上军,太子申生将下军,以伐霍(2)。师未出,士言于诸大夫曰:“夫太子,君之贰也(3),恭以俟嗣(4),何官之有?今君分之土而官之(5),是左之也(6)。吾将谏以观之。”乃言于公曰:“夫太子,君之贰也,而帅下军,无乃不可乎?”公曰:“下军,上军之贰也。寡人在上,申生在下,不亦可乎?”士对曰:“下不可以贰上(7)。”公曰:“何故?”对曰:“贰若体焉(8),上下左右,以相心目(9),用而不倦,身之利也。上贰代举(10),下贰代履(11),周旋变动,以役心目(12),故能治事,以制百物。若下摄上(13),与上摄下,周旋不动,以违心目,其反为物用也,何事能治?故古之为军也,军有左右,阙从补之(14),成而不知,是以寡败。若以下贰上,阙而不变,败弗能补也。变非声章(15),弗能移也。声章过数则有衅(16),有衅则敌入,敌入而凶(17),救败不暇,谁能退敌?敌之如志,国之忧也,可以陵小,难以征国(18)。君其图之!”公曰:“寡人有子而制焉,非子之忧也。”对曰:“太子,国之栋也,栋成乃制之,不亦危乎!”公曰:“轻其所任,虽危何害?”
【注释】
(1) 十六年:晋献公十六年为公元前661年。
(2) 霍:姬姓诸侯国,故址在今山西霍县西。
(3) 君之贰:君主的副手。
(4) 恭以俟嗣:恭敬地等待继位。
(5) 分之土:指献公让申生镇守曲沃。官之:献公让申生统帅下军,实际上是把申生当做晋国之卿。
(6) 左:外。
(7) 下不可以贰上:下军统帅不能做上军统帅的副手。
(8) 体:身体四肢。
(9) 相:助。
(10) 上贰代举:上面两只手更替活动。
(11) 下贰代履:下面两条腿更替行走。
(12) 以役心目:两手两腿为心目所役使。
(13) 摄:代理。
(14) 阙:缺。
(15) 声:金鼓。章:旌旗。
(16) 衅:间隙。
(17) 凶:恐惧。
(18) 国:公序本作“大”。
【译文】
晋献公十六年,晋国建立二军,献公统帅上军,太子申生统帅下军,征伐霍国。晋军尚未出发,士对大夫们说:“太子,是国君的副手,应该恭敬地等待着继位,还要有什么官职呢?如今君主让太子镇守曲沃而让他统帅下军,这是对太子有外心啊。我要去劝谏君主,并观察事态发展。”于是士对献公说:“太子,是君主的副手,让他统帅下军,恐怕不可以吧?”献公说:“下军,是上军的副手。寡人统帅上军,申生统帅下军,这样做不可以吗?”士回答说:“下军不可以做上军的副手。”献公问:“这是什么缘故?”士回答说:“副手与正职的关系就像身体四肢一样,四肢分上下左右,用来辅助心和目,人们使用四肢而不感到疲倦,这对身体会有好处。上面两只手更替活动,下面两条腿更替行走,可以左右周旋上下变动,为心和目所役使,因而能够处理各种事情,制作各种器物。如果下肢代理上肢,或者上肢代理下肢,那就不能自如地周旋活动,就会有悖于心目对四肢的控制,结果反而被外物所制约,这样还能处理什么事情呢?因此古代组建军队,分为左右二军,缺的可以补上,补上了敌人还不知道,所以很少失败。如果以下军作为上军的副职,虽有缺失而不能变动,失败了也不能补救。没有旗鼓指挥,军队是不能移动的。旗鼓运用不当就会有破绽,有破绽敌人就会乘虚而入,敌人进入就会引发我方恐惧,那时救败尚且没有时间,又有谁能退敌呢?敌人一旦得志,就是国家的忧患。以下军作为上军副职的做法可以欺凌小国,难以征服大国。君主好好考虑吧!”献公说:“我有儿子我安排,这不是你应该担忧的事。”士回答说:“太子,是国家的栋梁。栋梁已经形成,现在又另作安排,这不是危险吗?”献公说:“减轻他的重任,即使危险,又有什么害处?”
【原文】
士出,语人曰:“太子不得立矣。改其制而不患其难,轻其任而不忧其危,君有异心,又焉得立?行之克也(1),将以害之;若其不克,其因以罪之。虽克与否,无以避罪。与其勤而不入(2),不如逃之,君得其欲,太子远死,且有令名,为吴太伯(3),不亦可乎?”太子闻之,曰:“子舆之为我谋,忠矣。然吾闻之: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又何求焉?焉能及吴太伯乎?”太子遂行,克霍而反,谗言弥兴(4)。
【注释】
(1) 行:指征伐霍国。克:战胜。
(2) 勤:劳苦。不入:不合父意。
(3) 吴太伯:太伯为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太王认为季历之子姬昌有圣瑞,意欲传位给姬昌,于是太伯让位于其弟季历,自己逃到吴国。
(4) 弥:更加。
【译文】
士从献公处出来,对别人说:“太子不得立为国君了。君主改变了原来安排而又不担心灾难,减轻太子重任而不担忧危险,君主有了他心,太子又怎能立为国君?此次伐霍之行如果战胜,太子将会受到嫉妒而被害;如果不能战胜,太子就会因此被加以罪名。无论战胜与否,太子都没有办法逃避罪过。与其劳苦而不合父意,还不如逃走,这样君主可以因此满足自己的欲望,太子也可以远离死亡,况且还能留下美名,成为另一个吴太伯,不是可以吗?”太子申生听到士的话,说:“子舆替我谋划,真是尽心了。但我听说,身为父亲的儿子,怕的是不听从父亲,不怕没有美名;身为君主的臣子,怕的是不能劳苦,不怕没有俸禄。如今我虽然不才,但我做到了劳苦与听从,我还要追求什么呢?我哪里能赶得上吴太伯?”太子申生于是出征,战胜霍国而还,有关他的谗言更多了。
优施教骊姬谮申生
【原文】
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曰:“吾闻申生甚好仁而强(1),甚宽惠而慈于民,皆有所行之(2)。今谓君惑于我,必乱国,无乃以国故而行强于君(3)。君未终命而不殁(4),君其若之何?盍杀我(5),无以一妾乱百姓。”公曰:“夫岂惠其民而不惠于其父乎(6)?”骊姬曰:“妾亦惧矣。吾闻之外人之言曰:为仁与为国不同。为仁者,爱亲之谓仁;为国者,利国之谓仁。故长民者无亲(7),众以为亲。苟利众而百姓和,岂能惮君(8)?以众故不敢爱亲,众况厚之(9),彼将恶始而美终,以晚盖者也(10)。凡民利是生(11),杀君而厚利众,众孰沮之(12)?杀亲无恶于人,人孰去之?苟交利而得宠(13),志行而众悦,欲其甚矣(14),孰不惑焉(15)?虽欲爱君,惑不释也(16)。今夫以君为纣,若纣有良子,而先丧纣,无章其恶而厚其败(17)。钧之死也(18),无必假手于武王(19),而其世不废,祀至于今,吾岂知纣之善否哉?君欲勿恤(20),其可乎?若大难至而恤之,其何及矣!”公惧曰:“若何而可?”骊姬曰:“君盍老而授之政(21)。彼得政而行其欲,得其所索,乃其释君。且君其图之,自桓叔以来,孰能爱亲(22)?唯无亲,故能兼翼。”公曰:“不可与政。我以武与威,是以临诸侯。未殁而亡政,不可谓武;有子而弗胜,不可谓威。我授之政,诸侯必绝;能绝于我,必能害我。失政而害国,不可忍也。尔勿忧,吾将图之。”
【注释】
(1) 强:强悍。
(2) 皆有所行之:意谓申生所行皆有目的。
(3) 以国故而行强于君:因国家的缘故而以强劫君。
(4) 君未终命而不殁:骊姬谓献公尚未尽享天年,而自己亦未死。
(5) 盍:何不。
(6) 惠:爱。
(7) 长民者无亲:为民之长者无私亲。
(8) 岂能惮君:岂怕弑君。
(9) 况:益,更加。
(10) 晚盖:以后善掩盖前恶。
(11) 民利是生:为民生利。
(12) 沮:败。
(13) 交:俱。宠:天宠。
(14) 欲其甚矣:更加希望太子为君。
(15) 孰不惑焉:国人谁不被太子所迷惑呢?
(16) 释:解。
(17) 章:彰。厚其败:指周武王灭商,用剑杀死殷纣王,又用黄钺斩纣之头。
(18) 钧:同样。
(19) 假:借。
(20) 恤:忧。
(21) 老:称老告退。
(22) 自桓叔以来,孰能爱亲:桓叔伐晋,杀其兄子昭侯。桓叔生庄伯,庄伯伐翼,杀昭侯之子孝侯。庄伯生武公,武公杀孝侯之孙哀侯,哀侯子小子侯及其弟缗,灭翼,终为诸侯。武公生献公,献公尽灭桓、庄之族。桓叔,献公曾祖父,名成师,封于曲沃。
【译文】
优施教骊姬半夜哭着对晋献公说:“我听说申生非常爱好仁义而性格强悍,非常宽厚仁爱而爱民众,所作所为皆有目的。如今他说君主被我迷惑,必定扰乱晋国,恐怕会因为国家的缘故而对君主施行强制手段。君主您尚未尽享天年,而我也没有死,您打算怎么办?何不将我杀死,不要因为妾身一人而扰乱百姓。”献公说:“难道他对民众惠爱而对父亲不惠爱?”骊姬说:“我也是害怕呀。我听到外面人说,施行仁义与治国不同,对施行仁义的人来说,爱护父亲就叫做仁了;而对治国的人来说,有利于国家才叫仁。因此为民之长者无私亲,他是以众人为亲。假如有利于民众而百姓和谐,他难道怕杀死君主吗?由于为民众的缘故而不敢偏爱父亲,民众会因此更加爱戴他,他将会以施恶开始,以美政结束,以后善来掩盖前恶。凡是为民生利,杀死君主而对民众有大利的人,民众谁能沮毁他呢?只杀父亲而不对百姓施恶,谁又能将他推翻呢?只要是大家都得利而获得天宠,自己得志而民众欢悦,民众就更加希望太子为君了,国人谁不被太子所迷惑呢?即使是有人想爱君主您,却解不了这种迷惑啊。现在把您比作殷纣王,如果殷纣王有个好儿子,儿子先把纣王杀了,这样就不会让纣王罪恶昭彰而败得那样惨了。纣王同样是死,那就不必借周武王的手来杀了,这样的话殷商的世道就不会废黜,殷人的祭祀也会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又怎么知道纣王是好是坏呢?君主您即使想对此不担忧,可以吗?如果大难临头才忧患,那怎么来得及呢?”献公害怕了,说:“怎么做才行呢?”骊姬说:“君主何不告老退位,把政权交给太子呢?他得到政权而施行欲望,得到他所追求的东西,才会放开您。而且君主您想一想,自从桓叔以来,谁能爱自己的亲人?唯其不爱亲人,才能吞并翼城啊。”献公说:“我不能把政权交给他。我凭借武力与威力,才得以凌驾诸侯之上。我还没有死,就丢掉了政权,这不能叫有武力;有儿子却胜不了他,这不能叫有威力。我把政权交给他,诸侯一定会与晋国断绝关系;他们既然能够与晋国断绝关系,就一定能够加害于我。失去政权,祸害国家,这是不能容忍的。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原文】
骊姬曰:“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边鄙(1),使无日以牧田野(2),君之仓廪固不实,又恐削封疆。君盍使之伐狄,以观其果于众也(3),与众之信辑睦焉(4)。若不胜狄,虽济其罪(5),可也;若胜狄,则善用众矣,求必益广,乃可厚图也。且夫胜狄,诸侯惊惧,吾边鄙不儆(6),仓廪盈,四邻服,封疆信(7),君得其赖,又知可否,其利多矣。君其图之!”公说。是故使申生伐东山,衣之偏裻之衣(8),佩之以金玦(9)。仆人赞闻之,曰:“太子殆哉(10)!君赐之奇,奇生怪,怪生无常(11),无常不立(12)。使之出征,先以观之,故告之以离心(13),而示之以坚忍之权(14),则必恶其心而害其身矣。恶其心,必内险之;害其身,必外危之。危自中起,难哉!且是衣也,狂夫阻之衣也(15)。其言曰:‘尽敌而反。’虽尽敌,其若内谗何(16)!”申生胜狄而反,谗言作于中。君子曰:“知微。”
【注释】
(1) 皋落狄:东山狄。苛:侵扰。边鄙:边境。
(2) 无日:没有太平日子。
(3) 果:果决。众:晋军。
(4) 信:诚。辑睦:和睦。
(5) 济:成。
(6) 儆:警备。
(7) 信:明确。
(8) 衣:穿。偏裻(dú)之衣:背缝在中、左右异色的衣服。
(9) 金玦(jué):有缺口的金环。
(10) 殆:危险。
(11) 无常:反常。
(12) 不立:不能立为国君。
(13) 离心:指偏衣中分。
(14) 坚忍:指金玦。权:变。
(15) 狂夫:狂人。阻:疑。
(16) 其若内谗何:在《左传》中仆人赞这番话的各层意思分别由狐突、罕夷、先丹木等大夫说出,而无仆人赞其人。
【译文】
骊姬说:“皋落狄早早晚晚都在侵扰我国边境,使得边民没有太平日子去耕牧田野,君主的国库本来就不够充实,又担心削弱边疆。君主何不让太子去征伐皋落狄,以此观察太子带兵的果决能力,以及他与民众是否真的和睦。如果太子不能战胜狄人,那么即使加罪于他,也是可以的;如果太子战胜了狄人,那么就说明他善用兵众,他的索求就会更广,那么我们就得好好地考虑如何收拾他。况且战胜狄人,各国诸侯为之惊恐,我国边境因此可以不必警备,国库因此充实,四边邻国因此服从,封疆边界因此变得更加明确,君主您从中得到这些利益,又知道太子可否成事,其中的利益很多啊。君主您好好考虑吧!”献公听后很高兴,因此派申生征伐东山,他让申生穿背缝在中、左右异色的衣服,佩戴有缺口的金环。申生一个名叫赞的仆人听到此事,说:“太子危险了!君主赏赐的东西很奇特,奇特会产生怪异,怪异会产生反常,反常就不能立为国君。君主派太子出征,以此先观察太子是否能带兵,因此用背缝在中、左右异色的衣服来象征离心,用坚忍的金玦预示分离之变,这就说明君主有厌恶太子之心而加害太子之身了。有厌恶太子的心理,必定会在内心想法置太子于险境;加害太子之身,必定让太子在外面面临危险。危险起于内部,真是困难啊!况且这种衣服,连狂人也会怀疑的。君主说:‘杀尽敌人再回来。’即使是外面的敌人杀尽了,内部的谗言又该怎么办!”申生战胜狄人而归来,谗言从内部兴起。君子说:“仆人赞能预知隐微。”
申生伐东山
【原文】
十七年冬(1),公使太子伐东山。里克谏曰:“臣闻皋落氏将战,君其释申生也(2)!”公曰:“行也!”里克对曰:“非故也(3)。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今君居,太子行,未有此也。”公曰:“非子之所知也。寡人闻之,立太子之道三:身钧以年(4),年同以爱(5),爱疑决之以卜筮(6)。子无谋吾父子之间,吾以此观之(7)。”公不说。里克退,见太子。太子曰:“君赐我以偏衣、金玦,何也?”里克曰:“孺子惧乎(8)?衣躬之偏(9),而握金玦,令不偷矣(10)。孺子何惧!夫为人子者,惧不孝,不惧不得(11)。且吾闻之曰:‘敬贤于请(12)。’孺子勉之乎!”君子曰:“善处父子之间矣(13)。”
【注释】
(1) 十七年:晋献公十七年为公元前660年。
(2) 释:放过。
(3) 故:故事,先例。
(4) 身钧:身份均等,例如同为嫡子。以年:按照年龄立太子,即立长。
(5) 年同以爱:年龄相同者,立所爱之人。
(6) 爱疑决之以卜筮:所爱相同,由此生疑,则通过卜筮决定。
(7) 以此:以征伐东山。观之:观察太子能力。
(8) 孺子:太子,后指小孩。
(9) 衣:穿。躬:身。偏:半。
(10) 偷:薄。
(11) 不得:不得立为国君。
(12) 敬贤于请:恭敬胜于请求。
(13) 善处父子之间:韦昭注:“入谏其父,出勉其子。”
【译文】
晋献公十七年冬,献公派太子征伐东山。里克进谏说:“我听说皋落氏准备迎战,君主您还是放过申生吧!”献公说:“让他出征吧!”里克回答说:“这不符合先例。君主出征,太子居守,以便监察国家;君主出征,太子随行,以便安抚军队。如今君主居守,太子出征,从来没有这种做法。”献公说:“这个道理不是你所知道的。寡人听说,立太子的方法有三个:身份均等的立长子;年龄相同的立所爱之子;所爱相同,由此生疑,则通过卜筮决定。您不要操心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我将通过征伐东山来观察太子能力。”献公不高兴。里克退朝,见到太子。太子说:“君父赐我一件背缝在中、左右异色的衣服和一只金玦,这是什么原因呢?”里克说:“太子害怕吗?您穿着君主亲身所著衣服的一半,手握象征兵权的金玦,这个命令已经不薄了。太子怕什么!作为人子,怕的是不孝,不怕不得立为国君。而且我听说过:‘恭敬胜于请求。’太子您好好努力吧!”君子评论说:“里克善于处理父子之间的关系。”
【原文】
太子遂行,狐突御戎(1),先友为右(2),衣偏衣而佩金玦。出而告先友曰:“君与我此,何也?”先友曰:“中分而金玦之权,在此行也。孺子勉之乎!”狐突叹曰:“以庬衣纯(3),而玦之以金铣者(4),寒之甚矣,胡可恃也?虽勉之,狄可尽乎?”先友曰:“衣躬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勉之而已矣。偏躬无慝(5),兵要远灾,亲以无灾,又何患焉?”至于稷桑(6),狄人出逆(7),申生欲战。狐突谏曰:“不可。突闻之:国君好艾(8),大夫殆;好内(9),嫡子殆,社稷危。若惠于父而远于死,惠于众而利社稷,其可以图之乎?况其危身于狄以起谗于内也?”申生曰:“不可。君之使我,非欢也(10),抑欲测吾心也。是故赐我奇服,而告我权。又有甘言焉(11)。言之大甘(12),其中必苦。谮在中矣(13),君故生心。虽蝎谮,焉避之?不若战也。不战而反,我罪滋厚;我战死,犹有令名焉。”果败狄于稷桑而反。谗言益起,狐突杜门不出。君子曰:“善深谋也。”
【注释】
(1) 狐突:晋国大夫。字伯行,狐偃的父亲,晋文公重耳的外祖父。御戎:驾驭兵车。
(2) 先友:晋国大夫。为右:为车右武士。
(3) 庬(mǎnɡ):杂色。衣:穿。纯:纯正,指太子品德。
(4) 玦之以金铣(xiǎn):以金铣作玦。玦如环而有缺口,象征分离,铣性刚硬寒冷,寓含献公对申生的冷漠无情。铣,光泽度极好的金属。
(5) 慝(tè):邪恶。
(6) 稷桑:皋落狄之地。
(7) 逆:迎战。
(8) 好艾:好宠臣。艾,当为“外”。
(9) 好内:好妃妾。
(10) 欢:欢爱。
(11) 甘言:美言。
(12) 大:太。
(13) 谮(zèn):谗毁,诬陷。
【译文】
太子于是出征,狐突为太子驾驭战车,先友为车右武士,太子身穿左右异色的衣服,佩戴金玦。太子在出征途中告诉先友说:“君父赐我这两件东西,是什么用意呢?”先友说:“衣服中分而授予金玦的权力,就看您此次征伐的战果了,太子努力吧!”狐突叹息说:“以杂色衣披在纯正的太子身上,而佩戴金铣制作的金玦,真是寒心透了,怎么能够依赖呢?即使努力杀敌,可以把狄人杀尽吗?”先友说:“穿着偏衣,手上掌握兵权,就看此次征伐的战果了,只能努力作战而已。国君赐予偏衣并无恶意,掌握兵权可以远灾,既有君父之亲又能远灾,还怕什么呢?”晋军抵达皋落狄的稷桑,狄人出来迎战,申生准备应战。狐突进谏说:“不可以。我听说,国君喜欢宠臣,大夫们就危险了;国君喜欢妃妾,嫡子就危险,国家也就危殆了。如果太子惠爱父亲而远离死地,惠爱兵众而利于国家,这个办法可以考虑吗?何况您对外是在危境中讨狄,对内又在宫内引起谗言呢?”申生说:“不可以。君父派我征伐,并不是出于他对我的欢爱之心,而是想借此测度我的内心。因此他才赐给我奇特的服装,而给我金玦之权。他还对我说了一些好话。话说得太甜蜜,其中必有苦味。宫内有人进谗言,君父因此萌生他心。即使是像蝎子那样进谗,你又能到哪里逃避呢?不如同狄人作战。不战就回去,我的罪更大;如果我战死了,还会留有美名。”申生果然在稷桑打败狄人而班师回朝。宫中有关申生的谗言更多了,狐突闭门不出。君子评论说:“狐突善于深谋远虑啊。”
骊姬谮杀太子申生
【原文】
反自稷桑(1),处五年(2),骊姬谓公曰:“吾闻申生之谋愈深(3)。日,吾固告君曰得众,众不利(4),焉能胜狄?今矜狄之善(5),其志益广。孤突不顺(6),故不出。吾闻之,申生甚好信而强(7),又失言于众矣(8),虽欲有退(9),众将责焉。言不可食,众不可弭(10),是以深谋。君若不图,难将至矣!”公曰:“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
【注释】
(1) 反自稷桑:从征伐东山皋落狄的稷桑之战回来。伐东山皋落狄事在晋献公十七年,公元前660年。
(2) 处五年:公元前656年。
(3) 谋:指所谓申生弑父的阴谋。
(4) 利:得利。
(5) 矜:矜夸。善:善于用众。
(6) 不顺:不顺从太子之意。
(7) 好信:好讲信用。强:强悍。
(8) 失言于众:没有对民众兑现夺取晋国的话。
(9) 退:退却,改悔。
(10) 弭:止。
【译文】
申生从稷桑返回晋国以后,过了五年,骊姬对献公说:“我听说申生弑父的阴谋更深了。往日,我本来就告诉您说申生获得民众拥护,众人如果不认为跟随太子有利,怎么能战胜狄人?如今申生矜夸他伐狄善于用兵,他的志向会更广的。狐突不顺从太子的意志,因此闭门不出。我听说,申生好讲信用,性格好强,他没有对民众兑现夺取晋国的话,即使他想退却,民众也将会责备他。申生说出去的话不可食言,而民众盼他夺权的愿望不可制止,因此申生只能进一步谋划。君主若不考虑如何对付,大难就要临头了。”献公说:“我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还没有找到惩治申生的罪名。”
【原文】
骊姬告优施曰:“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吾难里克(1),奈何!”优施曰:“吾来里克(2),一日而已。子为我具特羊之飨(3),吾以从之饮酒。我优也,言无邮(4)。”骊姬许诺,乃具,使优施饮里克酒。中饮,优施起舞,谓里克妻曰:“主孟啖我(5),我教兹暇豫事君(6)。”乃歌曰:“暇豫之吾吾(7),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8),己独集于枯。”里克笑曰:“何谓苑?何谓枯?”优施曰:“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9),可不谓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10),可不谓枯乎?枯且有伤。”
【注释】
(1) 难:害怕,担忧。
(2) 来里克:使里克来到骊姬一方。
(3) 特羊:一只羊。
(4) 邮:通“尤”,过失,罪过。
(5) 主:大夫之妻称“主”。孟:里克妻之字。啖(dàn)我:给我吃。
(6) 兹:此,指里克。暇豫:轻闲快乐。
(7) 吾吾(yú yú):孤独的样子。
(8) 集:栖止。苑:茂盛的树木。
(9) 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指骊姬与奚齐。
(10) 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指齐姜与太子申生。
【译文】
骊姬告诉优施说:“国君已经答应我杀太子而立奚齐了,我担心里克,怎么办?”优施说:“我让里克来到我们这一边,只需一天而已。您为我准备一只羊办宴席,我陪他喝酒。我是个俳优,言者无罪。”骊姬答应了,于是准备了一席酒宴,让优施请里克饮酒。饮到中间,优施起舞,对里克的妻子说:“夫人您请我吃饭,我教里克大夫如何轻闲快乐地事奉国君。”于是优施唱了一支歌,歌词说:“轻闲快乐而孤独,不如一只乌鸦儿。众鸟停在茂林上,自己却停在枯树枝。”里克笑问道:“什么叫茂林?什么叫枯枝?”优施说:“母亲为夫人,儿子为国君,这不是茂林么?母亲已去世,儿子被诽谤,这不是枯枝么?不但是枯枝,而且是一根受了伤的枯枝呢。”
【原文】
优施出,里克辟奠(1),不飧而寝(2)。夜半,召优施,曰:“曩而言戏乎(3)?抑有所闻之乎?”曰:“然。君既许骊姬杀太子而立奚齐,谋既成矣。”里克曰:“吾秉君以杀太子(4),吾不忍。通复故交(5),吾不敢。中立其免乎?”优施曰:“免。”
【注释】
(1) 辟奠:撤去。辟,除去。奠,放置。
(2) 飧(sūn):晚餐。
(3) 曩(nǎnɡ):刚才。而:你。
(4) 秉:秉执。
(5) 故交:与太子的旧交。
【译文】
优施出来以后,里克撤去宴席,没有吃晚饭就睡了。睡到半夜,他召来优施,问道:“刚才你是说笑话呢?还是有所耳闻呢?”优施说:“是有所耳闻。国君已经许诺骊姬杀太子而立奚齐,谋划已经成熟了。”里克说:“让我秉执君意来杀太子,我不忍心。让我给太子通风报信,保持与太子旧交,我不敢。我保持中立,可以免祸吗?”优施说:“可以免祸。”
【原文】
旦而里克见丕郑,曰:“夫史苏之言将及矣!优施告我,君谋成矣,将立奚齐。”丕郑曰:“子谓何?”曰:“吾对以中立。”丕郑曰:“惜也!不如曰不信以疏之(1),亦固太子以携之(2),多为之故(3),以变其志,志少疏(4),乃可间也(5)。今子曰中立,况固其谋也(6),彼有成矣,难以得间。”里克曰:“往言不可及也(7),且人中心唯无忌之(8),何可败也!子将何如?”丕郑曰:“我无心(9)。是故事君者,君为我心,制不在我(10)。”里克曰:“弑君以为廉(11),长廉以骄心(12),因骄以制人家,吾不敢。抑挠志以从君(13),为废人以自利也(14),利方以求成人(15),吾不能。将伏也(16)!”明日,称疾不朝。三旬,难乃成。
【注释】
(1) 不如曰不信以疏之:不如对优施说,不相信他的话,以减缓骊姬之谋。疏,迟缓。
(2) 固太子以携之:稳固太子地位,离间骊姬之党。
(3) 故:计谋。
(4) 志少疏:骊姬谋害太子之志稍有迟缓。
(5) 间:离间。
(6) 况:益。
(7) 往言不可及:过去说过的话追不回来了。及,追。
(8) 人:指骊姬。无忌:肆无忌惮。
(9) 无心:无成心。
(10) 制:裁制。
(11) 弑君以为廉:弑,徐元诰认为疑当作“铩”,铩,减也。铩君即减少献公杀太子而立奚齐的意愿。廉,直。
(12) 长廉以骄心:助长廉直而有骄人之心。
(13) 挠志:委屈己志。
(14) 废人:废黜太子。
(15) 利方以求成人:利用某种途径而成全奚齐当太子。方,道,引申为途径。
(16) 伏:隐。
【译文】
第二天早晨,里克去见丕郑,说:“史苏的话将要应验了!优施告诉我,国君的计谋已经形成,将立奚齐为君。”丕郑问:“您对优施说了什么?”里克说:“我对他说保持中立。”丕郑说:“可惜呀!您不如对优施说,不相信他的话,这样可以减缓骊姬的阴谋,也可以稳固太子而离间骊姬之党,多用计谋,来改变骊姬谋害太子之志,她的志意稍有减缓,就可以对他们实施离间。如今您说保持中立,更加固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的阴谋已经形成,就难以离间了。”里克说:“说错的话改不了了,况且骊姬心中肆无忌惮,怎么能够摧败他们呢?您打算怎么办?”丕郑说:“我无成心。因此事奉君主的人,以君心作为我心,决定权不在我。”里克说:“减少献公杀太子而立奚齐的意愿以为廉直,进而助长廉直而有骄人之心,由于骄傲而裁制人家父子,我不敢这样做。或者委屈己志听从君主,废黜太子为自己谋利,利用某种途径而成全奚齐当太子,我不能这样做。我准备退隐。”第二天,里克称病不上朝。三十天后,祸难终于形成。
【原文】
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1),必速祠而归福(2)。”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归福于绛(3)。公田,骊姬受福,乃寘鸩于酒(4),寘堇于肉(5)。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6)。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毙;饮小臣酒(7),亦毙。公命杀杜原款(8)。申生奔新城(9)。
【注释】
(1) 齐姜:申生母亲,此时已死。
(2) 祠:祭祀。归:通“馈”。福:祭祀的酒肉。
(3) 绛:晋国都城。
(4) 寘:放置。鸩(zhèn):一种羽毛有毒的鸟,以鸟羽泡酒,可以毒杀人。
(5) 堇(jìn):乌头草,一种毒草。
(6) 坟:地面凸起。
(7) 小臣:官名,阉臣。
(8) 杜原款:晋国大夫,申生的师傅。
(9) 申生奔新城:新城,即曲沃,新筑为太子城。按,《史记·晋世家》此下还记有:“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且君老矣,旦暮之人,曾不能待而欲弑之!’谓献公曰:‘太子所以然者,不过以妾及奚齐之故。妾愿子母辟之他国,若早自杀,毋徒使母子为太子所鱼肉也。始君欲废之,妾犹恨之;至于今,妾殊自失于此。’”骊姬表演更为充分。
【译文】
骊姬以国君的名义命令申生说:“今晚国君梦见齐姜,你一定要快一点祭祀她,将祭祀的酒肉送来。”申生答应了,于是他在曲沃祭祀齐姜,将祭祀酒肉送到首都绛城。献公打猎去了,骊姬收下酒肉,她将鸩羽放进酒中,将乌头草放进祭肉中。献公回来了,召申生进献酒肉,献公以酒祭地,地面上凸起一个小土包。申生惊恐退出。骊姬拿祭肉给狗吃,狗立即死去;拿酒给小臣喝,小臣也倒毙在地。献公下令杀死申生师傅杜原款。申生逃奔回曲沃新城。
【原文】
杜原款将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1),曰:“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导,以至于死。不能深知君之心度(2),弃宠求广土而窜伏焉(3);小心狷介(4),不敢行也。是以言至而无所讼之也(5),故陷于大难,乃逮于谗(6)。然款也不敢爱死,唯与谗人钧是恶也(7)。吾闻君子不去情(8),不反谗(9),谗行身死可也,犹有令名焉。死不迁情(10),强也(11)。守情说父(12),孝也。杀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遗爱,死民之思(13),不亦可乎?”申生许诺。
【注释】
(1) 圉(yǔ):申生的小臣。
(2) 心度:心意。
(3) 弃宠:让申生放弃太子地位。求广土:奔他国。窜伏:逃匿,隐藏。
(4) 狷介:拘谨不敢为。
(5) 言至:谗言到来。无所讼之:无法辩解。
(6) 逮:及。
(7) 谗人:指骊姬。钧:同。恶:罪恶。
(8) 不去情:不去忠爱之情。
(9) 不反谗:不对谗言进行申辩。
(10) 迁:改变。
(11) 强:坚强。
(12) 说:同“悦”。
(13) 死民之思:死后为民所思。
【译文】
杜原款在临死之前,派小臣圉告诉申生说:“我杜原款没有才能,缺少智慧,不够敏锐,不能教导您,以至于被杀死。我不能深知国君心意,没有让你放弃太子位,逃亡隐居他国;只是小心翼翼,拘谨不为,不敢行动。因此谗言临头而无法辩解,让你陷入大难,遭到谗害。但是我杜原款不敢爱惜一死,只是不甘心与进谗之人共同分担了陷害太子的罪恶。我听说君子不去忠爱之情,不对谗言进行申辩,遭谗身死是可以的,还会留下美名。至死不改变忠爱之情,这是坚强;坚守忠爱之情而取悦于父亲,这是孝道。杀身成就孝志,这是仁德。至死不忘君主,这是恭敬。太子你好自为之吧!你死后必定留下仁爱之名,死后为民众所思念,不是可以吗?”申生答应了。
【原文】
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去而罪释(1),必归于君(2),是怨君也。章父之恶(3),取笑诸侯(4),吾谁乡而入(5)?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6)。弃君去罪,是逃死也。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7),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8)。”
【注释】
(1) 释:解。
(2) 归于君:怨归于君。
(3) 章:彰显。
(4) 取笑诸侯:为诸侯所笑。
(5) 谁乡而入:逃入哪一国。乡,向。
(6) 重困:双重困境。
(7) 厚怨:加重怨气。
(8) 伏:居,处。
【译文】
有人对申生说:“这不是您的罪过,为什么不逃离晋国呢?”申生说:“不可以。逃离虽然可以解罪,但怨归于君主,这是怨君啊!彰显父亲的罪恶,被诸侯取笑,我能逃入哪一国呢?在国内受困于父母,在国外受困于诸侯,这是双重困境啊!抛弃君主,逃避罪责,这是逃死。我听说:‘仁者不怨君主,智者不陷入双重困境,勇者不逃避死亡。’如果罪名不能免除,那么逃离晋国必定加重罪恶。逃离晋国而加重罪恶,这是不智。逃避死亡而怨恨君主,这是不仁。有罪而不赴死,这是不勇。逃离晋国增加民众的怨君情绪,我的罪恶不可以再加重了,死亡是不可逃避的,我将留在这里等候君主的命令。”
【原文】
骊姬见申生而哭之。曰:“有父忍之(1),况国人乎?忍父而求好人(2),人孰好之?杀父以求利人(3),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恶也,难以长生!”骊姬退,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4)。将死,乃使猛足言于狐突曰(5):“申生有罪,不听伯氏(6),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国家多难,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是以谥为共君(7)。
【注释】
(1) 忍之:忍心杀他。
(2) 好人:取得国人的好感。
(3) 利人:施利于国人。
(4) 雉经:自缢。
(5) 猛足:申生的臣子。
(6) 伯氏:狐突。
(7) 是以谥为共君:共,通“恭”,恭顺事上曰恭。《左传·僖公四年》记有申生临死前说的一段话:“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左传》突出了申生的孝义,《国语》突出了申生死而不忘君国。
【译文】
骊姬到曲沃去见申生,哭着说:“自己的父亲尚且忍心杀死他,何况对国人呢?忍心杀父却想博得国人的好感,国人谁能对你有好感呢?谋杀父亲却追求有利于国人,国人谁会接受你的利益呢?你的作为都是民众所厌恶的,你这样的人很难活得长久!”骊姬从曲沃退回,申生在新城之庙自缢而死。临死之前,他派猛足对狐突说:“申生有罪,不听您的劝告,以至于遭谗而死。申生不敢爱惜一死,虽然这样,我们国君已经年老了,国家多灾多难,您闭门不出,那我们国君怎么办?您如果能够出来考虑我们国君的事,申生接受君主恩赐而死,即使是死了又有什么后悔!”因此申生被人们谥为“共君”。
【原文】
骊姬既杀太子申生,又谮二公子曰(1):“重耳、夷吾与知共君之事。”公令阉楚刺重耳(2),重耳逃于狄(3);令贾华制夷吾(4),夷吾逃于梁(5)。尽逐群公子(6),乃立奚齐焉。始为令,国无公族焉(7)。
【注释】
(1) 谮(zèn):诬陷。
(2) 阉楚:阉臣披,字伯楚。
(3) 狄:北狄,隗姓。
(4) 贾华:晋国大夫。制:制裁,约束,控制。一作“刺”。
(5) 梁:嬴姓诸侯国。
(6) 群公子:指献公其他庶子和先君庶子。
(7) 公族:诸侯后代。
【译文】
骊姬已经谗杀了太子申生,又诬陷二公子说:“重耳、夷吾参与了申生谋害君父之事。”晋献公命令阉臣伯楚刺杀重耳,重耳逃奔到狄国;献公命令大夫贾华擒服夷吾,夷吾逃奔到梁国。献公驱逐了所有支庶之子,于是立奚齐为太子。从此时开始晋国颁布法令,国家不留公族。
公子重耳夷吾出奔
【原文】
二十二年(1),公子重耳出亡,及柏谷(2),卜适齐、楚。狐偃曰(3):“无卜焉。夫齐、楚道远而望大(4),不可以困往(5)。道远难通(6),望大难走(7),困往多悔。困且多悔,不可以走望(8)。若以偃之虑,其狄乎!夫狄近晋而不通(9),愚陋而多怨,走之易达。不通可以窜恶(10),多怨可与共忧。今若休忧于狄,以观晋国,且以监诸侯之为(11),其无不成。”乃遂之狄。
【注释】
(1) 二十二年:晋献公二十二年为公元前655年。
(2) 柏谷:晋国地名,在今河南灵宝西南。
(3) 狐偃:狐突之子,重耳舅舅,字子犯。
(4) 望大:欲望很大。
(5) 不可以困往:不可在窘困的时候前往。
(6) 通:至。
(7) 难走:难于归往。
(8) 走:衍文。望:指望。
(9) 通:交往。
(10) 窜恶:窜伏避恶。
(11) 监:观察。
【译文】
晋献公二十二年,公子重耳出奔逃亡,到达柏谷,打算占卜询问去齐国还是楚国。狐偃说:“不要占卜了。齐、楚两国路远而且欲望很大,我们不可在窘困的时候前往投奔。路远难以通行,欲望大难于投奔,在困窘之际投奔齐、楚会多有后悔。既然窘困而且多悔,那就不能对齐、楚有指望。如果按我的考虑,我们应该投奔的是狄国吧!狄国接近晋国而两国又少有交往,狄人愚昧固陋而又多怨晋国,投奔狄国易于到达。狄晋不交往正可以帮助我们窜伏避恶,狄多怨晋可以让我们与之共担忧患。今天如果我们到狄国休整避忧,观看晋国动态,观察诸侯所为,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于是就去了狄国。
【原文】
处一年(1),公子夷吾亦出奔,曰:“盍从吾兄窜于狄乎?”冀芮曰(2):“不可。后出同走,不免于罪(3)。且夫偕出偕入难(4),聚居异情恶(5),不若走梁。梁近于秦,秦亲吾君(6)。吾君老矣,子往,骊姬惧,必援于秦(7)。以吾存也,且必告悔,是吾免也(8)。”乃遂之梁。居二年(9),骊姬使奄楚以环释言(10)。四年,复为君(11)。
【注释】
(1) 处一年:在狄国住了一年,即晋献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54年。
(2) 冀芮:晋国大夫。
(3) 后出同走,不免于罪:夷吾在重耳之后出走,却投奔同一个国家,这不免有共谋之罪。
(4) 偕:一起。
(5) 聚居:住在一起。异情恶:各怀归国之情,导致生恶。
(6) 秦亲吾君:秦穆公夫人是晋献公之女。
(7) 援于秦:向秦国求援。
(8) 免:免罪。
(9) 居二年:过了两年,即公元前652年。
(10) 奄楚:即阉楚。环:玉环。释言:解释前隙。
(11) 四年,复为君:公元前650年,秦送夷吾回晋国,立为晋惠公。
【译文】
过了一年,公子夷吾也从晋国出奔,他说:“何不跟随我哥哥重耳逃窜到狄国呢?”冀芮说:“不可以。我们在重耳之后出奔,都到同一个国家,这不免于共谋之罪。况且兄弟俩一起出奔又一起归国即位是很难的,住在一起各怀心意导致生恶,不如投奔梁国。梁国邻近秦国,秦国亲近我们国君。我们国君老了,您到梁国,骊姬会感到恐惧,必定会求援于秦国。因为我们在梁国存身,骊姬必定将自己的悔意告诉秦国,这样我们就免罪了。”于是夷吾一行人投奔到梁国。过了两年,骊姬派阉楚向秦国进献玉环来解释前隙。四年之后,夷吾成为晋君。
虢将亡舟之侨以其族适晋
【原文】
虢公梦在庙(1),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2)。公惧而走。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3)。’”公拜稽首。觉,召史嚚占之(4),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5),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6)。”公使囚之,且使国人贺梦(7)。舟之侨告诸其族曰(8):“众谓虢亡不久,吾乃今知之。君不度而贺大国之袭(9),于己也何瘳(10)?吾闻之曰:‘大国道(11),小国袭焉曰服(12)。小国傲,大国袭焉曰诛。’民疾君之侈也(13),是以遂于逆命(14)。今嘉其梦(15),侈必展(16),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17)。民疾其态,天又诳之(18);大国来诛,出令而逆(19);宗国既卑(20),诸侯远己。内外无亲,其谁云救之?吾不忍俟也!”将行,以其族适晋。六年(21),虢乃亡。
【注释】
(1) 虢公:虢国君主,为虢仲之后,姬姓,名丑。庙:宗庙。
(2) 钺(yuè):大斧。西阿(ē):西屋的飞檐。
(3) 袭:入。
(4) 史嚚(yín):虢国太史。
(5) 蓐收:传说为少暤氏之子,西方白虎金正之官,掌刑杀之神。
(6) 天事官成:上天降下祸福之事,由各方天官执行。
(7) 使国人贺梦:为了让事态转为吉利而让国人贺梦。
(8) 舟之侨:虢国大夫。
(9) 度:揣度。大国:指晋国。
(10) 瘳(chōu):减损。
(11) 大国道:大国有道。
(12) 服:臣服。
(13) 侈:放纵。
(14) 逆命:违抗命令。
(15) 嘉:贺。
(16) 侈必展:放纵之心必定扩展。
(17) 鉴:镜。
(18) 诳:迷惑。
(19) 逆:违背事理,指令国人贺梦。
(20) 宗国:俞樾曰:“古者公族之人谓其国为宗国。”
(21) 六年:在舟之侨奔晋之后六年。舟之侨适晋在公元前660年,公元前655年虢国被晋所灭。
【译文】
虢公梦见在宗庙,看到有神人,脸上长有白毛,四肢长有虎爪,手执大斧,站在西屋的飞檐之上。虢公惊恐逃走。神说:“你不要逃走!天帝命令说:‘让晋国进入虢国之门。’”虢公下拜磕头。醒来以后,召来史嚚占梦,史嚚说:“根据您所说的来看,此神是西方白虎金正之官蓐收,这是上天主管刑杀之神,上天降下祸福之事,由各方天官执行。”虢公命令将史嚚囚禁起来,而且让国人贺梦。舟之侨告诉族人说:“众人都说虢国不久要灭亡了,我今天才知道。国君不揣度恶梦之意而贺大国进入,这对他自己减祸有什么帮助?我听说:‘大国有道,小国进入叫做臣服。小国骄傲,大国进入叫做诛罚。’民众痛恨国君的放纵,因此违抗君命。如今国君让国人贺梦,放纵之心必定会扩展,这是上天夺他的镜鉴而加重他的疾病。民众痛恨国君的情态,上天又迷惑他;大国来诛讨,国君下令违背常理;宗国已经卑弱,诸侯又疏远他。内外无亲,谁来拯救他呢?我不忍心再等下去了!”舟之侨准备出走,率领族人到晋国。六年之后,虢国灭亡。
宫之奇知虞将亡
【原文】
伐虢之役,师出于虞(1)。宫之奇谏而不听(2),出,谓其子曰:“虞将亡矣!唯忠信者能留外寇而不害(3)。除暗以应外谓之忠(4),定身以行事谓之信(5)。今君施其所恶于人(6),暗不除矣;以贿灭亲(7),身不定矣。夫国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衅而归图焉(8)。已自拔其本矣(9),何以能久?吾不去,惧及焉。”以其孥适西山(10),三月,虞乃亡。
【注释】
(1) 伐虢之役,师出于虞:晋献公伐虢,向虞国借道。虞,姬姓诸侯国,虞仲之后,处于晋、虢之间。
(2) 宫之奇谏而不听:宫之奇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劝谏虞君不要借道给晋国,虞君不听。宫之奇,虞国大夫。
(3) 留外寇:容留晋国军队。
(4) 除暗以应外:除去心中暗昧来应对外事。
(5) 定身以行事:安定心身之后处理事务。
(6) 施其所恶于人:指虞君借道给晋国伐虢。
(7) 贿:财物,晋国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来贿赂虞君以求借道。亲:虞国与虢国有宗法血亲关系,虞国为太王之后,虢国为王季之后。
(8) 衅:间隙。图:谋。
(9) 自拔其本:指虞君自动放弃忠信这一立国根本。
(10) 孥(nú):妻子儿女。西山:虞国西界。
【译文】
晋国征伐虢国的战役,晋军从虞国经过。宫之奇劝谏虞君不要借道给晋国,虞君不听,宫之奇出来以后,对儿子说:“虞国将要灭亡了!只有忠信之人才能容留外寇而不遭其害。除去心中暗昧来应对外事叫做忠,安定心身之后处理事务叫做信。如今国君将自己所厌恶的施之于他人,这说明他没有除去心中暗昧;因为贪财而全然不顾宗亲,这说明他的心身没有安定。国家没有忠就不能立足,没有信就不能稳固。既不能做到忠信,又容留外寇,外寇知道有机可乘,就会在返回途中图谋虞国。国君已经自己拔掉立国的根本了,国家怎么能够长久?我要是不离开,怕祸及自身。”他率领妻子儿女到达西山,三个月之后,虞国被晋人灭亡。
献公问卜偃攻虢何月
【原文】
献公问于卜偃曰(1):“攻虢何月也?”对曰:“童谣有之曰:‘丙之晨(2),龙尾伏辰(3),均服振振(4),取虢之旂(5)。鹑之贲贲(6),天策焞焞(7),火中成军(8),虢公其奔!’火中而旦(9),其九月十月之交乎?”
【注释】
(1) 卜偃:即郭偃。
(2) 丙之晨:丙子的早晨。
(3) 龙尾:星宿名。即箕宿,二十八宿之一。居东方苍龙七宿之末,故称。伏:隐伏。辰:日月交会。
(4) 均:同。服:戎服。振振:威武。
(5) 旂(qí):画有双龙交叉的旗帜。
(6) 鹑(chún):鹑火星。贲贲(bēn):形容鹑火星像一只飞翔鹑鸟的形状。
(7) 天策:星宿名。焞焞(tūn):暗淡无光的样子。
(8) 火中:鹑火星出现在南方的天空。火,鹑火星。中,晨中。成军:军有成功。
(9) 旦:早晨。
【译文】
献公问郭偃说:“攻打虢国应在哪个月?”郭偃回答说:“有一首童谣唱道:‘那是一个丙子的早晨,龙尾在日月交会之处伏隐,君臣同穿威武的戎服,一举夺取虢国的旗帜。鹑火星像一只飞翔的鹑鸟,天策星暗淡不明,在鹑火悬于中天之际军队获胜,虢公只有亡命出奔。’鹑火星出现在南方的天空,恐怕在九月末、十月初吧!”
宰周公论齐侯好示
【原文】
葵丘之会(1),献公将如会,遇宰周公(2),曰:“君可无会也。夫齐侯好示(3),务施与力而不务德(4),故轻致诸侯而重遣之(5),使至者劝而叛者慕(6)。怀之以典言(7),薄其要结而厚德之(8),以示之信。三属诸侯(9),存亡国三(10),以示之施。是以北伐山戎(11),南伐楚(12),西为此会也。譬之如室,既镇其甍矣(13),又何加焉?吾闻之,惠难遍也,施难报也。不遍不报,卒于怨雠。夫齐侯将施惠如出责(14),是之不果奉(15),而暇晋是皇(16),虽后之会,将在东矣(17)。君无惧矣,其有勤也(18)!”公乃还。
【注释】
(1) 葵丘之会: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宋国葵丘会盟诸侯,史称葵丘之会。
(2) 宰周公:东周王室卿士宰孔,食采邑于周。宰孔从葵丘先归,途中遇到晋献公。
(3) 好示:喜好自我炫示。
(4) 施:恩惠。力:武力。
(5) 轻致诸侯:减轻对诸侯朝贡的要求。重遣之:重重地回赠诸侯。
(6) 至者劝:与会者受到鼓励。叛者慕:反叛者思慕。
(7) 怀:安抚。典言:载于典册之言。
(8) 薄其要结:减少盟誓时的祭神礼仪。韦昭注:“谓束牲为盟,皮马为币。”
(9) 三属诸侯:三次会盟诸侯。韦昭注:“乘车之会三。”
(10) 存亡国三:指帮助鲁、卫、邢三国复国。公元前660年,鲁有庆父之乱,齐桓公派高子立鲁僖公。公元前661年,狄人攻邢,齐桓公筑夷仪以封之。公元前660年,狄人攻入卫都,齐桓公城楚丘以封之。
(11) 北伐山戎:公元前663年冬天,山戎侵略燕国,燕庄公求救于齐,第二年齐桓公救燕伐山戎。
(12) 南伐楚:公元前657年,齐桓公以蔡姬故伐蔡,管仲感到齐桓公师出无名,遂以楚国不进贡周室为名,挥师伐楚。楚人承诺进贡周室,派屈完与齐师盟于召陵。
(13) 甍(ménɡ):屋脊。
(14) 责:同“债”。
(15) 不果奉:不能行。
(16) 暇:闲暇。皇:匡。
(17) 在东:指前644年诸侯在淮会盟。
(18) 其有勤也:不必勤于远行。
【译文】
齐桓公在葵丘举行诸侯会盟,晋献公将要赴会,途中遇到宰周公,宰周公说:“您可以不必赴会了。齐侯爱好炫示,致力于施恩和武力,而不是致力于德行,所以他减轻对诸侯朝贡的要求,给予诸侯丰厚的反馈,使赴会者受到鼓励,反叛者为之羡慕。他用法典之言怀柔诸侯,减少盟誓时的祭神礼仪,厚施恩惠,以显示他的诚信。齐侯三次主盟诸侯,帮助鲁、卫、邢三国复国,以显示他的施恩。因此他北伐山戎,南伐楚国,在西部举行此次盟会。就如同建房子一样,连屋脊都建好了,还需要什么呢?我听说,恩惠是难以周遍的,施恩是难以回报的。恩惠难遍,施恩难报,最终会以怨仇作结。齐侯把施惠当成借贷,所以不可能都得到回报,他哪里有闲暇匡正晋国?即使以后有会盟,也将会在东方举行。您不要怕,不必勤于远行了。”献公于是返回晋国。
宰周公论晋侯将死
【原文】
宰孔谓其御曰(1):“晋侯将死矣!景霍以为城(2),而汾、河、涑、浍以为渠(3),戎、狄之民实环之(4)。汪是土也(5),苟违其违(6),谁能惧之!今晋侯不量齐德之丰否(7),不度诸侯之势,释其闭修(8),而轻于行道(9),失其心矣(10)。君子失心,鲜不夭昏(11)。”是岁也,献公卒。八年(12),为淮之会(13)。桓公在殡,宋人伐之(14)。
【注释】
(1) 御:驾车人。
(2) 景霍:大霍,晋国山名。景,大。
(3) 汾、河、涑(sù)、浍(huì):晋国四条大河。渠:护城河。
(4) 戎、狄之民实环之:晋国南有陆浑,北有山戎。环,环绕。
(5) 汪:大的样子。
(6) 苟违其违:如果能除去违道之事。
(7) 量:衡量。齐德:齐国功德。丰:丰厚。
(8) 释其闭修:舍弃闭门修德。
(9) 轻于行道:轻易地出行赴会。
(10) 失其心:失其心守。
(11) 鲜:少。夭昏:夭亡狂乱。
(12) 八年:葵丘之会后八年,即公元前644年。
(13) 为淮之会:此年齐、鲁、宋、陈、卫、郑、许、邢、曹等国诸侯会于淮,商量讨伐淮夷救鄫国。淮,地名,在今江苏盱眙。
(14) 桓公在殡,宋人伐之: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去世,五公子争立,太子奔宋,次年宋襄公伐齐,立太子为孝公。殡,停放灵柩。
【译文】
宰孔对驾车人说:“晋侯将要死了!晋国以大霍山作为城墙,以汾水、黄河、涑水、浍水作为护城河,戎狄之民环卫晋国。如此广大的国土,如果能除去违道之事,晋国还能怕谁呢!如今晋侯不衡量齐国德行是否丰厚,不揣度诸侯强弱之势,舍弃闭门修德,轻易地出行赴会,这是他失去了心守。君子失去心守,很少有人不夭亡昏乱的。”这一年,晋献公去世。葵丘之会后八年,齐桓公在淮举行会盟。齐桓公死后,尚未下葬,宋国人就来讨伐。
里克杀奚齐而秦立惠公
【原文】
二十六年(1),献公卒。里克将杀奚齐,先告荀息曰(2):“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3),子将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杀其孤(4),吾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5)!”里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废,焉用死?”荀息曰:“昔君问臣事君于我,我对以忠贞。君曰:‘何谓也?’我对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无不为,忠也。葬死者,养生者,死人复生不悔,生人不媿(6),贞也。’吾言既往矣,岂能欲行吾言而又爱吾身乎?虽死,焉避之?”
【注释】
(1) 二十六年:晋献公二十六年为公元前651年。
(2) 荀息:晋国大夫,奚齐的师傅。
(3) 三公子之徒:申生、重耳、夷吾三位公子的徒党。孺子:指奚齐。
(4) 吾君:晋献公。孤:奚齐。
(5) 蔑从:无所从,意谓只有一死。
(6) 媿(kuì):惭愧。
【译文】
二十六年,晋献公去世。里克将要杀奚齐,先告诉荀息说:“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的徒党将要杀死奚齐这小子,您打算怎么办?”荀息说:“我们的君主刚去世,你们就要杀他的遗孤,我只有一死而已,再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里克说:“如果您死了,奚齐立为晋君,不是可以吗?而今您死了,奚齐被废黜,哪里值得去死?”荀息说:“从前献公问我,臣下应该如何事奉君主?我用忠贞二字回答他。献公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只要是对公室有利的事,只要是力所能及的,都要去做,这就是忠。礼葬死去的人,奉养活着的人,即使是死者复生,也不会后悔当初任用了我,不愧对活着的人,这就是贞。’我的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能既要实践诺言而又爱惜生命呢?即使是死,又怎能逃避呢?”
【原文】
里克告丕郑曰:“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子将何如?”丕郑曰:“荀息谓何?”对曰:“荀息曰‘死之。’”丕郑曰:“子勉之。夫二国士之所图(1),无不遂也(2)。我为子行之(3)。子帅七舆大夫以待我(4)。我使狄以动之,援秦以摇之(5)。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赂,厚者可使无入(6)。国,谁之国也!”里克曰:“不可。克闻之,夫义者,利之足也(7);贪者,怨之本也。废义则利不立,厚贪则怨生。夫孺子岂获罪于民?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8),谗群公子而夺之利,使君迷乱,信而亡之(9),杀无罪以为诸侯笑(10),使百姓莫不有藏恶于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溃而不可救御也(11)。是故将杀奚齐而立公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忧(12),于诸侯且为援,庶几曰诸侯义而抚之,百姓欣而奉之,国可以固(13)。今杀君而赖其富,贪且反义。贪则民怨,反义则富不为赖(14)。赖富而民怨,乱国而身殆,惧为诸侯载(15),不可常也。”丕郑许诺。于是杀奚齐、卓子及骊姬,而请君于秦。
【注释】
(1) 二国士:里克、丕郑。图:谋划。
(2) 遂:成功。
(3) 行之:助里克行其事。
(4) 七舆大夫:指申生所帅下军的七位大夫:共华、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
(5) 使狄以动之,援秦以摇之:出使重耳所在的狄国,求援于秦国,以动摇奚齐的地位。
(6) 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赂,厚者可使无入:拥立与晋献公关系疏远的人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不让与晋献公关系亲近的重耳、夷吾回到晋国。薄、厚,指与晋献公血缘关系的远近。
(7) 足:立足点。
(8) 惑蛊(ɡǔ):蛊惑。诬:欺骗。
(9) 信而亡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而令群公子流亡。
(10) 无罪:指申生。
(11) 御:止。
(12) 弭忧:消除忧患。弭,止息。
(13) 固:安。
(14) 赖:利。
(15) 载:指为史书所记载。
【译文】
里克告诉丕郑说:“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徒党要杀奚齐,您准备怎么办?”丕郑问:“荀息说了什么?”里克说:“荀息说他要为奚齐而死。”丕郑说:“您好自为之吧。您和我两位国士所谋划的事,没有不成功的。我帮助您成其事。您率领七舆大夫等待我的消息。我们派人出使重耳所在的狄国,求援于秦国,以动摇奚齐的地位。拥立血亲关系疏远的公子,我们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可以不让血亲关系亲近的公子重耳和夷吾进入晋国。这样,晋国还能是谁的晋国呢!”里克说:“不可以。我听说,义是利的立足点,贪是招怨的祸根。废除了义,利就不能立足,贪心太重,就会生怨。难道是奚齐得罪了民众吗?只不过是骊姬蛊惑国君而欺骗国人,谗害群公子而夺去他们的利益,使君主迷乱,听信骊姬谗言而令群公子流亡,杀死无罪的申生,为诸侯所耻笑,使百姓人人心中隐藏着悖逆的恶念,恐怕就像堵塞了的大河一样,一旦溃决就不可救了。因此我们要杀掉奚齐,拥立在国外流亡的公子,来安定民众消除忧患,权且向各国诸侯求援,诸侯差不多会肯定我们的义举而给予安抚,百姓也会欣然尊奉新君,这样国家就可以安全了。如果杀君来求富利,那就是贪心而且违反道义。贪心就会招致民怨,违反道义就会富而不利。以富为利,百姓怨恨,就会扰乱国家,自身也会危险,怕为诸侯国史书所记载,您的话不可作为常法。”丕郑答应了。于是里克、丕郑杀死奚齐、卓子和骊姬,请求秦国帮助择立新君。
既杀奚齐,荀息将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辅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杀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译文】
奚齐已经被杀,荀息准备为之殉死。有人劝他说:“不如立奚齐弟弟为君而辅佐他。”荀息立卓子为国君。里克又杀死卓子,荀息为之殉死。君子说:“荀息没有食言。”
【原文】
既杀奚齐、卓子,里克及丕郑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于狄(1),曰:“国乱民扰,得国在乱,治民在扰,子盍入乎?吾请为子(2)。”重耳告舅犯曰:“里克欲纳我。”舅犯曰:“不可。夫坚树在始(3),始不固本,终必槁落。夫长国者,唯知哀乐喜怒之节,是以导民。不哀丧而求国,难;因乱以入,殆。以丧得国,则必乐丧,乐丧必哀生(4)。因乱以入,则必喜乱,喜乱必怠德。是哀乐喜怒之节易也(5),何以导民?民不我导,谁长?”重耳曰:“非丧谁代?非乱谁纳我?”舅犯曰:“偃也闻之,丧乱有小大。大丧大乱之剡也(6),不可犯也。父母死为大丧,谗在兄弟为大乱。今适当之(7),是故难。”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子惠顾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8),且辱大夫,敢辞。夫固国者(9),在亲众而善邻,在因民而顺之。苟众所利,邻国所立,大夫其从之。重耳不敢违。”
【注释】
(1) 屠岸夷:晋国大夫。
(2) (xù):引导。
(3) 坚树:坚固的树木。始:根本。
(4) 乐丧:以丧为乐。
(5) 易:反。
(6) 剡(yǎn):锐锋。
(7) 适:正好。
(8) 莅:临。
(9) 固国:安定国家。
【译文】
杀了奚齐、卓子以后,里克和丕郑派屠岸夷到狄国告诉公子重耳,说:“国家混乱,民众纷扰,得到国家在于趁乱,治民在于抓住纷纷攘攘的时机,您何不进入晋国呢?我请求为您引导。”重耳告诉舅舅子犯说:“里克想让我回国。”舅犯说:“不可以。坚固的树木在于树根,树根不坚固,最终树叶会枯槁凋落。做国君的人,只有知道哀乐喜怒的节度,才可以训导民众。不以丧父为哀而求回国,难以立足;趁乱以求入晋,非常危险。由于父丧而得到国家,就必定以丧父为乐,以丧父为乐必定导致哀事发生。趁着混乱入晋,就必定会喜欢混乱,喜欢混乱就必定会懈怠德行。这样,哀乐喜怒的节度就弄反了,拿什么去训导民众?民众不服从训导,你当谁的国君?”重耳说:“如果不是丧父,我代替谁为君?如果不是混乱,谁肯接纳我回国?”舅犯说:“我听说,丧事和混乱有小有大。大丧大乱的锐锋,是不可以冒犯的。父母死为大丧,兄弟间有谗言为大乱。如今你正好都遇上了,因此难获成功。”公子重耳出来会见使者,说:“您肯惠顾流亡人重耳,父亲生时我不能当一名洒扫之臣,父亲死后我又不敢亲临丧所而加重了我的罪孽,而且屈辱大夫出使,我只有冒昧地辞谢。安定国家的关键,在于亲善民众和睦邻邦,在于顺应民心。只要是众人认为有利的人选,是邻国拥立的人选,大夫都可以听从。重耳不敢违背众意。”
【原文】
吕甥及郤称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于梁(1),曰:“子厚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2)。”夷吾告冀芮曰(3):“吕甥欲纳我。”冀芮曰:“子勉之。国乱民扰,大夫无常(4),不可失也。非乱何入?非危何安?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5)。方乱以扰,孰适御我(6)?大夫无常,苟众所置,孰能勿从?子盍尽国以赂外内(7),无爱虚以求入(8),既入而后图聚(9)。”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许诺。
【注释】
(1) 吕甥、郤称:晋国大夫,夷吾的支持者。蒲城午:晋国大夫。
(2) 主子:做您的内主,即在国内策应。
(3) 冀芮:晋国大夫郤芮,随从夷吾流亡。
(4) 无常:无常心,易变化。
(5) 索:求。
(6) 御:抵御,拒绝。
(7) 尽国:尽国家之所有。外内:外指诸侯,内指晋国大夫。
(8) 爱:吝惜。虚:指国库空虚。
(9) 聚:指蓄积财富。
【译文】
吕甥和郤称也派蒲城午到梁国告诉公子夷吾,说:“您重重地贿赂秦国人以求归国,我们在国内策应。”夷吾告诉冀芮说:“吕甥想接纳我回国。”冀芮说:“您好好努力吧。国家混乱,民众纷扰,大夫们变化无常,机不可失啊。如果不是混乱如何回国?如果不是危险何来安全转机?幸而只要是国君的公子,他们求到谁就是谁。目前国内正在混乱扰攘,谁能在此时抵挡我们?大夫们并无定见,只要是众人所拥立,谁能不服从?您何不倾晋国之所有,以贿赂国外诸侯和国内大夫,不惜国库空虚也要求得回国,回国后再想办法聚敛财富。”公子夷吾出来会见使者,再拜磕头许诺回国。
【原文】
吕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则不敢(1),久则恐诸侯之谋(2),径召君于外也,则民各有心(3),恐厚乱(4),盍请君于秦乎(5)?”大夫许诺。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曰(6):“天降祸于晋国,谗言繁兴,延及寡君之绍续昆裔(7),隐悼播越(8),托在草莽(9),未有所依。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10),丧乱并臻(11)。以君之灵,鬼神降衷(12),罪人克伏其辜(13),群臣莫敢宁处,将待君命。君若惠顾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迁裔胄而建立之(14),以主其祭祀,且镇抚其国家及其民人,虽四邻诸侯之闻之也,其谁不儆惧于君之威(15),而欣喜于君之德?终君之重爱(16),受君之重贶,而群臣受其大德,晋国其谁非君之群隶臣也(17)?”
【注释】
(1) 自立则不敢:不敢径自立一位国君。
(2) 久则恐诸侯之谋:拖久了就怕诸侯图谋晋国。
(3) 民各有心:人们所爱不同。
(4) 厚乱:增添新乱。
(5) 请君于秦:意谓请秦国为晋国择立新君。
(6) 梁由靡:晋国大夫。秦穆公:秦国君主,嬴姓,名任好,谥“穆”。其夫人为晋献公之女。
(7) 绍续昆裔:继嗣后裔。昆,后裔。
(8) 隐悼:沉痛悼念。隐,忧。悼,惧。播越:逃亡,流离失所。播,散。越,远。
(9) 托在草莽:寄身山野。
(10) 重:加上。寡君之不禄:士死叫做不禄,君死赴告他国也称寡君不禄。
(11) 臻:至。
(12) 衷:善。
(13) 罪人:指骊姬。克伏其辜:能够服罪。
(14) 逋(bū):流亡。迁:迁徙。裔胄:后裔,指在国外流亡的晋国群公子。
(15) 儆惧:敬畏。
(16) 终君:晋献公,一说是指秦穆公。
(17) 隶:役。
【译文】
吕甥出来告诉大夫们说:“国君去世,大夫不敢径自立一新君,拖久了就怕诸侯图谋晋国,如果直接从国外召回一位公子为君,那么由于人们所爱不同,恐怕又添新乱,何不请秦国为晋国择立新君呢?”大夫们答应了。于是晋国派梁由靡赴告秦穆公说:“上天给晋国降下大祸,谗言四起,影响到君主的公子们,忧患流亡国外,寄身山野之中,无依无靠。再加上寡君去世,丧乱一齐到来。托您的福,鬼神降下善心,有罪之人得以服罪,晋国群臣不敢安居,正在等待您的命令。您若能够惠顾晋国,不忘记我们先君与您的友好关系,屈辱地收留晋国流亡公子,择立新君,让他来主持晋国祭祀,镇抚晋国和民众,即使是四邻诸侯听到此事,那么谁能不敬畏您的声威,而欣喜于您的美德?去世的献公蒙受您的厚爱,晋国受到的重赐,群臣也蒙受您的大德,晋国还有哪一个人不是您的役隶臣民呢?”
【原文】
秦穆公许诺,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孙枝(1),曰:“夫晋国之乱,吾谁使先(2),若夫二公子而立之(3)?以为朝夕之急。”大夫子明曰:“君使絷也(4)。絷敏且知礼,敬以知微。敏能窜谋(5),知礼可使;敬不坠命(6),微知可否。君其使之。”
【注释】
(1) 子明:秦国大夫百里孟明视。公孙枝:秦国大夫公孙子桑。
(2) 吾谁使先:我应当先立谁为晋君。
(3) 二公子:重耳、夷吾。
(4) 絷:秦国大夫公子子显。
(5) 窜谋:暗中谋划。窜,精微。
(6) 坠命:有辱使命。
【译文】
秦穆公答应了晋国的请求,他让使者梁由靡先回晋国复命,然后召来大夫子明和公孙枝,说:“晋国之乱,我应当先立谁为晋君——如果在重耳、夷吾二公子之间择立君主的话?以解救晋国的早晚危急。”大夫子明说:“君主可以派公子絷出使。公子絷敏捷而且知礼,恭敬而能识别精微。敏捷就能密谋,知礼就可出使;恭敬就不辱使命,识别精微就知道二公子谁可胜任。君主可以派他出使。”
【原文】
乃使公子絷吊公子重耳于狄(1),曰:“寡君使絷吊公子之忧(2),又重之以丧(3)。寡人闻之,得国常于丧,失国常于丧。时不可失,丧不可久,公子其图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无亲,信仁以为亲,是故置之者不殆(4)。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人实有之(5),我以徼幸(6),人孰信我?不仁不信,将何以长利?”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7)。重耳身亡,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义(8)?”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9)。
【注释】
(1) 吊:吊唁。
(2) 公子之忧:指重耳流亡。
(3) 重之以丧:加上重耳父丧。
(4) 置之者不殆:立为国君者才没有危险。
(5) 人实有之:每个晋国流亡公子都有做国君的资格。
(6) 徼幸:侥幸。徼,通“侥”。
(7) 又重有命:又加上命我回国为君。
(8) 他志:指回国为君。
(9) 私:私访。
【译文】
秦穆公于是派公子絷到狄国吊唁重耳,说:“君主派我来吊唁公子出亡之忧,再加上吊唁您君父之丧。我听说,得到国家常常是由于丧事,失掉国家也常常是由于丧事。时不可失,国丧时间也不会拖得太久,公子您好好考虑吧!”重耳将此事告诉舅犯。舅犯说:“不可以。流亡者无人可以亲近,只有亲近诚信和仁爱,因此立为国君才不会有危险。父亲灵柩尚在厅堂而自己就从中求利,这样谁会认为我们有仁德?每个晋国流亡公子都有做国君的资格,我们以侥幸求得君位,谁会认为我们有诚信?不仁不信,拿什么来维持长久的利益?”公子重耳出来会见秦国使者公子絷,说:“秦君恩惠吊唁流亡之臣,又加上命我回国为君。重耳其身在外流亡,父亲死后不能站在儿子的位置上哭泣,又怎么敢有其他意图来侮辱秦君的义举呢?”再拜而不磕头,起身后哭泣,退回后不再私访。
【原文】
公子絷退,吊公子夷吾于梁,如吊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1)!”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无狷洁(2),狷洁不行(3),重赂配德(4),公子尽之(5),无爱财!人实有之,我以徼幸,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于公子絷曰:“中大夫里克与我矣(6),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7)。丕郑与我矣,吾命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8)。君苟辅我,蔑天命矣(9)!亡人苟入扫宗庙,定社稷,亡人何国之与有(10)?君实有郡县(11),且入河外列城五(12)。岂谓君无有,亦为君之东游津梁之上(13),无有难急也。亡人之所怀挟缨(14),以望君之尘垢者。黄金四十镒(15),白玉之珩六双(16),不敢当公子,请纳之左右。”
【注释】
(1) 勤:帮助。
(2) 狷洁:洁身自好。
(3) 不行:不能成事。
(4) 重赂配德:用重礼回馈恩德。
(5) 尽之:尽力为之。
(6) 与:帮助。
(7) 汾阳:晋国地名,在汾水之北。百万:百万亩。
(8) 负蔡:晋国地名。七十万:七十万亩。
(9) 蔑天命:无须天命。蔑,无。
(10) 亡人何国之与有:意谓自己可以不要国土。
(11) 君实有郡县:意谓晋国如同秦君的郡县。
(12) 入:奉送。河外列城五:黄河以西以南的五座城。据《左传》烛之武所说,其地东边直到虢国边界,南到华山,还包括河内解梁城。河外,指河西与河南。黄河自龙门至华阴,自北而南,晋都于绛,故以河西与河南为外。
(13) 津:渡口。梁:桥梁。
(14) 挟:持有。缨:马缨。(xiānɡ):马腹带。
(15) 镒(yì):二十两。
(16) 珩(hénɡ):玉佩顶端的横玉。
【译文】
公子絷从狄国退回,又到梁国去吊唁公子夷吾,如同吊唁重耳一样转达了秦君之命。夷吾告诉冀芮说:“秦国人帮助我了!”冀芮说:“公子努力吧。流亡者不要洁身自好,洁身自好办不成事,要用重礼回馈恩德,公子尽力为之,不要吝惜财物。每个晋国流亡公子都有做国君的资格,我们以侥幸求得君位,不是可以吗?”公子夷吾出来会见使者,再拜磕头,起身后不哭,退回之后又私访公子絷,说:“中大夫里克答应帮助我了,我答应赐他百万汾阳之田。丕郑也答应帮助我了,我答应赐给他七十万负蔡之田。秦君只要辅佐我,我就无须天命了!我这个流亡公子如果真能入主宗庙,安定社稷,我还要国土做什么?秦君等于增加了一些郡县,况且我还要奉送黄河以西以南五座城邑给秦国。难道说秦君没有土地吗?只不过是为了在秦君东游时有渡口桥梁,不用为难着急。我这个流亡者愿执鞭牵马,以追随秦君车尘。四十镒黄金,六双白玉之珩,不敢奉送公子,请献给您的左右之人。”
【原文】
公子絷反,致命穆公。穆公曰:“吾与公子重耳(1),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没为后也(2)。起而哭,爱其父也。退而不私,不没于利也。”公子絷曰:“君之言过矣。君若求置晋君而载之(3),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晋君以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4),且可以进退(5)。臣闻之曰:‘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实为惠公。
【注释】
(1) 与:赞成。
(2) 没:贪。后:嗣君。
(3) 载:成。
(4) 猾:弄,扰乱。
(5) 进退:指改易晋君。
【译文】
公子絷返回秦国,向秦穆公复命。秦穆公说:“我赞成公子重耳,重耳有仁德。再拜不磕头,表明他不贪得后嗣地位。起身后哭泣,这是爱他的父亲。退回之后不私访,这是不贪私利。”公子絷说:“君主的话错了。君主如果追求安置晋君而成就晋国,那么置立一个仁爱的君主不是可以吗?君主如果追求通过置立晋君来成名天下,那么就不如置立一个不仁的晋君以扰乱晋国,这样我们就可进可退改立他人。我听说:‘有为仁爱而帮助他国置立国君,有为武威而帮助他国置立国君。为了仁爱就要置立有德者,为了武威就要置立臣服者。’”因此秦穆公先立公子夷吾为晋君,这就是晋惠公。
冀芮答秦穆公问
【原文】
穆公问冀芮曰:“公子谁恃于晋(1)?”对曰:“臣闻之,亡人无党(2),有党必有雠。夷吾之少也,不好弄戏(3),不过所复(4),怒不及色,及其长也弗改。故出亡无怨于国,而众安之。不然,夷吾不佞(5),其谁能恃乎(6)?”君子曰:“善以微劝也(7)。”
【注释】
(1) 公子:指夷吾。谁恃于晋:在晋国依靠谁。
(2) 亡人无党:流亡者没有朋党。
(3) 弄戏:游戏。
(4) 不过所复:不过分报复。
(5) 不佞:不才。
(6) 其谁能恃乎:暗示将依靠秦国。韦昭注:“言无恃则恃秦也。”
(7) 善以微劝:善于以小事劝谏。
【译文】
秦穆公问冀芮说:“公子夷吾在晋国依靠谁?”冀芮回答说:“我听说,流亡者没有朋党,有朋党者必定有仇敌。夷吾小时候,不爱好游戏,报复人也不过分,发怒不形于色,长大了也没有改变。所以他出外流亡,国内没有人怨恨他,民众对他很放心。如果不是这样,夷吾不才,他能依靠谁呢?”君子说:“冀芮善于用小事打动秦穆公。”
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
【原文】
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1)。舆人诵之曰(2):“佞之见佞(3),果丧其田(4)。诈之见诈(5),果丧其赂(6)。得国而狃(7),终逢其咎(8)。丧田不惩(9),祸乱其兴(10)。”既里、丕死(11),祸,公陨于韩(12)。郭偃曰:“善哉!夫众口祸福之门。是以君子省众而动(13),监戒而谋(14),谋度而行(15),故无不济。内谋外度,考省不倦,日考而习(16),戒备毕矣(17)。”
【注释】
(1) 背:背弃。外:指秦国。内:指里克、丕郑。
(2) 舆人:众人。诵:不歌曰诵。
(3) 佞:伪善,指里克、丕郑同意接受惠公贿赂而接纳其回国。见佞:指惠公回国之后背弃承诺。
(4) 果丧其田:终究失去惠公所许诺的良田。果,竟,终究。
(5) 诈:欺诈,指秦国以诈立惠公。
(6) 果丧其赂:指秦国终究没有得到贿赂。
(7) 狃:贪。
(8) 终逢其咎:最终一定会遭到灾祸。指秦晋韩原之战,惠公战败被俘。
(9) 惩:惩艾,警惕。
(10) 祸乱其兴:指丕郑欲与秦纳重耳,被惠公所杀。
(11) 里、丕死:晋惠公回国后先后杀死了里克、丕郑。
(12) 公陨于韩:公元前645年,晋惠公败于秦晋韩原之战。殒,坠落。韩,韩原,在今山西河津、万泉之间。
(13) 省众而动:省察民意后行动。
(14) 监戒而谋:监察鉴戒之后谋划。
(15) 谋度而行:谋事揣度道义而行。
(16) 日考而习:每日考省而温习。
(17) 毕:完毕。
【译文】
惠公入晋后背弃先前承诺的对国内外的贿赂。众人讽诵说:“伪善者反被伪善者欺骗,最终丧失良田。欺诈者反被欺诈,最终丧失贿赂。当上国君就贪心,最终要遭受凶咎。失去良田还不知惩艾,祸乱由此兴起。”不久里克、丕郑被惠公杀死,由于失信之祸,惠公在韩原栽了大跟头。大夫郭偃说:“好啊!众人之口,是祸福的门户。因此君子省察民意而后行动,监察鉴戒而后谋划,谋事揣度道义而后施行,因此事情没有不成功的。内作谋划,外度民心,不倦地考察反省,每日考省温习,戒备之道全在于此。”
惠公改葬共世子
【原文】
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1),臭达于外(2)。国人诵之曰:“贞之无报也(3)。孰是人斯(4),而有是臭也?贞为不听(5),信为不诚(6)。国斯无刑(7),偷居幸生(8)。不更厥贞(9),大命其倾(10)。威兮怀兮(11),各聚尔有(12),以待所归兮(13)。猗兮违兮(14),心之哀兮。岁之二七(15),其靡有征兮(16)。若狄公子(17),吾是之依兮。镇抚国家,为王妃兮(18)。”郭偃曰:“甚哉,善之难也(19)!君改葬共君以为荣也,而恶滋章。夫人美于中,必播于外(20),而越于民(21),民实戴之(22)。恶亦如之。故行不可不慎也。必或知之,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23)?其数告于民矣(24)。公子重耳其入乎?其魄兆于民矣(25)。若入,必伯诸侯以见天子(26),其光耿于民矣(27)。数,言之纪也(28);魄,意之术也(29);光,明之曜也(30)。纪言以叙之(31),述意以导之(32),明曜以昭之。不至何待?欲先导者行乎(33),将至矣!”
【注释】
(1) 出共世子而改葬之:献公时,申生死,葬不以礼,惠公回国后以世子礼改葬申生。共世子,指太子申生。
(2) 臭达于外:韦昭注:“惠公烝于献公夫人贾君,故申生臭达于外,不欲为无礼者所葬也。”一说贾君为申生之妃。
(3) 贞:正,指惠公用正礼葬申生。无报:没有得到吉报。
(4) 孰:谁。是人:申生。
(5) 听:接受。
(6) 不诚:不被视为真诚。
(7) 刑:法。
(8) 偷居幸生:偷居君位,侥幸而生。
(9) 更:报偿。厥:其。
(10) 大命:国运。倾:倾覆。
(11) 威:畏,指畏惠公。怀:思,指思念重耳。
(12) 聚:聚集。
(13) 以待所归:等待应该归国的那个人,指重耳。
(14) 猗兮违兮:依违,犹豫不决。
(15) 岁之二七:十四年之后。
(16) 靡:无。征:征候。一本作“微”。微,通“尾”,子息。无微即没有后嗣,指惠公死,子怀公圉被杀,惠公无嗣。
(17) 狄公子:指重耳。
(18) 王妃:妃,配偶。此处王妃为引申义,指周王辅佐。
(19) 难:难为。
(20) 播:发布。
(21) 越:播扬。
(22) 戴:欣戴。
(23) 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十四年后,即公元前636年,惠公之子怀公被杀。冢嗣,太子。替,废灭。
(24) 其数:二七之数。
(25) 魄:形,征兆。兆:见。
(26) 伯:通“霸”,引申为率领。
(27) 耿:光明,照耀。
(28) 数,言之纪也:二七之数,是预言的记录。
(29) 意:民意。术:通“述”。
(30) 曜:明亮,光辉。
(31) 叙:叙述。
(32) 导:开导。
(33) 行:行动。
【译文】
惠公即位之后,挖出申生骸骨而按太子正礼改葬,臭气从棺内发散到外面。国人讽诵说:“用正礼葬申生却得不到回报。申生是什么人呀,尸体为何这么臭?以正礼下葬申生而不被接受,以诚信之心葬申生而不见纳。国家没有法度,夷吾偷居君位,侥幸而生。申生之灵不报偿正礼,国家大命即将倾覆。害怕啊,思念啊,各自聚集你的所有,来等待应该归国的那个人。犹豫不决啊,心里悲哀啊!二七一十四年之后,夷吾就没有为君的征兆啦。在狄国的那位公子,他才是我们的依归啊。他镇抚晋国,堪称周王的辅佐啊。”郭偃说:“真是很难啊,善行难为啊!夷吾以改葬共君作为荣耀,结果恶名更加昭彰。人有美德在其中,必定发布于外,而播扬到民众之中,民众就会欣然拥戴。恶也是如此。所以人们的行为是不能不慎重的。难道是有人预知,十四年以后,夷吾的继嗣就必定会灭绝吗?这个定数已经告诉民众了。公子重耳恐怕要归国为君吧?此事征兆已经显露给民众了。如果重耳归国,必定要率领诸侯朝见天子,他的光芒已经投射到民众了。二七之数,是预言的记录;形魄征兆,是民意的表述;重耳的光芒,是他光明品质的光辉。记录的民谣叙述了预言,预言表述的民意充当了变化的先导,光明的照耀使重耳回国趋势更加昭彰。重耳不归国还等什么?准备做先导的人可以行动了,重耳将要回来了。”
惠公悔杀里克
【原文】
惠公既杀里克而悔之(1),曰:“芮也,使寡人过杀我社稷之镇(2)。”郭偃闻之,曰:“不谋而谏者,冀芮也。不图而杀者,君也。不谋而谏,不忠。不图而杀,不祥。不忠,受君之罚。不祥,罹天之祸。受君之罚,死戮(3)。罹天之祸,无后。志道者勿忘,将及矣!”及文公入,秦人杀冀芮而施之(4)。
【注释】
(1) 惠公既杀里克:《史记·晋世家》:“惠公以重耳在外,畏里克为变,赐里克死。谓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虽然,子亦杀二君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里克对曰:‘不有所废,君何以兴?欲诛之,其无辞乎?乃言为此!臣闻命矣。’遂伏剑而死。”
(2) 芮也,使寡人过杀我社稷之镇:芮,冀芮。镇,重臣,指里克。从惠公此语来看,惠公杀里克似乎是受冀芮唆使。里克本想迎立重耳,冀芮一直跟随惠公,并力促其回国即位,里克不是惠公阵营中人,故冀芮能使惠公杀里克。
(3) 戮:辱。
(4) 及文公入,秦人杀冀芮而施之:秦送公子重耳回国立为晋君,冀芮等欲杀重耳,被寺人披告发,重耳避于王城会秦穆公,秦穆公诱冀芮等而杀之。事在公元前636年。文公,重耳回国后继位为晋文公。施,陈尸。
【译文】
晋惠公在杀死里克以后后悔了,说:“冀芮呀,他让我错杀了一个国家重臣。”郭偃听说后,说:“不经过谋划就劝谏的人,是冀芮。不经过考虑就杀里克的人,是君主。不经过谋划就劝谏,是不忠。不经过考虑就杀里克,是不吉祥。不忠,应该受到君主的惩罚。不吉祥,要遭到上天降下的祸灾。受到君主的惩罚,是死刑之辱。遭到上天降下的祸灾,会断子绝孙。有志于明道的人不要忘记,大祸快要临头了!”等到晋文公重耳归国,秦人杀死冀芮,将其陈尸示众。
惠公杀丕郑
【原文】
惠公既即位,乃背秦赂。使丕郑聘于秦,且谢之(1)。而杀里克,曰:“子杀二君与一大夫(2),为子君者,不亦难乎?”
【注释】
(1) 谢:为晋国没有兑现贿赂而谢罪。《史记·晋世家》记其辞曰:“始夷吾以河西地许君,今幸得入立。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以得擅许秦者?’寡人争之弗能得,故谢秦。”
(2) 二君:奚齐、卓子。一大夫:荀息。
【译文】
晋惠公即位以后,就背弃了原来承诺给秦国的贿赂。他派丕郑到秦国聘问,并为晋国没有兑现贿赂而谢罪。惠公杀死里克,说:“您杀死两位君主和一位大夫,做您的君主,不是很困难吗?”
【原文】
丕郑如秦谢缓赂,乃谓穆公曰:“君厚问以召吕甥、郤称、冀芮而止之(1),以师奉公子重耳,臣之属内作(2),晋君必出(3)。”穆公使泠至报问(4),且召三大夫。郑也与客将行事(5),冀芮曰:“郑之使薄而报厚(6),其言我于秦也,必使诱我。弗杀,必作难(7)。”是故杀丕郑及七舆大夫(8):共华、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皆里、丕之党也。丕豹出奔秦(9)。
【注释】
(1) 厚问:赠送厚礼表示问候。止:留。
(2) 属:部属。内作:在内策应。
(3) 晋君必出:丕郑与里克同党,皆欲立重耳。惠公回国前曾许二人重赂,许诺里克汾阳之田百万,许诺丕郑负蔡之田七十万,但回国后即食言,故二人怨之,欲出惠公。
(4) 穆公使泠至报问:泠至,秦国大夫。报问,回报秦国的聘问。丕郑先回国,秦穆公的使者于是年冬即至。
(5) 客:丕郑门客。
(6) 郑之使薄而报厚:丕郑出使秦国所带的聘礼很少,但秦国回报却丰厚。
(7) 必作难:《左传》记冀芮之言仅曰“币重而言甘,诱我也”,可与《国语》相参。
(8) 七舆大夫:申生下军之众大夫。此时意欲为申生报怨,故与里克、丕郑联合。
(9) 丕豹:丕郑之子。
【译文】
丕郑到秦国为延缓兑现贿赂而谢罪,他对秦穆公说:“君主可以派使者以重礼回报聘问,将吕甥、郤称、冀芮三位大夫召到秦国,将他们扣留,然后派军队奉送公子重耳归国,我的部属在晋国内部策应,这样晋君夷吾一定会出逃他国。”秦穆公派泠至回报晋国的聘问,并召唤吕甥、郤称、冀芮三位大夫。丕郑与门客准备按计划行事,冀芮说:“丕郑出使秦国带的礼物很薄,而秦国的回报却很丰厚,他大概在秦国说了我们的坏话,一定是秦国派人诱捕我们,不杀他们,他们一定会发难。”因此惠公下令杀丕郑和七舆大夫:共华、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山祁,他们都是里克、丕郑的党羽。丕豹出奔秦国。
【原文】
丕郑之自秦反也,闻里克死,见共华曰:“可以入乎?”共华曰:“二三子皆在而不及(1),子使于秦,可哉!”丕郑入,君杀之。共赐谓共华曰(2):“子行乎(3)?其及也(4)!”共华曰:“夫子之入(5),吾谋也,将待也(6)。”赐曰:“孰知之?”共华曰:“不可。知而背之不信,谋而困人不智(7),困而不死无勇。任大恶三(8),行将安入?子其行矣,我姑待死。”
【注释】
(1) 二三子:指七舆大夫。不及:不及罪。
(2) 共赐:晋国大夫,共华宗族。
(3) 行:逃离。
(4) 其及:其祸将及。
(5) 夫子:指丕郑。
(6) 待:等待大祸。
(7) 谋而困人:指替丕郑谋事而使之受困。
(8) 任:承担。
【译文】
当初丕郑从秦国返回时,途中听说里克被惠公杀死,就问共华说:“我可以进入晋国吗?”共华说:“七舆大夫都在,没有受到里克的牵连,您出使秦国,是可以进入晋国的。”丕郑回国后,被惠公杀死。共赐对共华说:“您想逃离吗?事情将要牵连到您了!”共华说:“丕郑的回国,是出于我的谋划,我将在此等死。”共赐说:“谁知道您为丕郑谋划的事呢?”共华说:“不可以。自己知道此事而违背良心逃离,这是不诚信;替别人谋事而使人受困,这是缺智慧;受困而不能赴死,这是没有勇气。我担当着不信、不智、无勇三大罪恶,准备逃到哪里?您快逃走吧,我姑且在这儿等死。”
【原文】
丕郑之子曰豹,出奔秦,谓穆公曰:“晋君大失其众,背君赂,杀里克,而忌处者(1),众固不说。今又杀臣之父及七舆大夫,此其党半国矣(2)。君若伐之,其君必出。”穆公曰:“失众安能杀人?且夫祸唯无毙(3),足者不处(4),处者不足(5),胜败若化(6)。以祸为违(7),孰能出君?尔俟我!”
【注释】
(1) 忌处者:猜忌留在国内的大夫。
(2) 其党半国:意谓里克、丕郑、七舆大夫的党羽势力可达半个晋国。
(3) 祸唯无毙:祸莫大于死。
(4) 足者不处:罪足以死则不处国。
(5) 处者不足:处于国者罪不足死。
(6) 胜败若化:胜败之间转化无常,指丕郑意欲杀惠公,结果反被惠公所杀。
(7) 以祸为违:因祸乱而离开晋国。违,去,离开。
【译文】
丕郑的儿子叫丕豹,出奔秦国,对秦穆公说:“晋君大失民心,背弃给您的贿赂,杀死里克,猜忌留在国内的大夫,众人对他本来就不喜欢。如今他又杀死我父亲和七舆大夫,他们的党羽势力可是达半个晋国啊。君主您若讨伐晋国,晋君一定会出逃。”秦穆公说:“他失去民心怎么还能杀人?况且祸莫大于死,罪足以死则不会留在晋国,留在晋国就表明他罪不足死,胜败之间转化无常。晋君反对者都因为祸乱而离开了,谁能让晋君出逃呢?您等着我!”
秦荐晋饥晋不予秦籴
【原文】
晋饥,乞籴于秦(1)。丕豹曰:“晋君无礼于君(2),众莫不知。往年有难(3),今又荐饥(4)。已失人,又失天,其有殃也多矣。君其伐之,勿予籴!”公曰:“寡人其君是恶,其民何罪?天殃流行,国家代有(5)。补乏荐饥(6),道也,不可以废道于天下。”谓公孙枝曰:“予之乎?”公孙枝曰:“君有施于晋君,晋君无施于其众。今旱而听于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苟众不说,其君之不报也则有辞矣。不若予之,以说其众。众说,必咎于其君。其君不听,然后诛焉。虽欲御我,谁与?”是故泛舟于河(7),归籴于晋。
【注释】
(1) 籴(dí):买粮。
(2) 晋君无礼于君:指惠公背弃对秦国的贿赂。
(3) 往年有难:指惠公杀里克、丕郑。
(4) 荐饥:连续饥荒。
(5) 代:更替。
(6) 荐:进。
(7) 泛舟于河:《左传》曰:“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从秦国都城雍,即今陕西凤翔南,至晋国都城翼,即今山西翼城东南,大约是沿渭河而东,至华阴转黄河,又东入汾河转浍河。泛,浮。
【译文】
晋国饥荒,请求向秦国买粮。丕豹说:“晋君对秦君无礼,众人没有不知道的。晋国往年有里克、丕郑之难,如今又再次饥荒。晋君既失去人心,又失去天意,他将会遭到很多祸殃。君主讨伐晋国吧,不要卖粮给晋国!”秦穆公说:“我厌恶的是晋君,晋国民众有什么罪?上天祸殃流行,每个国家都会交替遇到灾荒。补充困乏,救助饥荒,这是人间正道,不能向天下展示秦国失道。”说罢问公孙枝:“秦国卖粮给晋国吗?”公孙枝说:“君主对晋君有恩惠,而晋君对民众无恩惠。如今由于天旱而使晋君听命于您,这大概是天道吧。君主如果不卖粮给晋国,那么上天也要您卖粮。如果晋国民众不满于秦不卖粮,那么晋君不报答秦国恩惠就有话可说了。不如卖粮给晋国,以取悦于晋国民众。晋国民众对秦国感到高兴,那么必然会批评国君。如果晋君不听秦国命令,那么秦国就可以诛讨。即使晋君想抵抗秦国,那么谁来帮助他呢?”所以秦国通过黄河水运,将粮食卖给晋国。
【原文】
秦饥,公令河上输之粟(1)。虢射曰(2):“弗予赂地而予之籴,无损于怨而厚于寇,不若勿予。”公曰:“然。”庆郑曰(3):“不可。已赖其地,而又爱其实(4),忘善而背德,虽我必击之。弗予,必击我。”公曰:“非郑之所知也。”遂不予。
【注释】
(1) 河上:通过黄河水运。
(2) 虢射:晋国大夫。
(3) 庆郑:晋国大夫。
(4) 实:谷。
【译文】
秦国发生饥荒,晋惠公命令从黄河将粮食运到秦国。虢射说:“您不将承诺的五城交给秦国而给他们粮食,这无损于仇怨而使敌人强大,不如不给。”惠公说:“确实如此。”庆郑说:“不可以。我们已经赖掉了土地,而又吝惜粮食,忘记别人好处,背弃恩德,即使是我们处在秦国的地位也一定会出击。不给粮食,秦国一定会攻击晋国。”惠公说:“这个道理不是庆郑所知道的。”于是决定不卖给秦国粮食。
秦侵晋止惠公于秦
【原文】
六年(1),秦岁定(2),帅师侵晋,至于韩(3)。公谓庆郑曰:“秦寇深矣,奈何?”庆郑曰:“君深其怨,能浅其寇乎?非郑之所知也,君其讯射也(4)。”公曰:“舅所病也(5)?”卜右(6),庆郑吉。公曰:“郑也不逊。”以家仆徒为右(7),步扬御戎(8);梁由靡御韩简(9),虢射为右,以承公(10)。
【注释】
(1) 六年:晋惠公六年为公元前645年。
(2) 岁定:年成安定。
(3) 韩:韩原,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河津、万泉之间。
(4) 讯:讯问。射:虢射。
(5) 舅:诸侯称异姓大夫为舅。病:诟病。
(6) 右:车右武士。
(7) 家仆徒:晋国大夫。家,姓。仆徒,名。
(8) 步扬:晋国大夫。御戎:驾驭兵车。
(9) 梁由靡:晋国大夫。韩简:晋国正卿。
(10) 承:接应。
【译文】
晋惠公六年,秦国年成安定,秦穆公帅军侵犯晋国,到达晋国韩原。惠公对庆郑说:“秦国敌寇深入我国了,怎么办?”庆郑说:“君主加深两国仇怨,您还能让秦寇浅入我国吗?这不是我庆郑所知道的,君主还是问虢射吧。”惠公说:“舅氏对我有所诟病吗?”占卜车右武士,卦象表明庆郑吉利。惠公说:“庆郑出言不逊。”他让家仆徒为车右,让步扬驾驭兵车。梁由靡驾驭韩简的兵车,虢射为车右武士,此车接应晋惠公。
【原文】
公御秦师,令韩简视师(1),曰:“师少于我,斗士众(2)。”公曰:“何故?”简曰:“以君之出也处己(3),入也烦己(4),饥食其籴,三施而无报,故来。今又击之,秦莫不愠(5),晋莫不怠,斗士是故众。”公曰:“然今我不击,归必狃(6)。一夫不可狃,而况国乎!”公令韩简挑战,曰:“昔君之惠也,寡人未之敢忘。寡人有众,能合之弗能离也。君若还,寡人之愿也。君若不还,寡人将无所避。”穆公衡雕戈出见使者(7),曰:“昔君之未入,寡人之忧也。君入而列未成(8),寡人未敢忘。今君既定而列成,君其整列,寡人将亲见。”
【注释】
(1) 视师:探视秦军情况。
(2) 斗士:欲斗者。
(3) 出也处己:在出亡时依靠秦国。己,指秦国。
(4) 入也烦己:进入晋国时麻烦秦国。
(5) 愠(yùn):怒。
(6) 狃(niǔ):轻侮。
(7) 衡:横。雕:镂。戈:戟。
(8) 列:位。
【译文】
惠公抵御秦军,派韩简去探视秦军情况,韩简回来报告说:“秦军人数比我们少,但欲斗者众多。”惠公问:“这是什么缘故?”韩简说:“这是因为您在出亡时期依靠秦国,进入晋国时又麻烦秦国,饥荒时吃秦国粮食,秦国有三大恩惠而没有报答,所以他们才来入侵。如今您又率兵出击,秦国没有人不愤怒,晋国没有人不懈怠,所以秦国欲斗者众多。”惠公说:“但是如今我不出击,回去以后必定受到轻侮。一介匹夫尚且不可轻侮,何况一个国家呢?”惠公派韩简挑战,说:“从前秦君的恩惠,我不敢忘记。我有兵众,能够把他们集合起来却无法让他们解散。秦君如果自动退回,这是我的愿望。秦君如果不退回,我将会无所逃避。”秦穆公横执一支镂刻的长戈出见晋国使者,说:“从前晋君没有归国,这是我所担忧的事。晋君归国而未即君位,我也不敢忘记。如今晋君已经安定,君位已稳,请晋君整理军列,我将要亲自见他。”
【原文】
客还(1),公孙枝进谏曰:“昔君之不纳公子重耳而纳晋君,是君之不置德而置服也。置而不遂(2),击而不胜,其若为诸侯笑何?君盍待之乎?”穆公曰:“然。昔吾之不纳公子重耳而纳晋君,是吾不置德而置服也。然公子重耳实不肯,吾又奚言哉?杀其内主(3),背其外赂,彼塞我施,若无天乎(4)?若有天,吾必胜之。”君揖大夫就车(5),君鼓而进之。晋师溃,戎马泞而止(6)。公号庆郑曰(7):“载我!”庆郑曰:“忘善而背德,又废吉卜,何我之载?郑之车不足以辱君避也!”梁由靡御韩简,辂秦公(8),将止之,庆郑曰:“释来救君!”亦不克救,遂止于秦(9)。
【注释】
(1) 客:指晋军使者韩简。
(2) 遂:成。
(3) 内主:指里克、丕郑等。
(4) 天:天理。
(5) 揖:拱手作揖。
(6) 戎马:驾战车的马。据《左传》,晋惠公的戎马名叫小驷,是郑国进贡来的。庆郑曾劝谏说别国的马不习水土,遇到紧急情况容易出问题,惠公不听,果因马陷遇险。泞:陷入泥泞。
(7) 号:呼叫。
(8) 辂(yà):迎战。
(9) 止:留,指被俘虏。
【译文】
韩简回去后,公孙枝进谏说:“从前君主不送公子重耳归国而送夷吾,这是君主不立有德者而立臣服者。立晋君而不成功,攻击而不能取胜,将如何面对诸侯的取笑?君主何不等待晋国内乱呢?”秦穆公说:“是的。以前我不送公子重耳归国而送夷吾,这是我不立有德者而立臣服者。但公子重耳实在不肯归国,我又说什么好呢?晋君杀死内部策应者里克和丕郑,背弃对秦承诺的贿赂,他把内外之路堵死了,而我施惠于他,难道就没有天理吗?如果有天理,我一定会取胜。”秦穆公作揖请大夫们上战车,他击鼓指挥进攻。晋军溃败,晋侯驾车的马陷入泥泞而不能行进。惠公呼叫庆郑说:“用你的车载我。”庆郑说:“忘记友善,背弃恩德,又废弃吉利的占卜,哪有什么‘我’可载的?庆郑的车不足以辱没君主避难!”梁由靡为韩简驾车,迎战秦穆公,将要擒获秦穆公,庆郑说:“放开他来救君主!”韩简也未能救惠公,于是惠公被秦军俘虏。
【原文】
穆公归,至于王城(1),合大夫而谋曰:“杀晋君与逐出之,与以归之,与复之,孰利?”公子絷曰:“杀之利。逐之恐构诸侯(2),以归则国家多慝(3),复之则君臣合作,恐为君忧,不若杀之。”公孙枝曰:“不可。耻大国之士于中原(4),又杀其君以重之,子思报父之仇,臣思报君之雠,虽微秦国(5),天下孰弗患?”公子絷曰:“吾岂将徒杀之(6)?吾将以公子重耳代之。晋君之无道莫不闻,公子重耳之仁莫不知。战胜大国,武也。杀无道而立有道,仁也。胜无后害,智也。”公孙枝曰:“耻一国之士,又曰余纳有道以临女,无乃不可乎?若不可,必为诸侯笑。战而取笑诸侯,不可谓武。杀其弟而立其兄,兄德我而忘其亲,不可谓仁。若弗忘,是再施不遂也,不可谓智。”君曰:“然则若何?”公孙枝曰:“不若以归,以要晋国之成(7),复其君而质其嫡子(8),使子父代处秦(9),国可以无害。”是故归惠公而质子圉(10),秦始知河东之政(11)。
【注释】
(1) 王城:秦国地名。
(2) 构:构怨。
(3) 慝(tè):邪恶。
(4) 中原:指战场。
(5) 虽:惟,发语词。微:非。
(6) 徒:空。
(7) 要:缔结。成:和约。
(8) 质:做人质。
(9) 代:交替。
(10) 子圉:惠公之子,后归国即位,为怀公。
(11) 秦始知河东之政:知,管理。河东,指夷吾许诺送给秦国的五座城邑。按,晋惠公被俘后,《左传》尚记有惠公的姐姐秦穆夫人携太子、儿子弘和女儿简璧登上堆着柴草的高台,做出准备自焚的姿态要胁秦穆公,不让他杀晋惠公。
【译文】
秦穆公班师回国,到达王城,召集大夫谋划,说:“杀死晋君,与将晋君驱逐出晋国,与把他带回秦国,与放他回国,哪一个处理方法对秦国更有利?”公子絷说:“杀死他对秦国有利。驱逐他恐怕与诸侯构怨,把他带回秦国则怕国家多有邪恶,放他回国就怕晋国君臣合作,恐成君主的忧患。不如杀死他。”公孙枝说:“不可以。我们已经让大国的卿士大夫在战场战败蒙耻,又杀死他们的君主来加重怨仇,这样晋君的儿子就会想着要为父亲复仇,晋国的臣民就会想着要为君主复仇,这样岂非秦国感到忧患,天下哪一个诸侯国不以此为患?”公子絷说:“我们难道是白白地杀死他?我们将以公子重耳来代替他。晋君夷吾的无道,无人不知,公子重耳的仁爱,无人不晓。战胜大国,这是武。杀无道之君立有道之君,这是仁。战胜之后没有后遗症,这是智。”公孙枝说:“羞辱一国的卿士大夫,又说我给你们送一个有道之君来统治你们,恐怕不可以吧?如果行不通,必定被诸侯取笑。战胜而被诸侯取笑,不能称武。杀死弟弟立哥哥,让哥哥感激我们而忘记兄弟之情,不能称仁。如果大家没有忘记的话,这是秦国第二次施恩惠而没有成功,这不能称智。”秦穆公问:“如此该怎么办?”公孙枝说:“不如放他回去,我们与他们缔结和约,放君主回去,让他的嫡子来秦国做人质,使儿子与父亲交替住在秦国,这样秦国就可以不受害了。”因此秦国放回惠公,惠公儿子子圉到秦国做人质,秦国开始管理河东五城的政务。
吕甥逆惠公于秦
【原文】
公在秦三月(1),闻秦将成(2),乃使郤乞告吕甥(3)。吕甥教之言,令国人于朝曰:“君使乞告二三子曰:‘秦将归寡人,寡人不足以辱社稷,二三子其改置以代圉也(4)。’”且赏以悦众,众皆哭,焉作辕田(5)。
【注释】
(1) 公在秦三月:晋惠公九月被俘,十一月被秦释放,首尾三个月。
(2) 成:缔结和约。
(3) 郤乞:晋国大夫。
(4) 改置以代圉:改立晋国其他公子,代替子圉。惠公表示父子退位,以此向国人谢罪。
(5) 焉:连词。表示承接。相当于“则”、“于是”。辕田:韦昭注引贾逵曰:“辕,易也。为易田之法,赏众以田。易者,易疆界也。或云:辕田,以田出车赋。”《左传》作“爰田”。谓变更旧日田土所有制,以公田赏赐众人。杨伯峻曰:“盖晋惠既以大量田土分赏众人,自必变更旧日田土所有制,一也;所赏者众,所得必分别疆界,又不能不开阡陌以益之,二也。商鞅‘制辕田,开阡陌’,然后秦孝公得以‘东雄诸侯’,则晋此之作爰田,其作用亦可知矣。”
【译文】
晋惠公在秦国被羁押三个月,听说秦国即将与晋国签署和约,于是派郤乞告诉吕甥。吕甥教郤乞一番话,让他以惠公名义在朝廷上命令国人说:“国君派郤乞告诉诸位大夫说:‘秦国即将让我回国,我不足以辱没社稷,诸位大夫可以改立其他公子来代替子圉。’”并且通过赏赐来取悦民众,国人都感动哭了,于是晋国推行辕田制。
【原文】
吕甥致众而告之曰:“吾君惭焉其亡之不恤(1),而群臣是忧,不亦惠乎?君犹在外,若何?”众曰:“何为而可?”吕甥曰:“以韩之病(2),兵甲尽矣。若征缮以辅孺子(3),以为君援,虽四邻之闻之也,丧君有君,群臣辑睦,兵甲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皆说,焉作州兵(4)。
【注释】
(1) 其亡之不恤:不担忧自己的被俘。恤,体恤,担忧。
(2) 病:败。
(3) 征:征收赋税。缮:修治武备。孺子:指太子子圉。
(4) 州兵:各州自行组成的地方军队。二千五百家为州,州长负责修治甲兵。
【译文】
吕甥召集群臣对他们说:“我们君主惭愧了,他不担忧自己的被俘,反而担忧我们群臣,这不是仁惠吗?君主还在国外,我们怎么办?”众大夫说:“如何做才可以?”吕甥说:“由于我们在韩原战败,兵甲都丧失了。如果我们征收赋税,修缮武备,来辅佐太子,作为对君主的声援,四方邻国听到后,知道晋国失去旧君又有新君,群臣和睦,兵甲更多,这样对我国友好的诸侯会受到鼓励,厌恶我国的诸侯会感到恐惧,这样做差不多会有一些益处吧?”众大夫都很高兴,于是施行州兵制度。
【原文】
吕甥逆君于秦(1),穆公讯之曰(2):“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公曰:“何故?”对曰:“其小人不念其君之罪,而悼其父兄子弟之死丧者(3),不惮征缮以立孺子(4),曰:‘必报雠,吾宁事齐、楚,齐、楚又交辅之(5)。’其君子思其君,且知其罪,曰:‘必事秦,有死无他。’故不和。比其和之而来(6),故久。”公曰:“而无来,吾固将归君。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曰不免,君子则否。”公曰:“何故?”对曰:“小人忌而不思(7),愿从其君而与报秦(8),是故云。其君子则否,曰:‘吾君之入也,君之惠也。能纳之,能执之,则能释之。德莫厚焉,惠莫大焉。纳而不遂(9),废而不起(10),以德为怨,君其不然?’”秦君曰:“然。”乃改馆晋君(11),馈七牢焉(12)。
【注释】
(1) 逆:迎。
(2) 讯:问。
(3) 悼其父兄子弟之死丧者:痛悼在韩原之战捐躯的父兄子弟。
(4) 惮:怕。
(5) 交辅:交替辅助。
(6) 比:等到。
(7) 忌而不思:忌恨秦国而不思旧恩。
(8) 君:指嗣君子圉。
(9) 遂:成。
(10) 起:起用。
(11) 改馆:更换宾馆。
(12) 七牢:牛、羊、猪各一头为一牢,馈赠七牢,是适用侯伯之礼。
【译文】
吕甥到秦国迎接惠公,秦穆公问他说:“晋国和睦吗?”吕甥回答说:“不和睦。”秦穆公问:“是什么缘故?”吕甥说:“国中的小人不考虑国君的罪孽,而痛悼他们的父兄子弟战死在韩原,不怕征收赋税、修缮武备来拥立太子,说:‘一定要报仇,我们宁愿事奉齐、楚,齐、楚会交相辅助晋国。’国中的君子思念君主,而且知道自己的罪过,说:‘一定要事奉秦国,就算是死也不能有他心。’因此国人不和睦。我们等到和睦了才来秦国,因此来晚了。”秦穆公说:“你们不来,我本来也打算让你们国君回去。晋国人说国君会怎样?”吕甥回答说:“小人说国君不免于祸,君子却不这样认为。”秦穆公问:“这是什么缘故?”吕甥说:“小人忌恨秦国而不思旧恩,愿意跟随嗣君一起报复秦国,所以这么想。君子不这样认为,他们说:‘我们国君回国即位,是秦君的恩惠。既然秦君能让晋君归国即位,能够俘获晋君,就一定能够释放他。没有比这更厚重的恩德了,没有比这更大的恩惠了。让晋君归国即位却不能让他善始善终,废弃他而不再起用,将原来的恩德变成怨仇,秦君大概不会这样做吧?’”秦穆公说:“是的。”于是秦人给晋惠公更换了宾馆,用馈赠七太牢的侯伯大礼来款待惠公。
惠公斩庆郑
【原文】
惠公未至,蛾析谓庆郑曰(1):“君之止(2),子之罪也。今君将来,子何俟?”庆郑曰:“郑也闻之曰:‘军败,死之;将止(3),死之。’二者不行(4),又重之以误人(5),而丧其君,有大罪三,将安适(6)?君若来,将待刑以快君志;君若不来,将独伐秦。不得君,必死之。此所以待也。臣得其志(7),而使君瞢(8),是犯也(9)。君行犯,犹失其国,而况臣乎?”
【注释】
(1) 蛾析:晋国大夫。
(2) 止:被俘。
(3) 将止:主将被俘。
(4) 二者不行:军败、主将被俘,庆郑都没有为之死节。
(5) 重:加上。误人:耽误梁由靡抓捕秦穆公。
(6) 安适:到哪里。
(7) 得其志:指出奔。
(8) 瞢(ménɡ):惭愧。
(9) 犯:犯逆。
【译文】
晋惠公尚未归国,蛾析对庆郑说:“国君被俘,是您的罪过。如今国君即将归来,您还等什么?”庆郑说:“我听说:‘军队战败,可以为之死节;主将被俘,可以为之死节。’这两条我都没有做到,又加上误导梁由靡,丧失了俘获秦君的机会,我一共有三条大罪,还能逃到哪里?国君如果回来,我将等待刑罚让君主快意;国君如果不回来,我将独自讨伐秦国。如果不能救国君回来,就一定战死。这就是我等待的原因。臣子得志出奔,而让君主惭愧,这是犯逆。君主犯逆,尚且失去国家,何况是臣子呢?”
【原文】
公至于绛郊,闻庆郑止(1),使家仆徒召之,曰:“郑也有罪,犹在乎?”庆郑曰:“臣怨君始入而报德,不降(2);降而听谏(3),不战;战而用良(4),不败。既败而诛,又失有罪(5),不可以封国(6)。臣是以待即刑(7),以成君政。”君曰:“刑之!”庆郑曰:“下有直言,臣之行也(8);上有直刑,君之明也。臣行君明,国之利也。君虽弗刑,必自杀也。”蛾析曰:“臣闻奔刑之臣(9),不若赦之以报雠。君盍赦之,以报于秦?”梁由靡曰:“不可。我能行之,秦岂不能?且战不胜,而报之以贼(10),不武;出战不克(11),入处不安(12),不智;成而反之(13),不信;失刑乱政,不威。出不能用(14),入不能治,败国且杀孺子(15),不若刑之。”君曰:“斩郑,无使自杀!”家仆徒曰:“有君不忌(16),有臣死刑(17),其闻贤于刑之(18)。”梁由靡曰:“夫君政刑,是以治民。不闻命而擅进退,犯政也;快意而丧君,犯刑也。郑也贼而乱国,不可失也!且战而自退,退而自杀,臣得其志,君失其刑,后不可用也(19)。”君令司马说刑之(20)。司马说进三军之士而数庆郑曰(21):“夫韩之誓曰:失次犯令(22),死;将止不面夷(23),死;伪言误众,死。今郑失次犯令,而罪一也;郑擅进退,而罪二也;女误梁由靡,使失秦公,而罪三也;君亲止,女不面夷,而罪四也;郑也就刑!”庆郑曰:“说!三军之士皆在,有人能坐待刑,而不能面夷?趣行事乎(24)!”丁丑(25),斩庆郑,乃入绛。
【注释】
(1) 止:留而不逃。
(2) 降(hònɡ):通“哄”,构怨。
(3) 听谏:指庆郑劝谏惠公卖粮给秦国。
(4) 良:良将。指依吉卜用庆郑为车右。
(5) 有罪:有罪之人,此处是庆郑自称。
(6) 封国:立国。
(7) 即:就。
(8) 行:德行。
(9) 奔:趋,就。
(10) 贼:指运用偷袭、暗杀等贼害手段。
(11) 出战不克:指韩原战败。
(12) 入处不安:被放回之后不安分,指庆郑意欲袭秦。
(13) 成而反之:刚立和约就反悔。
(14) 出不能用:指庆郑在韩原之战中作战不力。
(15) 杀孺子:太子圉在秦国做人质,如果庆郑袭秦,那么秦国就会杀死太子圉。
(16) 有君不忌:有君主不忌恨恩怨。
(17) 有臣死刑:有臣子主动求死刑。
(18) 闻:令闻。
(19) 后不可用:日后政刑失效。
(20) 司马说:“司马”为军中执法之官,“说”为人名。
(21) 数:一条条列举罪行。
(22) 次:军队行列。
(23) 将止不面夷:主将被俘,将士脸上没有自动割伤。
(24) 趣(cù):促。
(25) 丁丑:晋惠公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译文】
惠公来到绛城郊外,听说庆郑留在国内,便派家仆徒召庆郑,说:“庆郑有罪,你还在晋国吗?”庆郑回答说:“我怨君主:您如果在归国时就报答秦国恩德,就不会与秦国构怨;构怨之后如果听我劝谏,卖粮给秦国,两国就不会交战;作战时如果任用良将,就不会战败。战败之后施行诛罚,又失去有罪之臣,这样不可以立国。我因此留在晋国等待刑罚,以成就君主的政令。”惠公说:“杀了他!”庆郑说:“臣下直言劝谏,这是臣下的德行;君主公正用刑,这是君主的圣明。臣下有德行,君主能圣明,这是国家之利。国君即使不杀我,我也一定会自杀。”蛾析说:“我听说,国家有主动求刑之臣,不如赦免他,让他为国复仇。君主何不赦免庆郑,让他去报复秦国?”梁由靡说:“不可以。我们如果这么做,难道秦国不能这样做吗?况且战败之后,用贼害的办法来报复,这不能算威武;出战不能胜敌,被放回之后不安分,这不能算智慧;与秦签订和约而反悔,这不能算诚信;失去用刑之道,搅乱政令,这不能算威严。庆郑出战不能用力,入国不能治民,使国家失败,而且威胁到太子的生命安全,不如杀了他。”惠公说:“斩了庆郑,不要让他自杀!”家仆徒说:“如果有君主不忌恨臣民过失,有臣民主动请求死刑,这样的好名声传出去,比杀了庆郑要好。”梁由靡说:“君主有政令刑杀大权,因此才能治民。没有听到军令就擅自进退,这是违犯政令;只图个人快意而丧失君主,这违犯了刑法。庆郑贼害、扰乱国家,不能放过他!况且作战时擅自撤退,撤退之后自杀,这样使臣下得行其志,却让君主失去刑罚,日后政令、刑罚就不可运用了。”惠公命令司马说执行死刑。司马说召集三军将士,历数庆郑罪状,说:“韩原之战誓词说:失去行列,违犯军令,处死;主将被俘而将士不割伤脸面,处死;散布不实之言而误导军心,处死。如今庆郑失去行列,违犯军令,这是第一项罪;庆郑擅自进退,这是第二项罪;你误导梁由靡,使秦君逃脱,这是第三项罪;君主被俘,你没有割伤面孔,这是第四项罪。庆郑来接受刑罚!”庆郑说:“司马说!三军将士都在这里,世上有能够坐等刑罚而不能自割面孔的人吗?快动手吧!”丁丑这一天,惠公斩杀庆郑,然后才进入绛都。
【原文】
十五年(1),惠公卒,怀公立(2),秦乃召重耳于楚而纳之。晋人杀怀公于高梁(3),而授重耳,实为文公(4)。
【注释】
(1) 十五年:应为“十四年”,晋惠公十四年为公元前637年。
(2) 怀公:惠公之子子圉。子圉在秦国做人质,公元前638年从秦国逃回,次年即位,公元前636年被杀。
(3) 高梁: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
(4) 实:是。
【译文】
十五年(应为十四年),惠公去世,怀公立为晋君,秦人于是从楚国召重耳而送他归国。晋人在高梁杀死怀公,将政权交给重耳,这就是晋文公。
重耳自狄适齐
【原文】
文公在狄十二年(1),狐偃曰:“日(2),吾来此也,非以狄为荣(3),可以成事也(4)。吾曰:‘奔而易达(5),困而有资(6),休以择利(7),可以戾也(8)。’今戾久矣,戾久将底(9)。底著滞淫(10),谁能兴之(11)?盍速行乎!吾不适齐、楚,避其远也。蓄力一纪(12),可以远矣。齐侯长矣(13),而欲亲晋。管仲殁矣(14),多谗在侧(15)。谋而无正(16),衷而思始(17)。夫必追择前言,求善以终,餍迩逐远(18),远人入服(19),不为邮矣(20)。会其季年可也(21),兹可以亲(22)。”皆以为然。
【注释】
(1) 文公在狄十二年:公元前655年重耳奔狄,据后文,此年岁在寿星,则此年是公元前644年,首尾十二年。
(2) 日:当日,指十二年前奔狄之日。
(3) 荣:荣乐。
(4) 成事:成大事。
(5) 奔而易达:狄离晋国较近,出奔易于到达。
(6) 困而有资:在困窘之中可以得到狄人资助。
(7) 休以择利:在狄暂作休整,再选择有利时机。
(8) 戾:定居。
(9) 底:中止。
(10) 著:附带。滞淫:怠惰。
(11) 兴:起,振作。
(12) 蓄力:积蓄力量。一纪:十二年。
(13) 齐侯长矣:是年为齐桓公四十二年,下一年齐桓公即去世。齐侯,齐桓公。长,年老。
(14) 殁:死亡。
(15) 多谗在侧:管仲死后,齐桓公被竖刁、易牙等谗臣包围。
(16) 谋而无正:虽欲谋划,苦无就正之人。
(17) 衷而思始:齐桓公苦无谋臣,心中便会想起当初管仲辅政情景。衷,内心。
(18) 餍迩逐远:齐桓公近邻已经安定,便会追求与远邻交往。餍,安。迩,近。逐,求。
(19) 远人:指重耳等人。入服:归服。
(20) 邮:通“尤”,过错。
(21) 会:值。其:指齐桓公。季年:暮年。
(22) 兹:此,指齐桓公。亲:亲近。
【译文】
晋文公重耳在狄国住了十二年,狐偃说:“当初,我们来到这里,并不是以狄国为荣乐之所,不是因为狄国能成就大事。我说过:‘出奔易于到达,在困窘之中可以得到狄人资助,在狄暂作休整,再选择有利时机,可以定居下来。’如今安居已久,住久了志向将会中止。志向中止再加上怠惰,谁能帮你振作起来呢?何不赶快走呢!当初我们不到齐、楚大国,是为了避免路途遥远。如今我们积蓄力量十二年,可以远行了。齐桓公年老了,他想亲近晋国。管仲已经去世了,许多谗佞之臣聚集在齐桓公身边。齐桓公虽想谋划却苦无就正之人,心中便会想起当初管仲辅政情景。他一定会追思、选择管仲以前对他说过的话,以求得善终,齐国近邻已经安定,他便会追求与远邻交往。我们这些远道之人归附齐桓公,这是不会错的。赶上齐桓公暮年是可以的,这个人可以亲近。”大家都觉得狐偃说得对。
【原文】
乃行,过五鹿(1),乞食于野人(2)。野人举块以与之(3),公子怒,将鞭之。子犯曰:“天赐也。民以土服(4),又何求焉!天事必象(5),十有二年,必获此土(6)。二三子志之(7)。岁在寿星及鹑尾,其有此土乎(8)!天以命矣,复于寿星(9),必获诸侯(10)。天之道也,由是始之(11)。有此,其以戊申乎(12)!所以申土也(13)。”再拜稽首,受而载之。遂适齐。
【注释】
(1) 五鹿:卫地,在今河南濮阳东北莎鹿城。
(2) 野人:农夫。
(3) 块:土块。
(4) 民以土服:民众奉土以服事重耳。
(5) 天事:天下之事。必象:必先有瑞象。
(6) 十有二年,必获此土:此为公元前632年晋文公伐卫取五鹿张本。有,通“又”。
(7) 志:记住。
(8) 岁在寿星及鹑尾,其有此土乎:此年岁在寿星,公元前633年岁在鹑尾,公元前632年岁复在寿星,晋文公伐卫,正月六日戊申取五鹿,正在寿星、鹑尾之际。岁,岁星。寿星,十二星次之一。在十二支为辰,在二十八宿则起于轸宿十二度,跨角、亢二宿而至氐宿四度。鹑尾,星次名。韦昭注:“自张十七度至轸十一度为鹑尾之次。”
(9) 复于寿星:当岁星再次运行到寿星星次。指公元前632年。
(10) 必获诸侯:指称霸诸侯。公元前632年四月,文公败楚师于城濮,合诸侯于践土,五月献楚俘于周襄王,周襄王策命晋文公为侯伯,故曰获诸侯。
(11) 由是始之:从这里开始。
(12) 戊申:戊申之日。
(13) 申土:扩张土地。
【译文】
于是重耳启程,路过五鹿,向村野农夫讨饭吃。农夫拿起一个土块递给重耳,公子大怒,想鞭打农夫。子犯说:“这是天赐啊!民众奉土来服事公子,公子还想求什么呢?天下之事必先有瑞象,十二年以后,我们一定会获得这片土地。各位记住这个日子。岁星在寿星、鹑尾之际,大概就是我们获得这片土地的时候吧!天命注定了,当岁星再次运行到寿星星次之时,我们一定能称霸诸侯。上天之道,就是从今天这里开始。我们拥有这片土地,大概在戊申之日吧!戊申寓意是扩张土地。”重耳对农夫再拜稽首,接受土块而载于车上。于是重耳一行到了齐国。
齐姜劝重耳勿怀安
【原文】
齐侯妻之(1),甚善焉。有马二十乘(2),将死于齐而已矣。曰:“民生安乐(3),谁知其他?”
【注释】
(1) 齐侯妻(qì)之:齐桓公将女儿嫁给重耳。
(2) 有马二十乘:一乘四匹马,重耳共有八十匹马。
(3) 民生:人生。
【译文】
齐桓公将女儿嫁给重耳,待重耳很好。重耳在齐国有二十乘车马,准备死在齐国算了。他说:“人生就图个安乐,谁知道其他的事?”
【原文】
桓公卒,孝公即位(1)。诸侯叛齐(2)。子犯知齐之不可以动(3),而知文公之安齐而有终焉之志也(4),欲行,而患之(5),与从者谋于桑下(6)。蚕妾在焉(7),莫知其在也(8)。妾告姜氏(9),姜氏杀之(10),而言于公子曰:“从者将以子行,其闻之者吾以除之矣(11)。子必从之,不可以贰(12),贰无成命(13)。《诗》云(14):‘上帝临女,无贰尔心(15)。’先王其知之矣(16),贰将可乎?子去晋难而极于此(17),自子之行,晋无宁岁(18),民无成君(19)。天未丧晋,无异公子(20),有晋国者,非子而谁?子其勉之!上帝临子,贰必有咎(21)。”
【注释】
(1) 孝公:齐桓公之子,名昭。
(2) 诸侯叛齐:齐桓公死后,他的五个儿子互相争位。易牙、竖刁立公子无诡为君,太子昭奔宋。宋襄公以武力护送太子昭回国即位,是为孝公。由于齐国陷入内乱,因此齐桓公的霸业人亡政息。
(3) 动:打动。
(4) 有终焉之志:指重耳有在齐国养老的意愿。
(5) 患之:怕重耳不肯走。
(6) 从者:随从重耳流亡的人,指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等。
(7) 蚕妾:重耳之妻姜氏的养蚕女奴。在:在桑树之上。
(8) 莫知其在也:主语是子犯等人,“其”指蚕妾。
(9) 姜氏:齐桓公之女,重耳之妻。
(10) 杀之:姜氏杀蚕妾以灭口。当时诸侯叛齐,重耳等人又想走,姜氏怕孝公听到消息之后动怒。
(11) 以:通“已”。
(12) 贰:二心。
(13) 贰无成命:三心二意就没有圆满的成果。
(14) 《诗》:此指《诗经·大雅·大明》。
(15) 上帝临女,无贰尔心:上帝正在眷顾你,你不要三心二意。临,自上视下。女,指周武王。
(16) 先王:周武王。知:知天命。
(17) 去晋难:逃离晋国骊姬之难。极于此:来到齐国。极,至。
(18) 宁岁:安宁的岁月。重耳出亡后,晋国数易国君,又经历了里克、丕郑之乱和韩原之战,可称国无宁日。
(19) 成君:稳定的君主。指奚齐、卓子先后被杀,晋惠公又不得人心。
(20) 无异公子:没有其他公子。晋献公有九子,只有重耳一人在世。
(21) 咎:过失,罪过。
【译文】
齐桓公死后,齐孝公即位,诸侯纷纷反叛齐国。子犯知道齐国不可打动,也知道重耳认为齐国安适而有在齐国养老的意愿,他想再寻出路,又怕重耳不肯走,便同重耳其他随从在桑树下谋划。姜氏养蚕的女仆在树上采桑,子犯等人不知树上有人。蚕妾把她在树上听到的都告诉姜氏,姜氏杀了蚕妾,对重耳说:“你的随从准备和你离开齐国,听到这个计划的人,我已经除掉了。你一定要听从他们,不可有二心,三心二意就没有圆满的成果。《诗经·大雅·大明》说:‘上帝正在眷顾你,你不要三心二意。’先王大概知道上帝的旨意,三心二意怎么可以呢?你逃离晋国骊姬之难而来到齐国,自从你出逃之后,晋国就没有安宁的岁月,民众没有稳定的君主。上天不想让晋国灭亡,而晋国又没有其他公子,拥有晋国的人,不是你又能是谁?你好自为之吧!上天正在眷顾你,如果你三心二意,就一定会有过失。”
【原文】
公子曰:“吾不动矣,必死于此。”姜曰:“不然。《周诗》曰(1):‘莘莘征夫(2),每怀靡及(3)。’夙夜征行(4),不遑启处(5),犹惧无及(6)。况其顺身纵欲怀安(7),将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处(8),人谁获安(9)?西方之书有之曰(10):‘怀与安,实疚大事(11)。’《郑诗》云(12):‘仲可怀也(13),人之多言(14)。亦可畏也。’昔管敬仲有言(15),小妾闻之,曰:‘畏威如疾(16),民之上也。从怀如流(17),民之下也。见怀思威(18),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19)。威在民上(20),弗畏有刑。从怀如流,去威远矣(21),故谓之下。其在辟也(22),吾从中也(23)。《郑诗》之言,吾其从之。’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纪纲齐国(24),裨辅先君而成霸者也(25)。子而弃之(26),不亦难乎?齐国之政败矣,晋之无道久矣,从者之谋忠矣,时日及矣(27),公子几矣(28)。君国可以济百姓(29),而释之者(30),非人也。败不可处(31),时不可失,忠不可弃,怀不可从,子必速行。吾闻晋之始封也(32),岁在大火(33),阏伯之星也(34),实纪商人(35)。商之飨国三十一王(36)。《瞽史之纪》曰(37):‘唐叔之世,将如商数(38)。’今未半也。乱不长世(39),公子唯子,子必有晋。若何怀安?”公子弗听。
【注释】
(1) 《周诗》:此指《诗经·小雅·皇皇者华》。
(2) 莘莘:众多的样子。
(3) 每:每次。怀:怀念。靡及:赶不上。
(4) 夙夜:朝夕,日夜。征行:奔走。
(5) 不遑:没有时间。启:跪。处:坐。
(6) 犹惧无及:尚且怕赶不上。
(7) 怀安:谓留恋妻室,贪图安逸。
(8) 不处:不停留。
(9) 谁获安:谁能获得安逸。
(10) 西方之书:指周朝的书。
(11) 疚:病,妨害。
(12) 《郑诗》:此指《诗经·郑风·将仲子》。
(13) 仲:仲子,诗中女主人公的热恋对象。怀:怀念,思念。
(14) 人之多言:指别人的议论。
(15) 管敬仲:“敬仲”是管仲的谥号。
(16) 畏威如疾:像畏惧疾病一样敬畏天威。
(17) 从怀如流:从心所欲如同流水。
(18) 见怀思威:在私欲出现时想到天威。
(19) 威民:树威治民。
(20) 威在民上:威民者在上位。
(21) 去:距离。
(22) 辟:通“譬”,指借用上、中、下三等人作譬喻。
(23) 中:即“见怀思威”。
(24) 纪纲:治理。
(25) 裨辅:辅佐。先君:指齐桓公。
(26) 而:若。弃之:抛弃了管仲之言。
(27) 时日及矣:时日已经迫近了。
(28) 几:庶几,差不多近于得国。
(29) 君国:为晋国之君。济:救。
(30) 释之:放弃了做晋国国君的目标。
(31) 败不可处:政治败坏的齐国不可久留。
(32) 晋之始封:公元前1106年,周成王封其弟唐叔为晋国之君。
(33) 岁:岁星。大火:心宿。
(34) 阏(è)伯之星:阏伯在尧时为火正之官,主管祭祀大火星。
(35) 实纪商人:商汤伐桀这一年,正是大火星值年,所以大火星是代表商人命运的星宿。纪,代表。
(36) 飨国:享有天下。飨,通“享”。
(37) 《瞽史之纪》:记载史事的书籍。
(38) 唐叔之世,将如商数:唐叔后裔如同商朝一样,共有三十一世。
(39) 乱不长世:晋国乱世不会长久。
【译文】
公子说:“我不愿挪动了,一定要死在这儿。”齐姜说:“话不能这样说。《诗经·小雅·皇皇者华》说:‘众多的征夫啊,每次怀念你们却赶不上。’征夫们日夜奔走,没有时间休息,尚且害怕赶不上,何况放纵自身留恋妻室,贪图安逸呢,那将如何能赶上!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求赶上,那又岂能赶上呢?日月不会停留,谁又能获得安逸呢?西方的书上说:‘留恋与安逸,实在是妨害大事。’《诗经·郑风·将仲子》说:‘仲子哥你是值得爱恋的,可是人们的闲言碎语,也是可怕的呀。’从前管敬仲有段名言,小妾听到过,这段名言说:‘像畏惧疾病一样敬畏天威,这种人是人类中的上等人。如果从心所欲如同流水,这种人是人类中的下等人。如果在私欲出现时想到天威,这种人是人类中的中等人。像畏惧疾病一样敬畏天威,这样才能树威治民。威民者在上位,人民如有不畏天威者将受到刑罚。从心所欲如同流水,距离权威就很远了,所以称之为下等人。借用上、中、下三等人作譬喻,那么我愿意选择中等人。《诗经·郑风·将仲子》的诗句,我们应该遵从。’这就是大夫管仲成功治理齐国,辅佐先君而成就霸业的原因。您如果抛弃了管仲之言,不是很困难吗?齐国政治已经败坏了,晋国无道已经很久了,您随从的谋划是够忠诚的了,奋斗的时日已经迫近了,公子您差不多快要成功了。做国君可以普济百姓,放弃做国君机会的人,不算一个真正的人。腐败的齐国不可久处,时机不可失去,忠诚不可抛弃,留恋不可放纵,您必须马上走。我听说晋国始封的时候,岁星正好在心宿,这是阏伯之星啊,它实在是代表商人命运的星宿。商朝享有天下共三十一世君王。史官的书上说:‘唐叔后裔如同商朝一样,共享国三十一世。’如今还没有到三十一世的一半。晋国乱世不会长久,所有公子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您一定拥有晋国。怎么能留恋妻室,贪图安逸呢?”公子不听。
齐姜与子犯谋遣重耳
【原文】
姜与子犯谋,醉而载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1),吾食舅氏之肉(2),其知餍乎(3)!”舅犯走,且对曰:“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4),谁能与豺狼争食(5)?若克有成(6),公子无亦晋之柔嘉(7),是以甘食(8)。偃之肉腥臊,将焉用之?”遂行。
【注释】
(1) 济:事业成功。
(2) 舅氏:子犯为重耳舅舅。
(3) 餍:满足。
(4) 未知死所:不知死于何处。
(5) 谁能与豺狼争食:子犯意谓如果失败,自己可能死于旷野,为豺狼所食。
(6) 克:能。
(7) 无亦:亦。柔嘉:柔脆味美食品。
(8) 甘食:乐于食用。
【译文】
姜氏与子犯谋划,将重耳灌醉,把他抬到车上,然后赶车上路。重耳醒来以后,手持长戈追逐子犯,说:“如果成不了大事,我即使吃舅舅的肉,又怎么能知足解恨呢?”舅犯一边逃跑躲避,一边说:“如果成不了大事,我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谁能够与豺狼争夺食物呢?如果能够事业有成,公子在晋国有柔脆味美食物,会乐于食用它们。我狐偃的肉腥臊,怎么能吃呢?”于是重耳一行踏上征途。
卫文公不礼重耳
【原文】
过卫,卫文公有邢、狄之虞(1),不能礼焉。宁庄子言于公曰(2):“夫礼,国之纪也(3);亲,民之结也(4);善,德之建也(5)。国无纪不可以终(6),民无结不可以固,德无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弃之,无乃不可乎!晋公子善人也,而卫亲也(7),君不礼焉,弃三德矣(8)。臣故云,君其图之。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9)。周之大功在武(10),天祚将在武族(11)。苟姬未绝周室,而俾守天聚者(12),必武族也。武族唯晋实昌,晋胤公子实德(13)。晋仍无道(14),天祚有德,晋之守祀,必公子也。若复而修其德,镇抚其民,必获诸侯,以讨无礼。君弗蚤图(15),卫而在讨。小人是惧,敢不尽心。”公弗听(16)。
【注释】
(1) 卫文公:卫国君主,姬姓,名燬。邢、狄之虞:邢、狄侵犯卫国之忧。虞,忧。
(2) 宁庄子:卫国正卿宁速。
(3) 纪:纪纲。
(4) 结:联结。
(5) 建:建树。
(6) 终:久远。
(7) 卫亲:晋国始封君唐叔是武王之子,卫国始封君是康叔是文王之子,所以晋、卫两国有宗亲关系。
(8) 三德:礼宾,亲亲,崇善。
(9) 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昭、穆,上古宗庙制度。自始祖之下,一昭一穆,父昭子穆。因此卫康叔为文王之昭,晋唐叔为武王之穆。
(10) 武:武王。
(11) 天祚(zuò):上天所赐之福。武族:武王后裔。
(12) 俾(bì):使。天聚:天赐的财富和民众。
(13) 胤(yìn):后代。
(14) 仍:屡次。
(15) 蚤:通“早”。
(16) 公弗听:按,此事发生在野人与重耳土块及到齐国之前。
【译文】
重耳流亡途中经过卫国,卫文公因为有邢、狄入侵之忧,不能礼遇重耳。宁庄子对卫文公说:“礼,是国家的纲纪;亲,是人们联结的纽带;善,是道德的建树。国家没有纲纪就不可以长久,民众没有血亲关系就不可以稳固,道德没有建树就不可以立足。礼宾、亲亲、崇德三者,是君主应该审慎的。如今君主将这三者都丢弃了,这恐怕不可以吧!晋公子重耳是一个善人,与卫国有宗亲关系,君主您不予礼遇,这就丢弃了三德了。所以我说,君主应该好好考虑。卫国始封君康叔是文王之昭,晋国始封君唐叔是武王之穆。周朝大功在武王时代,天所赐福应该在武王后裔。如果姬姓周王室命不该绝,使他们世守天赐的财富和民众,那么承担此命的必定是武王后裔。在武王后裔中,只有晋国昌盛,而在晋国后代当中,只有公子重耳实有德行。晋国一直处于无道之中,上天若赐福于有德者,那么主持晋国祭祀的,必定是公子重耳。如果重耳归国而修其德行,镇抚晋国民众,必定获得诸侯的拥护,然后讨伐无礼之国。君主您若不早作打算,卫国也会在他讨伐的国家之中。小人对此感到畏惧,不敢不尽心劝谏。”卫文公不听。
曹共公不礼重耳而观其骿胁
【原文】
自卫过曹,曹共公亦不礼焉(1),闻其骿胁(2),欲观其状,止其舍,谍其将浴(3),设微薄而观之(4)。僖负羁之妻言于负羁曰(5):“吾观晋公子贤人也,其从者皆国相也(6),以相一人(7),必得晋国。得晋国而讨无礼,曹其首诛也。子盍蚤自贰焉(8)?”僖负羁馈飧(9),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注释】
(1) 曹共公:曹国君主,姬姓,名襄。
(2) 骿(pián)胁:肋骨并成一片。
(3) 谍:用做动词,探知。
(4) 微薄:同“帷簿”,门帘。
(5) 僖负羁:曹国大夫。
(6) 国相:为一国辅相。
(7) 一人:指重耳。
(8) 贰:不一样。
(9) 飧(sūn):熟食。
【译文】
重耳从卫国经过曹国,曹共公也不予礼遇,他听说重耳肋骨连成一片,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样子,便留重耳住进馆舍,探听到重耳洗澡的时间,便设下帷簿,在帘后偷窥。僖负羁的妻子对丈夫说:“我看晋公子是一个贤人,他的随从都是国相之材,众多贤才辅助重耳一人,重耳必定得到晋国政权。得到晋国之后,他就会征讨无礼之国,曹国首当其冲。您何不早一点表示自己与国君不一样呢?”僖负羁馈赠熟食给重耳一行,将玉璧放在食物之下。公子收下熟食,而将玉璧奉还。
【原文】
负羁言于曹伯曰:“夫晋公子在此,君之匹也(1),不亦礼焉?”曹伯曰:“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谁不过此!亡者皆无礼者也,余焉能尽礼焉!”对曰:“臣闻之:爱亲明贤(2),政之干也(3)。礼宾矜穷(4),礼之宗也(5)。礼以纪政(6),国之常也(7)。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国君无亲,以国为亲。先君叔振(8),出自文王,晋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实建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废亲。今君弃之,不爱亲也。晋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从之(9),可谓贤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贤也。谓晋公子之亡,不可不怜也。比之宾客,不可不礼也。失此二者,是不礼宾,不怜穷也。守天之聚(10),将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阙(11)。玉帛酒食,犹粪土也,爱粪土以毁三常(12),失位而阙聚,是之不难,无乃不可乎?君其图之。”公弗听。
【注释】
(1) 匹:匹配,对等。
(2) 明:尊。
(3) 干:主干。
(4) 礼宾:礼遇宾客。矜穷:怜悯窘困者。
(5) 宗:宗主,根本。
(6) 纪:治理。
(7) 常:常道。
(8) 叔振:曹国始封君叔振铎,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与晋国同姓。
(9) 卿材三人:指狐偃、赵衰、贾佗。
(10) 天之聚:指财富和民众。
(11) 阙:缺失。
(12) 三常:政之干、礼之宗、国之常。
【译文】
僖负羁对曹伯说:“晋公子重耳正在曹国,他的地位与您对等,您不给他以礼遇吗?”曹伯说:“诸侯的流亡公子多着呢,谁不路过这里!流亡者都是无礼之人,我哪能一一对他们尽礼?”僖负羁说:“我听说,敬爱宗亲尊重贤人,是政治的主干。礼遇宾客怜悯窘困,是礼的根本。用礼作为政治的纲纪,这是治国的常道。失去常道就不能立国,这是君主您所知道的。国君无所私亲,他只是以国家为亲人。先君叔振铎,出自文王,而晋国始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的功业,奠定了诸姬分封天下的基础。因此文王、武王的后代,世世代代不废亲情。如今君主抛弃了亲情,这是不爱宗亲。晋公子重耳十七岁就流亡,有三位卿相之材随从,可以说是贤人了,而君主蔑视他们,这是不尊重贤人。按理说晋公子流亡,不可不怜悯。即使将他们视为普通宾客,也不可不予以礼遇。失掉了这两点,就是不礼遇宾客,不怜悯窘困。君主看守上天所赐的财富与民众,应该施予适宜的对象。遇到适宜的对象而不施予,这样所聚的财富和民众必定有所缺失。玉帛酒食这些东西,如同粪土一般,吝惜粪土一般的东西而毁灭政之干、礼之宗、国之常,既失君位又失财富民众,而您却肯定这些做法,不把它看成是灾难,这恐怕不可以吧?君主您考虑吧。”曹伯不听。
宋襄公赠重耳以马二十乘
【原文】
公子过宋,与司马公孙固相善(1),公孙固言于襄公曰(2):“晋公子亡,长幼矣(3),而好善不厌,父事狐偃(4),师事赵衰(5),而长事贾佗(6)。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谋。赵衰其先君之戎御赵夙之弟也(7),而文以忠贞。贾佗公族也,而多识以恭敬。此三人者,实左右之。公子居则下之,动则咨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礼矣。树于有礼,必有艾(8)。《商颂》曰(9):‘汤降不迟(10),圣敬日跻(11)。’降,有礼之谓也。君其图之,”襄公从之,赠以马二十乘。
【注释】
(1) 公孙固:宋庄公之孙,宋国大司马。相善:相友好。
(2) 襄公:宋国君主,子姓,名兹父,谥“襄”。
(3) 长幼:从幼年到长大成人。
(4) 父事狐偃:以事奉父亲之礼对待孤偃。
(5) 师事赵衰:以事奉师傅之礼对待赵衰。
(6) 长事贾佗:以事奉兄长之礼对待贾佗。
(7) 先君:指晋献公。戎御:驾御兵车的人。
(8) 艾:回报,收获。
(9) 《商颂》:此指《商颂·长发》。
(10) 汤:商汤。降:下,谓礼贤下士。不迟:迅速。
(11) 跻(jī):升。
【译文】
公子重耳路过宋国,与大司马公孙固关系友好,公孙固对宋襄公说:“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从小到大,爱好善道不知满足,他把狐偃当父亲对待,把赵衰当师傅对待,把贾佗当兄长对待。狐偃是他的舅舅,为人惠爱而有谋略。赵衰是晋献公驾车人赵夙的弟弟,富有文采而忠贞不二。贾佗出身公族,见多识广且态度恭敬。这三个人,对重耳决策起到关键作用。公子重耳自甘居于三人之下,每有行动必定要咨询他们,从小到大都不厌倦,这可以说是有礼了。与有礼的人结交,一定会得到回报。《商颂·长发》说:‘商汤礼贤下士非常迅速,他的圣敬之道日益升闻于天。’礼贤下士,指的就是有礼啊!君主您考虑吧!”宋襄公听从了公孙固的建议,赠送给重耳二十乘车马。
郑文公不礼重耳
【原文】
公子过郑,郑文公亦不礼焉(1)。叔詹谏曰(2):“臣闻之:亲有天(3),用前训(4),礼兄弟,资穷困,天所福也。今晋公子有三祚焉(5),天将启之(6)。同姓不婚,恶不殖也。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7),实生重耳。成而隽才(8),离违而得所(9),久约而无衅(10),一也。同出九人,唯重耳在,离外之患,而晋国不靖(11),二也。晋侯日载其怨(12),外内弃之,重耳日载其德,狐、赵谋之,三也。在《周颂》曰(13):‘天作高山(14),大王荒之(15)。’荒,大之也。大天所作,可谓亲有天矣。晋、郑兄弟也,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一心(16),股肱周室(17),夹辅平王(18),平王劳而德之,而赐之盟质(19),曰:‘世相起也(20)。’若亲有天,获三祚者,可谓大天(21)。若用前训,文侯之功,武公之业,可谓前训。若礼兄弟,晋、郑之亲,王之遗命,可谓兄弟。若资穷困,亡在长幼(22),还轸诸侯(23),可谓穷困。弃此四者,以徼天祸(24),无乃不可乎?君其图之。”弗听。
【注释】
(1) 郑文公:郑国君主,姬姓,名捷。
(2) 叔詹:郑国大夫。郑国三良之一。
(3) 亲有天:亲近有上天保佑的人。
(4) 用前训:采用先王教训。
(5) 祚:福。
(6) 启:开启,辅助。
(7) 伯行:狐突的字。子:女儿。
(8) 隽:通“俊”。
(9) 离:同“罹”,遭。违:去。得所:举止得当。
(10) 约:困窘。衅:瑕疵,过失。
(11) 靖:安定。
(12) 载:成。
(13) 《周颂》:此指《诗经·周颂·天作》。
(14) 作:生成。高山:岐山。
(15) 大(tài)王:古公亶父,他由幽迁岐,开创了周朝基业。荒:扩大。
(16) 武公:郑武公,名滑突,郑桓公之子。晋文侯:名仇。戮力:合力。
(17) 股肱:本义是指大腿和胳膊的上部,引申为辅佐。
(18) 夹辅平王:公元前771年,犬戎灭西周,郑武公、晋文侯护送太子宜臼东迁洛邑即王位,是为周平王。
(19) 盟质:盟约。
(20) 世相起也:世世代代互相扶持。
(21) 大天:扩大上天旨意。
(22) 亡在长幼:从幼年刚长成就流亡。
(23) 还(xuán)轸(zhěn):驾车周游列国。还,循回。轸,本指车后横木,此处指车驾。
(24) 徼:求。
【译文】
公子重耳路过郑国,郑文公也不给予礼遇。叔詹劝谏说:“我听说,亲近上天所保佑的人,采用先王教训,礼遇兄弟,资助窘困之人,这是上天所赐福的善行。如今晋公子重耳有三福,上天将开启他。同姓不能结婚,这是厌恶不能繁殖。狐氏是唐叔之后。狐姬是狐突的女儿,生下重耳。长大后成为俊才,遭祸去国而能做到举止得当,长久困窘而没有过失。这是一福。晋献公有子九人,只有重耳一人在世,身遭在外流亡的祸患,而晋国一直不能安定下来,这是二福。晋君一天天造成积怨,国内国外都抛弃了他,而重耳一天天成就美德,狐偃、赵衰替他谋划,这是三福。《诗经·周颂·天作》说:‘上天生成岐山,是太王扩大了它的影响。’荒,是扩大的意思。扩大上天所欲成就的人,可以说是亲近上天了。晋、郑是兄弟之国,我国先君武公与晋文侯合力同心,辅佐周王室,两人共同辅助周平王,平王慰劳而感激武公和晋文侯,赐予盟约,说:‘郑、晋世世代代要互相扶持。’如果要亲近上天所保佑的人,那么获得三福的重耳,可以说是得到上天旨意的了。如果要采用先王教训,那么晋文侯的功业、郑武公的功劳,可以说是先王教训的了。如果要礼遇兄弟,那么晋、郑的亲情,平王的遗命,可以说是兄弟的了。如果要资助窘困,那么重耳长大之后就流亡,周游列国诸侯,可以说是窘困的了。君主您抛弃了这四条,以求上天所祸,恐怕不可以吧?君主您考虑吧。”郑文公不听。
【原文】
叔詹曰:“若不礼焉,则请杀之。谚曰:‘黍稷无成(1),不能为荣(2)。黍不为黍,不能蕃庑(3)。稷不为稷,不能蕃殖。所生不疑(4),唯德之基(5)。’”公弗听。
【注释】
(1) 黍:高粱。稷:小米。无成:不能成长。
(2) 荣:开花。
(3) 蕃庑(wú):繁殖茂盛。
(4) 所生不疑:意谓祸福如同种植黍稷,种黍得黍,种稷得稷。
(5) 唯德之基:只看德行根基。
【译文】
叔詹说:“如果您不能礼遇重耳,那么我就请求杀掉他。谚语说:‘黍稷长不成,就不能开花。黍不像黍,就不能繁茂。稷不像稷,就不能繁殖。种什么生什么,这无可置疑,只有德行才是立国之基。’”郑文公还是不听。
楚成王以周礼享重耳
【原文】
遂如楚,楚成王以周礼享之(1),九献(2),庭实旅百(3)。公子欲辞,子犯曰:“天命也,君其飨之。亡人而国荐之(4),非敌而君设之(5),非天,谁启之心!”既飨,楚子问于公子曰:“子若克复晋国,何以报我?”公子再拜稽首对曰:“子女玉帛(6),则君有之。羽旄齿革(7),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又何以报?”王曰:“虽然,不穀愿闻之(8)。”对曰:“若以君之灵(9),得复晋国,晋、楚治兵,会于中原,其避君三舍(10),若不获命(11),其左执鞭弭(12),右属櫜鞬(13),以与君周旋(14)。”
【注释】
(1) 楚成王:楚国君主,芈姓,熊氏,名(sūn)。周礼:俞樾认为是“君礼”,即楚子以款待国君的礼仪接待重耳。享:设宴款待。
(2) 九献:接待上公之礼。主人敬酒为献,客还敬为酢,主再敬为酬,三者称一献之礼。重复九次为九献之礼。
(3) 庭实:诸侯聘问,将礼物陈列于宫庭,称为庭实。旅百:陈列上百件礼物。旅,陈列。
(4) 国荐:以国君之礼进献。
(5) 非敌:不是匹敌。君设之:设之以君礼。
(6) 子女:美女。
(7) 羽旄齿革:翡翠、孔雀之类鸟羽、旄牛尾、象牙、牛皮。
(8) 不穀:不善。古代王侯自称的谦词。
(9) 以君之灵:托您的福。
(10) 三舍:九十里。舍,三十里为一舍。
(11) 命:楚国退兵的命令。
(12) 鞭:马鞭。弭:末端无缴束,仅饰以角、骨的弓。
(13) 属:用手摸。櫜(ɡāo):盛箭之器。鞬(jiān):盛弓之器。
(14) 周旋:较量。
【译文】
重耳一行于是到了楚国,楚成王用周礼款待重耳,宴会上献礼九次,庭上陈列的礼物上百件。公子准备推辞,子犯说:“这是天命啊,您还是享受此礼吧。流亡者却享受国君的礼节,地位不对等而设之以君礼,如果不是上天旨意,谁能开启楚王之心呢!”飨礼之后,楚成王问公子重耳说:“您若能够回晋国为君,拿什么来报答我?”公子再拜磕头回答说:“美女玉帛,您已拥有。鸟羽、旄牛尾、象牙、牛皮,出产于楚国。其余波及晋国的东西,已经是楚王剩下来的了,我又拿什么来报答呢?”楚成王说:“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听听您怎样报答我。”重耳说:“如果托您的福,我得以返回晋国,那么晋、楚两国交兵,在中原相遇,我愿意退避九十里,如果还得不到楚国退兵的命令,那么我就会左手执马鞭弓箭,右手抚箭囊弓套,来与您较量。”
【原文】
令尹子玉曰(1):“请杀晋公子。弗杀,而反晋国,必惧楚师。”王曰:“不可。楚师之惧,我不修也(2)。我之不德,杀之何为!天之祚楚(3),谁能惧之?楚不可祚,冀州之土(4),其无令君乎?且晋公子敏而有文(5),约而不谄(6),三材侍之(7),天祚之矣。天之所兴,谁能废之?”子玉曰:“然则请止狐偃(8)。”王曰:“不可。《曹诗》曰(9):‘彼己之子(10),不遂其媾(11)。’邮之也(12)。夫邮而效之,邮又甚焉。效邮,非礼也。”于是怀公自秦逃归(13)。秦伯召公子于楚(14),楚子厚币以送公子于秦(15)。
【注释】
(1) 令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国相。子玉:成得臣,楚若敖的曾孙。
(2) 不修:不修德。
(3) 祚(zuò):赐福,佑助。
(4) 冀州:九州之一,在今河北、山西一带,晋国属于古冀州。
(5) 敏而有文:敏捷有礼文。
(6) 约而不谄:困窘而不谄媚。
(7) 三材:三位杰出人才,指狐偃、赵衰、贾佗。
(8) 止狐偃:扣留狐偃作为人质。
(9) 《曹诗》:此指《诗经·曹风·候人》。
(10) 己:今本作“其”。
(11) 遂:称意。媾(ɡòu):厚爱。
(12) 邮:通“尤”,过错。
(13) 怀公:惠公之子圉。公元前643年圉到秦国做人质,听说惠公病重,公元前638年从秦国逃回。
(14) 秦伯:秦穆公。
(15) 楚子:楚成王。
【译文】
令尹子玉说:“我请求杀死晋公子重耳。如果不杀,让他返回晋国,必定会成为楚军的劲敌。”楚成王说:“不可以。楚军恐惧的事,是我们不修德。我们没有美德,为什么要杀晋公子!上天如果赐福楚国,谁能让楚国为之恐惧?如果上天不赐福于楚,那么冀州土地上,难道就没有明君?况且晋公子重耳敏捷有礼文,困窘而不谄媚,三位杰出人才事奉他,这是上天赐福于他啊。上天要让他兴旺发达,谁能废弃他呢?”子玉说:“那么我请求把狐偃扣留下来作人质。”楚成王说:“不可以。《诗经·曹风·候人》说:‘那个人啊,不能让人称心厚爱。’这是指出他人的过错啊。知错而又效法,那么过错就更大了。效法过错,这是非礼的。”此时晋怀公圉从秦国逃回晋国。秦穆公派人到楚国召公子重耳,楚成王用厚礼将公子重耳送到秦国。
重耳婚媾怀嬴
【原文】
秦伯归女五人(1),怀嬴与焉(2)。公子使奉匜沃盥(3),既而挥之(4)。嬴怒曰:“秦、晋匹也(5),何以卑我(6)?”公子惧,降服囚命(7)。秦伯见公子曰:“寡人之適(8),此为才(9)。子圉之辱(10),备嫔嫱焉(11)。欲以成婚,而惧离其恶名(12)。非此,则无故。不敢以礼致之(13),欢之故也。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听。”
【注释】
(1) 归:嫁。
(2) 怀嬴:秦穆公之女,曾嫁子圉。子圉逃归前与她商量,她放走了子圉,自己留在了秦国。与:在五女之中。
(3) 奉匜(yí)沃盥(ɡuàn):怀嬴执洗手的盘子注水其中,重耳洗手。奉,捧着。匜,盛水的盘子。沃,注水。盥,洗。
(4) 既而:洗手之后。挥之:挥手甩干水。此为不礼貌的行为。怀嬴本为重耳侄媳,现在又嫁重耳,重耳心中不快,故有此下意识的动作。
(5) 匹:对等国家。
(6) 卑:看不起。
(7) 降服:脱下上衣。囚命:自囚请罪,听从怀嬴所命。
(8) 適:同“嫡”,指正妻所生的女儿。
(9) 此为才:怀嬴最有才德。
(10) 子圉之辱:指子圉在秦国做人质。
(11) 嫔嫱:宫中女官。
(12) 离:同“罹”,遭。恶名:怀嬴本嫁子圉,现在改嫁重耳,怕名声不好听。
(13) 以礼致之:用正式婚礼嫁给重耳。
【译文】
秦穆公将五个女子嫁给重耳,其中有女儿怀嬴。公子重耳让怀嬴捧着水盆,浇水给自己洗手,洗完之后,挥手甩干。怀嬴发怒说:“秦、晋是对等的国家,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公子害怕了,他脱下上衣,自囚请罪,听从怀嬴命令。秦穆公会见公子,说:“我的正妻所生的女儿当中,这个女儿最有才德。子圉在秦国做人质期间,怀嬴曾经是他的嫔妃。如今我想让她与您成婚,但又怕您遭到恶名。除了这一点,没有其他的缘故。我不敢以正式婚礼嫁给您,是由于喜欢她的缘故。公子蒙受侮辱,这是我的罪过啊。现在听凭公子的命令。”
【原文】
公子欲辞(1),司空季子曰(2):“同姓为兄弟(3)。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阳与夷鼓皆为己姓(4)。青阳,方雷氏之甥也(5)。夷鼓,彤鱼氏之甥也(6)。其同生而异姓者,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7)。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8),为十二姓(9),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10)。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11)。同德之难也如是。昔少典娶于有氏(12),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13),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14),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15),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敬也(16)。黩则生怨,怨乱毓灾(17),灾毓灭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乱灾也。故异德合姓(18),同德合义(19)。义以导利,利以阜姓(20)。姓利相更(21),成而不迁(22),乃能摄固(23),保其土房(24)。今子于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弃,以济大事,不亦可乎?”
【注释】
(1) 辞:辞退不娶。秦穆公夫人是重耳之姊,论辈分怀嬴是重耳的外甥女,且曾为侄儿子圉之妻,因此重耳不想娶怀嬴。
(2) 司空季子:一名胥臣。食邑于臼,又称臼季,后为晋国司空。
(3) 同姓为兄弟:同父所生,德性相同,乃为兄弟。意谓重耳、夷吾虽同父所生,但德性不同,不能算兄弟,因此重耳完全可以娶子圉弃妻。
(4) 青阳:少暤氏,一说为少暤氏之父。夷鼓:《路史》写为“夷彭”。
(5) 方雷氏:黄帝次妃。甥:同“生”。
(6) 彤鱼:国名。
(7) 四母:黄帝的四位夫人:傫祖西陵氏、方雷氏、彤鱼氏、嫫母。
(8) 得姓:以德居官而获得赐姓。
(9) 十二姓:在得姓十四人之中,有二人姓己,二人姓姬,故只有十二姓。
(10) 荀:《路史》作“苟”。依:当作“衣”。
(11) 唯青阳与苍林氏同于黄帝,故皆为姬姓:青阳,为玄嚣之误。玄嚣乃黄帝元妃傫祖之子。苍林,黄帝四妃嫫母所生。
(12) 少典:国名。有(jiǎo):国名。
(13) 以姬水成:在姬水河畔成长。
(14) 用师以相济:用兵互为排挤。济,当作“挤”。
(15) 异类虽近,男女相及:指血缘关系虽近,但仍能嫁娶。重耳是怀嬴的舅舅,故司空季子以此劝慰他。相及,嫁娶。
(16) 黩:亵渎。敬:王念孙认为当作“故”。
(17) 毓(yù):产生。
(18) 合姓:合二姓为婚姻。
(19) 合义:以德义相亲。
(20) 阜:厚。
(21) 更:续。
(22) 迁:离散。
(23) 摄固:保持稳固。
(24) 房:俞樾说,同“方”。
【译文】
公子重耳想辞去怀嬴,司空季子说:“同父所生,德性相同,乃为兄弟。黄帝的儿子有二十五人,其中同姓者只有两人而已,只有青阳与夷鼓都是己姓。青阳是方雷氏所生。夷鼓是彤鱼氏所生。同父所生而异姓的,如黄帝四位夫人西陵氏、方雷氏、彤鱼氏、嫫母所生的儿子,分别为十二个姓。黄帝儿子共有二十五人,其中获得姓的有十四人,除两人同姓外,为十二姓,即姬、酉、祁、己、滕、箴、任、苟、僖、姞、儇、衣。只有玄嚣与苍林氏与黄帝德性相同,所以皆为姬姓。可见德性相同是如此困难。从前少典从有国娶妻,生下黄帝和炎帝。黄帝在姬水河畔长大,炎帝在姜水河畔长大。长大以后德性不同,所以黄帝姬姓,炎帝姜姓,二帝用兵互相残杀,这是德性不同的缘故。异姓就会导致异德,异德就会产生异类。异类即使有亲近的血缘,也可以男女结婚,生育后代。同姓就会同德,同德就会同心,同心就会同志。同志之间即使血缘关系遥远,男女也不能结婚,这是畏惧亵渎的缘故。亵渎就会生怨,怨乱就会生灾,生灾就会灭姓。因此娶妻避免娶同姓,这是畏惧灾乱啊。所以不同德的两姓可以合为婚姻,同德的两姓则以德义相亲。德义可以产生利益,利益可以加厚族姓关系。姓与利相互延续,两者相成而不离散,这样才能稳固族姓,保有自己的一方土地。如今您与子圉的关系,形同道路之人,娶子圉抛弃的妻子,来成就大事,不是可以吗?”
【原文】
公子谓子犯曰:“何如?”对曰:“将夺其国(1),何有于妻(2)?唯秦所命从也。”谓子馀曰(3):“何如?”对曰:“《礼志》有之曰(4):‘将有请于人(5),必先有入焉(6)。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今将婚媾以从秦(7),受好以爱之,听从以德之,惧其未可也,又何疑焉?”乃归女而纳币(8),且逆之(9)。
【注释】
(1) 其国:子圉之国。
(2) 何有于妻:即“于妻何有”。子犯意谓着眼大局,不考虑子圉弃妻之类的小事。
(3) 子馀:赵衰的字。
(4) 《礼志》:礼书,已佚。
(5) 请:请求。
(6) 必先有入:一定先要答应别人的要求。
(7) 婚媾(ɡòu):结婚。
(8) 归女:让怀嬴先回去。纳币:送聘礼到女方之家。
(9) 逆:迎娶。
【译文】
公子重耳问子犯说:“怎么办?”子犯回答说:“准备夺取子圉的国家,还考虑什么他的弃妻?只听秦国的命令就行了。”重耳又问子馀:“你看怎么办?”子馀回答说:“《礼志》上说:‘准备有求于人,一定先要答应别人的要求。想别人爱自己,必定要自己先爱别人。想别人听从自己,必定要先听从别人。对别人没有恩德,而求别人为自己所用,这是罪过。’如今应该听从秦国,与秦女怀嬴结婚,接受别人的好意而加以珍爱,听从别人的安排而表示感激之情,这样做尚且怕不够,您又怀疑什么呢?”于是重耳将怀嬴送回,然后下聘礼,再把怀嬴迎娶过来。
秦伯享重耳以国君之礼
【原文】
他日,秦伯将享公子,公子使子犯从。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1),请使衰从。”乃使子馀从。秦伯享公子如享国君之礼,子馀相如宾(2)。卒事,秦伯谓其大夫曰:“为礼而不终,耻也。中不胜貌(3),耻也。华而不实,耻也。不度而施(4),耻也。施而不济(5),耻也。耻门不闭(6),不可以封(7)。非此,用师则无所矣(8)。二三子敬乎!”
【注释】
(1) 文:文采。
(2) 子馀相如宾:子馀以宾礼相重耳,是对秦穆公国君之礼的接受。相,傧相。如宾,按照宾礼。
(3) 中:内心感情。胜:相称。貌:外在礼文。
(4) 不度而施:不揣度自己力量而施德。
(5) 济:成事。
(6) 耻门:指以上为礼不终、中不胜貌、华而不实、不度而施、施而不济五耻。闭:闭塞。
(7) 封:立国。
(8) 用师则无所:无用兵之地。
【译文】
他日,秦穆公将宴请公子重耳,公子让子犯随从。子犯说:“我不如赵衰有文采,请让赵衰随从您吧。”于是公子让赵衰随从。秦穆公用国君的享礼来对待公子重耳,赵衰做傧相,用宾礼应对。享礼结束后,秦穆公对大夫说:“为礼不能善终,是耻辱。华而不实,是耻辱。内心感情不能与礼文相称,是耻辱。不度量自己力量而施德,是耻辱。施德而不能成事,是耻辱。五项耻辱之门不关闭,不可以立国。不这样做,就没有用兵之地。诸位大夫要严肃恭敬地对待这五耻啊!”
【原文】
明日宴(1),秦伯赋《采菽》(2),子馀使公子降拜(3)。秦伯降辞(4)。子馀曰:“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5),重耳敢有安志(6),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馀使公子赋《黍苗》(7)。子馀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8),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9),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之荣(10),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11),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12)。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秦伯叹曰:“是子将有焉(13),岂专在寡人乎!”秦伯赋《鸠飞》(14),公子赋《河水》(15)。秦伯赋《六月》(16),子馀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馀曰:“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
【注释】
(1) 明日宴:古人享宴,先用享礼,享后再宴。如果享礼隆重,如九献、七献,则宾客向主人还敬次数相应增多,作乐与酬币亦繁重,为时长,宴礼将隔日举行。秦伯享重耳如享国君,相当隆重,故宴礼在次日举行。
(2) 赋:诵读,或让乐工演唱。《采菽》:《诗经·小雅·采菽》。诗中说:“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言虽无所赐,但有车马赠送。
(3) 降拜:下堂拜谢。
(4) 降辞:下堂辞谢。
(5) 天子之命服:《采菽》是天子赐诸侯命服时演奏的乐章。命服,天子赐给诸侯的服饰。
(6) 安志:安逸之志。
(7) 《黍苗》:《诗经·小雅·黍苗》。诗中说:“芃芃黍苗,阴雨膏之。”赵衰让重耳赋此诗,表示重耳像黍苗之盼时雨一样,渴望得到秦穆公的帮助。
(8) 庇荫:保护。膏泽:滋润。
(9) 荐:进献。
(10) 昭:彰显。先君之荣:西周末年,秦襄公与郑武公、晋文侯一起护送平王东迁,被平王赐爵为伯。
(11) 集:成。载:奉晋祀。
(12) 何实不从:实从。
(13) 是子将有:这是您即将拥有的。
(14) 《鸠飞》:指《诗经·小雅·小宛》首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秦穆公赋此诗,是表达对重耳的同情。
(15) 《河水》:应为《诗经·小雅·沔水》,诗中说:“沔彼河水,朝宗于海。”重耳赋此诗,是以百川归海比喻自己对秦国的归附。
(16) 《六月》:《诗经·小雅·六月》,此诗歌颂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伐。秦穆公赋此诗,是将重耳比作辅佐宣王中兴的尹吉甫。
【译文】
在第二天宴会上,秦穆公赋《诗经·小雅·采菽》,赵衰让公子重耳下堂拜谢。秦穆公也下堂答拜。赵衰说:“君主您以天子赐诸侯命服的诗乐命重耳,重耳怎么敢有安逸之志,怎么敢不下堂拜谢?”拜谢完毕后再升堂,赵衰让公子重耳赋《诗经·小雅·黍苗》。赵衰说:“重耳仰望君主,就如同黍苗仰望阴雨一样。如果君主您能够赐予庇护和润泽,使重耳这棵黍苗能长成好谷子,进献在宗庙,那么这就是君主您的力量了。君主您若能彰显先君襄公的荣耀,向东渡过黄河,整顿军队使周室恢复强大,这正是重耳的渴望啊。重耳如果能够获得君主所成之德,而归国主持祭祀,成为晋国民众之主,成就封爵立国事业,他是会实实在在地听从您。君主您如果任意指挥重耳,那么四方诸侯,谁敢不恭恭敬敬地听从您的命令呢!”秦穆公叹息说:“这是公子您将有的福分,难道取决于我一人的努力吗!”秦穆公赋《诗经·小雅·小宛》,公子重耳赋《诗经·小雅·沔水》。秦穆公赋《诗经·小雅·六月》,赵衰让重耳下堂拜谢。秦穆公下堂答谢。赵衰说:“君主您用辅佐天子匡正王国的诗篇来命令重耳,重耳岂敢有怠惰之心,岂敢不听从有德者的教诲。”
重耳亲筮得晋国
【原文】
公子亲筮之(1),曰:“尚有晋国(2)。”得贞《屯》、悔《豫》,皆八也(3)。筮史占之(4),皆曰:“不吉。闭而不通,爻无为也(5)。”司空季子曰:“吉。是在《周易》,皆利建侯(6)。不有晋国,以辅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晋国’,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国之务也(7),吉孰大焉!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乐也。车班外内(8),顺以训之(9),泉原以资之(10),土厚而乐其实(11)。不有晋国,何以当之(12)?震,雷也,车也;坎,劳也,水也,众也。主雷与车,而尚水与众(13)。车有震,武也(14)。众而顺,文也(15)。文武具,厚之至也,故曰《屯》。其繇曰(16):‘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主震雷,长也,故曰元(17)。众而顺,嘉也,故曰亨(18)。内有震雷,故曰利贞(19)。车上水下,必伯(20)。小事不济,壅也,故曰勿用有攸往,一夫之行也(21)。众顺而有武威,故曰‘利建侯’。坤,母也;震,长男也。母老子强,故曰《豫》(22)。其繇曰:‘利建侯行师。’居乐、出威之谓也(23)。是二者,得国之卦也。”
【注释】
(1) 筮:用蓍草占卜曰筮。
(2) 尚:庶几,表示希望之词。
(3) 得贞《屯》、悔《豫》,皆八也:韦昭注曰:“内曰贞,外曰悔。震下坎上,《屯》();坤下震上,《豫》()。得此两卦,震在《屯》为贞,在《豫》为悔。八,谓震两阴爻在贞在悔皆不动。故曰,皆八,谓爻无为也。”八,不变之爻。
(4) 筮史:占卜官员。
(5) 闭而不通,爻无为也:《屯》卦震下坎上,震为动,坎为险阻,动而遇阻,故曰壅闭不通。不通则无所作为。
(6) 是在《周易》,皆利建侯:商周时期有《连山》、《归藏》、《周易》三易,筮史可能是用《连山》、《归藏》占卜,司空季子则用《周易》解卦。皆利建侯,《屯》卦初九爻曰:“利建侯。”《豫》卦象辞曰:“利建侯行师。”
(7) 务:趋势。
(8) 车班外内:震为车,而《屯》卦内卦为震,《豫》卦外卦为震。班,遍。
(9) 顺以训之:坤为地,其德为顺,《豫》卦内卦为坤,《屯》卦六二至六四爻也构成坤。训,训释。
(10) 泉原:《屯》卦从六三到九五为艮,《豫》卦从六二到九四亦为艮象,艮为山。《豫》卦从六三到六五为坎象,坎为水。水在山上,为泉源。资:资财。
(11) 土厚:《豫》卦内卦为坤,《屯》卦从六二到六四也有坤象。坤为土地,土地厚重。乐其实:人们乐得土地厚重之实。
(12) 当:应。
(13) 主雷与车,而尚水与众:这两句是解释《屯》卦。主,内卦为主,《屯》卦内卦为震,震为雷为车,故曰主雷与车。尚,上。《屯》卦坎上,坎为水为众,故曰尚水与众。
(14) 车有震,武也:震为车,车有威震,象征威武。
(15) 众而顺,文也:坤为众,为顺,为文,象征文德。
(16) 繇(zhòu):通“籀”。卜辞。
(17) 主震雷,长也,故曰元:卦以内卦为主,《屯》卦内卦为震,震为长男,为雷,为诸侯,所以称元。元为善之长。
(18) 众而顺,嘉也,故曰亨:《豫》卦内卦为坤,坤为众,为顺,众顺服善,所以称亨。亨者嘉之会。
(19) 内有震雷,故曰利贞:《屯》卦内卦为震,震以动之,所以称利贞。贞,正。
(20) 车上水下,必伯:《屯》卦卦象是震下坎上,震为车,坎为水,车动向上而有威,水动向下而能顺,威而能顺,所以说必定称霸。伯,通“霸”。
(21) “小事不济”四句:《屯》卦震下坎上,震为动,坎为险阻。震动而遇坎阻,所以说勿用有所往。震一索而得男,震为足,所以说一夫之行。小事,小人之事。济,成。壅,塞。攸,所。一夫,一人。
(22) “坤,母也”六句:《豫》卦坤下震上,坤为母,震为长男,母老子强,所以称豫。豫,乐。
(23) “其繇曰”三句:《豫》卦内卦为坤,坤为母,母在内,所以说居而乐。《豫》卦外卦为震,震在外,所以说出而威。
【译文】
公子重耳亲自拈蓍草占筮,他祈祷说:“盼能得到晋国。”结果内卦是《屯》卦,外卦是《豫》卦,震两阴爻在贞在悔皆不动。占筮官和史官占卜之后,都说:“不吉利。闭塞不通,无所作为。”司空季子说:“吉利。此两卦在《周易》之中,都利于建侯。如果不是拥有晋国,辅佐王室,怎么能建侯?我们公子的命筮是‘盼能得到晋国’,占筮的结果是‘利于建侯’,这是得到晋国的征兆,哪有比这更大的吉利!震为车,坎为水,坤为土,屯为厚,豫为乐。车遍于内卦和外卦,坤的训释为顺,水在山上意味着资财,坤土象征乐得土地厚重之实。如果不能得到晋国,那么此种卦象如何应验?震为雷,为车;坎为劳,为水,为众。《屯》卦内卦为雷,为车,外卦为水,为众。震为车,车有威震,象征威武。坤为众,为顺,为文,象征文德。文武具备,这是厚重之至,所以称为《屯》。《屯》卦卦辞说:‘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内卦为震,为雷,为长,所以称元。外卦为坤,坤为众,为顺,众顺服善,所以称亨。《屯》卦内卦为震,震以动之,所以称利正。《屯》卦震下坎上,震为车,坎为水,车动向上而有威,水动向下而能顺,威而能顺,所以说必定称霸。《屯》卦震动而遇坎阻,所以说勿用有所往。震一索而得男,震又为足,所以说一夫之行。坤为众,为顺,有武威,所以说‘利建侯’。坤为母,震为长男。母老子强,所以称《豫》。《豫》卦卦辞说:‘利建侯行师。’说的是居而乐、出而威的意思。《屯》、《豫》两卦,都是得国之卦。”
秦伯纳重耳于晋
【原文】
十月(1),惠公卒。十二月,秦伯纳公子。及河,子犯授公子载璧(2),曰:“臣从君还轸(3),巡于天下,怨其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不忍其死,请由此亡(4)。”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河水(5)。”沉璧以质(6)。
【注释】
(1) 十月:公元前637年十月。
(2) 载璧:祭祀所用的玉璧。
(3) 还(xuán)轸:周游列国。
(4) 亡:流亡。
(5) 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河水:这是重耳面对河神的誓词,“所……者”是假设出现的情况,后一句是请河神为证的意思。
(6) 质:凭信。
【译文】
十月,晋惠公去世。十二月,秦穆公派兵护送公子重耳回国。到达黄河边上,子犯将玉璧交给公子重耳,说:“我跟随您周游列国,巡行天下,结怨甚多。我自己都知道,何况是您呢?如果您不忍心看到我被处死,那么就请让我从这里流亡吧。”公子重耳说:“如果我不与舅舅同心的话,请河神为证。”将玉璧投入黄河作为凭信。
【原文】
董因迎公于河(1),公问焉,曰:“吾其济乎(2)?”对曰:“岁在大梁(3),将集天行(4)。元年始受(5),实沈之星也(6)。实沈之墟(7),晋人是居,所以兴也。今君当之,无不济矣。君之行也,岁在大火(8)。大火,阏伯之星也(9),是谓大辰(10)。辰以成善(11),后稷是相(12),唐叔以封(13)。《瞽史记》曰(14):‘嗣续其祖(15),如谷之滋(16),必有晋国。’臣筮之,得《泰》之八(17)。曰: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18)。今及之矣,何不济之有?且以辰出而以参入(19),皆晋祥也,而天之大纪也(20)。济且秉成(21),必霸诸侯。子孙赖之,君无惧矣。”
【注释】
(1) 董因:晋国史官,周太史辛有之后。
(2) 济:成功。
(3) 大梁:星次名。在十二支中为酉,在二十八宿为胃、昴、毕三星。
(4) 将集天行:将成天道。
(5) 元年:重耳即位的第一年。始受:开始接受天命。
(6) 实沈:星次名。大致相当于二十八宿的觜、参和毕、井的一部分,在十二辰为申。古时为晋之分野。
(7) 实沈之墟:实沈在地上的分野。
(8) 君之行也,岁在大火:重耳于公元前655年出奔,这一年岁星位于大火星次。
(9) 阏(è)伯:尧时火正,主持祭祀大火星。
(10) 大辰:即大火。
(11) 辰以成善:辰表示农事吉祥,成就善道。
(12) 后稷是相:后稷视农祥以成农事。相,视。
(13) 唐叔以封:唐叔在大火之年得以封晋。唐叔,晋国始封君。
(14) 《瞽史记》:即前文《瞽史之纪》,史书名。
(15) 嗣续其祖:继承先祖。
(16) 如谷之滋:如同五谷滋生。
(17) 得《泰》之八:“八”是指卦象中的不动爻。《泰》卦()之八,是指《泰》卦中的阴爻为不动爻。
(18) 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泰》卦乾下坤上,乾为天,坤为地,天地交配亨通。坤在外为小往,喻子圉;乾在内为大来,喻重耳。
(19) 辰出:重耳于岁在大辰之年出奔。参入:重耳归国时参星在实沈星次。
(20) 天之大纪:上天大的命数。
(21) 秉:执。
【译文】
董因到黄河边上迎接重耳,重耳问:“我能成功吗?”董因回答说:“岁星在大梁星次,将成天道。您即位第一年接受天命,这一年岁星运行到实沈星次。实沈的分野,正对应着晋国,所以您能够兴旺发达。如今您正好应验了吉星,做事没有不成功的。当年您出奔的时候,岁星在大火星次。大火是阏伯之星,被称为大辰。辰表示成就善道,后稷就是视农祥以成农事的,唐叔也是在大火之年得以封晋。《瞽史记》上说:‘继承先祖,如同五谷滋生,必定会得到晋国。’我占筮过,所得到的是《泰》卦中八这个不动爻。卦象表明,天地交配亨通,小人失势,大人成功。如今正赶上好时辰,哪里有不成功的道理?况且您是在大辰之年出奔,在参星之年回国,这都是晋国的吉祥星次,正好是上天大的命数。渡过黄河,便可稳操胜券,必定能够称霸诸侯。子孙都依托您的洪福,您不必害怕。”
【原文】
公子济河,召令狐、臼衰、桑泉(1),皆降。晋人惧,怀公奔高梁(2)。吕甥、冀芮帅师,甲午(3),军于庐柳(4)。秦伯使公子絷如师(5),师退,次于郇(6)。辛丑(7),狐偃及秦、晋大夫盟于郇。壬寅(8),公入于晋师(9)。甲辰(10),秦伯还。丙午(11),入于曲沃。丁未(12),入绛,即位于武宫(13)。戊申(14),刺怀公于高梁。
【注释】
(1) 召令狐、臼衰(cuī)、桑泉:召集三邑长官。令狐、臼衰、桑泉,晋国城邑。令狐在今山西临猗西,桑泉在临猗东北,臼衰在今山西解县西北。
(2) 高梁:地名,在今山西临猗。
(3) 甲午:公元前636年2月6日。
(4) 庐柳: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猗。
(5) 如师:到吕甥、冀芮所率领的晋师,与之谈判。
(6) 郇(xún):晋国地名。在今临猗西南。
(7) 辛丑:公元前636年2月13日。
(8) 壬寅:公元前636年2月14日。
(9) 公入于晋师:晋军转向重耳,所以重耳能进入晋军中。
(10) 甲辰:公元前636年2月16日。
(11) 丙午:公元前636年2月18日。
(12) 丁未:公元前636年2月19日。
(13) 武宫:晋武公宗庙。晋侯每即位,必朝之。
(14) 戊申:公元前636年2月20日。
【译文】
公子重耳渡过黄河,宣召令狐、臼衰、桑泉三邑邑宰,他们都向重耳投降。晋人害怕了,怀公逃奔到高梁。吕甥、冀芮帅晋国军队试图抵抗,甲午日,晋军驻扎在庐柳。秦穆公派公子絷到晋军谈判,晋军退却,驻扎在郇地。辛丑日,狐偃与秦、晋大夫在郇地会盟。壬寅日,公子重耳入主晋军。甲辰日,秦穆公回国。丙午日,重耳进入曲沃。丁未日,重耳进入绛都,在武公宗庙即君位。戊申日,派人到高梁刺杀了晋怀公。
寺人勃鞮求见文公
【原文】
初,献公使寺人勃鞮伐公于蒲城(1),文公逾垣(2),勃鞮斩其袪(3)。及入,勃鞮求见,公辞焉,曰:“骊姬之谗,尔射余于屏内(4),困余于蒲城,斩余衣袪。又为惠公从余于渭滨(5),命曰三日,若宿而至(6)。若干二命(7),以求杀余。余于伯楚屡困(8),何旧怨也?退而思之,异日见我。”对曰:“吾以君为已知之矣,故入;犹未知之也,又将出矣(9)。事君不贰是谓臣,好恶不易是谓君(10)。君君臣臣,是谓明训(11)。明训能终,民之主也。二君之世(12),蒲人、狄人(13),余何有焉(14)?除君之恶,唯力所及,何贰之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15)?伊尹放太甲而卒以为明王(16),管仲贼桓公而卒以为侯伯(17)。乾时之役(18),申孙之矢集于桓钩(19),钩近于袪,而无怨言,佐相以终,克成令名(20)。今君之德宇(21),何不宽裕也?恶其所好(22),其能久矣?君实不能明训,而弃民主(23)。余,罪戾之人也(24),又何患焉?且不见我,君其无悔乎!”
【注释】
(1) 寺人:阉臣。勃鞮(dī):即《晋语二》中的阉楚,字伯楚。《左传》称寺人披。
(2) 逾垣:跳墙。
(3) 袪(qū):衣袖。
(4) 屏内:屏风之后。
(5) 从:跟踪。
(6) 若:你。宿:一夜。
(7) 干:与。二命:献公、惠公之命。
(8) 余于伯楚屡困:我屡次被你伯楚所困。伯楚,勃鞮的字。
(9) 出:出奔。
(10) 易:反。
(11) 训:教训。
(12) 二君之世:在献公、惠公时期。
(13) 蒲人、狄人:重耳在寺人勃鞮眼中不过一个蒲人或狄人。狄人,勃鞮从重耳于渭滨时,重耳已奔狄,与狄君在渭滨打猎。
(14) 何有:有什么关系。
(15) 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此语暗示重耳即位之后,有人蓄意暗害。
(16) 伊尹放太甲而卒以为明王:商王太甲无道,其相伊尹将其放逐桐宫,三年后改过,伊尹复其君位,终为明君。伊尹,商朝贤相。太甲,商汤之孙。
(17) 管仲贼桓公:管仲曾为公子纠射中桓公的带钩。
(18) 乾时之役:公元前685年,齐桓公抢先公子纠回国继位,鲁国为公子纠伐齐,战于乾时。鲁师败绩。乾时,齐国地名,在今山东临淄。
(19) 申孙:箭名。桓钩:齐桓公衣带钩。
(20) 令名:美名。
(21) 德宇:道德之宇,指心胸、气度。
(22) 恶其所好:厌恶本该喜爱的人。
(23) 弃民主:抛弃为民之主的道理。
(24) 罪戾之人:因犯罪而被阉割惩处的人。
【译文】
当初,献公派阉臣勃鞮到蒲城讨伐重耳,重耳跳墙逃走,勃鞮斩断重耳衣袖。等到重耳归国,勃鞮求见重耳,重耳拒绝不见,说:“骊姬谗害我时,你躲在屏风背后射我,后来又将我围困在蒲城,斩断我的衣袖。你又替惠公到渭水之滨跟踪我,命令你三日到达,你一夜就到了。你奉献公、惠公二君之命,想杀死我。我屡次被你困窘,我们之间有什么旧怨吗?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再来见我。”勃鞮回答说:“我以为您已经明白君臣的道理了,这才回国的;如果还没有明白,您还会出奔的。事奉君主没有二心,叫做臣,好恶观念不颠倒,叫做君。君要像君,臣要像臣,这是明白的古训。自始至终遵循明训,才能为民之主。在献公、惠公二君时代,您只是一个蒲人或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除去君主所恶之人,只要力所能及都会去做,哪里会有什么二心?如今您即位,难道就没有在蒲、在狄的情形了么?伊尹放逐太甲,使太甲终成明君;管仲贼害桓公,最终使桓公成为诸侯霸主。乾时战役中,管仲以申孙之箭,射中齐桓公衣带钩,衣带钩比衣袖更近于身体,可是齐桓公没有怨言,管仲辅佐桓公善始善终,使桓公成就美名。现在您的心胸,为什么这样不宽大呢?厌恶本该喜爱的人,您能够统治长久吗?您实在是不明白古训,放弃了为民之主的准则。我只是一个犯罪刑余之人,还怕什么呢?况且您不见我,不会感到后悔吗?”
【原文】
于是吕甥、冀芮畏逼(1),悔纳文公,谋作乱,将以己丑焚公宫(2),公出救火而遂杀之。伯楚知之,故求见公。公遽出见之(3),曰:“岂不如女言,然是吾恶心也(4),吾请去之(5)。”伯楚以吕、郤之谋告公。公惧,乘驲自下(6),脱会秦伯于王城(7),告之乱故。及己丑,公宫火,二子求公不获,遂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注释】
(1) 畏逼:害怕受到重耳的迫害。
(2) 己丑:公元前636年3月19日。
(3) 遽:立即。
(4) 恶心:心怀怨恨。
(5) 请去之:请求去掉恶心。
(6) 乘驲(rì)自下:乘驿站的快马从小路走。自下,从小道。
(7) 脱会:潜逃相会。王城:秦邑,在黄河边。
【译文】
此时吕甥、冀芮害怕受到重耳的迫害,后悔接纳文公,于是密谋作乱,准备在己丑日焚烧文公宫殿,等文公出来救火时将其杀死。勃鞮知道这一阴谋,因此求见文公。文公立即出来接见勃鞮,说:“我难道不知道您所说的道理吗?只是我心存怨恨而不能这样做,现在我请求去掉怨恨之心。”勃鞮将吕甥、冀芮的阴谋告诉文公。文公听后感到害怕,他乘驿站快马从小路潜逃,到王城与秦穆公会见,将即将发生叛乱的事告诉秦穆公。到了己丑那天,文公宫殿果然发生火灾,吕、冀二人没有找到文公,于是赶到黄河边上,秦穆公便将二人诱杀。
文公遽见竖头须
【原文】
文公之出也,竖头须(1),守藏者也(2),不从。公入,乃求见,公辞焉以沐(3)。谓谒者曰(4):“沐则心覆(5),心覆则图反(6),宜吾不得见也。从者为羁绁之仆(7),居者为社稷之守(8),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9),惧者众矣。”谒者以告,公遽见之(10)。
【注释】
(1) 竖:宫中役使小臣。头须:小臣之名。
(2) 守藏:看守库藏。按,《左传》言其窃府库财物逃走,全部用于寻求使重耳回国为君。
(3) 辞:推辞。沐:洗头。
(4) 谒者:负责接待宾客的人。
(5) 沐则心覆:洗头时低下头,心的位置就翻覆过来了。
(6) 心覆则图反:心的位置既然翻覆,想法也就倒过来了。
(7) 从者:指随从重耳流亡的人。羁绁(xiè)之仆:奔走服役的人。羁绁,牵引牲畜的绳索,马曰羁,狗曰绁。
(8) 居者:留在国内的人。
(9) 仇:仇敌,此处用做动词。匹夫:普通人。
(10) 遽:立即。
【译文】
晋文公重耳出国流亡期间,宫中小臣头须负责看守库藏,没有随从重耳流亡。晋文公归国即位,头须前来求见,文公以洗头为由,推辞不见。头须对谒者说:“洗头时心的位置翻覆,心的位置既然翻覆,想法也就倒过来了,我见不到君主是适宜的。随从流亡的人为君主奔走服役,留在国内的人为君主看守社稷,何必罪责留在国内的人!国君如果把普通人当做仇敌,那么害怕的人可就多了。”谒者把头须的话告诉文公,文公立即出来接见头须。
文公修内政纳襄王
【原文】
元年春(1),公及夫人嬴氏至自王城(2)。秦伯纳卫三千人(3),实纪纲之仆(4)。公属百官(5),赋职任功(6),弃责薄敛(7),施舍分寡(8)。救乏振滞(9),匡困资无(10)。轻关易道(11),通商宽农(12)。懋穑劝分(13),省用足财,利器明德(14),以厚民性(15)。举善援能(16),官方定物(17),正名育类(18)。昭旧族(19),爱亲戚(20),明贤良(21),尊贵宠(22),赏功劳,事耇老(23),礼宾旅(24),友故旧。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25),实掌近官(26)。诸姬之良,掌其中官(27)。异姓之能,掌其远官(28)。公食贡(29),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30),皂隶食职(31),官宰食加(32)。政平民阜(33),财用不匮。
【注释】
(1) 元年:晋文公元年为公元前636年。
(2) 嬴氏:秦穆公之女怀嬴,后称文嬴。
(3) 卫:卫士。
(4) 纪纲之仆:统领仆隶之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杜预注:“诸门户仆隶之事,皆秦卒共之,为之纪纲。”
(5) 属:召集。
(6) 赋职:授职。任功:任用功臣。
(7) 弃责:抛弃旧债。责,同“债”。薄敛:减轻赋税。
(8) 施舍:免除徭役。分寡:救济贫困。
(9) 乏:乏绝之人。振滞:任用失志之士。
(10) 匡:匡扶。困:困窘之士。无:无财之人。
(11) 轻关:减轻关税。易:整治。
(12) 通商:促进商贸流通。宽农:放宽农业政策。
(13) 懋(mào)穑:勉励稼穑。劝分:鼓励分财于人。
(14) 利器:改进器具。明德:修明德行。
(15) 厚:加厚。民性:民生。
(16) 援能:援用有才能之人。
(17) 官方定物:设立常官,以定百事。方,常。物,事。
(18) 正名育类:正尊卑上下名分,培养善行。
(19) 旧族:旧臣中有功之臣。
(20) 亲戚:宗亲。
(21) 明贤良:尊显贤良之臣。
(22) 贵宠:显贵宠信之臣。
(23) 耇(ɡǒu)老:高寿老人。
(24) 宾旅:外来宾客。
(25) 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这十一族为晋国旧姓。
(26) 实掌近官:在朝廷中担任官职。
(27) 诸姬之良,掌其中官:与公室同姓的姬姓贤良,在内宫中担任官职。
(28) 异姓之能,掌其远官:与公室异姓的贤能,在县鄙担任官职。
(29) 贡:贡赋。
(30) 工:百工。商:官商。食官:领取官俸。
(31) 皂隶:士以下的两个等级。食职:各以其职大小食禄。
(32) 官宰:家臣。食加:食加田。加田在赏田之外。
(33) 阜:安。
【译文】
晋文公元年春,文公与夫人嬴氏从王城回到绛都。秦穆公送了三千名卫士给文公,这些人都是统领仆隶的臣仆。文公召集百官,授予官职,任用功臣,抛弃旧债,减轻赋税,免除徭役,救济孤寡。救助乏绝,任用失意,匡扶困窘,资助贫苦。减轻关税,整治道路,促进商贸流通,放宽农业政策。勉励稼穑,鼓励分财,节省开支,补足财政,改进器具,修明德行,用来增进民生。举善授能,设立常官,以定百事,辨正名分,培养善行。彰显旧臣中有功之臣,亲爱宗亲,尊显贤良之臣,尊重显贵宠信之臣,赏赐有功之人,事奉高寿老人,礼遇外来宾客,友爱故交旧友。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这十一族晋国旧姓,在朝廷中担任官职。与公室同姓的姬姓贤良,在内宫中担任官职。与公室异姓的贤能,在县鄙担任官职。公食用贡赋,大夫食采邑,士食禄田,庶人食力,百工官贾食用官禄,皂隶各以其职大小食禄,家臣食加田。政治公平,民生安定,财用不匮乏。
【原文】
冬,襄王避昭叔之难(1),居于郑地汜。使来告难,亦使告于秦。子犯曰:“民亲而未知义也(2),君盍纳王以教之义(3)。若不纳,秦将纳之,则失周矣,何以求诸侯?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4),人将焉依?继文之业(5),定武之功(6),启土安疆,于此乎在矣!君其务之。”公说,乃行赂于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7),以启东道。
【注释】
(1) 襄王避昭叔之难:王子带与襄王之后狄隗私通,周襄王废狄后,狄人奉王子带伐周,周襄王逃奔到郑国。襄王,周襄王,名郑。昭叔,襄王之弟王子带,封为甘昭公,故称昭叔。
(2) 民亲:民众亲近君主。
(3) 教之义:教民尊上之义。
(4) 宗人:尊周天子。
(5) 文:晋文侯,曾护送周平王东迁。
(6) 武:晋武公。晋武公本为晋侯小宗居曲沃,后屡伐晋侯,灭之,尽以宝器赂周僖王,周僖王命之为晋侯。
(7) 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晋国东部两个戎狄国家。
【译文】
晋文公元年冬,周襄王为逃避昭叔王子带之难,出居于郑国汜地。襄王派使者到晋国告知祸难,也派使者到秦国告知祸难。子犯说:“现在晋国民众知道亲近君主,但不知君臣大义,君主您何不护送周王回国,以此教育民众懂得尊上之义。如果您不护送,那么秦国会出兵护送,这样就失去周天子的支持,我们拿什么求得诸侯的拥护呢?自己不能修身,又不能尊周天子,别人如何依附我们?继承晋文侯的事业,确立晋武公的功勋,开启国土,安定疆界,在此一举!君主您努力做好这件事吧。”晋文公很高兴,他用财物买通草中之戎与丽土之狄,开辟了东进的道路。
文公出阳人
【原文】
二年春(1),公以二军下(2),次于阳樊(3)。右师取昭叔于温(4),杀之于隰城(5)。左师迎王于郑。王入于成周(6),遂定之于郏(7)。王飨醴(8),命公胙侑(9)。公请隧(10),弗许。曰:“王章也(11),不可以二王,无若政何(12)。”赐公南阳阳樊、温、原、州、陉、、组、攒茅之田(13)。阳人不服(14),公围之,将残其民(15),仓葛呼曰(16):“君补王阙,以顺礼也(17)。阳人未狎君德(18),而未敢承命(19)。君将残之,无乃非礼乎!阳人有夏、商之嗣典(20),有周室之师旅(21),樊仲之官守焉(22),其非官守(23),则皆王之父兄甥舅也。君定王室而残其姻族(24),民将焉放(25)?敢私布于吏(26),唯君图之!”公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阳人(27)。
【注释】
(1) 二年:晋文公二年为公元前635年。
(2) 以:率领。二军:左军、右军。下:东征。
(3) 次:驻扎。阳樊:周邑,又称阳、樊,在今河南济源。
(4) 昭叔:王子带。温:周邑。在今河南温县。
(5) 隰城:周邑。在今河南武涉。
(6) 成周:东周的东都。
(7) 郏:东周王城。
(8) 飨醴:用甜酒款待晋文公。
(9) 命:加命服。胙:赐祭肉。侑:赠送束帛。
(10) 隧:天子葬礼。
(11) 章:标志性礼仪。
(12) 无若政何:无法对下施政。按,以上可参《周语中》“富辰谏襄王以狄伐郑及以狄女为后”及“襄王拒晋文公请隧”等章。
(13) 阳樊、温、原、州、陉、、组、攒茅之田:此八邑在东周南阳。原,在今河南济源西北。
(14) 阳人:即阳樊人。
(15) 残:残杀。
(16) 仓葛:阳樊长官。
(17) 君补王阙,以顺礼也:晋君补周王失位之阙,以顺为臣之礼。
(18) 狎:习。
(19) 承命:遵命。
(20) 有夏、商之嗣典:韦昭注:“言有夏商之后嗣及其遗法。”
(21) 师旅:官守。
(22) 樊仲:周宣王大臣仲山甫,食采邑于阳樊。
(23) 官守:臣下,官吏。
(24) 姻族:有姻亲关系的各家族或其成员。
(25) 放:依。
(26) 私布于吏:私下向军吏陈述。
(27) 出:让不服者迁出阳樊城。按,以上可参《周语中》“阳人不服晋侯章”。
【译文】
晋文公二年春,文公率左、右二军东征,驻扎在阳樊。右军在温地活捉了昭叔,将其杀死在隰城。左军从郑国迎接周襄王。襄王进入成周,在郏城恢复了天子职位。襄王用甜酒宴请晋文公,加文公命服,赐予祭肉,赠送束帛。文公请求襄王赐给天子葬礼——隧礼,襄王不允许。说:“隧礼是天子标志性礼仪,天下不可以有二王,否则就无法施政了。”襄王将南阳一带的阳樊、温、原、州、陉、、组、攒茅之田赏赐给文公。阳樊人不服从文公,文公率兵包围了阳樊城,准备杀掉阳樊居民,阳樊人仓葛大叫道:“晋君补周王失位之阙,以顺为臣之礼。阳樊人尚未习惯晋君之德,因而未敢遵命。晋君要杀阳樊人,这恐怕不合礼吧!阳樊人有夏、商的后嗣遗法,有周王室的官守,仲山甫的后人镇守阳樊,除了官员之外,其余的人都是周王室的父兄甥舅。晋君安定周王室却残杀周王的姻族,民众将依于何处?我大胆地向军吏私下陈情,请晋君仔细考虑吧!”文公说:“这是位君子。”于是下令让不服从者迁出阳樊城。
文公伐原
【原文】
文公伐原(1),令以三日之粮(2)。三日而原不降,公令疏军而去之(3)。谍出曰(4):“原不过一二日矣!”军吏以告,公曰:“得原而失信,何以使人?夫信,民之所庇也(5),不可失。”乃去之,及孟门(6),而原请降。
【注释】
(1) 文公伐原:晋文公护送周襄王复位,襄王将温、原等地赏赐给晋文公,原人不服,因而文公伐原。原,古邑名,在今河南济源。
(2) 以:携带。
(3) 疏军:撤军。去:离开。
(4) 谍:间谍。
(5) 庇:庇荫,依赖。
(6) 孟门:地名,在今河南济源。
【译文】
晋文公讨伐原邑,命令军士携带三日粮食。三日过去了,原邑仍不投降,晋文公下令撤军离开原邑。混在原邑的间谍出来说:“原邑不过一两天就要投降了。”军官将这一情报汇报晋文公,晋文公说:“得到原邑而失去信用,拿什么去指挥众人?信用,是民众所依靠的,不可失去。”于是晋文公率军撤离原邑,走到孟门,原邑就请求投降。
文公救宋败楚于城濮
【原文】
文公立四年(1),楚成王伐宋(2),公率齐、秦伐曹、卫以救宋(3)。宋人使门尹班告急于晋(4),公告大夫曰:“宋人告急,舍之则宋绝(5)。告楚则不许我(6)。我欲击楚,齐、秦不欲,其若之何?”先轸曰(7):“不若使齐、秦主楚怨(8)。”公曰:“可乎?”先轸曰:“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9)。我分曹、卫之地以赐宋人。楚爱曹、卫,必不许齐、秦。齐、秦不得其请,必属怨焉(10),然后用之(11),蔑不欲矣(12)。”公说,是故以曹田、卫田赐宋人。
【注释】
(1) 文公立四年:公元前633年。
(2) 楚成王伐宋:《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载:“宋以其善于晋侯也,叛楚即晋。冬,楚令尹子玉、司马子西帅师伐宋,围缗。”
(3) 公率齐、秦伐曹、卫以救宋:曹、卫是楚国同盟国,晋文公伐曹、卫以救宋,是采用迂回战术,避免与楚国正面交锋。
(4) 门尹班:宋国大夫。《左传》作“门尹般”。门尹,相当于楚之大阍,为宋重臣。
(5) 舍之:放弃宋国不救。
(6) 告楚:请楚国退兵。
(7) 先轸:晋国中军帅,上卿。食邑于原,又称原轸。
(8) 主楚怨:成为怨楚的主要国家。
(9) 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让宋国不向晋国求救,而去用财物贿赂齐、秦两国,让齐、秦两国求楚退兵。
(10) 属:结。
(11) 用:用齐、秦。
(12) 蔑不欲:无不从心所欲。
【译文】
晋文公即位四年,楚成王讨伐宋国,晋文公率领齐、秦之兵讨伐曹、卫两国,以此解救宋围。宋人派门尹班向晋国告急,文公对大夫们说:“宋人向我告急,如果放弃不救,那么宋国就会与我国断交。如果请楚国退兵,那么楚国又不会同意。我想攻击楚国,但齐、秦两国又不会同意,怎么办?”先轸说:“不如让齐、秦成为怨楚的主要国家。”文公问:“可以吗?”先轸说:“让宋国不向晋国求救,而去用财物贿赂齐、秦两国,让齐、秦两国求楚退兵。我们将曹、卫土地赐给宋人。楚国爱曹、卫,必定不会同意齐、秦两国退兵的请求。齐、秦达不到要求,必定会与楚国结怨,然后我们再用齐、秦之兵讨伐楚国,这样就会如愿以偿了。”晋文公听了很高兴,因此将曹、卫土地赐给宋人。
【原文】
令尹子玉使宛春来告曰(1):“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舅犯愠曰(2):“子玉无礼哉!君取一(3),臣取二(4),必击之。”先轸曰:“子与之(5)。我不许曹、卫之请,是不许释宋也。宋众无乃强乎(6)!是楚一言而有三施(7),子一言而有三怨。怨已多矣,难以击人。不若私许复曹、卫以携之(8),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9)。”公说,是故拘宛春于卫。
【注释】
(1) 宛春:楚国大夫。
(2) 舅犯:狐偃。愠:怒。
(3) 君取一:晋文公只向楚国提出一项退兵要求。
(4) 臣取二:子玉身为人臣,却向晋文公提出“复卫侯”和“封曹”两项要求。
(5) 与:允许,答应。
(6) 强:王念孙说,“强”读为“僵”。僵,毙。
(7) 三:指曹、卫、宋。
(8) 携:离间。
(9) 既战而后图之:等到分出战斗胜负之后,再考虑对曹、卫等国的政策。
【译文】
楚国令尹子玉派大夫宛春到晋国,告诉晋文公说:“请您恢复卫侯的君位和曹国的封疆,我也会撤去宋国之围。”子犯愤怒地说:“子玉无礼呀!晋君只提一个要求,楚臣却提两个要求,一定要攻击他们。”先轸说:“您还是答应楚国要求吧。如果我们不答应曹、卫的要求,就等于不让楚国撤去对宋国的包围。宋国民众恐怕要被围死吧!这样,楚国一句话就对曹、卫、宋三国有恩惠,您一句话就与三国结下怨仇。晋国怨仇多了,就难以攻击别人。不如私下允许曹、卫要求来离间他们与楚国的关系,再拘留宛春以激怒楚国,战后再考虑对曹、卫等国的政策。”晋文公听后很高兴,因此将楚国使者拘留在卫国。
【原文】
子玉释宋围,从晋师(1)。楚既陈,晋师退舍(2),军吏请曰:“以君避臣(3),辱也。且楚师老矣(4),必败。何故退?”子犯曰:“二三子忘在楚乎(5)?偃也闻之:战斗,直为壮,曲为老。未报楚惠而抗宋(6),我曲楚直,其众莫不生气,不可谓老。若我以君避臣,而不去,彼亦曲矣。”退三舍避楚。楚众欲止,子玉不肯,至于城濮(7),果战,楚众大败。君子曰:“善以德劝。”
【注释】
(1) 从:追逐。
(2) 退舍:退避三十里,以兑现当初重耳承诺。
(3) 以君避臣:指晋文公躲避楚臣子玉。
(4) 老:疲惫。
(5) 二三子忘在楚乎:当年公子重耳得到楚成王款待,重耳承诺以退避三舍报答楚成王。
(6) 抗:救。
(7) 城濮:卫国地名,在今山东鄄城临濮集。
【译文】
子玉撤去对宋国的包围,转而追逐晋军。楚军已经列好阵势,晋军退避三十里,晋军军官请求说:“君主逃避人臣,这是耻辱。况且楚军疲惫,一定会战败。为什么要退兵呢?”子犯说:“诸位难道忘记君主在楚国的承诺吗?我听说,两军作战,理直为壮,理曲为疲。我们尚未报答楚国恩惠就出兵救宋,这是我们理曲而楚国理直,楚国将士无不为此气愤,不能说楚军已经疲惫。如果我们以君躲避人臣,他们还不肯撤退,那么他们就理曲了。”晋军退避九十里以躲避楚军。楚国将士想停止进攻,但子玉不肯,到达城濮,两军终于展开大战,楚军大败。君子说:“子犯、先轸善于用道德进行规劝。”
郑叔詹据鼎耳而疾号
【原文】
文公诛观状以伐郑(1),反其陴(2)。郑人以名宝行成(3),公弗许,曰:“予我詹而师还(4)。”詹请往,郑伯弗许(5),詹固请曰:“一臣可以赦百姓而定社稷,君何爱于臣也?”郑人以詹予晋,晋人将烹之(6)。詹曰:“臣愿获尽辞而死(7),固所愿也。”公听其辞。詹曰:“天降郑祸,使淫观状(8),弃礼违亲。臣曰:‘不可。夫晋公子贤明,其左右皆卿才,若复其国,而得志于诸侯,祸无赦矣。’今祸及矣。尊明胜患(9),智也。杀身赎国,忠也。”乃就烹,据鼎耳而疾号曰:“自今以往,知忠以事君者,与詹同。”乃命弗杀,厚为之礼而归之。郑人以詹伯为将军(10)。
【注释】
(1) 诛观状以伐郑:重耳流亡期间,曹共公曾偷窥重耳胼肋。晋文公诛曹观状之罪,还师伐郑。
(2) 反:摧毁。陴(pí):城上女垣。
(3) 名宝:重宝。行成:求和。
(4) 詹:郑国大夫叔詹,三良之一。重耳过郑时,叔詹请郑文公以礼相待,郑文公不听,叔詹又劝郑文公杀死重耳。
(5) 郑伯:郑文公。
(6) 烹:煮。
(7) 尽辞:把话说完。
(8) 淫观状:仿效曹国无礼。淫,韦昭注:“淫,放也。”放,仿效。
(9) 尊明:尊重贤明。胜患:遏止祸患。
(10) 詹伯:“伯”字为衍文。
【译文】
晋文公征讨曾在流亡期间偷窥自己身体的曹国,然后挥师伐郑,摧毁了郑国城墙上的女墙。郑国人用重宝求和,晋文公不许,说:“将叔詹交给我,晋国就撤兵。”叔詹请求前往晋军,郑文公不同意,叔詹坚决地请求说:“交出我一人,就可以赦免百姓,安定国家,您对我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呢?”郑国人将叔詹交给晋国,晋人准备将叔詹施以烹煮酷刑。叔詹说:“我希望让我把话说完而死,这是我的愿望。”晋文公听了他的话。叔詹说:“上天降祸于郑国,让郑君仿效曹国无礼,丢弃了礼仪,违背了同姓亲情。我当时说:‘不可以。晋公子贤能明哲,他的左右都是卿相之才,如果得以归国,称霸于诸侯,那么郑国的大祸就是不可赦免的了。’如今大祸临头。尊重贤明,制止祸患,叫做智。以杀身来赦免国家,叫做忠。”说完便走近刑鼎,抓住鼎耳大叫道:“从今以后,人们知道以忠诚事君的人,下场与叔詹相同。”晋文公于是下令不杀叔詹,以重礼相待,然后送他回国。郑君任命叔詹为将军。
箕郑对文公问
【原文】
晋饥,公问于箕郑曰(1):“救饥何以?”对曰:“信。”公曰:“安信?”对曰:“信于君心,信于名,信于令,信于事。”公曰:“然则若何?”对曰:“信于君心,则美恶不逾(2);信于名(3),则上下不干(4);信于令,则时无废功(5);信于事,则民从事有业(6)。于是乎民知君心,贫而不惧,藏出如入(7),何匮之有?”公使为箕(8)。及清原之蒐(9),使佐新上军。
【注释】
(1) 箕郑:晋国大夫。
(2) 逾:超越。
(3) 名:百官尊卑之号。
(4) 干:犯。
(5) 时无废功:民事各得其时。功,事。
(6) 业:次序。
(7) 藏出如入:出其所藏,以相振救,如入于家。
(8) 为:治理。箕:晋邑,在今山西蒲县东北。
(9) 清原之蒐(sōu):事在公元前629年,晋为御狄在清原举行大阅兵,将三年前所作“三行”步兵改为上、下新军车兵。清原,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稷山东南。蒐,阅兵。
【译文】
晋国发生饥荒,文公问大夫箕郑说:“拿什么来救饥荒?”箕郑回答说:“诚信。”文公问:“如何讲诚信?”箕郑说:“诚信体现在国君心中,体现在上下名分之上,体现在政令之中,体现在事功之上。”文公又问:“这样做会怎么样?”箕郑回答说:“诚信体现在国君心中,君主的美恶奖惩就不会逾越;诚信体现在名分之上,上下之间就不会侵犯;诚信体现在政令之中,民事就会各得其时;诚信体现在事功之上,民众从事生产就会井然有序。这样,民众就会知道国君有诚信之心,即使是贫困也不会害怕,他们就会拿出家中所收藏的粮食互相赈济,如同收粮入家一样。如此还有什么匮乏的呢?”文公派箕郑治理箕邑。后来文公在清原举行阅兵典礼,又派箕郑担任新上军的副帅。
文公任贤与赵衰举贤
【原文】
文公问元帅于赵衰(1),对曰:“郤縠可(2),行年五十矣,守学弥惇(3)。夫先王之法志(4),德义之府也(5)。夫德义,生民之本也。能惇笃者,不忘百姓也。请使郤縠。”公从之。公使赵衰为卿,辞曰:“栾枝贞慎(6),先轸有谋,胥臣多闻(7),皆可以为辅佐,臣弗若也。”乃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取五鹿,先轸之谋也(8)。郤縠卒,使先轸代之(9),胥臣佐下军。公使原季为卿(10),辞曰:“夫三德者(11),偃之出也。以德纪民,其章大矣,不可废也。”使狐偃为卿,辞曰:“毛之智(12),贤于臣,其齿又长。毛也不在位,不敢闻命。”乃使狐毛将上军,狐偃佐之。狐毛卒,使赵衰代之,辞曰:“城濮之役,先且居之佐军也善(13),军伐有赏(14),善君有赏(15),能其官有赏(16)。且居有三赏,不可废也。且臣之伦(17),箕郑、胥婴、先都在(18)。”乃使先且居将上军。公曰:“赵衰三让。其所让,皆社稷之卫也。废让,是废德也。”以赵衰之故,蒐于清原,作五军(19)。使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子犯卒,蒲城伯请佐(20),公曰:“夫赵衰三让不失义。让,推贤也。义,广德也。德广贤至,又何患矣。请令衰也从子。”乃使赵衰佐新上军(21)。
【注释】
(1) 文公问元帅于赵衰:此事在城濮之战前,公元前630年,楚围宋,晋为救宋而蒐于被庐时。元帅,中军元帅,晋国上卿。
(2) 郤縠(hú):晋国大夫。
(3) 弥惇:更加厚重。
(4) 法志:法典。
(5) 府:库藏。
(6) 栾枝:晋国大夫,又称栾贞子。贞:正。慎:审慎。
(7) 胥臣:晋国大夫,即司空季子、臼季。
(8) 取五鹿,先轸之谋也:事在公元前632年,鲁僖公二十八年。《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春,晋侯将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还,自南河济。侵曹伐卫。正月戊申,取五鹿。”
(9) 郤縠卒,使先轸代之:正月取五鹿,二月郤縠卒。
(10) 原季:即赵衰。
(11) 三德:勤王示义,伐原示信,大蒐示礼。
(12) 毛:狐毛,狐偃之兄。
(13) 先且居:先轸之子蒲城伯。
(14) 伐:功劳。
(15) 善君:善事君者。
(16) 能其官:能胜任其官。
(17) 伦:同辈。
(18) 箕郑、胥婴、先都:三人都是晋国大夫。
(19) 作五军:晋国原有上、中、下三军,后增新上军、新下军,共五军。
(20) 蒲城伯:先且居。
(21) 新:为衍文。赵衰原为新上军之将,此次升为上军之佐。
【译文】
晋文公询问赵衰,谁当中军元帅合适,赵衰回答说:“郤縠可以当中军元帅,他将近五十岁了,但学习的志向更加笃厚。先王的法典,是道德义理的宝库。道德义理,是教育民众的根本。能够做到道德敦厚,他是不会忘记百姓的。请您委任郤縠。”文公听从了他的建议。文公想委任赵衰为卿,赵衰推辞说:“栾枝公正审慎,先轸足智多谋,胥臣博学多闻,他们都可以作为辅佐大臣,我不如他们。”文公于是委任栾枝为下军之将,先轸为下军副将。夺取卫国五鹿,就是出于先轸的智谋。郤縠去世后,文公让先轸代替他为中军统帅,让胥臣为下军副将。文公又想任命赵衰为卿,赵衰推辞说:“勤王示义、伐原示信、大蒐示礼这三项德行,是狐偃出的主张。以道德来作为民众的纪纲,这是大的章法,不可废弃。”于是文公委任狐偃为卿,狐偃推辞说:“狐毛的智慧,比我要大,他的年纪也比我大。狐毛不在卿位,我不敢听命。”文公于是让狐毛为上军之将,让狐偃为上军副将。狐毛去世后,文公派赵衰代替狐毛将上军,赵衰推辞说:“城濮之战,先且居身为副将表现出色。在军立功有赏,善于事君有赏,能胜任其官有赏。先且居应该有三赏,这是不可废弃的。况且我的同辈,如箕郑、胥婴、先都尚未提升。”文公于是派先且居为上军之将。文公说:“赵衰三次让贤。他所让的,都是国家的捍卫之才。如果废弃了礼让,那就是废弃了道德。”因为赵衰的缘故,文公刻意在清原举行阅兵大典,设立五军。委任赵衰为新上军之将,箕郑为新上军副将;胥婴为新下军之将,先都为新下军副将。子犯去世后,蒲城伯先且居请求文公任命副将,文公说:“赵衰三次让贤,不失大义。让贤,是为了推举贤才。大义,是为了增广德行。道德增广,贤才毕至,还怕什么呢?请让赵衰做您的辅佐。”于是委任赵衰为上军副将。
文公学读书于臼季
【原文】
文公学读书于臼季(1),三日,曰:“吾不能行也咫(2),闻则多矣。”对曰:“然而多闻以待能者(3),不犹愈也(4)?”
【注释】
(1) 臼季:胥臣。
(2) 咫:咫尺之间。
(3) 以待能者:以等待贤能者行之。
(4) 愈:胜过。
【译文】
晋文公跟臼季学习读书,读了三日,文公说:“我不能立即施行所学的知识,但见闻倒是增多了。”臼季回答说:“您多有见闻,以等待贤能之士施行,这不是胜过没有见闻吗?”
郭偃论治国之难易
【原文】
文公问于郭偃曰(1):“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对曰:“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
【注释】
(1) 郭偃:卜偃。
【译文】
文公问郭偃说:“开始,我认为治国容易,如今感到困难。”郭偃回答说:“君主您认为治国容易,那么困难将会到了。君主您认为治国困难,那么容易将会到了。”
胥臣论教诲之力
【原文】
文公问于胥臣曰:“吾欲使阳处父傅也而教诲之(1),其能善之乎?”对曰:“是在也。蘧蒢不可使俯(2),戚施不可使仰(3),僬侥不可使举(4),侏儒不可使援(5),矇瞍不可使视(6),嚚瘖不可使言(7),聋聩不可使听(8),童昏不可使谋(9)。质将善而贤良赞之(10),则济可竢。若有违质(11),教将不入,其何善之为!臣闻昔者大任娠文王不变(12),少溲于豕牢(13),而得文王不加疾焉(14)。文王在母不忧(15),在傅弗勤(16),处师弗烦(17),事王不怒(18),孝友二虢(19),而惠慈二蔡(20),刑于大姒(21),比于诸弟(22)。《诗》云(23):‘刑于寡妻(24),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25)。’于是乎用四方之贤良。及其即位也,询于八虞(26),而谘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27),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28),重之以周、邵、毕、荣(29),亿宁百神(30),而柔和万民(31)。故《诗》云(32):‘惠于宗公(33),神罔时恫(34)。’若是,则文王非专教诲之力也。”公曰:“然则教无益乎?”对曰:“胡为文(35),益其质(36)。故人生而学,非学不入。”公曰:“奈夫八疾何!”对曰:“官师之所材也(37),戚施直镈(38),蘧篨蒙璆(39),侏儒扶卢(40),矇瞍修声(41),聋聩司火(42)。童昏、嚚瘖、僬侥,官师之所不材也,以实裔土(43)。夫教者,因体能质而利之者也(44)。若川然有原(45),以卬浦而后大(46)。”
【注释】
(1) 阳处父:晋国大夫。傅:教育。:晋文公之子,后继位为晋君,谥“襄”。
(2) 蘧蒢(qú chú):身有残疾不能俯身向下。
(3) 戚施:驼背。
(4) 僬侥(jiāo yáo):身长三尺的矮人。举:举重。
(5) 侏儒:矮人。援:攀援。
(6) 矇瞍:盲人,有眼珠而看不见的盲人叫做矇,无眼珠的盲人叫做瞍。
(7) 嚚瘖(yín yīn):失音不能说话的人。
(8) 聋聩(kuì):耳聋的人。
(9) 童昏:愚昧无知的人。
(10) 质:资质,禀赋。赞:辅助。
(11) 违质:邪恶资质。
(12) 大任:太任,周文王之母。娠(shēn):怀孕。不变:举止端庄安静。
(13) 少溲(sōu):小便。豕牢:厕所。
(14) 疾:病痛。
(15) 在母不忧:在母腹时不让母亲担忧。
(16) 勤:劳心。
(17) 处师弗烦:受师长训导时不让师长烦神。
(18) 事王不怒:事奉父王时不让父王发怒。
(19) 孝友:友,对兄弟友善。此处“孝友”为偏义词,重点在“友”。二虢:虢仲、虢叔,为文王之弟。
(20) 惠慈:仁惠慈爱。二蔡:管叔、蔡叔,为文王之子。
(21) 刑于大姒(sì):文王给自己的妃子太姒做出榜样。刑,通“型”,指做出楷模。大姒,太姒,文王之妃。
(22) 比:亲近。诸弟:同宗之弟。
(23) 《诗》:此指《诗经·大雅·思齐》。
(24) 寡妻:国君正妻。
(25) 御:治理。
(26) 八虞:周朝八位贤士:伯达、伯括、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27) 度:咨询。闳夭、南宫:周文王谋臣。南宫,南宫适(kuò)。
(28) 诹(zōu):询问。蔡:蔡公。原:原公。辛:辛甲。尹:尹佚。辛甲、尹佚皆为周太史。
(29) 周:周公。邵:邵康公。毕:毕公。荣:荣公。
(30) 亿宁:安宁。
(31) 柔和:安抚使之和谐。
(32) 《诗》:此指《诗经·大雅·思齐》。
(33) 惠:孝顺。宗公:先公。
(34) 罔:无。恫:怨痛。
(35) 胡为文:为何致力于文采。
(36) 益其质:增益其禀赋资质。
(37) 官师:古代学在王官,教师皆为官员。材:通“裁”。安排,使用。
(38) 直:同“值”,担任。镈(bó):钟。
(39) 蒙:戴。璆(qiú):玉磬。
(40) 扶卢:古代一种杂技,攀爬矛戟之杆。
(41) 修声:辨识乐音。
(42) 司火:掌管烧火。
(43) 以实裔土:将他们迁到边疆。
(44) 因体能质:顺应身体才能和资质。
(45) 川然有原:河川本有源头。
(46) 以卬浦而后大:“卬”为“御”字之误。御,迎。浦,江河与支流的交会处。
【译文】
晋文公问胥臣说:“我想让阳处父做的师傅,教诲,阳处父能够做好吗?”胥臣回答说:“这关键在。蘧蒢不可让他俯身,戚施不可让他仰头,僬侥不可让他举重,侏儒不可让他攀援,盲人不可让他视物,哑巴不可让他说话,耳聋者不可让他听声,傻瓜不可让他谋划。如果天生资质优秀,再让贤良之士辅助,那么成功可以期待。如果是天生恶质,那么教诲他也听不进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呢!我听说从前太任怀文王时举止端庄安静,在厕所小便,生下文王,没有感到痛苦。文王在母腹时不让母亲担忧,受师傅教育时不让师傅劳心,接受师长训导时不让师长烦神,事奉父王时不让父王发怒,他对兄弟虢仲、虢叔友善,对管叔、蔡叔两个儿子仁惠慈爱,亲自为王妃太姒做出典范,亲近同宗兄弟。《诗经·大雅·思齐》说:‘文王先给正妻做出榜样,然后推及兄弟,以此来治理国家。’于是任用四方贤良。等到文王即位,遇事向八虞咨询,向二虢求教,与闳夭和南宫适商量,听取蔡公、原公、辛甲、尹佚的意见,再加上与周公、邵公、毕公、荣公商议,从而使百神安宁,使万民得到安抚与和谐。因此《诗经·大雅·思齐》说:‘文王孝顺先公,祖先神没有怨痛。’如此看来,文王的成功并非出于单一的教诲之力。”文公问:“既然如此,那么教诲没有益处吗?”胥臣说:“教育为何要致力于文采呢?增益他的资质就行了。因此人生来需要学习,没有学习就不能进入正道。”文公问:“对上面八种残疾人怎么办呢?”胥臣说:“这就要看官府师傅如何安排了,戚施可以敲钟,蘧篨可以击磬,侏儒可以表演杂技,矇瞍可以辨识乐音,聋子可以烧火。至于傻瓜、哑巴、矮人,是不值得官府教师教育的,将他们迁到荒远边疆。教育,是要顺应弟子自身才能和资质而加以栽培。如同河流一样,必先有源头,再接纳支流,才能汇成大河。”
文公称霸
【原文】
文公即位二年(1),欲用其民(2),子犯曰:“民未知义(3),盍纳天子以示之义?”乃纳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4)?”乃伐原。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礼,盍大蒐,备师尚礼以示之(5)。”乃大蒐于被庐(6),作三军(7)。使郤縠将中军,以为大政(8),郤溱佐之(9)。子犯曰:“可矣。”遂伐曹、卫,出谷戍(10),释宋围,败楚师于城濮,于是乎遂伯。
【注释】
(1) 文公即位二年:公元前635年。
(2) 用其民:指用兵征伐。
(3) 义:君臣大义。
(4) 伐原以示之信:文公伐原,令带三日粮,粮尽而原人未降,文公命令撤兵,以示信用。
(5) 备师尚礼:整顿军队,崇尚礼仪。
(6) 被庐:晋国地名。
(7) 作三军:公元前661年晋献公作二军,文公乘此机会建立三军,即中军、上军、下军。
(8) 大政:指正卿。
(9) 郤溱:晋国大夫。
(10) 出谷戍:公元前634年,楚伐齐,侵占谷地,狐偃估计晋伐曹、卫,即可使齐、宋免于楚国的侵略,又可用以激楚。谷,齐国地名,在今山东东阿。
【译文】
晋文公在即位的第二年,就想用兵征伐。子犯说:“民众还不知道君臣大义,何不护送襄王回国复位以彰示君臣大义?”于是文公率兵护送襄王回王城。文公问:“现在可以用兵了吧?”子犯说:“民众还不知道讲信用,何不讨伐原邑来彰示信用?”于是文公率兵伐原。文公又问:“现在可以用兵了吧?”子犯说:“民众现在还不知道礼仪,何不举行大阅兵,整顿军队崇尚礼仪予以彰示?”于是文公在被庐举行大阅兵,组建三军。委任郤縠为中军元帅,作为正卿,郤溱为中军之佐。子犯说:“可以用兵了。”于是文公用兵讨伐曹、卫,迫使楚国从谷地撤兵,解除楚军对宋国的包围,在城濮打败楚军,于是称霸诸侯。
臼季举冀缺
【原文】
臼季使(1),舍于冀野(2)。冀缺薅(3),其妻馌之(4),敬,相待如宾。从而问之,冀芮之子也,与之归。既复命,而进之曰:“臣得贤人,敢以告。”文公曰:“其父有罪(5),可乎?”对曰:“国之良也,灭其前恶(6),是故舜之刑也殛鲧(7),其举也兴禹。今君之所闻也。齐桓公亲举管敬子(8),其贼也。”公曰:“子何以知其贤也?”对曰:“臣见其不忘敬也。夫敬,德之恪也(9)。恪于德以临事,其何不济!”公见之,使为下军大夫。
【注释】
(1) 臼季:胥臣。
(2) 舍:止。冀:晋国邑名。野:郊外曰野。
(3) 冀缺:冀芮之子。薅(hāo):锄草。
(4) 馌(yè):给田间送饭。
(5) 其父有罪:冀芮是晋惠公的主要谋臣,晋文公回国之初曾想杀文公,被秦人诱杀。
(6) 灭:除。
(7) 殛(jí):诛杀。
(8) 管敬子:“敬”是管仲的谥号。
(9) 恪:恭敬,谨慎。
【译文】
臼季出使期间,在冀邑郊野止宿。冀缺锄草,他的妻子给他送饭,彼此态度恭敬,相待如宾。于是臼季上前询问,原来他是冀芮之子,臼季让冀缺与自己一起回到绛都。在回复君命之后,臼季便上前说:“我得到一个贤才,大胆地向您汇报。”文公问:“他的父亲有罪,可以用他吗?”臼季说:“对于国家的优秀人才,应该不计前嫌。从前帝舜施行刑罚时诛杀了鲧,但在举荐人才又起用了禹,这是您听说过的。齐桓公亲自举用管仲,而管仲曾是他的仇敌。”文公问:“您怎么知道他是贤才呢?”臼季回答说:“我看见他不忘恭敬。恭敬,是德行谨慎的体现。用谨慎的德行处理事务,什么事做不成呢?”文公于是接见冀缺,委任他担任下军的大夫。
甯嬴氏论貌与言
【原文】
阳处父如卫,反,过甯(1),舍于逆旅甯嬴氏(2)。嬴谓其妻曰:“吾求君子久矣,今乃得之。”举而从之(3),阳子道与之语,及山而还(4)。其妻曰:“子得所求而不从之,何其怀也(5)!”曰:“吾见其貌而欲之,闻其言而恶之。夫貌,情之华也(6);言,貌之机也(7)。身为情,成于中(8)。言,身之文也。言文而发之,合而后行(9),离则有衅(10)。今阳子之貌济(11),其言匮,非其实也。若中不济,而外强之(12),其卒将复(13),中以外易矣(14)。若内外类(15),而言反之,渎其信也(16)。夫言以昭信(17),奉之如机(18),历时而发之(19),胡可渎也!今阳子之情矣(20),以济盖也(21),且刚而主能(22),不本而犯(23),怨之所聚也。吾惧未获其利而及其难,是故去之。”期年(24),乃有贾季之难(25),阳子死之。
【注释】
(1) 甯:晋国邑名。在今河南获嘉西北。
(2) 逆旅:客舍。
(3) 举:起。
(4) 山:温山。
(5) 怀:思,恋家。
(6) 华:华采。
(7) 机:枢机。
(8) 身为情,成于中:情生于身体之中。
(9) 合而后行:情、言、貌三者合而后行之。
(10) 衅:瑕疵。
(11) 济:成。俞樾释“济”为“齐”,意为端庄恭敬。
(12) 中不济,而外强之:内情不足,外貌强而为之。
(13) 其卒将复:最终与内情相反。复,反。
(14) 中:内。以:与。易:异。
(15) 类:善。
(16) 渎其信:亵渎了诚信。渎,轻。
(17) 昭信:昭示诚信。
(18) 奉之如机:如枢机之相应。
(19) 历时:相时。
(20) (huì):辩察。
(21) 以济盖:成其容貌,以盖其短。
(22) 刚而主能:性格刚直,过高估计自己才能。
(23) 不本而犯:行为不以仁义为本,爱好冒犯别人。
(24) 期年:一年。
(25) 贾季之难:公元前621年,晋蒐于夷,贾季将中军,赵盾佐之。阳处父党赵氏,且认为赵衰之子赵盾贤能,让赵盾代贾季将中军。贾季怨,使人刺杀阳处父。贾季,狐偃之子狐射姑,食邑于贾,字季佗。
【译文】
阳处父到卫国聘问,返回途中,路过甯邑,在甯嬴氏客舍住宿。甯嬴对妻子说:“我寻求君子已经很久了,如今才看到一个君子。”于是他起身随阳处父而去,阳子在路上与他边走边说,到达温山后,甯嬴便返回家。他的妻子说:“你遇到了所追求的人而不跟他走,这是多么恋家啊!”甯嬴说:“我看到他的容貌而想跟他走,但听他说话后又厌恶他。容貌是情感的华采,语言是容貌的枢机。情感产生于身体之中。语言是身体的文采。语言作为文采而发表出来,情感、语言、容貌三者合而后行之,三者分离就会有瑕疵。如今阳子虽然容貌庄敬,但语言匮乏,这说明他的容貌与内情并不相符。如果他内情不足,外貌强而为之,最终外貌与内情相反,这样内与外就相异了。如果内情与外貌都是好的,但语言与之相悖,这就是亵渎诚信了。语言是用来昭示诚信的,如枢机之相应,看到时机成熟才发表言谈,怎么能够亵渎呢!如今阳子之情似乎善于辩察,这是他以容貌掩盖短处,而且他的性格刚直,过高地估计自己才能,行为不以仁义为本,爱好冒犯别人,这会导致聚集怨仇。我怕跟随他没有得到好处,反而赶上灾难,因此离开了他。”一年之后,发生贾季之难,阳子死于此难。
赵宣子论比与党
【原文】
赵宣子言韩献子于灵公(1),以为司马(2)。河曲之役(3),赵孟使人以其乘车干行(4),献子执而戮之。众咸曰:“韩厥必不没矣(5)。其主朝升之(6),而暮戮其车(7),其谁安之!”宣子召而礼之,曰:“吾闻事君者比而不党(8)。夫周以举义(9),比也;举以其私,党也。夫军事无犯,犯而不隐,义也。吾言女于君,惧女不能也。举而不能,党孰大焉!事君而党,吾何以从政?吾故以是观女。女勉之。苟从是行也(10),临长晋国者(11),非女其谁?”皆告诸大夫曰:“二三子可以贺我矣!吾举厥也而中,吾乃今知免于罪矣。”
【注释】
(1) 赵宣子:赵衰之子赵盾,为晋国正卿,又称赵孟,谥“宣”,又称赵宣子。韩献子:晋国大夫,姬姓,韩氏,名厥。谥“献”,又称韩献子。灵公:名夷皋,晋襄公之子。
(2) 司马:掌军大夫。
(3) 河曲之役:公元前615年,秦因公元前620年晋军在令狐袭击了秦国护送晋公子雍回国的人而伐晋,战于河曲。河曲,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黄河自此折向东,所以叫河曲。
(4) 干行:侵犯部队行列。
(5) 没:终。
(6) 主:主人。韩厥为赵盾所荐,故赵盾为韩厥之主。
(7) 车:车仆。
(8) 比:因道义而亲近。党:阿私。
(9) 周:忠信。
(10) 是行:今之所行,指斩犯军列者。
(11) 临长:领导,统帅。临,监。长,帅。
【译文】
赵宣子向晋灵公举荐韩献子,让他担任掌管军纪的司马。河曲之战中,赵宣子派人乘自己的战车侵犯队列,韩献子将这个违纪的人抓起来杀了。众人都说:“韩厥一定不得善终。他的主人早晨提拔他,晚上他就把主人车仆给杀了,谁能对他安心呢?”赵宣子召来韩献子,以礼相待,说:“我听说,事奉君主的人亲近道义而不朋党为私。以忠信之心揭示大义,这就是亲近道义;举动出于私心,这就是结党营私。军队之事不能犯纪,犯纪之后不能隐瞒,这就是大义。我把你推荐给君主,怕的是你缺乏才能。举贤却推荐了缺才能的人,没有比这更大的结党了。事奉君主却结党营私,我凭什么从政?我是故意以此来观察你。你好好努力吧。只要你一直坚持这样做下去,将来统领晋国的长官,不是你又是谁呢?”赵宣子告诉诸位大夫说:“你们可以祝贺我!我举荐韩厥是对的,从今以后我知道可以免罪了。”
赵宣子请师伐宋
【原文】
宋人弑昭公(1),赵宣子请师于灵公以伐宋,公曰:“非晋国之急也。”对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为明训也。今宋人弑其君,是反天地而逆民则也(2),天必诛焉。晋为盟主,而不修天罚,将惧及焉。”公许之。乃发令于太庙,召军吏而戒乐正(3),令三军之钟鼓必备。赵同曰(4):“国有大役(5),不镇抚民而备钟鼓,何也?”宣子曰:“大罪伐之,小罪惮之(6)。袭侵之事(7),陵也(8)。是故伐备钟鼓,声其罪也(9);战以于、丁宁(10),儆其民也(11)。袭侵密声,为事也(12)。今宋人弑其君,罪莫大焉!明声之,犹恐其不闻也。吾备钟鼓,为君故也(13)。”乃使旁告于诸侯,治兵振旅(14),鸣钟鼓,以至于宋。
【注释】
(1) 宋人弑昭公:事在公元前611年。宋昭公无道,公子鲍收买人心,在宋襄公夫人的支持下弑昭公。宋人,公子鲍。昭公,公子鲍之兄杵臼。
(2) 则:法则。
(3) 乐正:负责钟鼓的官员。
(4) 赵同:晋国大夫,赵盾之弟。
(5) 役:事。
(6) 惮:惧,威慑。
(7) 袭:轻兵偷袭曰袭。侵:无钟鼓曰侵。
(8) 陵:以大欺小曰陵。
(9) 声:声张。
(10) 战:惮警。(chún)于:乐器,形如碓头,与鼓相和。丁宁:钲。
(11) 儆:戒。
(12) (zàn)事:猝然发生的事。,同“暂”。
(13) 为君故:为欲尊明君道。
(14) 振:奋。
【译文】
宋人公子鲍杀了宋昭公,赵宣子请求晋灵公派兵伐宋,晋灵公说:“这不是晋国的急事。”赵宣子说:“天地最大,其次是君臣,这是前人明确的训示。如今宋人弑君,这是违反了天地秩序和为人的法则,上天必定会诛罚。晋国作为诸侯盟主,如果不实施上天之罚,我害怕会波及晋国。”灵公答应了赵宣子的要求。于是灵公在太庙发布出兵命令,召集军官,告诫乐官,命令必须准备好三军钟鼓。赵同问:“国家有征伐大事,不去镇抚民众而去准备钟鼓,这是为什么?”赵宣子说:“对大罪的国家进行讨伐,对小罪的国家进行威慑。袭、侵之类的事,是以大陵小。因此讨伐要准备钟鼓,声张它的罪行;作战时要用于、丁宁乐器,警戒它的民众。袭、侵之时不发出声音,这是为了攻其不备。如今宋人弑君,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明确的声张,尚且怕他们听不到。我准备钟鼓,是为了尊明君道啊。”于是赵宣子派人通告诸侯,整治兵卒,振奋军队,一路上鸣钟击鼓,到达宋国。
灵公使麑杀赵宣子
【原文】
灵公虐,赵宣子骤谏(1),公患之,使麑贼之(2)。晨往,则寝门辟矣(3),盛服将朝,早而假寐(4)。麑退,叹而言曰:“赵孟敬哉(5)!夫不忘恭敬,社稷之镇也(6)。贼国之镇不忠,受命而废之不信,享一名于此(7),不如死。”触庭之槐而死(8)。灵公将杀赵盾,不克(9)。赵穿攻公于桃园(10),逆公子黑臀而立之(11),实为成公。
【注释】
(1) 骤谏:屡次进谏。
(2) 麑(chú ní):晋国力士。贼:杀。
(3) 寝门:古礼天子五门,诸侯三门,大夫二门。最内之门曰寝门,即路门。后泛指内室之门。辟:开。
(4) 假寐:不脱衣冠而睡。
(5) 敬:恭敬严肃。
(6) 镇:重臣。
(7) 享:背负。
(8) 庭:外朝之庭。
(9) 不克:灵公想借宴请赵宣子之机将其袭杀,结果被赵宣子发觉逃走。
(10) 赵穿:晋国大夫,赵宣子族弟。
(11) 逆:迎。公子黑臀:晋文公之子,晋襄公之弟。
【译文】
晋灵公暴虐,赵宣子屡次进谏,晋灵公对此深以为患,于是派力士麑刺杀赵宣子。麑清晨赶到赵宣子宅第,看到内室门已经打开,赵宣子穿了朝服准备上朝,因为时间尚早,赵宣子在和衣打盹。麑退出来,慨叹说:“赵孟真是恭敬啊!不忘记恭敬,堪称国家的重臣。杀了国家重臣,不忠;接受国君之命却半途而废,不信;背负不忠、不信两者之中一个名声,都生不如死。”于是他一头撞在外朝庭院槐树上而死去。灵公准备杀赵宣子,未能得逞。赵穿在桃园攻杀灵公,迎接公子黑臀,立为国君,这就是晋成公。
范武子退朝告老
【原文】
郤献子聘于齐(1),齐顷公使妇人观而笑之(2)。郤献子怒,归,请伐齐。范武子退自朝(3),曰:“燮乎(4),吾闻之,干人之怒(5),必获毒焉(6)。夫郤子之怒甚矣,不逞于齐(7),必发诸晋国。不得政,何以逞怒?余将致政焉(8),以成其怒,无以内易外也(9)。尔勉从二三子,以承君命(10),唯敬。”乃老。
【注释】
(1) 郤献子聘于齐:事在公元前592年。晋为断道之会,请诸侯共同讨伐背晋而与楚结盟的国家,派郤克请齐侯参加盟会。郤献子,晋国之卿郤克。
(2) 齐顷公使妇人观而笑之:郤献子腿跛,齐顷公让妇人在帷帐后观看,郤献子升堂,妇人笑于房中。齐顷公,齐国君主,姜姓,名无野。妇人,指齐顷公母亲萧同叔子。
(3) 范武子:晋国正卿士会。
(4) 燮:范武子之子士燮,又称范文子。
(5) 干:触犯。
(6) 毒:荼毒。
(7) 逞:快意。
(8) 致政:归政。
(9) 以内易外:以“发诸晋国”替代“逞于齐”。
(10) 承:奉。
【译文】
郤献子到齐国聘问,齐顷公让妇人在帷帐后观看,嘲笑郤献子跛足。郤献子发怒,归国之后,请求伐齐。范武子退朝回家,对儿子说:“燮呀,我听说,触犯他人的愤怒,必定会遭到荼毒。如今郤献子怒火太大,如果不能在齐国快意复仇,他一定会在晋国发作出来。如果不掌握权柄,他拿什么发泄怒火?我打算归政于他,以成全他发泄怒火,不要让他把在国外发泄变成在国内发泄。你努力跟从诸位晋卿,来承奉君命,唯有恭敬而已。”于是范武子告老退休。
范武子杖文子
【原文】
范文子暮退于朝(1)。武子曰:“何暮也?”对曰:“有秦客廋辞于朝(2),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让父兄也。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晋国(3),亡无日矣。”击之以杖,折委笄(4)。
【注释】
(1) 范文子:范武子之子士燮。
(2) 廋(sōu)辞:隐语。
(3) 不在晋国:指死亡。
(4) 委:委貌冠。笄(jī):发簪。
【译文】
范文子晚上退朝回家。范武子问:“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范文子回答说:“有一个秦国宾客在朝廷上猜谜语,晋国大夫没有人能猜对。我猜对其中三个谜语。”范武子发怒说:“大夫们并不是不能猜对,他们是让父兄先猜。你一个小孩,三次在朝廷上盖过他人。一旦我不在晋国,我们家灭亡就指日可待了。”说罢用手杖击打范文子,将委貌冠上的发簪都打断了。
郤献子分谤
【原文】
靡笄之役(1),韩献子将斩人(2)。郤献子驾(3),将救之,至,则既斩之矣。郤献子请以徇(4),其仆曰:“子不将救之乎?”献子曰:“敢不分谤乎(5)!”
【注释】
(1) 靡笄之役:即鞍之战。公元前589年,晋齐在鞍邑(今山东济南)靡笄山下交战。
(2) 韩献子:晋军司马韩厥,谥“献”。
(3) 郤献子:晋国正卿郤克。
(4) 徇:示众。
(5) 分谤:分担诽谤。
【译文】
靡笄战役中,晋军司马韩献子要斩犯人。郤献子驾车赶来,准备营救,到达刑场之后,发现已经开刀问斩了。郤献子要求将斩杀的人示众,他的仆御问:“您不是来营救犯人的吗?”郤献子说:“我怎敢不分担诽谤呢?”
张侯御郤献子
【原文】
靡笄之役,郤献子伤(1),曰:“余病喙(2)。”张侯御(3),曰:“三军之心,在此车也。其耳目在于旗鼓(4)。车无退表(5),鼓无退声,军事集焉(6)。吾子忍之,不可以言病(7)。受命于庙(8),受脤于社(9),甲胄而效死(10),戎之政也(11)。病未若死,祗以解志(12)。”乃左并辔,右援枹而鼓之(13),马逸不能止(14),三军从之。齐师大败,逐之,三周华不注之山(15)。
【注释】
(1) 卻献子伤:《左传》载:“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
(2) 病喙(huì):因伤病而喘息困难。喙,气短的样子。
(3) 张侯:晋国大夫解张。御:为郤克驾车。
(4) 其耳目在于旗鼓:三军之目看主帅指挥旗,三军之耳听主帅鼓音。《孙子·军争篇》引《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
(5) 表:旌旗。
(6) 集:成功。
(7) 不可以言病:《荀子·议兵篇》:“将死鼓,御死辔。”故解张如此说。
(8) 受命于庙:古代大军出征,告于祖庙,接受戒命。
(9) 受脤(shèn)于社:在土地神庙内接受祭肉。脤,古代祭祀社稷之神所用的生肉。
(10) 甲胄:披甲戴胄。效死:效力至死。
(11) 戎:兵戎。政:大政。
(12) 祗以解志:祗,同“祇”,适,恰。解,通“懈”。按,《左传》中还记有解张自述自己受伤一段话:“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
(13) 枹(fú):鼓槌。
(14) 逸:失去控制。
(15) 华(huà)不(fù)注:山名,在山东历城东北。
【译文】
在靡笄战役中,郤献子中箭受伤,说:“我伤重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张侯为他驾驭兵车,说:“三军将士之心,都集中在我们这辆主帅车上。大家的耳目都在关注我们的指挥旗和战鼓。我们车上没有退兵的旗号,没有退兵的鼓声,军队大事就成功了。您忍着吧,不能说自己伤重。我们从祖庙接受命令,从神社接受祭肉,披甲戴胄,效力至死,这是兵戎的大政。如果没有伤重而死,那么说伤重只能懈怠斗志。”于是张侯将所有缰绳并到左手,右手拿起鼓槌擂起来,战马失控而奔逸不止,晋国三军紧随主帅战车,齐军大败,晋军追赶齐军,绕着华不注山追了三圈。
师胜而范文子后入
【原文】
靡笄之役,郤献子师胜而返,范文子后入(1)。武子曰:“燮乎,女亦知吾望尔也乎(2)?”对曰:“夫师,郤子之师也,其事臧(3)。若先,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4),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5)。”
【注释】
(1) 范文子后入:范文子当时任上军副帅。
(2) 望:盼望。
(3) 臧:善,指战胜齐师。
(4) 属:关注。
(5) 免:免于祸患。
【译文】
靡笄之役,郤献子率师获胜返回,范文子在后入城。范武子说:“燮啊,你知道我在盼望你归来吗?”范文子回答说:“军队,是郤子的军队,这一仗打胜了。如果我抢先归来,怕国人耳目关注我,因此我不敢先回来。”范武子说:“我知道士氏可以免除祸患了。”
郤献子等各推功于上
【原文】
靡笄之役,郤献子见,公曰:“子之力也夫(1)!”对曰:“克也以君命命三军之士,三军之士用命,克也何力之有焉?”范文子见,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燮也受命于中军,以命上军之士(2),上军之士用命,燮也何力之有焉?”栾武子见(3),公曰:“子之力也夫!”对曰:“书也受命于上军,以命下军之士,下军之士用命,书也何力之有焉?”
【注释】
(1) 力:功。
(2) 以命上军之士:靡笄之役中,晋国上军主帅荀庚未出,副帅范文子代行主帅之职。
(3) 栾武子:姬姓,栾氏,名书,谥“武”。此役栾书为下军主将。
【译文】
靡笄战役之后,郤献子见晋成公,成公说:“这是您的功劳啊!”郤献子回答说:“郤克根据君主命令指挥三军将士,三军将士听从将令,我郤克何功之有?”范文子见晋成公,成公说:“这是您的功劳啊!”范文子回答说:“士燮接受中军主帅命令,来指挥上军将士,上军将士听从将令,我士燮何功之有?”栾武子见晋成公,成公说:“这是您的功劳啊!”栾武子回答说:“栾书接受上军主帅命令,来指挥下军将士,下军将士听从将令,我栾书何功之有?”
苗棼皇谓郤献子为不知礼
【原文】
靡笄之役也,郤献子伐齐。齐侯来(1),献之以得殒命之礼(2),曰(3):“寡君使克也,不腆弊邑之礼(4),为君之辱,敢归诸下执政(5),以整御人(6)。”苗棼皇曰(7):“郤子勇而不知礼,矜其伐而耻国君(8),其与几何(9)!”
【注释】
(1) 齐侯来:齐顷公战败之后来晋朝贡。事在公元前588年。
(2) 献:进献酒食。以得殒命之礼:按照被俘国君的礼节。
(3) 曰:主语是郤克。
(4) 不腆:不丰厚。弊邑:对外国谦称本国的说法。
(5) 归:通“馈”。赠送。执政:执事。
(6) 整:整顿。御人:妇人。
(7) 苗棼皇:晋国大夫,楚斗椒之子。
(8) 矜:夸耀。伐:功劳。
(9) 与:帮助。
【译文】
靡笄之役,郤献子讨伐齐国。齐顷公战败之后来晋国请罪,郤献子用对待被俘国君的礼节接待齐顷公,说:“晋国国君委派郤克,送上晋国不甚丰厚的礼物,因为齐君屈辱来晋,所以请把这些礼物转送给齐国诸位执政大夫,用来整顿那些嘲笑我的妇人。”苗棼皇说:“郤献子虽然勇敢但不懂礼节,夸耀功劳,羞辱国君,这对他自己有多少帮助呢?”
车者论梁山崩
【原文】
梁山崩(1),以传召伯宗(2),遇大车当道而覆(3),立而辟之(4),曰:“避传(5)。”对曰:“传为速也,若俟吾避,则加迟矣,不如捷而行(6)。”伯宗喜,问其居,曰:“绛人也。”伯宗曰:“何闻?”曰:“梁山崩而以传召伯宗。”伯宗问曰:“乃将若何?”对曰:“山有朽壤而崩,将若何?夫国主山川,故川涸山崩,君为之降服、出次,乘缦、不举(7),策于上帝(8),国三日哭,以礼焉(9)。虽伯宗亦如是而已,其若之何?”问其名,不告;请以见(10),不许。伯宗及绛,以告,而从之(11)。
【注释】
(1) 梁山:晋国山名,在绛都附近。
(2) 传(zhuàn):驿站快车。伯宗:晋大夫孙伯纠之子。
(3) 大车:牛车。《左传》作“重车”,即人力拉行的载重货车。覆:翻车。
(4) 辟:躲避。
(5) 避传:避开传车。
(6) 捷:旁出为捷。
(7) 降服:不着华丽衣服,穿白衣、戴白绢帽。出次:离开寝宫到郊外居住。乘缦(màn):乘坐没有文饰的车驾。不举:饮食不杀牲,菜肴简单,不奏乐。
(8) 策于上帝:以简策之文告诉上帝。
(9) 以礼焉:以礼于神。按,《左传》所记与此略有不同,无国三日哭,有祝币。
(10) 以见:带车者见国君。
(11) 从之:听从车者的话。
【译文】
晋国梁山崩坍,朝廷以驿站传车征召伯宗,途中遇到一辆当道翻倒的牛车,伯宗立即要求牛车让路,说:“避开传车。”赶牛车的人说:“传车是快车,如果等到我避开,那么传车就迟了,不如让传车从旁边走。”伯宗听了很高兴,问他家住哪里,赶牛车人说:“我是绛都人。”伯宗问:“你听到了什么?”那个人说:“梁山崩坍,朝廷用传车征召伯宗。”伯宗又问:“那该怎么办?”那人回答说:“山峦有时因土质朽坏而崩坍,还能怎么办呢?国家为山川之主,因此河流干涸,山峦崩坍,国君为之穿白衣、戴白绢帽,离开寝宫到郊外居住,乘坐没有文饰的车驾,不举乐,以简策之文告诉上帝,国人哭三日,致礼于神。即使是伯宗也只能这样做而已,还能怎么办?”伯宗问他的姓名,他不愿意告诉;请求带他去见国君,他也不同意。伯宗到绛都以后,将赶牛车人的话告诉国君,国君依从着去做了。
伯宗妻谓民不戴其上难必及
【原文】
伯宗朝,以喜归(1),其妻曰:“子貌有喜,何也?”曰:“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2)。”对曰:“阳子华而不实,主言而无谋(3),是以难及其身。子何喜焉?”伯宗曰:“吾饮诸大夫酒,而与之语,尔试听之。”曰:“诺。”既饮,其妻曰:“诸大夫莫子若也。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4),难必及子乎!盍亟索士整庇州犁焉(5)。”得毕阳(6)。及栾弗忌之难(7),诸大夫害伯宗,将谋而杀之。毕阳实送州犁于荆(8)。
【注释】
(1) 以喜归:面带喜色而归。
(2) 阳子:阳处父。
(3) 主言:善于言谈。
(4) 戴:奉。上:贤才。
(5) 亟:疾。索士:找人。整:整肃。庇:保护。州犁:伯宗之子伯州犁。
(6) 毕阳:晋国之士。
(7) 栾弗忌之难:栾弗忌为晋国大夫,为伯宗之党,后为三郤所谗害,与伯宗一起遇难。《左传·成公十五年》载:“晋三郤害伯宗,谮而杀之,及栾弗忌。”《左传》说伯宗连累栾弗忌,与《国语》所载不同。
(8) 荆:楚。伯州犁奔楚为太宰。
【译文】
伯宗上朝,面带喜色而归,妻子问他:“你面带喜色,是什么缘故?”伯宗说:“我在朝上发言,诸大夫都说我的智慧像阳处父。”妻子说:“阳处父华而不实,善于言谈而无谋略,因此灾难及身。你有什么值得高兴呢?”伯宗说:“我要请诸位大夫饮酒,与他们交谈,你试着听一下我的言辞吧。”妻子说:“好的。”宴会结束后,他的妻子说:“诸位大夫确实比不上你。然而人们已经很久不能奉戴贤才了,灾难一定会降临到你身上啊!为什么不赶快找一位贤士,让他帮助教育、保护我们的儿子州犁。”他们找到了贤士毕阳。等到栾弗忌之难爆发,诸位大夫谗害伯宗,阴谋将他杀害了。是毕阳将州犁送到楚国。
赵文子冠
【原文】
赵文子冠(1),见栾武子(2),武子曰:“美哉(3)!昔吾逮事庄主(4),华则荣矣,实之不知(5),请务实乎。”
【注释】
(1) 赵文子:赵武,赵盾之孙,赵朔之子。冠: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标志成年。
(2) 栾武子:栾书。
(3) 美哉:栾书赞美赵文子成人。
(4) 吾逮事庄主:赵朔曾任下军主帅,栾书为下军副帅。逮,及,赶上。事,事奉。庄主,赵朔,谥“庄”。
(5) 华则荣矣,实之不知:华而不实。荣,颜色艳丽。
【译文】
赵文子举行冠礼后,去见栾武子,武子说:“成人美好啊!从前我赶上事奉你父亲赵庄子,花开得茂盛,但有没有结果就不知道了,请你好好务实吧!”
【原文】
见中行宣子(1),宣子曰:“美哉!惜也,吾老矣(2)!”
【注释】
(1) 中行宣子:晋国大夫荀庚。鞍之战中,荀庚为上军主将。
(2) 惜也,吾老矣:荀庚感叹自己年老,看不到赵文子的成功。
【译文】
赵文子去见中行宣子,中行宣子说:“成人美好啊,可惜呀,我老了!”
【原文】
见范文子,文子曰:“而今可以戒矣(1),夫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故兴王赏谏臣(2),逸王罚之(3)。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4),在列者献诗使勿兜(5),风听胪言于市(6),辨祅祥于谣(7),考百事于朝(8),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9)。先王疾是骄也。”
【注释】
(1) 戒:警戒。
(2) 兴王:兴盛之王。
(3) 逸王:淫逸之王。
(4) 工:乐工。诵:诵读前世箴谏之语。
(5) 在列者:在位者。兜:蒙蔽。
(6) 风:采集。胪(lú)言:传言。
(7) 祅(yāo):古人称反常怪异的事物。祥:善。谣:民谣。
(8) 百事:百官职事。
(9) 术:道术。
【译文】
赵文子去见范文子,范文子说:“从今以后你可以警戒了,贤者受到宠爱会更加警戒,智慧不足的人就会为受宠而骄傲。所以兴盛的帝王会赏赐劝谏之臣,而淫逸的帝王则会惩罚劝谏者。我听说古代帝王,在政治德行形成以后,又去听取民众意见,于是让乐工在朝廷诵读箴谏之语,在位大臣奉献谏诗而不让君王受蒙蔽,还要到集市上采听商旅传言,从民谣中考察政治善恶,在朝廷考正百官职事,到道路上询问诽谤与赞誉,有邪恶就及时纠正,这些都是警戒的办法。先王是痛恨骄傲的。”
【原文】
见郤驹伯(1),驹伯曰:“美哉!然而壮不若老者多矣(2)。”
【注释】
(1) 郤驹伯:晋卿郤锜,郤克之子。
(2) 壮不若老者多矣:郤驹伯恃老自矜。
【译文】
赵文子去见郤驹伯,驹伯说:“成年美好啊!然而少壮很多比不上老年人。”
【原文】
见韩献子(1),献子曰:“戒之,此谓成人。成人在始与善(2),始与善,善进善,不善蔑由至矣(3);始与不善,不善进不善,善亦蔑由至矣。如草木之产也,各以其物(4)。人之有冠,犹宫室之有墙屋也,粪除而已(5),又何加焉。”
【注释】
(1) 韩献子:晋卿韩厥。
(2) 与善:按,二字为衍文。
(3) 蔑:无。
(4) 物:类。
(5) 粪除:扫除,比喻自我修洁。
【译文】
赵文子去见韩献子,献子说:“警戒啊,这就叫成人了。成人在于起点,起点是善的,从善到善,不善就没有机会影响你了。起点不善,那么从不善到不善,善也就是没有机会影响你了。譬如草木生长,都是物以类聚。人有成人之冠,就如同宫室有墙屋一样,唯有注意扫除保持清洁而已,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原文】
见智武子(1),武子曰:“吾子勉之,成、宣之后而老为大夫(2),非耻乎!成子之文,宣子之忠,其可忘乎!夫成子导前志以佐先君(3),导法而卒以政(4),可不谓文乎!夫宣子尽谏于襄、灵,以谏取恶,不惮死进,可不谓忠乎!吾子勉之,有宣子之忠,而纳之以成子之文,事君必济。”
【注释】
(1) 智武子:晋卿智(yīnɡ)。
(2) 成:赵成子,即赵衰,赵文子曾祖。宣:赵宣子,即赵盾,为赵文子祖父。老:年老。
(3) 导前志:通达前人典籍。先君:指晋文公。
(4) 导法:通达法典。以政:得政。
【译文】
赵文子去见智武子,武子说:“你要努力啊,身为成子、宣子的后人,而终老在大夫的职位上,这不是耻辱吗?成子的文,宣子的忠,岂能忘记?成子通达前代古籍,辅佐先君,通达法典而最终成就德政,可以不称为文吗!宣子在襄、灵两朝尽力劝谏,因劝谏而受到灵公厌恶,不怕以死进谏,可以不称为忠吗!你努力吧,有宣子的忠,加上成子的文德,事奉君主必定成功。”
【原文】
见苦成叔子(1),叔子曰:“抑年少而执官者众,吾安容子(2)。”
【注释】
(1) 苦成叔子:晋卿郤犨。
(2) 容子:安排你。
【译文】
赵文子去见苦成叔子,叔子说:“现在年少而做官的人很多,我把你安排在哪里呢?”
【原文】
见温季子(1),季子曰:“谁之不如,可以求之(2)。”
【注释】
(1) 温季子:晋卿郤至。
(2) 求之:求得其次。
【译文】
赵文子去见温季子,季子说:“你不如谁,就可以退而求其次。”
【原文】
见张老而语之(1),张老曰:“善矣,从栾伯之言,可以滋(2);范叔之教,可以大(3);韩子之戒,可以成(4)。物备矣(5),志在子(6)。若夫三郤(7),亡人之言也,何称述焉!智子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8)。”
【注释】
(1) 张老:晋国大夫张孟。
(2) 滋:增益。
(3) 大:扩大人生境界。
(4) 成:成就功业。
(5) 物:指前辈的训诫。备:完备。
(6) 志在子:立志在于你本人。
(7) 三郤:郤犨、郤至、郤锜。
(8) 先主:赵衰、赵盾。覆露:庇护。
【译文】
赵文子见到张老,将前辈们的话告诉他,张老说:“好啊,听从栾伯的话,可以增益;听从范叔的教诲,可以扩大人生境界;听从韩献子的警戒,可以成就功业。前辈们的训诫已经完备了,能否立志,就看你自己了。至于三郤的话,那是葬送人的言论,有什么值得称道!智子的训导很好,这是赵氏先主在庇护你啊。”
范文子不欲伐郑
【原文】
厉公将伐郑(1),范文子不欲,曰:“若以吾意,诸侯皆叛,则晋可为也(2)。唯有诸侯,故扰扰焉(3)。凡诸侯,难之本也(4)。得郑忧滋长(5),焉用郑!”郤至曰:“然则王者多忧乎?”文子曰:“我王者也乎哉?夫王者成其德,而远人以其方贿归之(6),故无忧。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7),故多忧。子见无土而欲富者,乐乎哉?”
【注释】
(1) 厉公将伐郑:当时郑国偏向楚国。《左传·成公十六年》载:“十六年春,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阴之田求成于郑,郑叛晋,子驷从楚子盟于武城。”由于郑国叛晋,因此引起晋厉公伐郑。厉公,晋景公之子,名州蒲。
(2) 为:治。
(3) 扰扰:纷扰混乱的样子。
(4) 难之本:祸根。
(5) 忧滋长:忧患更多。
(6) 方:所在之方。贿:财物。
(7) 我:指晋国。
【译文】
晋厉公打算讨伐郑国,范文子不想出兵,说:“如果按照我的想法,诸侯都叛变晋国,那么晋国就可以治理了。只是因为现在还有诸侯服从晋国,所以晋国才乱象纷扰。凡诸侯不从者都要讨伐,那么这就是祸根了。得到郑国,却招来更多忧患,为什么要这个郑国?”郤至问:“那么王者有很多忧患吗?”范文子说:“我们晋国是王者吗?王者成就德行,远方之人携带当地财物归附王者,所以王者无忧。如今我们晋国缺少德行,却追求王者功业,所以才有很多忧患。您看那些没有土地却追求富有的人,他们快乐吗?”
晋败楚师于鄢陵
【原文】
厉公六年(1),伐郑,且使苦成叔及栾黡兴齐、鲁之师(2)。楚恭王帅东夷救郑(3)。楚半阵(4),公使击之。栾书曰:“君使黡也兴齐、鲁之师,请俟之(5)。”郤至曰:“不可。楚师将退,我击之,必以胜归。夫阵不违忌(6),一间也(7);夫南夷与楚来而不与阵(8),二间也;夫楚与郑阵而不与整(9),三间也;且其士卒在阵而哗,四间也;夫众闻哗必惧,五间也。郑将顾楚,楚将顾夷,莫有斗心,不可失也(10)。”公说。于是败楚师于鄢陵(11),栾书是以怨郤至。
【注释】
(1) 厉公六年:晋厉公六年为公元前575年。
(2) 苦成叔:郤犫。栾黡(yǎn):栾书之子,栾桓子。兴:起。
(3) 楚恭王:楚庄王之子,名箴,一说名审。东夷:楚国东方蛮夷邦国。
(4) 半阵:阵营排列刚完成一半。《左传》曰:“甲午晦,楚晨压晋军而陈。”非半阵。
(5) 俟:等候。
(6) 违:避。忌:忌讳。据《春秋》记载,晋楚鄢陵之战时发生月食。此时应该息兵,不宜进军。
(7) 间:间隙。
(8) 不与阵:不参与战斗。
(9) 整:整齐。
(10) 不可失也:按,《左传》记郤至言楚有六间:二卿相恶,一间;王卒以旧,二间;郑陈而不整,三间;蛮军而不陈,四间;陈不违晦,五间;在陈而嚣,合而加嚣,各顾其后,莫有斗心,六间。《国语》未提到二卿相恶一间。
(11) 鄢陵:地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南。
【译文】
晋厉公六年,兴师讨伐郑国,且派苦成叔和栾黡到齐、鲁两国请求援兵。楚恭王率领东夷邦国援救郑国。楚国阵营排列刚完成一半,晋厉公命令发动攻击。栾书说:“君主派栾黡乞求齐、鲁起兵,请等候他们搬来援兵再说。”郤至说:“不可以。楚国军队将要撤退,我们发动攻击,一定会获胜而归。楚国兵阵不避月食忌讳,这是第一个可利用的间隙;南夷邦国与楚军同来却不参与军阵,这是第二个间隙;楚国与郑国虽摆开阵势却不整齐,这是第三个间隙;况且楚军士兵在阵营喧哗,这是第四个间隙;楚国兵众听到喧哗一定会恐惧,这是第五个间隙。郑国要顾及楚国,楚国要顾及蛮夷,没有人有战斗之心,这个机会不可失去。”晋厉公听了很高兴。于是晋军在鄢陵打败楚军,栾书也因此怨恨郤至。
郤至勇而知礼
【原文】
鄢之战,郤至以靺韦之跗注(1),三逐楚恭王卒,见王必下奔退战(2)。王使工尹襄问之以弓(3),曰:“方事之殷也(4),有靺韦之跗注,君子也,属见不穀而下(5),无乃伤乎?”郤至甲胄而见客,免胄而听命,曰:“君之外臣至(6),以寡君之灵(7),间蒙甲胄(8),不敢当拜君命之辱(9),为使者故,敢三肃之(10)。”君子曰:勇以知礼。
【注释】
(1) 以:穿。靺(mò)韦:赤色熟皮。跗(fū)注:类似裹腿,衣裤相连,裤脚系在踝跗之上。
(2) 下奔:下车奔走。
(3) 工尹:官名。襄:工尹之名。问:馈赠。
(4) 方:刚才。事:战事。殷:紧张。
(5) 属见:适才看见。不穀:楚王谦称。
(6) 外臣:外邦之臣。郤至是晋国之臣,故对楚王自称外臣。
(7) 以寡君之灵:托晋君的福。
(8) 间:近来。蒙:披上。
(9) 当拜:接受馈赠而拜谢。
(10) 肃:肃拜,合双手下垂,类似作揖。
【译文】
鄢陵之战中,郤至穿着用红色熟皮制成的跗注兵服,多次追逐楚恭王士兵,在遇到楚恭王时一定要下车奔走退出战斗。楚恭王派工尹襄馈赠郤至一张弓,说:“方才战事正紧张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用红色熟皮制成跗注兵服的人,是个君子,遇到我就下车,他该不会受伤吧?”郤至披甲戴胄接见来客,脱下头盔而听命,说:“君王外邦之臣郤至,托晋君的福,近来披上甲胄,不敢接受并拜谢君王屈辱的馈赠,出于尊敬使者的缘故,敢以三次肃拜表示感谢。”君子说:郤至勇敢而知礼。
范文子论内睦而后图外
【原文】
鄢之役,晋人欲争郑(1),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为人臣者,能内睦而后图外(2),不睦内而图外,必有内争,盍姑谋睦乎(3)!考讯其阜以出(4),则怨靖(5)。”
【注释】
(1) 争郑:争取郑国做附属国。当时晋楚争霸,郑国成为两国争夺势力范围的对象。
(2) 睦:亲睦。
(3) 姑:姑且。
(4) 考讯:考问。阜:民众。出:出兵。
(5) 靖:安。
【译文】
晋楚鄢陵之战,晋人想与楚国争夺郑国作为附属国,范文子不同意,他说:“我听说,做人臣的人,能够对内亲睦而后才能图谋向外发展,不能对内亲睦而图谋对外发展,必定会有内部争斗,何不姑且谋划内部亲睦呢!考问民意而后外出争锋,那么民怨也就安定了。”
范文子论外患与内忧
【原文】
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1)。大夫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君人者刑其民(2),成(3),而后振武于外,是以内和而外威。今吾司寇之刀锯日弊(4),而斧钺不行(5)。内犹有不刑,而况外乎?夫战,刑也(6),刑之过也(7)。过由大(8),而怨由细(9),故以惠诛怨(10),以忍去过(11)。细无怨而大不过,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今吾刑外乎大人(12),而忍于小民(13),将谁行武(14)?武不行而胜,幸也(15)。幸以为政,必有内忧。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16),必偏而后可(17)。偏而在外,犹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难(18)。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19)?”
【注释】
(1) 荆:楚国。
(2) 君人者:君主。刑其民:俞樾说,应为“刑其内”,即用刑罚肃正国内。
(3) 成:成功。
(4) 司寇:掌管狱讼的官员。刀锯:用于平民的刑具。日弊:由于对平民用刑过多,所以刀锯日见其坏。弊,坏。
(5) 斧钺:指大刑。钺,大斧。不行:不行于大臣。
(6) 夫战,刑也:战争用兵如同用刑。
(7) 刑之过也:俞樾说,“之”犹“其”。刑其过,刑杀有过错的人。
(8) 过由大:过错来自于大臣。
(9) 怨由细:怨望来自于小民。细,小。
(10) 诛:除。
(11) 忍:狠心。
(12) 刑外乎大人:俞樾说,“外”当为“惠”。刑惠乎大人,施惠于大臣。
(13) 忍于小民:狠心对待小民。
(14) 行武:施行威武。
(15) 幸:侥幸。
(16) 讵(jù):如果。
(17) 偏:偏向用刑,或偏向施惠。
(18) 是难:实难。
(19) 释:置,放下。
【译文】
晋楚鄢陵战役之前,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前来救郑。晋国大夫们想与楚国开战,范文子不同意,他说:“我听说,君主用刑罚肃正国内,成功以后,才对外用武,因此国内和谐而国外畏惧。如今晋国司寇刑杀小民的刀锯一天天用坏了,而斧钺大刑却不行于大臣。对国内尚且不能正确地运用刑杀,何况是对国外呢?用兵如同用刑,旨在刑杀有过错的人。过错来自于大臣,怨望来自于小民,用恩惠除去小民怨望,以狠心除去大臣过错。小民没有怨望,大臣没有过错,而后可以用兵动武,刑杀国外不服从的人。如今我们施惠于大臣,却狠心对待小民,这样谁能施行威武呢?威武不能施行而能获胜,这是出于侥幸。抱着侥幸的心理施政,一定会有内忧。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一定要偏于刑或偏于惠才可以。用偏的方法对外,尚有可救,国内出了毛病,那就实在太难办了。何不放过楚国和郑国,让他们作为晋国的外患呢?”
范文子论胜楚必有内忧
【原文】
鄢之役,晋伐郑,荆救之。栾武子将上军(1),范文子将下军。栾武子欲战,范文子不欲,曰:“吾闻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无德而服者众,必自伤也。称晋之德(2),诸侯皆叛,国可以少安(3)。唯有诸侯,故扰扰焉(4),凡诸侯,难之本也。且唯圣人能无外患又无内忧,讵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盍姑释荆与郑以为外患乎!诸臣之内相与(5),必将辑睦(6)。今我战又胜荆与郑,吾君将伐智而多力(7),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而益妇人田(8),不夺诸大夫田,则焉取以益此?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9),将与几人(10)?战若不胜,则晋国之福也;战若胜,乱地之秩者也(11),其产将害大(12),盍姑无战乎!”
【注释】
(1) 栾武子:栾书。
(2) 称晋之德:与晋国之德相符。
(3) 少:稍。
(4) 扰扰:纷扰混乱的样子。
(5) 相与:互相亲附。
(6) 辑睦:和睦。
(7) 伐智:自我夸耀智慧。多力:自我赞美武力。
(8) 大:增加俸禄。私昵:私人亲信,宠臣。益:增加。妇人:爱妾。
(9) 委:交付。室:妻妾家产。徒:空。
(10) 将与几人:将有几人。与,语气词。
(11) 乱地:扰乱故地。秩:常。
(12) 其产将害大:祸乱产生,将会妨害大事。产,生。大,大事。
【译文】
晋楚鄢陵战役,晋国讨伐郑国,楚国前来救郑。栾武子统率上军,范文子统率下军。栾武子想与楚国交战,范文子不想与楚国交战,他说:“我听说,只有厚德的人才能享受多福,无德而服从者众多,一定会伤害自己。与晋国之德相符的是,诸侯都叛离晋国,这样晋国可以稍微安定一些。只因为现在有诸侯服从晋国,所以晋国才这样纷扰混乱,凡是这些从属的诸侯,都是致乱的祸根。况且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外患,又无内忧,如果不是圣人,没有外患,必有内忧,何不放过楚国和郑国,让他们作为晋国的外患呢?各位大臣之间互相亲附,彼此一定会和睦。如今晋国战胜了楚国和郑国,我们君主将会自我夸耀智慧和武力,怠于教化民众而加重赋敛,增加宠臣俸禄而多赐妇人田地,如果不剥夺大夫们的田地,他到哪里取得田地加封给宠臣呢?大臣们主动地交付妻妾家产而空手退出的,将会有几个人?这次战役如果晋国不胜,那将是晋国的福分,战役如果胜利了,那将会扰乱故有的正常秩序,产生的祸乱将会妨害大事。何不姑且不作战呢!”
【原文】
栾武子曰:“昔韩之役,惠公不复舍(1);邲之役,三军不振旅(2);箕之役,先轸不复命(3):晋国固有大耻三。今我任晋国之政(4),不毁晋耻(5),又以违蛮夷重之(6),虽有后患,非吾所知也。”
【注释】
(1) 昔韩之役,惠公不复舍:公元前645年,秦晋韩之战,晋惠公被秦人俘虏。惠公不复舍,惠公不能回到自己的宫舍。
(2) 邲之役,三军不振旅:公元前597年,晋楚邲之战,晋军战败。振旅,整军而归。
(3) 箕之役,先轸不复命:公元前627年,晋狄箕之战,晋虽败狄,但主将先轸战死。
(4) 任:当。
(5) 毁:洗雪。
(6) 违:躲避。蛮夷:指楚国。重之:加重耻辱。
【译文】
栾武子说:“从前秦晋韩原之战,晋惠公不能返回宫舍;晋楚邲之战,晋国三军不能整军而归;晋狄箕之战,先轸不能活着向君主复命:晋国本来就有这三大耻辱。如今我们这些人在晋国当政,不但不能洗雪晋国昔日耻辱,反而躲避楚国蛮夷来加重耻辱,即使与楚交战会有后患,我也不想知道它。”
【原文】
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福无所用轻,祸无所用重,晋国故有大耻,与其君臣不相听以为诸侯笑也(1),盍姑以违蛮夷为耻乎?”
【注释】
(1) 君臣不相听:君臣之间互相听不进对方意见。
【译文】
范文子说:“选择幸福不如选择最重的,选择灾祸不如选择最轻的,幸福不要选择轻的,灾祸不要选择重的,晋国从前确实有过大的耻辱,与其君臣之间互相听不进对方意见而让各国诸侯耻笑,何不姑且以躲避蛮夷为耻呢?”
【原文】
栾武子不听,遂与荆人战于鄢陵,大胜之。于是乎君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敛,大其私昵,杀三郤而尸诸朝(1),纳其室以分妇人(2),于是乎国人不蠲,遂弑诸翼(3),葬于翼东门之外,以车一乘(4)。厉公之所以死者,唯无德而功烈多(5),服者众也(6)。
【注释】
(1) 杀三郤而尸诸朝:公元前574年,晋厉公杀三郤。三郤,郤至、郤犨、郤锜。尸诸朝,陈尸于朝廷。
(2) 纳:取。室:指妻妾财产。
(3) 于是乎国人不蠲(juān),遂弑诸翼:公元前573年,栾书、中行偃弑厉公。蠲,洁。
(4) 以车一乘:诸侯下葬应有七乘,晋人仅以一乘葬厉公。
(5) 功烈:功业。
(6) 服者众:公元前579年,晋军在交刚打败狄人。公元前578年,晋厉公派吕相绝秦,并率诸侯伐秦,秦军大败。公元前575年,晋厉公率兵在鄢陵大败楚军。
【译文】
栾武子不听范文子的劝告,于是与楚人战于鄢陵,大胜楚国。从这以后,晋厉公便自我夸耀智慧和武力,怠于教化而加重赋敛,给宠臣增加俸禄,杀死郤至、郤犨、郤锜,将他们陈尸于朝廷,夺取他们的财产以分赐给姬妾,于是晋国民众认为君主昏庸,将厉公杀死在翼城,葬于翼城东门之外,只用一乘车下葬。晋厉公之所以被杀死,就是因为没有德行而多有功业,服从的诸侯国众多。
范文子论德为福之基
【原文】
鄢之役,荆压晋军(1),军吏患之,将谋。范匄自公族趋过之(2),曰:“夷灶堙井,非退而何(3)?”范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命也,童子何知焉?且不及而言(4),奸也(5),必为戮(6)。”苗贲皇曰(7):“善逃难哉(8)!”既退荆师于鄢,将谷(9),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弱,诸臣不佞(10),吾何福以及此!吾闻之,‘天道无亲,唯德是授(11)。’吾庸知天之不授晋且以劝楚乎(12),君与二三臣其戒之(13)!夫德,福之基也,无德而福隆(14),犹无基而厚墉也(15),其坏也无日矣。”
【注释】
(1) 压:逼近。
(2) 范匄(ɡài):范文子之子,又称范宣子。自公族:以公族大夫的身份。
(3) 夷灶堙井,非退而何:《左传》作:“塞井夷灶,陈于军中,而疏行首。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夷,平。堙,填塞。楚军逼近,晋军平灶塞井,本为腾出作战空地,但此举会使晋军误以为退兵。
(4) 不及而言:轮不到你说话。
(5) 奸:乱。
(6) 戮:杀。
(7) 苗贲皇:楚国令尹斗椒之子,因楚庄王灭若敖氏而由楚奔晋,为晋国谋臣。
(8) 善逃难:范文子训子,不掩盖大臣的风头,故苗贲皇称赞范文子善于逃难。
(9) 谷:吃饭。
(10) 佞:才。
(11) 唯德是授:上天只把天命赐给有德之人。
(12) 庸:怎么。劝:鼓励。
(13) 戒:戒备。
(14) 隆:盛。
(15) 墉:墙。
【译文】
在鄢陵战役中,楚军逼近晋军,晋军将士很担忧,准备商讨应对之策。范匄以公族大夫身份快步走过来,说:“平灶塞井,这不是要退兵吗?”范文子手持长戈追赶儿子,说:“国家的存亡,这是出于天命,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况且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否则就把秩序搞乱了,你要被人杀死的。”苗贲皇说:“这是善于逃避灾难啊!”不久晋军在鄢陵击退楚军,将要吃饭的时候,范文子站在晋君车马之前,说:“君主年轻弱小,诸位大臣不才,我们有什么福分取得如此胜利!我听说:‘上天之道不会亲近任何人,它只把天命赐给有德之人。’我怎么知道上天不是先授晋以福、以此鼓励楚国呢?君主与诸位大臣要保持戒备啊!德,是福的基础,无德而福大,就如同没有基础而筑厚墙一样,崩坏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范文子论私难必作
【原文】
反自鄢,范文子谓其宗、祝曰(1):“君骄泰而有烈(2),夫以德胜者犹惧失之,而况骄泰乎?君多私(3),今以胜归,私必昭(4)。昭私,难必作,吾恐及焉。凡吾宗、祝,为我祈死(5),先难为免(6)。”七年夏(7),范文子卒。冬,难作,始于三郤,卒于公。
【注释】
(1) 宗:宗人。祝:祝史。
(2) 泰:放纵傲慢。烈:功业。
(3) 私:指宠爱臣妾。
(4) 昭:彰显。
(5) 祈:求。
(6) 为:以。免:免于祸乱。
(7) 七年:晋厉公七年为公元前574年。
【译文】
从鄢陵返回以后,范文子对家族宗人、祝史说:“君主骄傲放纵而有功业,以德行获胜的人尚且害怕有失误,何况是骄傲放纵的人呢?君主多有私宠,如今获胜而归,私心必然彰显出来。彰显私心,祸难必然发作,我怕赶上灾难。凡属我的宗人、祝史,都要为我向神求死,死在灾难之先,以免于祸乱。”晋厉公七年夏季,范文子去世。这年冬季,祸难就发作了,先从厉公杀三郤开始,最后以厉公被杀作结。
栾书发郤至之罪
【原文】
既战(1),获王子发(2)。栾书谓王子发曰:“子告君曰(3):‘郤至使人劝王战(4),及齐、鲁之未至也。且夫战也,微郤至王必不免(5)。’吾归子。”发告君,君告栾书,栾书曰:“臣固闻之,郤至欲为难,使苦成叔缓齐、鲁之师,己劝君战,战败,将纳孙周(6),事不成,故免楚王。然战而擅舍国君(7),而受其问(8),不亦大罪乎?且今君若使之于周,必见孙周。”君曰:“诺。”栾书使人谓孙周曰:“郤至将往,必见之!”郤至聘于周,公使觇之(9),见孙周。是故使胥之昧与夷羊五刺郤至、苦成叔及郤锜(10),郤锜谓郤至曰:“君不道于我,我欲以吾宗与吾党夹而攻之,虽死必败,君必危,其可乎?”郤至曰:“不可。至闻之,武人不乱(11),智人不诈,仁人不党。夫利君之富(12),富以聚党,利党以危君,君之杀我也后矣(13)。且众何罪,钧之死也(14),不若听君之命。”是故皆自杀(15)。既刺三郤,栾书弑厉公,乃纳孙周而立之,实为悼公。
【注释】
(1) 既战:鄢陵之战后。
(2) 王子发:楚公子茷。
(3) 君:晋君。
(4) 王:楚王。
(5) 微:无。王必不免:楚王必定不免被俘。
(6) 孙周:晋襄公曾孙,当时在东周王室事奉单襄子,后归国即位,为晋悼公。
(7) 战而擅舍国君:指鄢陵之战中,郤至“三逐楚恭王卒,见王必下奔退战”。
(8) 问:慰问,指楚王以弓慰问郤至。
(9) 觇(chān):窥视。
(10) 使胥之昧与夷羊五刺郤至、苦成叔及郤锜:据《左传》,公元前57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胥童与夷羊五本想发兵攻打郤氏,厉公的宠臣长鱼矫献计,自己和清沸魋各自抽戈在手,将衣襟系起来,装出吵架争斗的样子。三郤准备在榭里和他们二人商谈。到商谈时,长鱼矫用戈将郤锜、郤犨杀死在座位上。郤至逃到自己的车前被长鱼矫所杀。胥之昧,胥童,胥克之子,与夷羊五皆为晋厉公亲信宠臣。苦成叔,郤犨。
(11) 武人不乱:武人勇而知义,不为叛乱。
(12) 利君之富:从君主俸禄获利致富。
(13) 后:晚。
(14) 钧之死也:同样是死。钧,等。
(15) 是故皆自杀:据《左传》,三郤皆为长鱼矫等所杀。
【译文】
鄢陵之战结束,晋军俘虏楚国王子发。栾书对王子发说:“你去告诉晋君说:‘郤至派人到楚国,劝楚王与晋国作战,要趁着齐、鲁军队尚未到达的时候开战。况且在战斗中,如果没有郤至,楚王必定不免被俘。’我会放你回去。”王子发按照栾书的话告诉晋君,晋厉公又告诉栾书,栾书说:“我本来就听说,郤至想发难,派苦成叔让齐、鲁推迟发兵,自己力劝君战,如果晋国战败,那么他就会召回孙周,结果事情未成,因此他放走楚王。但在战斗中擅自放走楚王,接受楚王的慰问,不是大罪吗?现在君主您派他出使东周,他一定会去见孙周。”晋厉公说:“好的。”栾书派人对孙周说:“郤至将出使周室,你一定要见他!”郤至到周王室聘问,晋厉公派人跟踪,郤至果然见了孙周。因此晋厉公派亲信胥之昧与夷羊五刺杀郤至、苦成叔及郤锜,郤锜对郤至说:“君主对我们无道,我想率领宗族和党羽夹攻晋君,虽然必定会失败战死,但晋君必定有危险,可以吗?”郤至说:“不可以。我听说,武人不会作乱,智人不会欺诈,仁人不会结党营私。我们从君主俸禄获利致富,致富后便聚集党羽,为了有利于朋党而危害君主,如此看来,君主杀我们已经够晚了。况且众人有什么罪,同样是死,不如听从君命而死。”因此三郤都自杀了。厉公杀了三郤之后,栾书又杀死晋厉公,于是接纳孙周而立为晋君,这就是晋悼公。
长鱼矫胁栾中行
【原文】
长鱼矫既杀三郤(1),及胁栾、中行而言于公曰(2):“不杀此二子者,忧必及君。”公曰:“一旦而尸三卿(3),不可益也(4)。”对曰:“臣闻之,乱在内为宄(5),在外为奸,御宄以德(6),御奸以刑。今治政而内乱,不可谓德。除鲠而避强(7),不可谓刑。德刑不立,奸宄并至,臣脆弱,不能忍俟也。”乃奔狄。三月,厉公弑。
【注释】
(1) 长鱼矫:晋厉公亲信。
(2) 胁:劫持。栾:栾书。中行:中行偃。据《左传》,胥童以甲兵劫持了栾书和中行偃。
(3) 一旦而尸三卿:指一天之内杀死三郤陈尸于朝。
(4) 益:加,指再杀人。
(5) 宄(ɡuǐ):内奸。
(6) 御:止。
(7) 鲠:祸害。
【译文】
长鱼矫杀死三郤之后,劫持了栾书、中行偃,对晋厉公说:“不杀这两个人,忧患一定会累及君主。”晋厉公说:“一个早上就杀了三位卿,不能再杀了。”长鱼矫说:“我听说,乱在内部叫做宄,乱在外叫做奸,用德止宄,用刑止奸。如今治理国政而发生内乱,不可称之为德。除害而避强,不可称之为刑。德和刑不能确立,奸宄一齐到来,我是很脆弱的,不忍耐等待了。”于是长鱼矫出奔狄国。过了三个月,晋厉公被杀死。
韩献子不从栾中行召
【原文】
栾武子、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1),乃召韩献子,献子辞曰:“弑君以求威,非吾所能为也。威行为不仁,事废为不智,享一利亦得一恶,非所务也。昔者吾畜于赵氏(2),赵孟姬之谗(3),吾能违兵(4)。人有言曰:‘杀老牛莫之敢尸(5)。’而况君乎?二三子不能事君,安用厥也!”中行偃欲伐之,栾书曰:“不可。其身果而辞顺(6)。顺无不行,果无不彻(7),犯顺不祥,伐果不克,夫以果戾顺行(8),民不犯也,吾虽欲攻之,其能乎!”乃止。
【注释】
(1) 栾武子、中行献子围公于匠丽氏:晋厉公杀三郤之后到匠丽氏处游玩,栾书、中行偃将其包围逮捕。匠丽氏,晋厉公嬖臣。中行献子,中行偃。
(2) 畜:养。赵氏:赵盾。
(3) 赵孟姬之谗:孟姬是赵朔之妻、晋景公之姊,她与赵盾之弟楼婴私通,楼婴之兄赵同、赵括将楼婴放逐到齐国,孟姬在晋景公前说赵同、赵括的坏话,晋景公杀赵同、赵括。当时栾氏、郤氏也乘机诬陷赵氏。
(4) 吾能违兵:在孟姬之谗时,韩厥极力为赵氏说话,使晋君终于立赵武(赵盾之孙)为赵氏继承人。违兵,不肯用兵。韩厥言外之意是,我对赵氏尚不肯用兵,何况对国君。
(5) 杀老牛莫之敢尸:古人认为牛有功于人,因而当牛衰老无用之时,也没人敢主张将其宰杀掉。尸,主。
(6) 果:果敢。顺:顺于礼。
(7) 彻:达。
(8) 戾:止。
【译文】
栾武子、中行献子将晋厉公包围在匠丽氏家,他们召唤韩献子,韩献子推辞说:“以杀君主来求得威风,这不是我所能做的。施展威风叫做不仁,事情废坏叫做不智,享受一种利益而得到一种恶名,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从前我在赵氏门下供职,赵孟姬进谗,我拒绝发兵。古人有话说:‘杀死一头老牛,没有人敢出来牵头。’何况是君主呢?诸位大夫不能善事君主,哪里用得着我韩厥呢!”中行偃想讨伐韩厥,栾书说:“不可以。韩厥其身果敢,其辞顺礼。顺礼则无事不行,果敢则无事不达,违犯顺礼不吉祥,讨伐果敢不会胜,他果敢拒绝我们的召唤,顺礼而行,民众不会侵犯他,我们即使想攻他,能行吗?”于是中行偃放弃了进攻韩厥的想法。
栾武子立悼公
【原文】
既弑厉公,栾武子使智武子、彘恭子如周迎悼公(1)。庚午(2),大夫逆于清原(3)。公言于诸大夫曰:“孤始愿不及此,孤之及此,天也(4)。抑人之有元君(5),将禀命焉(6)。若禀而弃之,是焚谷也(7);其禀而不材(8),是谷不成也(9)。谷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10)。孤欲长处其愿,出令将不敢不成,二三子为令之不从,故求元君而访焉。孤之不元,废也,其谁怨?元而以虐奉之,二三子之制也(11)。若欲奉元以济大义,将在今日;若欲暴虐以离百姓,反易民常(12),亦在今日。图之进退,愿由今日(13)。”大夫对曰:“君镇抚群臣而大庇荫之,无乃不堪君训而陷于大戮,以烦刑、史(14),辱君之允令(15),敢不承业(16)。”乃盟而入。
【注释】
(1) 智武子:智。彘恭子:士鲂,士会之子,食邑于彘,又称彘季。悼公:襄公之孙周,即位时年仅14岁。
(2) 庚午:正月十五。
(3) 清原: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稷山东南。
(4) 孤之及此,天也:按,悼公将他归国即位归之于天,暗示并非群臣推戴之力。
(5) 元:善。
(6) 禀命:禀受天命。
(7) 焚谷:焚烧谷子。
(8) 不材:不成材。
(9) 不成:不成熟。
(10) 虐:暴虐。
(11) 制:专制。
(12) 反易民常:违反民众之常道,指下不事上。
(13) 图之进退,愿由今日:《左传》记悼公之言曰:“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抑人之求君,使出命也,立而不从,将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共而从君,神之所福也。”意思相同而语气更为强硬。
(14) 刑:指司寇等执法官员。史:秉笔直书的史官。
(15) 允:信。
(16) 承业:奉事。
【译文】
杀了晋厉公以后,栾武子派智武子、彘恭子到周室迎接悼公。正月十五,晋国大夫到清原迎接悼公。悼公对诸位大夫说:“我当初的愿望没有想到要做国君,我今天走到这一步,这是出于天意。人们希望有善君,这是禀受天命。如果禀受天命而加以抛弃,这如同焚烧谷子一般;禀受天命而不成材,这如同谷子不成熟。谷子不成熟,这是我的过错;但如果成熟了却去焚烧它,这就是诸位大夫的暴虐了。我想长久地保持美好愿望,不敢发布不合适的政令,诸位大夫正是因为政令没有得到遵从,才去求索、造访善君。如果我不善,那么就废黜我,我能埋怨谁呢?但是如果我做到了善而你们以暴虐待我,这就是你们的专制了。如果你们想事奉善君以成就君臣大义,那么就在今日决定;如果你们想施行暴虐以离散百姓,违反民众常道,也在今日决定。你们考虑是进是退,希望今日决定下来。”大夫们回答说:“君主您镇抚群臣,大力庇护我们,只怕我们不能承受君主训诫而陷于杀头死罪,以致烦劳刑官、史官,辱没君主的命令,我们怎敢不承奉君主事业?”于是悼公与群臣盟誓之后才进入绛都。
【原文】
辛巳(1),朝于武宫。定百事,立百官,育门子(2),选贤良,兴旧族(3),出滞赏(4),毕故刑(5),赦囚系(6),宥闲罪(7),荐积德(8),逮鳏寡(9),振废淹(10),养老幼,恤孤疾,年过七十,公亲见之,称曰“王父”,敢不承(11)。
【注释】
(1) 辛巳:当为“辛未”,正月十六。
(2) 门子:大夫嫡子。
(3) 旧族:旧臣子孙。
(4) 滞赏:有功于先君而未获赏者。
(5) 故刑:正在执行的刑罚。
(6) 囚系:被囚禁的人。
(7) 闲罪:犯罪嫌疑人。
(8) 荐:举荐。
(9) 逮:及,引申为优待。
(10) 废淹:长期废弃不用的贤才。
(11) 敢:岂敢。
【译文】
辛巳日,晋悼公在晋武公宗庙朝见群臣。议定百事,设立百官,教育大夫嫡子,选拔贤良人才,起用旧臣子孙,兑现有功于先君而未获赏者,停止正在执行的刑罚,赦免被囚系的犯人,宽宥犯罪嫌疑人,举荐积德之人,优待鳏夫寡妇,提拔长期废弃不用的贤才,抚养老人和幼儿,抚恤孤儿和残疾人,凡是年过七十的老人,悼公都要亲自接见,称之为“王父”,表示自己不敢不接受他们的教训。
悼公即位
【原文】
二月乙酉(1),公即位。使吕宣子将下军(2),曰:“邲之役(3),吕锜佐智庄子于上军(4),获楚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以免子羽(5)。鄢之役,亲射楚王而败楚师(6),以定晋国而无后(7),其子孙不可不崇也(8)。”使彘恭子将新军(9),曰:“武子之季、文子之母弟也(10)。武子宣法以定晋国(11),至于今是用。文子勤身以定诸侯,至于今是赖。夫二子之德,其可忘乎!”故以彘季屏其宗(12)。使令狐文子佐之(13),曰:“昔克潞之役,秦来图败晋功,魏颗以其身却退秦师于辅氏,亲止杜回(14),其勋铭于景钟(15)。至于今不育(16),其子不可不兴也。”
【注释】
(1) 乙酉:初一。
(2) 使吕宣子将下军:吕宣子,吕锜之子吕相。按,据王引之考证,吕宣子将新军,非下军。
(3) 邲之役:公元前597年晋楚在邲地大战。
(4) 吕锜佐智庄子于上军:吕锜,又称厨武子、魏锜。智庄子,荀首。《左传》记邲之战,士会将上军,郤克佐之,荀首为下军大夫,吕锜御之,与此不同。又,此战吕锜被派出使楚军,竟违命挑战。
(5) 获楚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以免子羽:在邲之战中,智被楚军俘虏,荀首与吕锜率下军回救,射死连尹襄老,载回其尸,射伤公子穀臣,将其囚禁。后晋人用公子穀臣与连尹襄老的尸体换回智。公子穀臣,楚庄王之子。连尹,楚国官名。襄老,人名。子羽,智,字子羽,荀首之子。
(6) 鄢之役,亲射楚王而败楚师:在公元前575年晋楚鄢陵战役中,吕锜射中楚恭王的眼睛。此战楚师大败。
(7) 无后:指吕锜后人没有尊显者。按,吕锜在鄢陵之战中射中楚王眼睛,自己被养由基射死。
(8) 崇:尊崇。
(9) 使彘恭子将新军:彘恭子,士鲂。新军,齐晋鞍之战后,公元前588年,晋增设新中、上、下三军,扩大为六军。将新军,即为新中军将。据王引之考证,此年士鲂为下军佐。
(10) 武子之季:范武子士会的少子。文子之母弟:范文子士燮的同母弟。
(11) 宣法:明法。范武子作《执秩之法》。
(12) 屏:屏藩,保障。
(13) 令狐文子:魏颉,魏颗之子。
(14) “昔克潞之役”四句:公元前594年六月,晋荀林父将灭赤狄潞氏。七月秦桓公伐晋,魏颗在辅氏打败秦军,俘虏力士杜回。潞,赤狄潞氏。魏颗,晋文公名臣魏犨之子。辅氏,晋地名,在今陕西大荔。杜回,秦国的大力士。
(15) 景钟:晋景公之钟。
(16) 育:遂,得志。
【译文】
二月初一,晋悼公即位。他委任吕宣子为下军之将,说:“晋楚邲之战,吕锜辅佐智庄子统帅上军,俘虏楚公子穀臣,射杀连尹襄老,最终使被楚人俘虏的智得以生还。在晋楚鄢陵之战中,吕锜亲手射中楚恭王眼睛,打败楚军,安定了晋国,可是他的后人却没有尊显,他的子孙不可不尊崇。”晋悼公委任彘恭子统帅新军,说:“你是范武子的小儿子、范文子的同母兄弟。范武子明定法规而安定晋国,至今仍在使用他制定的法规。范文子勤谨终身来安定诸侯,至今晋国仍然依赖他的影响。范武子、范文子的美德,岂能忘记!”因此晋悼公以彘恭子屏障范氏宗族。晋悼公委任令狐文子为新军副将,说:“从前战胜潞人之役,秦国派兵试图摧败晋人军功,魏颗亲身在辅氏打退秦军,亲手活捉了力士杜回,他的功勋铭刻在景公钟上。他的后人至今不得志,他的儿子不可不起用。”
【原文】
君知士贞子之帅志博闻而宣惠于教也(1),使为太傅(2)。知右行辛之能以数宣物定功也(3),使为元司空(4)。知栾纠之能御以和于政也(5),使为戎御(6)。知荀宾之有力而不暴也(7),使为戎右(8)。
【注释】
(1) 士贞子:士渥浊,又称士贞伯、士伯。帅:循。志:典籍。宣:遍。惠:仁爱。
(2) 太傅:官名,太子师傅。
(3) 右行辛:晋国大夫贾辛。或曰,贾辛为晋文公时贾华之后。数:计。宣:明。物:事。
(4) 元:大。司空:官名,掌管建都邑、起宫室、整沟洫等事务。
(5) 栾纠:晋国大夫弁纠。御:驾御兵车。政:军政。
(6) 戎御:驾驭晋君兵车。
(7) 荀宾:晋国大夫。暴:暴躁。
(8) 戎右:晋君车右武士。
【译文】
晋悼公知道士贞子能够遵循书志,博见多闻,广泛地以仁爱之心从事教化,便让他担任太傅。知道右行辛能够用计数方法明事定功,便让他担任大司空。知道栾纠能够驾驭兵车来协和军政,便让他驾驭国君的兵车。知道荀宾孔武有力而不暴躁,便让他担任国君兵车的车右武士。
【原文】
栾伯请公族大夫(1),公曰:“荀家惇惠(2),荀会文敏(3),黡也果敢(4),无忌镇静(5),使兹四人者为之。夫膏粱之性难正也(6),故使惇惠者教之(7),使文敏者导之(8),使果敢者谂之(9),使镇静者修之(10)。惇惠者教之,则遍而不倦(11);文敏者导之,则婉而入(12);果敢者谂之,则过不隐(13);镇静者修之,则壹(14)。”使兹四人者为公族大夫。
【注释】
(1) 栾伯:栾书。公族大夫:掌管公族与卿的子弟。
(2) 荀家:晋国大夫。惇惠:敦厚仁惠。
(3) 荀会:荀家同族。文敏:明礼敏捷。
(4) 黡:栾黡,栾书之子,又称栾桓子。
(5) 无忌:韩厥之子,又称公族穆子。
(6) 膏粱之性:富贵人的习性。膏,肉之肥者。粱,食之精者。
(7) 教:教之道义。
(8) 导:引导志向。
(9) 谂(shěn):告诫。
(10) 修:修治习性。
(11) 遍而不倦:全面而不知倦。
(12) 婉而入:委婉而易于接受。
(13) 过不隐:直接批评而不隐藏。
(14) 壹:始终如一。
【译文】
晋国正卿栾书请晋悼公设立公族大夫,悼公说:“荀家敦厚仁惠,荀会知礼敏捷,栾黡果决敢为,韩无忌镇静沉稳,让这四个人担任公族大夫。富贵膏粱子弟的习性难以矫正,因此让敦厚仁惠者教之以道义,让知礼敏捷的人引导志向,让果决敢为的人经常告诫,让镇静沉稳的人培养习性。敦厚仁惠的人教之道义,就会全面而不知倦;知礼敏捷的人引导志向,就会委婉而易于接受;果决敢为的人从事告诫,就会直接批评而不隐藏;镇静沉稳的人培养习性,就会始终如一。”晋悼公委任这四人为公族大夫。
【原文】
公知祁奚之果而不淫也(1),使为元尉(2)。知羊舌职之聪敏肃给也(3),使佐之。知魏绛之勇而不乱也(4),使为元司马(5)。知张老之智而不诈也(6),使为元候(7)。知铎遏寇之恭敬而信强也(8),使为舆尉(9)。知籍偃之惇帅旧职而恭给也(10),使为舆司马(11)。知程郑端而不淫(12),且好谏而不隐也,使为赞仆(13)。
【注释】
(1) 祁奚:晋国大夫。果:果断。淫:放纵。
(2) 元尉:中军尉。
(3) 羊舌职:晋国大夫,叔向之父。聪敏:通达。肃给:敏捷。
(4) 魏绛:魏庄子,是魏犨的后代。
(5) 元司马:中军司马。
(6) 张老:晋国大夫张孟。
(7) 元候:中军候奄,负责侦察。
(8) 铎遏寇:晋国大夫,复姓铎遏,寇为其名。信强:诚信刚强。
(9) 舆尉:上军尉。
(10) 籍偃:晋国大夫籍游。惇帅旧职:恪守旧职。恭给:恭敬敏捷。
(11) 舆司马:上军司马。
(12) 程郑:晋国大夫。端:端正。淫:淫邪。
(13) 赞仆:乘马御,掌管车马。
【译文】
晋悼公知道祁奚果断而不放纵,让他担任元尉。知道羊舌职通达敏捷,让他担任祁奚的副手。知道魏绛勇敢而不作乱,让他担任元司马。知道张老智慧而不狡诈,让他担任元候。知道铎遏寇恭敬而守信刚强,让他担任舆尉。知道籍偃恪守旧职而恭敬敏捷,让他担任舆司马。知道程郑端正而不淫邪,而且爱好进谏而不隐藏,让他担任赞仆。
悼公始合诸侯
【原文】
始合诸侯于虚朾以救宋(1),使张老延君誉于四方(2),且观道逆者(3)。吕宣子卒(4),公以赵文子为文也(5),而能恤大事,使佐新军(6)。三年,公始合诸侯(7)。四年,诸侯会于鸡丘(8),于是乎布命、结援、修好、申盟而还(9)。令狐文子卒(10),公以魏绛为不犯(11),使佐新军。使张老为司马,使范献子为候奄(12)。公誉达于戎。五年,诸戎来请服(13),使魏庄子盟之(14),于是乎始复霸(15)。
【注释】
(1) 始合诸侯于虚朾(chēnɡ)以救宋:公元前573年,宋鱼石叛宋逃楚,楚伐宋,取彭城以封鱼石,晋悼公率领诸侯救宋。虚朾,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延津东。
(2) 延君誉:宣扬晋君美誉。
(3) 道逆:顺逆。
(4) 吕宣子:吕相。
(5) 赵文子:赵武。为文:有文德。
(6) 佐新军:新军,新中军。按,吕相为新军将,赵武代其将新军,非佐也。
(7) 三年,公始合诸侯:公元前571年,晋会诸侯于戚,在虎牢筑城威胁服从楚国的郑国。
(8) 四年,诸侯会于鸡丘:公元前570年,郑服,诸侯在鸡丘结盟。鸡丘,晋国地名。《左传》作鸡泽,在今河北邯郸东北。
(9) 布命:发布朝聘命令。结援:缔结互援约定。修好:修复友好关系。申盟:重申盟誓。
(10) 令狐文子:魏颉。
(11) 魏绛为不犯:鸡丘之会,晋悼公的弟弟扬干扰乱军队行列,魏绛杀其车夫。不犯,不可犯以非法。
(12) 范献子:范文子族弟士富。
(13) 五年,诸戎来请服:公元前569年,晋国声威大振,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绛纳虎豹之皮,请和诸戎。
(14) 使魏庄子盟之:魏绛劝悼公和诸戎,故使盟之。魏庄子,魏绛。
(15) 复霸:晋文公首次称霸,晋悼公再次称霸。
【译文】
晋悼公开始在虚朾会合诸侯商量救宋,派张老四处宣传晋君美誉,并且观察各国诸侯的顺逆态度。吕宣子去世后,悼公认为赵文子有文德,能够顾全大局,让他担任新中军的副将(应为新中军将)。晋悼公三年,悼公开始召集诸侯。晋悼公四年,诸侯在鸡丘会盟,于是晋悼公发布朝聘命令,要求各国缔结互援约定,彼此修复友好关系,重申盟誓,然后返回。令狐文子去世,悼公认为魏绛不可犯以非法,便让他担任新军的副将。委任张老为司马,命范献子为候奄。悼公美誉远达于戎。晋悼公五年,诸戎前来晋国请求服从,悼公派魏庄子与诸戎盟誓,于是晋悼公继文公之后重新称霸诸侯。
【原文】
四年(1),会诸侯于鸡丘,魏绛为中军司马,公子扬干乱行于曲梁(2),魏绛斩其仆(3)。公谓羊舌赤曰(4):“寡人属诸侯(5),魏绛戮寡人之弟(6),为我勿失(7)。”赤对曰:“臣闻绛之志,有事不避难,有罪不避刑,其将来辞(8)。”言终,魏绛至,授仆人书而伏剑(9)。士鲂、张老交止之(10)。仆人授公,公读书曰:“臣诛于扬干(11),不忘其死。日君乏使(12),使臣狃中军之司马(13)。臣闻师众以顺为武(14),军事有死无犯为敬,君合诸侯,臣敢不敬,君不说,请死之。”公跣而出(15),曰:“寡人之言,兄弟之礼也。子之诛,军旅之事也,请无重寡人之过。”反役(16),与之礼食(17),令之佐新军。
【注释】
(1) 四年:晋悼公四年为公元前570年。
(2) 公子扬干:晋悼公之弟。乱行:扰乱部队行列。曲梁: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潞城北,鸡丘附近。
(3) 仆:车夫。
(4) 羊舌赤:羊舌职之子铜鞮伯华。
(5) 属:会。
(6) 戮:辱。
(7) 为我勿失:替我将他抓起来,不要有失误。
(8) 辞:前来陈辞。
(9) 仆人:官名,掌管传命。书:魏绛陈辞书信。伏剑:想自杀。
(10) 交:夹。
(11) 诛:责。
(12) 日君乏使:日前君主缺乏使唤之臣。
(13) 狃(niǔ):通“粈”,充任。
(14) 顺:顺令,服从军令。
(15) 跣(xiǎn):赤足。古人入室脱履,出室要穿上。悼公恐魏绛自杀,来不及穿履,故赤脚而出。
(16) 反役:从鸡丘返回。
(17) 与之礼食:悼公用公食大夫之礼宴请魏绛。
【译文】
晋悼公四年,悼公在鸡丘会合诸侯,魏绛担任中军司马,悼公之弟公子扬干在曲梁扰乱军队行列,魏绛将扬干的车夫斩首。悼公对羊舌赤说:“我会合诸侯,魏绛侮辱我的弟弟,你替我将他抓住,不要有失。”羊舌赤回答说:“我听说魏绛的志向是,有事不避灾难,有罪不避刑罚,他会亲自来向您陈辞。”话音刚落,魏绛就到了,他将陈情书信交给仆人,然后就要伏剑自杀。士鲂、张老从两旁制止了他。仆人将魏绛陈情书交给悼公,悼公看了书信,信上说:“我诛责扬干,没有忘记这样做是死罪。日前君主缺乏使唤之臣,让我充任中军司马。我听说军队以服从军令为威武,军队大事有死无犯为恭敬,君主会合诸侯,我岂敢不敬,如今君主不悦,我请求以死明志。”悼公赤足跑出来,说:“我的话,讲的是兄弟之礼。您的诛责,是军旅大事,请您不要加重我的过失。”从鸡丘返回后,悼公以公食大夫之礼宴请魏绛,命令魏绛为新军副将。
祁奚荐子午以自代
【原文】
祁奚辞于军尉(1),公问焉,曰:“孰可?”对曰:“臣之子午可。人有言曰:‘择臣莫若君,择子莫若父。’午之少也,婉以从令(2),游有乡,处有所,好学而不戏(3)。其壮也(4),强志而用命(5),守业而不淫(6)。其冠也(7),和安而好敬,柔惠小物(8),而镇定大事(9),有直质而无流心(10),非义不变,非上不举(11)。若临大事,其可以贤于臣。臣请荐所能择而君比义焉(12)。”公使祁午为军尉,殁平公(13),军无秕政(14)。
【注释】
(1) 辞于军尉:因年老而辞去军尉职务。
(2) 婉:顺。
(3) 戏:戏弄。
(4) 壮:指未满二十岁之时。
(5) 志:记。用命:听从父命。
(6) 守业:坚守学业。淫:放荡。
(7) 冠:二十岁。
(8) 柔惠:仁爱。小物:小事。
(9) 镇定:安定。
(10) 流心:游移放纵的心性。
(11) 非上不举:非礼勿动。上,俞樾认为是“止”字之误。止,礼。
(12) 比义:比较揣度。
(13) 殁平公:终晋平公之世。晋平公,晋悼公之子,公元前557—公元前532年在位。
(14) 秕(bǐ):本指干瘪的谷子,引申为坏、不好。
【译文】
祁奚因年老而辞去中军尉的职务,悼公询问他,说:“谁可以担任中军尉?”祁奚回答说:“我的儿子祁午可以担任。人们有句话说:‘选择臣子没有人比君主更合适,选择儿子没有人比父亲更合适。’祁午年少的时候,婉顺听话,出游必有固定的方向,居住必有固定的处所,爱好学习而不好戏弄。稍大的时候,博闻强记而听从父命,坚守学业而不越本分。二十岁的时候,性格温和安宁而爱好恭敬,在小事上有仁爱之心,在大事上能够安定沉稳,有正直的品质而没有放荡之心,不合正义的事不会改变,不合礼义的事不会行动。如果遇到大事,他的表现大概可以比我优秀。我请求举荐所能选择的人才,君主您比较揣度而行。”晋悼公委任祁午为中军尉,终平公之世,晋军没有败坏之政。
魏绛谏悼公伐诸戎
【原文】
五年(1),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和诸戎(2)。公曰:“戎、狄无亲而好得(3),不若伐之。”魏绛曰:“劳师于戎,而失诸华(4),虽有功,犹得兽而失人也,安用之?且夫戎、狄荐处(5),贵货而易土(6)。予之货而获其土,其利一也;边鄙耕农不儆(7),其利二也;戎、狄事晋,四邻莫不震动,其利三也。君其图之!”公说,故使魏绛抚诸戎,于是乎遂伯。
【注释】
(1) 五年:晋悼公五年为公元前569年。
(2) 无终:山戎之国。子:无终国君主为子爵。嘉父:无终子之名。孟乐:嘉父之臣。因:通过。魏庄子:魏绛。和诸戎:诸戎想求和。
(3) 无亲:不讲亲情。好得:贪财货。
(4) 华:华夏诸侯,指中原诸侯国。
(5) 荐处:逐水草而居。
(6) 贵货:重财货。易土:轻土地。
(7) 儆:警戒。
【译文】
晋悼公五年,山戎无终国君嘉父派孟乐通过魏绛向晋君进献虎豹之皮,以此表示诸戎求和之意。晋悼公说:“戎、狄不讲亲情,贪得财货,不如讨伐他们。”魏绛说:“对诸戎劳累师旅,而失掉华夏诸侯,虽然有功,但犹如猎得野兽而失去人,有什么用呢?况且戎、狄逐水草而居,重财货,轻土地。给他们财货而获其土地,这是第一个利益;边境耕种的农夫不再需要对戎、狄警戒,这是第二个利益;戎、狄事奉晋国,四邻诸侯莫不震动,这是第三个利益。君主您好好考虑吧!”悼公听后很高兴,因此派魏绛抚慰诸戎,晋国于是称霸诸侯。
悼公使韩穆子掌公族大夫
【原文】
韩献子老(1),使公族穆子受事于朝(2)。辞曰:“厉公之乱,无忌备公族(3),不能死。臣闻之曰:‘无功庸者(4),不敢居高位。’今无忌,智不能匡君,使至于难,仁不能救,勇不能死,敢辱君朝以忝韩宗(5),请退也。”固辞不立。悼公闻之,曰:“难虽不能死君而能让,不可不赏也。”使掌公族大夫(6)。
【注释】
(1) 韩献子:晋国正卿韩厥。
(2) 公族穆子:韩厥长子无忌。受事于朝:晋悼公想让无忌为卿。
(3) 备公族:无忌与公室同姓。悼公即位后无忌任公族大夫。
(4) 功庸:功劳。国功曰功,民功曰庸。
(5) 忝韩宗:辱没韩氏宗族。
(6) 掌:主管。无忌在此之前已为公族大夫,晋悼公将其擢升为公族大夫首领。
【译文】
韩献子年老,晋悼公让韩厥长子公族穆子到朝廷担任要职。穆子推辞说:“厉公被弑的时候,无忌虽然是同姓公族,但却不能为他而死。我听说:‘无功劳的人,不敢居于高位。’如今无忌,论智慧不能匡正君主,使厉公遭到灾难,论仁义不能拯救厉公,论勇敢不能战死,岂敢辱没君主圣朝以辱没韩氏宗族,我请求退职。”他坚决推辞不敢接受要职。悼公听后,说:“遇到灾难虽然不能为君而死,但是能够礼让,不可不赏赐。”悼公让穆子掌管公族大夫。
悼公使魏绛佐新军
【原文】
悼公使张老为卿(1),辞曰:“臣不如魏绛。夫绛之智能治大官(2),其仁可以利公室不忘(3),其勇不疚于刑(4),其学不废其先人之职,若在卿位,外内必平。且鸡丘之会,其官不犯而辞顺(5),不可不赏也。”公五命之,固辞,乃使为司马。使魏绛佐新军。
【注释】
(1) 使张老为卿:指让张老为新军之佐。张老原为中军候奄,为大夫。
(2) 大官:指卿。
(3) 利公室不忘:不忘利公室。
(4) 不疚于刑:不怕受刑。
(5) 不犯:指戮扬干。
【译文】
晋悼公委任张老为卿,张老推辞说:“我不如魏绛。魏绛的智慧能胜任卿职,他的仁义可以不忘利于公室,他的勇敢不怕受刑,他的学识不废弃先人之职,如果他在卿位,外交内政必定能够妥善处理。况且在鸡丘之会上,他履行官职不犯军法而又能做到言辞顺从,不可不予以赏赐。”悼公五次任命张老,他都坚决地辞退了,于是悼公让他担任晋军司马。派魏绛为新军副将。
悼公赐魏绛女乐歌钟
【原文】
十二年(1),公伐郑,军于萧鱼(2)。郑伯嘉来纳女、工、妾三十人(3),女乐二八(4),歌钟二肆(5),及宝镈(6),辂车十五乘(7)。公锡魏绛女乐一八、歌钟一肆(8),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而正诸华,于今八年,七合诸侯,寡人无不得志,请与子共乐之。”魏绛辞曰:“夫和戎、狄,君之幸也。八年之中,七合诸侯(9),君之灵也(10),二三子之劳也,臣焉得之?”公曰:“微子(11),寡人无以待戎,无以济河,二三子何劳焉!子其受之。”君子曰:“能志善也(12)。”
【注释】
(1) 十二年:晋悼公十二年为公元前562年。
(2) 军:驻扎。萧鱼:郑国地名,即今河南许昌。
(3) 郑伯嘉:郑简公,名嘉。女:美女。工:乐师。妾:婢女。
(4) 女乐:歌妓。二八:十六人,古代歌舞八人为一佾。
(5) 肆:列,可以完整演奏歌曲的一列歌钟为一肆。
(6) 宝镈(bó):大钟。
(7) 辂车十五乘:辂车,天子的乘车。《左传》作“广车、车淳十五乘,甲兵备,凡兵车百乘”,即成对的广车、车各十五乘,并配备了衣甲、兵器,共计送了兵车一百乘。
(8) 锡:赐。
(9) 八年之中,七合诸侯:《左传》作“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即公元前568年会于戚,又会于城棣救陈,公元前566年会于,公元前565年会于邢丘,公元前564年盟于戏,公元前563年会于柤,又戍郑虎牢,公元前562年同盟于亳城北,又会于萧鱼。八年,从公元前569年和戎至此年,头尾八年。
(10) 灵:福。
(11) 微:无。
(12) 志:记。
【译文】
晋悼公十二年,悼公讨伐郑国,驻扎在萧鱼。郑国国君嘉前来进贡美女、乐师、婢妾三十人,歌舞伎女十六人,歌钟二列,以及宝镈,辂车十五乘。悼公赐魏绛歌舞伎女八人、歌钟一列,说:“您教我与诸戎、狄讲和,肃正华夏诸侯,至今已经八年,晋国七合诸侯,我感到无不得志,请让我与您共同享用这些歌乐。”魏绛推辞说:“与戎、狄讲和,这是君主您的幸运。八年之中,七合诸侯,这是君主您的福气,也是晋国诸位卿大夫的功劳,我怎么敢得到这些赏赐呢?”悼公说:“没有您,我没有正确的对待戎狄的政策,也不能南渡黄河,其他人有什么功劳呢!您还是接受吧。”君子对此评论:“悼公能够记住别人的功劳。”
司马侯荐叔向
【原文】
悼公与司马侯升台而望曰(1):“乐夫!”对曰:“临下之乐则乐矣,德义之乐则未也。”公曰:“何谓德义?”对曰:“诸侯之为(2),日在君侧,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公曰:“孰能?”对曰:“羊舌肸习于春秋(3)。”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4)。
【注释】
(1) 司马侯:晋国大夫女叔齐。
(2) 为:行为。
(3) 羊舌肸(xī):叔向。春秋:泛指史书。
(4) 太子彪:即后来的晋平公。
【译文】
晋悼公与司马侯登台而望,说:“快乐啊!”司马侯回答说:“登高临下的快乐确实让人欢乐,可是德义的快乐还没有得到。”悼公问:“什么叫德义?”司马侯回答说:“针对诸侯的行为,臣下每日都在君主身边,看到君主的善行就鼓励他继续做,看到君主的恶行就给予告诫,这就叫德义。”悼公问:“谁能做到这样?”司马侯说:“羊舌肸熟悉史书。”悼公于是召来叔向,让他做太子彪的师傅。
阳毕教平公灭栾氏
【原文】
平公六年(1),箕遗及黄渊、嘉父作乱(2),不克而死。公遂逐群贼(3),谓阳毕曰(4):“自穆侯以至于今(5),乱兵不辍(6),民志不厌(7),祸败无已(8)。离民且速寇(9),恐及吾身,若之何?”阳毕对曰:“本根犹树(10),枝叶益长,本根益茂,是以难已也。今若大其柯(11),去其枝叶,绝其本根,可以少间(12)。”
【注释】
(1) 平公六年:晋平公六年为公元前552年。平公,晋悼公之子,名彪。
(2) 箕遗及黄渊、嘉父作乱:栾盈之父栾黡娶范宣子之女叔祁为妻,生栾盈。栾黡死后,叔祁与家臣州宾私通,栾盈恶之。叔祁向范宣子诬告栾盈作乱。又,栾黡曾因其弟之死而怨范宣子,两家结怨已久。故范宣子听信谗言准备驱逐栾盈,栾盈党羽箕遗、黄渊、嘉父获知后举兵作乱。箕遗、黄渊、嘉父,三人皆为晋国大夫。按,《左传》仅言逐栾盈及杀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等十人,未言箕遗等作乱。
(3) 群贼:栾盈的党羽。
(4) 阳毕:晋国大夫。
(5) 穆侯:唐叔八世孙,曲沃桓叔之父。
(6) 辍:止。
(7) 民志:民心。厌:满足。
(8) 无已:不止。
(9) 离民:使民心离散。速寇:召寇。
(10) 本根犹树:祸乱的根本尚在,比喻栾氏根基仍然牢固。
(11) 柯:斧柄。
(12) 少间:稍微停息。
【译文】
平公六年,箕遗及黄渊、嘉父举兵作乱,不胜而死。晋平公于是驱逐栾盈的党羽,对阳毕说:“晋国从穆侯到如今,乱兵不止,民心不满,祸败不息。这导致民众离散,而且招致敌寇,我怕祸乱危及自身,怎么办?”阳毕回答说:“祸乱的根本尚在,枝叶越是生长,根本也就越茂盛,因此祸乱难以止息。现在如果加长斧柄,削除枝叶,断绝本根,祸乱就可以稍微止息。”
【原文】
公曰:“子实图之。”对曰:“图在明训(1),明训在威权,威权在君。君抡贤人之后有常位于国者而立之(2),亦抡逞志亏君以乱国者之后而去之(3),是遂威而远权(4)。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5)。若从,则民心皆可畜(6)。畜其心而知其欲恶(7),人孰偷生?若不偷生,则莫思乱矣。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8),栾书实覆宗(9),弑厉公以厚其家(10),若灭栾氏,则民威矣。今吾若起瑕、原、韩、魏之后而赏立之(11),则民怀矣。威与怀各当其所,则国安矣,君治而国安,欲作乱者谁与?”
【注释】
(1) 明训:明确的训诫。
(2) 抡:选择。常位:世袭。
(3) 逞志:快意。
(4) 遂威:申威。远权:权力传给君主后嗣。
(5) 莫:没有人。从:从君。
(6) 畜:畜养,培养。
(7) 欲恶:好恶。
(8) 诬:以恶取善曰诬。
(9) 栾书实覆宗:栾书执政期间,先后翦灭晋国赵同、赵括、郤锜、郤犨、郤至、胥童六卿,杀死晋厉公。覆宗,败坏大宗。
(10) 厚其家:使栾氏家族获得厚利。
(11) 瑕:瑕嘉。原:原轸。韩:韩万。魏:毕万。
【译文】
平公说:“您替我谋划一下。”阳毕说:“谋划在于制定明确的训诫,制定明确的训诫在于有威权,有威权在于君主。君主可以选择贤人后代在国家有世袭权利的人当政,也可以选择那些快意亏损君主扰乱国家者的后代而加以消除,这样就能够申明君威,使权力传给后嗣。民众畏惧君主威权,感怀君主恩德,就没有人不服从君主。如果民众服从,那么民心就都可以培养了。培养民众的心性而知道他们的好恶,那么民众谁会苟且偷生?如果民众不会苟且偷生,那么就没有人想犯上作乱了。况且栾氏欺骗晋国已经很久了,栾书实实在在地败坏了晋国宗族,他杀死厉公,为栾氏家族谋得厚利,如果灭了栾氏,那么君主在民众中的威权就确立了。现在如果我们起用瑕嘉、原轸、韩万、毕万的后人,而加以封赏,那么民众就会感怀君主恩德了。威权与怀柔各当其所,那么国家就安稳了,明君治国,国家安稳,即使是有想作乱的人,谁肯帮助他们呢?”
【原文】
君曰:“栾书立吾先君(1),栾盈不获罪(2),如何?”阳毕曰:“夫正国者,不可以昵于权(3),行权不可以隐于私(4)。暱于权,则民不导(5);行权隐于私,则政不行。政不行,何以导民?民之不导,亦无君也,则其为暱与隐也,复害矣(6),且勤身(7)。君其图之!若爱栾盈,则明逐群贼,而以国伦数而遣之(8),厚箴戒图以待之(9)。彼若求逞志而报于君,罪孰大焉,灭之犹少(10)。彼若不敢而远逃,乃厚其外交而勉之(11),以报其德,不亦可乎?”
【注释】
(1) 栾书立吾先君:指栾书立悼公。先君,晋悼公。
(2) 不获罪:没有犯罪。
(3) 昵:近。权:权宜。
(4) 行权:行使权力。隐于私:被私恩所隐蔽。
(5) 导:训导。
(6) 复害:反过来害己。
(7) 勤身:勤劳自身。
(8) 以国伦数而遣之:以国家伦理的名义历数他们罪行并加以驱遣。
(9) 箴:规劝。待:防备。
(10) 犹少:尚且嫌少。
(11) 厚其外交而勉之:厚赠栾盈所逃之国,劝勉栾盈。
【译文】
平公说:“栾书拥立先君悼公,栾盈并未犯罪,怎么办?”阳毕说:“治理国家的人,不可以只想权宜之计,行使权力不可以被私恩所隐蔽。只考虑权宜之计,那么民众就无法训导;行使权力被私恩所隐蔽,那么就会政令不行。政令不行,拿什么训导民众?民众得不到训导,也就等于无君,那么运用权宜之计,或者行使权力时被私恩所隐蔽,就会反过来又害了国君,而且让国君自身劳苦。君主您好好考虑吧!如果您爱栾盈,那么就明确地驱逐群贼,而以国家伦理的名义历数他们罪行并加以驱遣,好好地对栾盈进行规劝、警诫并考虑如何防备。他如果想追求快意,报复国君,那么就没有比这更大的罪恶了,将其消灭尚嫌不够。他如果不敢报复而远逃他国,我们就可以厚赂他所逃之国,对他加以劝勉,以此报答栾氏之德,不是可以吗?”
【原文】
公许诺,尽逐群贼而使祁午及阳毕适曲沃逐栾盈(1),栾盈出奔楚。遂令于国人曰:“自文公以来,有力于先君而子孙不立者,将授立之(2),得之者赏。”居三年,栾盈昼入,为贼于绛(3)。范宣子以公入于襄公之宫(4),栾盈不克,出奔曲沃,遂刺栾盈,灭栾氏。是以没平公之身无内乱也。
【注释】
(1) 祁午:中军尉。曲沃:此曲沃为栾盈封邑,可能是桃林塞,在今河南陕县西南,并非山西闻喜之曲沃。
(2) 授立之:授以爵位而立之。
(3) 居三年,栾盈昼入,为贼于绛:事在公元前550年。栾盈奔楚一年之后,又奔齐国,后在齐庄公支持下,返回曲沃,并进入绛都作乱。
(4) 入于襄公之宫:襄公宗庙建筑牢固,因此平公入襄公宗庙避难。
【译文】
平公答应了,于是下令驱逐群贼,派中军尉祁午和大夫阳毕到曲沃驱逐栾盈,栾盈出奔楚国。平公于是对国人下令说:“自文公以来,凡是对先君有功而子孙没有官爵的人,将授予爵位官职,访得功臣后代的人将受奖赏。”三年之后,栾盈白天率众攻入都城,贼害绛都。晋国正卿范宣子引领平公进入晋襄公宗庙,栾盈未能获胜,出奔到曲沃,晋军于是刺死栾盈,灭了栾氏家族。因此终平公一朝,晋国没有内乱。
辛俞从栾氏出奔
【原文】
栾怀子之出(1),执政使栾氏之臣勿从(2),从栾氏者为大戮施(3)。栾氏之臣辛俞行(4),吏执之,献诸公。公曰:“国有大令,何故犯之?”对曰:“臣顺之也,岂敢犯之?执政曰‘无从栾氏而从君’,是明令必从君也。臣闻之曰:‘三世事家(5),君之(6);再世以下,主之(7)。’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君之明令也。自臣之祖,以无大援于晋国,世隶于栾氏,于今三世矣,臣故不敢不君。今执政曰‘不从君者为大戮’,臣敢忘其死而叛其君(8),以烦司寇。”公说,固止之,不可。厚赂之,辞曰:“臣尝陈辞矣,心以守志,辞以行之,所以事君也。若受君赐,是堕其前言(9)。君问而陈辞,未退而逆之(10),何以事君?”君知其不可得也,乃遣之。
【注释】
(1) 栾怀子:栾盈。出:出奔楚国。
(2) 执政:晋国正卿范宣子。
(3) 大戮:处以死刑。施:陈尸示众。
(4) 行:随从栾盈出行。
(5) 三世事家:三代为大夫家臣。
(6) 君之:把大夫当做国君看待。
(7) 主之:称大夫为主。
(8) 敢:不敢。
(9) 堕:坏。
(10) 逆:反,违背。
【译文】
栾怀子被驱逐出晋国,执政正卿范宣子命令栾氏家臣不要跟随栾盈,凡是随从栾氏的人都要被处以死刑,并陈尸示众。栾氏家臣辛俞随行,被执法官吏抓住,献给晋平公。平公说:“国家有重大法令,你为什么要违犯?”辛俞说:“我是服从法令的人,岂敢违犯法令?执政正卿说‘不要随从栾氏而要随从君主’,这是明令我们必须随从君主。我听说:‘三代为大夫家臣,事之如同国君;两代为大夫家臣,称大夫为主。’以死事奉君,以勤事奉主,这是君主的明令。从我的祖父开始,因为在晋国没有大的靠山,所以世世隶属于栾氏,至今已经三代了,我因此不敢不以事奉君主的方式来事奉栾氏。如今执政说‘不随从君的人要处以死刑’,我怎敢忘其死而叛其君,来麻烦司寇对我用刑。”平公听后很高兴,执意挽留他,但辛俞不答应。平公又送了他一份厚礼,辛俞推辞说:“我已经陈述自己想法了,心是用来守护志向的,言辞是用来表达志向的,这是事奉君主之道。如果我接受国君恩赐,那么就颠覆了我在前面所说的话。国君询问,我陈述己志,尚未告退就违背自己的话,拿什么来事奉君主?”平公知道辛俞不能为己所用,于是将他放了。
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
【原文】
叔鱼生(1),其母视之,曰:“是虎目而豕喙(2),鸢肩而牛腹(3),谿壑可盈(4),是不可餍也(5),必以贿死(6)。”遂不视(7)。杨食我生(8),叔向之母闻之,往,及堂,闻其号也,乃还,曰:“其声,豺狼之声,终灭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9)。”
【注释】
(1) 叔鱼:晋国大夫羊舌鲋,为叔向同母弟。
(2) 虎目:老虎眼。豕(shǐ)喙:猪嘴。
(3) 鸢(yuān)肩:老鹰的肩,指两肩向上耸。牛腹:牛肚。
(4) 谿:深峭的山谷。壑:山谷。盈:满。
(5) 餍:满足。
(6) 必以贿死:按,公元前528年,晋邢侯与雍子争鄐田,韩起命令叔鱼审理,罪在雍子。雍子把女儿嫁给叔鱼,叔鱼便枉断邢侯有罪。邢侯大怒,在朝廷上杀死了叔鱼和雍子。
(7) 不视:不肯养视。
(8) 杨食我:杨是叔向的食邑,食我是叔向之子伯石。
(9) 终灭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按,公元前514年,晋国祁胜和邬臧互相和对方妻子通奸,祁盈把他们抓起来,祁胜买通荀跞,荀跞为他在晋顷公跟前说好话。晋顷公抓了祁盈。祁盈家臣杀祁胜和邬臧,晋国杀祁盈,杨食我为祁盈同党,也同时被杀。晋遂灭祁氏、羊舌氏。
【译文】
叔鱼出生时,他的母亲仔细审察他,说:“这孩子老虎眼,猪嘴,老鹰肩,牛肚,深沟山谷可以填满,而这孩子欲望不会满足,将来一定会因受贿而死。”于是他母亲便不想养视他。杨食我出生时,叔向母亲听说,前往探望,到达庭堂,听到孩子号哭,于是折回来,说:“这孩子的声音是豺狼的声音,最终灭掉羊舌氏宗族的,一定是这孩子。”
叔孙穆子论死而不朽
【原文】
鲁襄公使叔孙穆子来聘(1),范宣子问焉(2),曰:“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子未对。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3),在夏为御龙氏(4),在商为豕韦氏(5),在周为唐、杜氏(6)。周卑,晋继之,为范氏(7),其此之谓也?”对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8),非不朽也。鲁先大夫臧文仲(9),其身殁矣(10),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谓死而不朽(11)。”
【注释】
(1) 鲁襄公:鲁国君主,名午。叔孙穆子:鲁卿叔孙豹,又称穆叔。
(2) 范宣子:晋国正卿士匄。
(3) 自虞以上:唐尧虞舜时代。
(4) 在夏为御龙氏:夏后孔甲之世,陶唐氏后代刘累学御龙于豢龙氏,赐氏曰御龙。
(5) 在商为豕韦氏:商灭豕韦,改封刘累之后,仍称豕韦氏。
(6) 在周为唐、杜氏:豕韦氏在商末改封于唐,周成王灭唐而封其弟叔虞,后迁唐于杜,称杜伯。
(7) 周卑,晋继之,为范氏:杜伯为周宣王大夫,宣王杀杜伯,其子隰叔去周适晋,生子舆,为晋理官,其孙士会为晋正卿,食采邑于范,为范氏。
(8) 世禄:世食官邑。
(9) 臧文仲:鲁庄公正卿臧孙辰。
(10) 殁(mò):死亡。
(11) 此之谓死而不朽:按,《左传》此段文字后还有“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一段,即古人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译文】
鲁襄公派叔孙穆子到晋国聘问,范宣子问道:“古人有句话说‘死而不朽’,这是什么意思呢?”叔孙穆子没有回答。范宣子说:“从前我的远祖,自虞舜以上为陶唐氏,在夏朝为御龙氏,在商朝为豕韦氏,在周朝为唐、杜氏。周室衰微以后,我的先祖到晋国继承前人事业,为范氏,‘死而不朽’是不是说的就是我们范氏这种情形呢?”叔孙穆子回答说:“以叔孙豹所闻,这叫做世食官邑,而不是不朽。鲁国先大夫臧文仲,人已经死了,他的言论立于后世,这叫做‘死而不朽’。”
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
【原文】
范宣子与和大夫争田(1),久而无成(2)。宣子欲攻之,问于伯华(3)。伯华曰:“外有军,内有事。赤也,外事也(4),不敢侵官(5)。且吾子之心有出焉(6),可征讯也(7)。”问于孙林甫(8),孙林甫曰:“旅人(9),所以事子也,唯事是待(10)。”问于张老(11),张老曰:“老也以军事承子,非戎(12),则非吾所知也。”问于祁奚(13),祁奚曰:“公族之不恭,公室之有回(14),内事之邪(15),大夫之贪,是吾罪也。若以君官从子之私,惧子之应且憎也。”问于籍偃(16),籍偃曰:“偃也以斧钺从于张孟,日听命焉,若夫子之命也(17),何二之有?释夫子而举(18),是反吾子也(19)。”问于叔鱼(20),叔鱼曰:“待吾为子杀之。”
【注释】
(1) 和大夫:和邑大夫。
(2) 无成:没有结果。
(3) 伯华:羊舌赤,为中军尉。
(4) 外事:军事。
(5) 侵官:越权言事。
(6) 有出:有出兵之心。
(7) 征:召。讯:问。
(8) 孙林甫:卫大夫孙文子,因卫乱而奔晋。《左传》作孙林父。
(9) 旅人:羁旅之人。
(10) 待:待命。
(11) 张老:张孟,为上军将。
(12) 戎:兵戎。
(13) 祁奚:公族大夫。晋悼公四年,祁奚告老,平公元年复为公族大夫。
(14) 回:邪。
(15) 内事:朝内之事。
(16) 籍偃:上军司马籍游。
(17) 夫子:张孟。
(18) 释:舍。举:举动。
(19) 吾子:指范宣子。
(20) 叔鱼:叔向之弟。
【译文】
范宣子与和邑大夫争田土疆界,很久没有结果。范宣子想出兵攻击和邑大夫,就此事询问中军尉伯华。伯华说:“外有军事,内有政事。我羊舌赤只问军事,不敢越职侵犯他官之事。况且您有出兵之心,可以广泛征召大夫讯问。”范宣子问孙林甫,孙林甫说:“我是羁旅之臣,愿意事奉您,唯命是从。”范宣子问上军将张老,张老说:“我张老是以军事承奉于您,除了兵戎之事,其他的事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范宣子问公族大夫祁奚,祁奚说:“公族之人言行不恭,公室有邪恶,朝内之事邪辟,大夫贪污,这是我的失职之罪。如果我以晋君官员身份处理您的私事,我怕您表面上答应但内心憎恶我。”范宣子问上军司马籍偃,籍偃说:“我籍偃执斧钺随从张孟,每日听命,如果是张孟的命令,我岂敢有二心?不听张孟的话而有所举动,这是违反您的政令。”范宣子问叔鱼,叔鱼说:“等我替您把和邑大夫杀了。”
【原文】
叔向闻之,见宣子曰:“闻子与和未宁(1),遍问于大夫,又无决(2),盍访之訾祏(3)。訾祏实直而博,直能端辨之(4),博能上下比之(5),且吾子之家老也(6)。吾闻国家有大事,必顺于典刑(7),而访谘于耇老(8),而后行之。”司马侯见(9),曰:“闻吾子有和之怒,吾以为不信。诸侯皆有二心(10),是之不忧,而怒和大夫,非子之任也。”祁午见(11),曰:“晋为诸侯盟主,子为正卿,若能靖端诸侯(12),使服听命于晋,晋国其谁不为子从,何必和?盍密和(13),和大以平小乎(14)!”
【注释】
(1) 宁:宁息。
(2) 决:决断。
(3) 盍:何不。訾祏(shí):范宣子家臣。
(4) 端辨:端正明辨。
(5) 比:比照。
(6) 家老:上古大夫家臣中的长者。
(7) 典刑:常法。
(8) 访谘:访问,咨询。耇(ɡǒu)老:老年人。
(9) 司马侯:晋国大夫女叔齐。
(10) 二心:叛晋之心。
(11) 祁午:中军尉,祁奚之子。
(12) 靖端:安抚端正。
(13) 密:亲密。
(14) 和大以平小:以大德平小怨。
【译文】
叔向听说这件事,去见范宣子说:“听说您与和邑大夫的争执没有宁息,广泛询问大夫,又没有决断,您何不咨询訾祏呢?訾祏实在是正直而博学,正直就能端正明辨是非,博学就能上下比照,况且他是您家臣中的长者。我听说国家有大事,必定要顺从常法,而咨询老年人,然后施行。”大夫司马侯来见范宣子,说:“听说您有和邑之怒,我认为是不真实的。现在诸侯都有叛晋之心,您不担忧这样的大事,反而对和邑大夫生气,这不是您的职分。”中军尉祁午来见范宣子,说:“晋国为诸侯盟主,您是晋国的正卿,如果能够安抚、端正诸侯,使诸侯服从、听命于晋国,晋国谁敢不听从您,岂止是和邑大夫一人而已?您何不与和邑大夫讲和,以大德平小怨呢!”
【原文】
宣子问于訾祏,訾祏对曰:“昔隰叔子违周难于晋国(1),生子舆为理(2),以正于朝,朝无奸官;为司空,以正于国,国无败绩(3)。世及武子(4),佐文、襄为诸侯,诸侯无二心。及为卿,以辅成、景,军无败政。及为成师,居太傅(5),端刑法,缉训典(6),国无奸民,后之人可则(7),是以受随、范(8)。及文子成晋、荆之盟(9),丰兄弟之国(10),使无有间隙(11),是以受郇、栎(12)。今吾子嗣位,于朝无奸行,于国无邪民,于是无四方之患,而无外内之忧,赖三子之功而飨其禄位(13)。今既无事矣,而非和(14),于是加宠(15),将何治为?”宣子说,乃益和田而与之和。
【注释】
(1) 隰叔子违周难于晋国:周宣王杀杜伯,其子隰叔逃到晋国避难。隰叔,杜伯之子。违,避。
(2) 子舆:士的字。理:治狱法官。
(3) 绩:功。
(4) 世及武子:士生成伯缺,成伯缺生武子士会。世,父子为世。及,至。武子,士会。
(5) 为成师,居太傅:晋景公七年,士会灭狄有功,被任命为中军帅并兼太傅。“成”字为“景”字之误。
(6) 端刑法,缉训典:端正刑法,整理先王遣训经典。太傅是晋主礼刑之官。
(7) 则:法则。
(8) 受随、范:接受随、范二邑封赐。
(9) 文子:范文子士燮。成晋、荆之盟:公元前579年,范文子与楚盟于宋国西门之外。
(10) 丰:厚。兄弟之国:指郑、卫等姬姓诸侯国。
(11) 间隙:裂缝,矛盾。
(12) 郇、栎:晋国二邑。
(13) 三子:子舆、武子、文子。
(14) 非:恨。
(15) 加宠:指晋君加封。
【译文】
宣子询问訾祏,訾祏回答说:“从前隰叔子避周难逃到晋国,生下子舆,子舆为晋国法官,在朝廷执法,朝廷没有奸邪不法的官吏;后来担任司空,主持国家的工程建设,晋国没有失败的工程。世代相传到武子,辅佐文公、襄公称霸诸侯,诸侯对晋国没有二心。后来担任晋卿,辅佐成公、景公,军队没有败政。等到他成为景公之师,居太傅之位,端正刑法,整理先王训典,国家没有奸民,后来之人可以法则,因此接受晋君所赐随、范二邑。到了文子,促成晋、荆会盟,丰厚兄弟之国,使诸侯之间没有矛盾,因此接受晋君所赐郇、栎二邑。如今您继位为晋国正卿,朝廷没有奸行,国家没有邪民,于是没有四方之患,没有外内之忧,这全是仰仗子舆、武子、文子三位先人之功而享受禄位。现在既然国家安定无事,您却与和大夫争田,如果晋君此时增加对您的恩宠,您将如何治理晋国呢?”宣子很高兴,于是多给和邑大夫田地,与之讲和。
訾祏死范宣子勉范献子
【原文】
訾祏死,范宣子谓献子曰(1):“鞅乎!昔者吾有訾祏也,吾朝夕顾焉(2),以相晋国(3),且为吾家。今吾观女也,专则不能(4),谋则无与也(5),将若之何?”对曰:“鞅也,居处恭,不敢安易(6),敬学而好仁,和于政而好其道,谋于众不以贾好(7),私志虽衷(8),不敢谓是也,必长者之由(9)。”宣子曰:“可以免身。”
【注释】
(1) 献子:范宣子之子范鞅。
(2) 顾:顾问。
(3) 相:辅佐。
(4) 专:独擅其事。
(5) 无与:没有参与者。
(6) 安:自安。易:简。
(7) 贾:求。
(8) 衷:善。
(9) 由:从。
【译文】
訾祏死后,范宣子对儿子范献子说:“鞅啊!以前我有贤士訾祏,我朝夕顾问,来辅佐晋国,而且也为我范氏之家。如今我观察你,独擅其事则不能,想谋划则无人参与,你将来怎么办?”范献子回答说:“儿子居处恭敬,不敢偷安简易,敬重学问,爱好仁义,为政贵和,爱好其道,与众人谋划,并不是为了讨好,私下虽然觉得自己想法很好,但不敢自以为是,一定要听从长者意见。”范宣子说:“这样就可以免除自身的祸患了。”
师旷论乐
【原文】
平公说新声(1),师旷曰(2):“公室其将卑乎!君之明兆于衰矣(3)。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4),以耀德于广远也(5)。风德以广之(6),风山川以远之(7),风物以听之(8),修诗以咏之(9),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10),是以远服而迩不迁(11)。”
【注释】
(1) 说:同“悦”。新声:当时流行音乐,与雅乐相对。
(2) 师旷:晋国主乐太师子野。
(3) 明:通“萌”,预示。兆:征兆。
(4) 开:通。
(5) 耀:明。
(6) 风德:讽诵其德。广:拓广。
(7) 风山川:风宣各地山川音乐。远:远播。
(8) 风物:风化万物。
(9) 修诗:作诗。
(10) 时节:作之有时,动之有节。
(11) 迩:近。迁:迁徙。
【译文】
晋平公喜欢流行音乐,师旷说:“晋国公室恐怕要卑弱了!君主的萌兆已经开始衰微了。音乐是用来通山川之风的,可以将道德教化传播到广远的地方。讽诵道德而加以拓广,风宣各地山川音乐而加以远播,风化万物而加以倾听,然后作诗加以歌咏,制礼加以调节。风宣德化广阔遥远,而能作之有时,动之有节,因此远人臣服而近人不迁。”
叔向谏杀竖襄
【原文】
平公射(1),不死,使竖襄搏之(2),失。公怒,拘将杀之。叔向闻之,夕(3),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杀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4),殪(5),以为大甲(6),以封于晋(7)。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不死,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君忸怩(8),乃趣赦之(9)。
【注释】
(1) :鹌鹑。
(2) 竖襄:宫内阉臣,名襄。
(3) 夕:指傍晩晋见君王。
(4) 兕(sì):犀牛一类的野兽。徒林:树林之名。
(5) 殪(yì):一发而死曰殪。
(6) 以为大甲:将兕牛皮制作成一副大的铠甲。
(7) 以封于晋:唐叔以其才艺而被封为晋君。
(8) 忸怩(niǔ ní):惭愧的样子。
(9) 趣(cù):催促。
【译文】
晋平公射鹌鹑,没有射死,让竖襄去捕捉,结果让鹌鹑飞走了。平公非常生气,将竖襄拘捕起来,准备将他杀死。叔向听说这件事,晚上去见平公,平公告诉他这件事。叔向说:“君主一定要杀死他。从前我们先君唐叔在徒林射兕,一箭命中,将兕牛皮制作成一副大的铠甲,以其才艺而被封为晋君。如今君主继承我们先君唐叔,射鹌鹑不死,用手捉不到,这是宣扬国君的耻辱。君主一定要尽快杀死他,不要让这件事传播太远。”平公露出忸怩的神态,于是赶快赦免了竖襄。
叔向论比而不别
【原文】
叔向见司马侯之子,抚而泣之,曰:“自此其父之死,吾蔑与比而事君矣(1)!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终之,我始之,夫子终之,无不可。”籍偃在侧(2),曰:“君子有比乎?”叔向曰:“君子比而不别。比德以赞事(3),比也;引党以封己(4),利己而忘君,别也。”
【注释】
(1) 蔑:无。比:此处指合作共事者。
(2) 藉偃:晋国大夫籍游。
(3) 赞:助。
(4) 引:牵引。封:厚。
【译文】
叔向见到司马侯的儿子,便抚摸他流下眼泪,说:“自从他的父亲死后,我就没有合作者一起事奉君主了。从前他的父亲开始进谏,我就随后接着进谏,我开始进谏,他的父亲随后接着进谏,没有哪一次进谏不为君主采纳的。”藉偃在一边,说:“君子有比吗?”叔向说:“君子比而不别。与有德的人合作以成其事,这叫做比;牵引党羽来使自己获得厚利,利己忘君,这叫做别。”
叔向与子朱不心竞而力争
【原文】
秦景公使其弟来求成(1),叔向命召行人子员(2),行人子朱曰:“朱也在此。”叔向曰:“召子员。”子朱曰:“朱也当御(3)。”叔向曰:“肸也欲子员之对客也。”子朱怒曰:“皆君之臣也,班爵同(4),何以黜朱也(5)?”抚剑就之。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6),子孙飨之(7)。不集,三军之士暴骨(8)。夫子员导宾主之言无私(9),子常易之(10)。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11)。”拂衣从之(12),人救之(13)。平公闻之曰:“晋其庶乎(14)!吾臣之所争者大。”师旷侍,曰:“公室惧卑,其臣不心竞而力争。”
【注释】
(1) 秦景公:秦国君主,嬴姓,名石。:秦景公同母弟,字伯车。
(2) 行人:官名,掌宾客,为当时外交官。
(3) 当御:值班。
(4) 班爵:级别。
(5) 黜:退。
(6) 集:成。
(7) 飨:享。一本作“赖”。
(8) 三军之士暴骨:指发生战争。暴骨,暴露尸骨。
(9) 导:传居,传达。
(10) 易:变。
(11) 御:抵制。
(12) 拂衣:振衣,撩衣。从之:与子朱搏斗。
(13) 救:劝解。
(14) 庶:庶几,有希望。
【译文】
秦景公派他的同母弟来晋国求和,叔向命令传召行人子员,行人子朱说:“我子朱就在这里。”叔向仍然说:“召子员。”子朱说:“今天轮到我子朱值班。”叔向说:“我想让子员来应对秦国宾客。”子朱愤怒地说:“我与子员都是晋君大臣,两人级别相同,你凭什么要贬退我?”说罢以手抚剑逼近叔向。叔向说:“秦晋不和已经很久了,今日晋秦议和之事若有幸成功,那么我们的子孙都会受益。议和不成,三军之士暴骨荒野。子员在传达宾主之言时没有私心,而你却常常改变宾主之言。以奸邪事奉君主的人,我是可以抵制的。”说完撩起衣裳与子朱搏斗,其他的人将他们拉开。晋平公听到此事,说:“晋国差不多有希望吧!我的大臣们争论的都是大事。”师旷在一旁侍坐,说:“晋国公室怕是要卑弱了,大臣们不是在斗心,而是在斗力。”
叔向论忠信而本固
【原文】
诸侯之大夫盟于宋(1),楚令尹子木欲袭晋军(2),曰:“若尽晋师而杀赵武(3),则晋可弱也。”文子闻之,谓叔向曰:“若之何?”叔向曰:“子何患焉。忠不可暴(4),信不可犯(5),忠自中(6),而信自身(7),其为德也深矣,其为本也固矣,故不可抈也(8)。今我以忠谋诸侯(9),而以信覆之(10),荆之逆诸侯也亦云(11),是以在此。若袭我,是自背其信而塞其忠也(12)。信反必毙(13),忠塞无用(14),安能害我?且夫合诸侯以为不信,诸侯何望焉。为此行也,荆败我,诸侯必叛之。子何爱于死,死而可以固晋国之盟主,何惧焉?”是行也,以藩为军(15),攀辇即利而舍(16),候遮扞卫不行(17),楚人不敢谋,畏晋之信也。自是没平公无楚患。
【注释】
(1) 诸侯之大夫盟于宋:公元前546年,诸侯在宋国举行弭兵大会,会盟议和。
(2) 子木:屈建。
(3) 尽:灭尽。赵武:晋国正卿赵文子。
(4) 暴:侵暴。
(5) 犯:侵犯。
(6) 自中:来自内心。
(7) 信自身:信要身体力行。
(8) 抈(yuè):通“扤”,动摇。
(9) 谋诸侯:为诸侯谋安定。
(10) 覆:覆验。
(11) 逆:迎。
(12) 塞:绝。
(13) 毙:失败。
(14) 无用:无法号令诸侯。
(15) 藩:只设藩篱,不设壁垒。
(16) 攀:引。辇:辇车。即:就。利:水草便利之处。
(17) 候遮:白天侦察的士卒。扞(hàn)卫:岗哨。
【译文】
各国诸侯大夫在宋国会盟,楚国令尹子木想偷袭晋军,说:“如果杀尽晋军杀死赵武,那么晋国就可以削弱了。”赵文子听到这个消息,问叔向道:“怎么办?”叔向说:“您怕什么呢?忠是不可侵暴的,信是不可侵犯的,忠来自内心,而信要靠身体力行,忠信作为美德已经深入人心,忠信作为立国之本已经非常稳固,因此忠信是不可动摇的。如今我国以忠来为诸侯谋安定,而以信作为应验保证,楚国在迎接各国诸侯时也是这样说的,因此我们才在这里盟会。如果楚国偷袭我们,这是他们自背其信而塞绝忠路。违反了信必定失败,断绝了忠路无法号令诸侯,楚国怎么能害得了我们?况且以不讲信用的方式会合诸侯,诸侯又能看到什么希望呢?如果实施偷袭之行,即使楚国打败我们,诸侯必定会叛离楚国。您不要吝惜一死,死而可以巩固晋国盟主地位,这又有什么可怕呢?”这一次宋国之行,晋军以藩篱作为军营,士卒引车就水草便利之处宿营,不设侦察兵和岗哨,楚国人不敢谋袭,他们怕的是晋国的信用。自这以后,平公一朝没有楚国兵患。
叔向论务德无争先
【原文】
宋之盟(1),楚人固请先歃(2)。叔向谓赵文子曰:“夫霸王之势,在德不在先歃,子若能以忠信赞君(3),而裨诸侯之阙(4),歃虽在后,诸侯将载之,何争于先?若违于德而以贿成事,今虽先歃,诸侯将弃之,何欲于先?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5),楚为荆蛮,置茅(6),设望表(7),与鲜卑守燎(8),故不与盟。今将与狎主诸侯之盟(9),唯有德也,子务德无争先,务德,所以服楚也。”乃先楚人。
【注释】
(1) 宋之盟:指公元前546年晋楚弭兵大会。
(2) 歃(shà):盟誓时饮牲血以表诚信。
(3) 赞:辅佐。
(4) 裨:弥补。阙:缺失。
(5) 岐阳:岐山之阳。
(6) 置:立。茅(jué):古摈相者习朝会之仪,束茅而列,以表位次。,古代演习朝会礼仪时束茅立于地以标位次。
(7) 望:望祭山川。表:立木作为神位。
(8) 燎:庭燎。
(9) 狎:更。
【译文】
在宋国盟会上,楚人坚决要求在盟誓时首先歃血。叔向对赵文子说:“霸主的权势,在于有没有德,而不在于谁先歃血,您如果能够以忠信辅佐君主,弥补诸侯的缺失,即使是在楚国之后歃血,诸侯也会拥戴晋国,何必要争先歃血呢?如果违反道德,靠贿赂成事,即使是今天先歃血,诸侯也会抛弃晋国,何必想先歃血呢?从前周成王在岐山之阳会盟诸侯,楚国是荆蛮,立茅,设望表,与鲜卑看守庭燎,因此不参与诸侯会盟。如今楚国将与晋国轮流主持诸侯之盟,真正与楚国决定胜负的只有德,您致力务德,不要与楚国争先,务德,是征服楚国的方法。”于是晋国让楚人先歃血。
赵文子请免叔孙穆子
【原文】
虢之会(1),鲁人食言(2),楚令尹围将以鲁叔孙穆子为戮(3),乐王鲋求货焉不予(4)。赵文子谓叔孙曰:“夫楚令尹有欲于楚(5),少懦于诸侯(6)。诸侯之故(7),求治之(8),不求致也(9)。其为人也,刚而尚宠(10),若及,必不避也(11)。子盍逃之?不幸,必及于子。”对曰:“豹也受命于君,以从诸侯之盟,为社稷也。若鲁有罪,而受盟者逃,鲁必不免(12),是吾出而危之也。若为诸侯戮者,鲁诛尽矣(13),必不加师,请为戮也。夫戮出于身实难(14),自他及之何害(15)?苟可以安君利国,美恶一心也(16)。”
【注释】
(1) 虢之会:公元前541年,诸侯在虢国会盟,寻宋弭战之盟。
(2) 鲁人食言:鲁国季武子在诸侯会盟期间伐莒取郓,莒人诉之于会。
(3) 令尹围:楚国令尹公子围。叔孙穆子:鲁卿叔孙豹,代表鲁国参加会盟。
(4) 乐王鲋:晋国大夫乐桓子。
(5) 楚令尹有欲于楚:指公子围意欲篡夺楚王之位。
(6) 少懦于诸侯:对诸侯之事稍有放松。
(7) 故:事。
(8) 求治之:求得治理。
(9) 不求致:不会去深求。致,至,极。
(10) 尚宠:自我尊宠。
(11) 若及,必不避也:如果落到他的手上,肯定难以逃避惩罚。
(12) 不免:不免于被征讨。
(13) 鲁诛尽矣:对鲁国的诛讨达到顶点。
(14) 戮出于身:被杀的原因是出于自身。难:难办。
(15) 自他及之:受他人牵连,指受季武子牵连。
(16) 美恶一心:生死都是同一态度。美,生。恶,死。
【译文】
在虢国会盟期间,鲁国人食言征伐,楚国令尹公子围要杀死鲁国叔孙穆子,晋大夫乐王鲋以替叔孙穆子求情名义向其索贿,叔孙穆子不给。赵文子对叔孙穆子说:“楚国令尹公子围对楚国有很大的欲望,他对诸侯的事稍有放松。关于诸侯的事,他只求治理而已,不会去深求。公子围的为人,性格刚强,自我尊宠,如果落到他的手上,肯定难以逃避惩罚。您何不逃走呢?如果发生不幸,必定会牵连到您。”叔孙穆子回答说:“我叔孙豹受鲁君之命,参加诸侯会盟,这是为了鲁国社稷。假若鲁国有罪,而参与会盟的人却逃走,鲁国必定免不了被诸侯征伐,这样我自己虽然逃出去了,但鲁国却危险了。我如果被诸侯所杀,那么诸侯对鲁国的诛讨也就达到顶点了,必定不会再加兵于鲁,我请求杀死我。只怕被杀的原因是出于自身,但如果是受他人牵连,那么被杀对我的名声又有什么危害呢?只要可以安定君主利于国家,那么生和死对我都是一样。”
【原文】
文子将请之于楚,乐王鲋曰:“诸侯有盟未退,而鲁背之,安用齐盟(1)?纵不能讨,又免其受盟者,晋何以为盟主矣,必杀叔孙豹。”文子曰:“有人不难以死安利其国,可无爱乎!若皆恤国如是,则大不丧威,而小不见陵矣。若是道也果(2),可以教训,何败国之有!吾闻之曰:‘善人在患,弗救不祥;恶人在位,不去亦不祥。’必免叔孙。”固请于楚而免之。
【注释】
(1) 齐盟:犹同盟。
(2) 果:必行。
【译文】
赵文子准备为叔孙穆子向楚国求情,晋国大夫乐王鲋说:“诸侯会盟尚未散会,而鲁国就背叛了盟誓,这还要各国一起盟誓做什么?纵然不能讨伐鲁国,又免除受盟者叔孙穆子的死罪,晋国拿什么做诸侯盟主?一定要杀死叔孙豹。”赵文子说:“有人不怕以死换来国家的安全利益,这样的人能不加以爱护吗!如果每一个卿大夫都能这样体恤国家,那么大国就不会丧失威权,小国就不会受到欺陵。如果忠于国家之道得以施行,那么可以立为国家的教训,怎么会败坏国家!我听说:‘善人在患难之中,不救不吉祥;恶人在高位,不去也不吉祥。’我一定要免去叔孙穆子的死罪。”他坚决请求楚国免了叔孙穆子的死罪。
赵文子为室张老谓应从礼
【原文】
赵文子为室(1),斫其椽而砻之(2),张老夕焉而见之(3),不谒而归(4)。文子闻之,驾而往,曰:“吾不善,子亦告我,何其速也(5)?”对曰:“天子之室,斫其椽而砻之,加密石焉(6);诸侯砻之;大夫斫之;士首之(7)。备其物(8),义也;从其等(9),礼也。今子贵而忘义,富而忘礼,吾惧不免,何敢以告。”文子归,令之勿砻也。匠人请皆斫之,文子曰:“止。为后世之见之也,其斫者,仁者之为也,其砻者,不仁者之为也。”
【注释】
(1) 为:建造。室:宫室。
(2) 斫:砍削。砻(lónɡ):打磨。
(3) 夕焉而见之:晚上到赵文子处朝见,见到工匠打磨椽子。
(4) 谒:告谒求见。
(5) 速:快速离开。
(6) 加密石:先用粗石打磨光滑,再用文理细密的磨石去打磨。
(7) 首:砍削椽子首尾。
(8) 备其物:指制作宫室。
(9) 从其等:遵从尊卑等级。
【译文】
赵文子建造宫室,工匠在砍削椽子之后再用粗石打磨,张老晚上到赵文子处,见到工匠正在打磨椽子,他没有去见赵文子就回去了。赵文子听到此事,驾车前往张老府第,说:“我有不对的地方,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回去呢?”张老回答说:“天子的宫室,先砍削椽子,然后用粗石打磨,再用细石打磨;诸侯是用粗石打磨;大夫是用砍削的方法;士只是砍削椽子的首尾。建造宫室,这是适宜的;遵从尊卑等级,这是礼的要求。如今您贵而忘义,富而忘礼,我怕您不免于非礼,怎么敢告诉您?”赵文子回去以后,下令不再打磨。匠人请求将已经打磨过的椽子都砍削一遍,赵文子说:“不必。这可以让后世看一看,砍削的椽子,是仁者之所为,打磨过的椽子,是不仁者之所为。”
赵文子称贤随武子
【原文】
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1),曰:“死者若可作也(2),吾谁与归(3)?”叔向曰:“其阳子乎(4)!”文子曰:“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5),其知不足称也(6)。”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见利而不顾其君(7),其仁不足称也。其随武子乎(8)!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进(9),不阿而退(10)。”
【注释】
(1) 九原:晋国墓地。
(2) 作:起,死而复生。
(3) 谁与归:以谁作为楷模。
(4) 阳子:阳处父。
(5) 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春秋穀梁传·文公六年》载:“晋将与狄战,使狐夜姑为将军,赵盾佐之。阳处父曰:‘不可!古者君之使臣也,使仁者佐贤者,不使贤者佐仁者。今赵盾贤,夜姑仁,其不可乎!’襄公曰:‘诺!’谓夜姑曰:‘吾始使盾佐女,今女佐盾矣。’夜姑曰:‘敬诺。’襄公死,处父主竟上事,夜姑使人杀之。”
(6) 称:称道。
(7) 见利而不顾其君:指舅犯在归国途中,以逃走要挟重耳对黄河起誓。
(8) 随武子:范会。
(9) 不援而进:不援引同党而推荐贤才。
(10) 不阿:不阿谀奉承。退:黜退不肖。
【译文】
赵文子与叔向到晋国卿大夫墓地九原游览,说:“死者如果能够复生,那么我该以谁作为楷模?”叔向说:“大概是阳处父吧!”赵文子说:“阳处父在晋国行为廉直,结果不免被杀,他的智慧不足称道。”叔向说:“那就是舅犯吧!”赵文子说:“舅犯只看见自身利益而不顾其君,他的仁义不足称道。我的楷模应该是随武子吧!他在劝谏君主的时候不忘称引其师,他在说到自身的时候不忘朋友的帮助,在事奉君主时不援引同党而推荐贤才,不阿谀奉承而黜退不肖之士。”
秦后子谓赵孟将死
【原文】
秦后子来奔(1),赵文子见之,问曰:“秦君道乎(2)?”对曰:“不识。”文子曰:“公子辱于敝邑,必避不道也。”对曰:“有焉。”文子曰:“犹可以久乎?”对曰:“闻之,国无道而年谷和熟,鲜不五稔(3)。”文子视日曰:“朝夕不相及(4),谁能俟五!”文子出,后子谓其徒曰(5):“赵孟将死矣!夫君子宽惠以恤后,犹恐不济。今赵孟相晋国,以主诸侯之盟,思长世之德,历远年之数,犹惧不终其身;今忨日而岁(6),怠偷甚矣(7),非死逮之(8),必有大咎(9)。”冬,赵文子卒。
【注释】
(1) 秦后子来奔:秦后子得到其父秦桓公的宠爱,在秦景公时就如同二君并列,因怕被秦景公所害,于公元前541年奔晋。秦后子,秦景公之弟,名。
(2) 道:是否有道。
(3) 鲜不五稔:很少不能维持五年。鲜,少。稔,年。
(4) 朝夕不相及:朝不保夕。
(5) 徒:随从。
(6) 忨(wán):苟安。(kě):旷废。
(7) 怠:懈怠。
(8) 逮:及。
(9) 大咎:大的灾祸。
【译文】
秦后子逃难到晋国,赵文子接见他,问道:“秦君有道吗?”秦后子回答说:“不知道。”赵文子说:“公子屈辱地来到晋国,必定是为了逃避不道之君。”秦后子回答说:“是的。”赵文子又问道:“秦君还可以在位很久吗?”秦后子回答说:“我听说,国君虽然无道,但年谷和熟丰收,很少不能维持五年。”赵文子看着太阳说:“朝不保夕,谁还能等五年!”赵文子出去以后,秦后子对他的随从说:“赵孟将要死了!君子宽大惠爱,以此体恤后人,尚且怕不能成功。如今赵孟为晋国正卿,主持诸侯会盟,思考如何建立长期传世的美德,如何经历高寿之数,尚且怕不能善始善终;如今他苟且偷生,旷废岁月,太过于懈怠偷生了,如果不是死到临头,则必有大灾。”冬天,赵文子去世。
医和视平公疾
【原文】
平公有疾,秦景公使医和视之(1),出曰:“不可为也(2)。是谓远男而近女(3),惑以生蛊(4);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不生(5),天命不祐。若君不死,必失诸侯。”赵文子闻之曰:“武从二三子以佐君为诸侯盟主,于今八年矣(6),内无苛慝(7),诸侯不二,子胡曰‘良臣不生,天命不祐’?”对曰:“自今之谓(8)。和闻之曰:‘直不辅曲(9),明不规暗(10),拱木不生危(11),松柏不生埤(12)。’吾子不能谏惑,使至于生疾,又不自退而宠其政(13),八年之谓多矣,何以能久!”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14),固医官也(15)。”文子曰:“子称蛊,何实生之?”对曰:“蛊之慝,谷之飞实生之(16)。物莫伏于蛊,莫嘉于谷(17),谷兴蛊伏而章明者也(18)。故食谷者,昼选男德以象谷明(19),宵静女德以伏蛊慝(20)。今君一之(21),是不飨谷而食蛊也,是不昭谷明而皿蛊也(22)。夫文(23),‘虫’‘皿’为‘蛊’,吾是以云。”文子曰:“君其几何?”对曰:“若诸侯服,不过三年(24),不服,不过十年,过是,晋之殃也。”是岁也,赵文子卒,诸侯叛晋,十年,平公薨(25)。
【注释】
(1) 和:秦医之名。
(2) 为:治。
(3) 远男而近女:远师傅,近女色。
(4) 蛊:淫惑。
(5) 良臣:指赵武。不生:将死。
(6) 于今八年:是年为公元前541年,前548年赵文子代范宣子为政,首尾八年。
(7) 苛慝:苛政和邪恶。
(8) 自今之谓:说的是从今以后的事情。
(9) 直不辅曲:正直者不辅助邪曲。
(10) 明不规暗:光明者不规正暗昧。
(11) 拱木不生危:拱围大树不生于危险之地。
(12) 埤(bì):低湿之地。
(13) 宠其政:贪恋执政高位。
(14) 疾人:病人。
(15) 固医官:本为医生的职责。
(16) 谷之飞:谷中的飞虫。
(17) 嘉:善。
(18) 谷兴蛊伏:谷气兴旺则蛊隐伏。
(19) 男德:男性有德者。以象谷明:以象人之食谷而有聪明。
(20) 宵静女德以伏蛊慝:晚上安于女性有德者,让蛊的邪恶隐伏。
(21) 一之:不分昼夜,单一接近女色。
(22) 皿蛊:身体藏蛊,如同盛蛊之器皿。
(23) 文:字。
(24) 若诸侯服,不过三年:如果诸侯归服,天下太平,那么晋平公就会专近女色,因此只能存活三年。
(25) 十年,平公薨:晋平公死于公元前532年,距此十年。
【译文】
晋平公有病,秦景公派一位名叫和的医生到晋国给平公看病,医和看完病后出来说:“晋君的病是不可治的。这种病叫做远师傅而近女色,因迷惑而生蛊;这种蛊既不是鬼神作祟也不是饮食问题,而是迷惑女色而丧失意志。股肱良臣将要死去,天命也不会保佑。如果晋君不死,也必定会失去诸侯拥护。”赵文子听后,说:“我赵武率领群臣辅佐君主成为诸侯盟主,至今已经八年,内无苛政和邪恶,外无叛离诸侯,您为什么说‘股肱良臣将要死去,天命也不会保佑’?”医和回答说:“我说的是从今以后的事情。我听说:‘正直者不辅助邪曲,光明者不规正暗昧,拱围大树不会生于危险高坡,松柏不生于低湿之地。’您对君主迷惑女色不能劝谏,使君主生病,又不自我引退,贪恋执政高位,八年已经够多了,凭什么还能长久呢!”赵文子问:“医生之业涉及国家吗?”医和说:“上等的医生医治国家,其次才是医治病人,治国本是医生的职责。”赵文子问:“您所称说的蛊,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呢?”医和回答说:“蛊的邪恶,是谷中的飞虫生出来的。万物没有不隐藏蛊的,没有比谷子更好的,谷气兴旺则蛊隐伏,这是明显的道理。因此食谷的人,白天挑选男性有德者,以此象征人食谷而有聪明,晚上安于女性有德者,让蛊的邪恶隐伏。如今晋君不分昼夜,单一接近女色,这是不享受谷气而以蛊为食,这是不彰显谷气之明而充当蛊的器皿。从文字上说,‘虫’‘皿’为‘蛊’,因此我才这样说。”赵文子说:“晋君大概还有多少寿数?”医和说:“如果诸侯归服晋国,那么晋君寿命不过三年,如果诸侯不服晋国,那么晋君寿命不过十年,超过这个寿数,那将是晋国的祸殃。”这一年,赵文子去世,诸侯叛离晋国,十年之后,晋平公去世。
叔向均秦楚二公子之禄
【原文】
秦后子来仕,其车千乘。楚公子干来仕(1),其车五乘。叔向为太傅,实赋禄(2),韩宣子问二公子之禄焉(3),对曰:“大国之卿,一旅之田(4),上大夫,一卒之田(5)。夫二公子者,上大夫也,皆一卒可也。”宣子曰:“秦公子富,若之何其钧之(6)?”对曰:“夫爵以建事(7),禄以食爵(8),德以赋之(9),功庸以称之(10),若之何以富赋禄也!夫绛之富商,韦藩木楗以过于朝(11),唯其功庸少也,而能金玉其车,文错其服(12),能行诸侯之贿(13),而无寻尺之禄(14),无大绩于民故也(15)。且秦、楚匹也,若之何其回于富也(16)。”乃均其禄。
【注释】
(1) 楚公子干来仕:公元前541年,楚恭王庶子公子干因避公子围篡弑之难而奔晋。
(2) 实赋禄:掌管官员俸禄。
(3) 韩宣子:晋国正卿韩起。
(4) 一旅之田:五百顷田。
(5) 一卒之田:一百顷田。
(6) 钧:均等。
(7) 建事:建立不同的职事岗位。
(8) 食爵:酬劳不同的官爵。
(9) 德以赋之:官爵与德行相符。
(10) 功庸以称之:俸禄与功劳相称。
(11) 韦藩:用熟牛皮制作的大车遮蔽物。木楗:木制的车担。
(12) 文错其服:衣服上纹饰交错。
(13) 能行诸侯之贿:其财富足以与诸侯交往。
(14) 寻:八尺。
(15) 绩:功绩。
(16) 回:曲意回护。
【译文】
秦后子因避难而仕于晋国,随行的车有一千乘。楚国公子干也因避难而仕于晋国,他的随行车只有五乘。叔向担任晋国太傅,掌管官员俸禄,韩宣子询问秦、楚二公子的俸禄如何支付,叔向回答说:“大国的卿,受田五百顷,上大夫,受田一百顷。秦、楚二位公子,为上大夫的官阶,各自授他们一百顷就行了。”韩宣子说:“秦国公子富有,怎么能给他与楚公子同等的俸禄呢?”叔向回答说:“设置官爵是为了建立不同的职事岗位,不同的俸禄是为了酬劳不同的官爵,官爵应该与德行相符,俸禄应该与功劳相称,怎么能以富有决定俸禄呢!绛都的富商们,只能乘坐以熟牛皮为遮蔽、以木板为担的车子经过朝廷,只是因为他们功劳少,因此纵然他们的财富足以乘坐金玉之车,穿文采交错的华丽衣服,足以与诸侯交往,但朝廷却不给他们寻尺的俸禄,这是因为他们对民众没有大功的缘故。况且秦、楚是地位对等的国家,怎么能够曲意回护富有的秦公子呢?”晋国于是给秦、楚公子同等的俸禄。
郑子产来聘
【原文】
郑简公使公孙成子来聘(1),平公有疾,韩宣子赞授客馆(2)。客问君疾,对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无不遍谕(3),而无除(4)。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杀乎(5),抑厉鬼邪(6)?”子产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7),其何厉之有?侨闻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8),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9),实为夏郊(10),三代举之(11)。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类,则绍其同位(12),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13),自卿以下不过其族。今周室少卑(14),晋实继之(15),其或者未举夏郊邪(16)?”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为尸(17),五日,公见子产,赐之莒鼎(18)。
【注释】
(1) 郑简公:郑国君主,名嘉。公孙成子:名侨,字子产,为郑国名相。“成子”是子产的谥号。
(2) 赞:导引。
(3) 谕:祭祀祷告。
(4) 除:病除。
(5) 人杀:主杀人。
(6) 抑:还是。
(7) 大政:美大之政。
(8) 殛:流放而杀之。羽山:神话中的山名。
(9) 羽渊:羽山之渊。
(10) 夏郊:夏朝祭天大典,以鲧配祀。
(11) 三代:夏、商、周。举之:举行祭天大典。
(12) 绍:继承。同位:同一地位之人。
(13) 辟:神。
(14) 卑:衰微。
(15) 晋实继之:晋国继周室而为霸主。
(16) 举夏郊:举行夏代以来的祭天大典。晋为诸侯国,本无祭天权利,由于它是当时实际上的天下政治领袖,所以代替周室举行祭天大典。
(17) 董伯:晋国大夫,姒姓。尸:代表鬼神受祭的活人。
(18) 莒鼎:莒地出产的方鼎。
【译文】
郑简公派子产到晋国聘问,晋平公有病,韩宣子引导子产住进客馆。子产询问晋君病情,韩宣子说:“我们君主的疾病已经很久了,上下神祇无不祭祀祷告,但都未能除掉疾病。今天君主梦见黄熊进入宫廷寝门,不知是预示要杀人,还是恶鬼作祟?”子产说:“凭借晋君的英明,您主持霸主之政,哪里会有什么恶鬼?我听说,从前鲧违反了舜帝的命令,被杀死在羽山,鲧死后化为黄熊,进入羽山之渊,后来夏禹举行祭天大典,以鲧配祀,夏、商、周三代都沿袭了这一典礼。鬼神祸福所涉及的对象,如果不是他的同一族类,就是继承同等地位的人,因此天子祭祀上帝,公侯祭祀百神,自卿以下不过是祭祀同族祖宗神。如今周室有些衰微,晋国继承了周室的权威,大概是晋国没有举行夏朝以来的郊祭吧?”韩宣子将子产的话告诉晋平公,于是晋国举行夏朝以来的祭天大典,董伯作为受祭的神主,五日之后,晋平公接见子产,赐子产莒国方鼎。
叔向论忧德不忧贫
【原文】
叔向见韩宣子(1),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2),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3),其宫不备其宗器(4),宣其德行(5),顺其宪则(6),使越于诸侯(7),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8),以免于难。及桓子骄泰奢侈(9),贪欲无艺(10),略则行志(11),假贷居贿(12),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13)。及怀子改桓之行(14),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15),以亡于楚。夫郤昭子(16),其富半公室(17),其家半三军(18),恃其富宠,以泰于国(19),其身尸于朝(20),其宗灭于绛(21)。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22),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23),唯无德也。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24),何贺之有?”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25),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26)。”
【注释】
(1) 韩宣子:晋国正卿韩起,谥“宣”。
(2) 从:交往。二三子:指晋国卿士大夫。
(3) 栾武子:栾书,晋国上卿。一卒之田:一百顷田。卒,一百人为卒。
(4) 宫:室。宗器:祭祀器皿。
(5) 宣:显示。
(6) 宪则:国家法律。
(7) 越:传播。
(8) 疚:内心痛苦。
(9) 桓子:栾书之子栾黡。
(10) 艺:极。
(11) 略则行志:忽略法则,任意行事。
(12) 假贷居贿:通过贷出财货牟利。贿,财物。
(13) 没其身:直到老死。
(14) 怀子:栾黡之子栾盈。
(15) 离:同“罹”,遭到。
(16) 郤昭子:郤至,晋国卿士。
(17) 半公室:为公室的一半。
(18) 其家半三军:郤家所出军赋占三军的一半。
(19) 泰:奢侈。
(20) 其身尸于朝:尸体摆在朝廷示众。郤至被晋厉公所杀。
(21) 其宗灭于绛:他的宗族在绛被消灭。
(22) 夫八郤,五大夫三卿:郤氏八人,郤锜、郤至、郤犨三人为卿,复有五人为大夫。
(23) 莫之哀也:没有人为他们悲哀。
(24) 吊:忧虑。不暇:没有时间。
(25) 专承:独自承受。
(26) 桓叔:晋穆侯之子,名成师,号桓叔。桓叔之子万封于韩,因此韩宣子尊桓叔为韩氏之祖。
【译文】
叔向见韩宣子,韩宣子担忧家贫,叔向对他表示祝贺。韩宣子说:“我虽然有卿的名分,但却没有卿的财富,没有什么东西用来和卿士大夫交往,我因此担忧,您祝贺我是什么缘故?”叔向回答说:“从前栾武子家中田地不足一百人耕种,宫室中祭祀器皿都不完备,他显示自己的德行,顺从国家法律,使之传播到各诸侯国,诸侯们都亲近他,戎、狄都感念他,他以正气治晋国,即使是施行刑罚也不会内心痛苦,因此免于弑君之难。到了栾桓子,骄傲奢侈,贪欲无止境,忽略法则,任意行事,通过贷出财货牟利,本来是应该灾难及身,可是他依赖其父栾武子的德行而终身平安。到了栾怀子,改变其父桓子恶行,重修乃祖栾武子之德,本来是可以免除灾难的,可是他却遭到桓子罪孽报应,逃亡到楚国。郤昭子,家中财富抵得上半个公室,家中所出军赋占三军的一半。依仗富有尊贵,在国内骄奢淫逸,结果他的尸体摆在朝廷示众,他的宗族在绛都被消灭。如果不是骄奢的话,郤氏八人,五人为大夫,三人为卿,如此尊宠是够大的了,一朝灭亡,没有人为他们悲哀,这只是因为他们缺德啊。如今您有栾武子的贫寒,我认为您是能够有德的,因此才祝贺。如果不是担忧在德行上没有建树,而是担忧财货不足,我为您担忧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可祝贺的?”韩宣子对叔向下拜磕头,说:“我韩起将要灭亡,靠您一席话让我存活,不仅我韩起一个人蒙您恩惠,而且从桓叔以下韩氏家族都要感谢您的恩赐。”
叔向论三奸同罪
【原文】
士景伯如楚(1),叔鱼为赞理(2)。邢侯与雍子争田(3),雍子纳其女于叔鱼以求直(4)。及断狱之日,叔鱼抑邢侯(5),邢侯杀叔鱼与雍子于朝。韩宣子患之,叔向曰:“三奸同罪,请杀其生者而戮其死者(6)。”宣子曰:“若何?”对曰:“鲋也鬻狱(7),雍子贾之以其子(8),邢侯非其官也而干之(9)。夫以回鬻国之中(10),与绝亲以买直(11),与非司寇而擅杀(12),其罪一也。”邢侯闻之,逃。遂施邢侯氏(13),而尸叔鱼与雍子于市。
【注释】
(1) 士景伯:晋国掌管讼狱的理官。如楚:到楚国聘问。
(2) 叔鱼:叔向之弟羊舌鲋。赞理:士景伯出使楚国,羊舌鲋代行理官职责。赞,佐。
(3) 邢侯:楚国申公巫臣之子,巫臣奔晋,晋封为邢邑大夫。雍子:原为楚国大夫,后由楚奔晋,晋封为鄐大夫。争田:争鄐田之疆界。
(4) 求直:求叔鱼判自己理直。据《左传》记载,实情是雍子理曲。
(5) 抑:压制。
(6) 戮:陈尸。
(7) 鬻狱:受贿而枉断官司。指接受雍子的贿赂。
(8) 贾:出卖,做交易。子:女儿。
(9) 非其官:不是理官。干:犯。
(10) 回:邪曲。鬻:卖。中:中正。
(11) 绝亲以买直:断绝父女亲情以求胜诉。
(12) 非司寇而擅杀:不是司寇却擅自杀人。
(13) 施:判罪,劾捕。
【译文】
晋国理官士景伯到楚国聘问,叔鱼代行理官职责。邢侯与雍子争鄐田疆界,雍子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叔鱼以求胜诉。到断案之日,叔鱼有意压制邢侯,邢侯在朝廷上杀死叔鱼与雍子。韩宣子对此深感焦虑,叔向说:“邢侯、雍子、叔鱼三个罪人罪恶相同,请将生者杀死,将死者陈尸示众。”韩宣子问:“为什么这样做?”叔向说:“羊舌鲋断案徇情枉法,雍子用亲生女儿做交易,邢侯不是理官而干犯理官之职。羊舌鲋以邪曲买卖国家公正,与雍子断绝父女亲情以求胜诉,与邢侯不是司寇却擅自杀人,三人的罪行是同等的。”邢侯听到消息,便逃出绛都。韩宣子于是劾捕邢侯氏,将叔鱼与雍子陈尸闹市。
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
【原文】
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1)。鼓人或请以城叛,穆子不受,军吏曰:“可无劳师而得城,子何不为?”穆子曰:“非事君之礼也。夫以城来者,必将求利于我(2)。夫守而二心,奸之大者也;赏善罚奸,国之宪法也。许而弗予,失吾信也;若其予之,赏大奸也。奸而盈禄(3),善将若何?且夫狄之憾者以城来盈愿(4),晋岂其无(5)?是我以鼓教吾边鄙贰也(6)。夫事君者,量力而进,不能则退,不以安贾贰(7)。”令军吏呼城,儆将攻之,未傅而鼓降(8)。中行伯既克鼓,以鼓子苑支来(9)。令鼓人各复其所,非僚勿从。
【注释】
(1) 中行穆子帅师伐狄,围鼓:事在公元前527年。中行穆子,晋卿荀吴,又称中行伯。狄,鲜虞。鼓,白狄邑名。
(2) 利:指爵赏。
(3) 盈禄:指赏钱多。盈,满。
(4) 憾:恨。盈愿:满足愿望。
(5) 晋岂其无:晋国岂无恨者。
(6) 贰:二心。
(7) 以安贾贰:以不战换取二心。安,指不战而胜。
(8) 傅:靠近。
(9) 鼓子:鼓国君主,为子爵。苑支:鼓君之名。
【译文】
中行穆子帅师征伐狄人,包围了白狄鼓国。鼓国有人请求献城投降,中行穆子不接受,晋军军官说:“可以不费兵力而获得鼓城,您为什么不接受投降呢?”中行穆子说:“这不是事奉君主之礼。献城投降的人,必定会向我们要求爵禄封赏。身为守城之人而怀二心,这是大奸大恶;赏善罚奸,是国家的大法。如果我们许诺爵禄之后而不给,那会失去我们的信用;如果我们给予爵禄,那就是赏赐大奸大恶。奸恶之人得到高官厚禄,那对善良的人怎么办?况且狄国有怨恨的人通过献城来满足愿望,难道晋国就没有怨恨之人吗?这样做就是我们以鼓国为榜样来教会我国边疆存有二心。事奉君主的人,量力而进,不能则退,不以不战换取二心。”中行穆子命令军官向鼓城喊话,警告他们晋国即将攻城,晋军尚未接近,鼓城就投降了。中行穆子在战胜鼓国之后,将鼓国君主苑支带回晋国。命令鼓国人各自复归其所,如果不是鼓君的僚属,就不要随从鼓君到晋国。
【原文】
鼓子之臣曰夙沙釐,以其孥行(1),军吏执之,辞曰:“我君是事,非事土也。名曰君臣,岂曰土臣?今君实迁,臣何赖于鼓?”穆子召之,曰:“鼓有君矣(2),尔心事君,吾定而禄爵(3)。”对曰:“臣委质于狄之鼓(4),未委质于晋之鼓也。臣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5),古之法也。君有烈名(6),臣无叛质(7)。敢即私利以烦司寇而乱旧法(8)?其若不虞何(9)!”穆子叹而谓其左右曰:“吾何德之务而有是臣也?”乃使行。既献(10),言于公(11),与鼓子田于河阴(12),使夙沙釐相之。
【注释】
(1) 孥(nú):妻子儿女。
(2) 鼓有君:鼓国有新君。
(3) 而:你。
(4) 委质:向君主献礼,表示献身。
(5) 委质而策死:古人在委贽求见时,将自己的姓名写在简策上,表示效忠至死。
(6) 烈名:英烈之名。
(7) 叛质:背叛委质时的誓言。
(8) 即:就。
(9) 不虞:预料之外。
(10) 献:献功。
(11) 公:晋顷公,名弃疾。
(12) 河阴:黄河之南。
【译文】
鼓君有一臣,名叫夙沙釐,带上妻子儿女随从鼓君,晋军军官将他抓起来,夙沙釐陈辞说:“我事奉的是鼓国君主,而不是事奉鼓国土地。名叫君臣,怎能称为土臣?如今鼓君迁徙,我还留在鼓国贪图什么?”中行穆子召见夙沙釐,说:“鼓国已经立有新君了,你如果有心事奉新君,我会定下你的爵禄。”夙沙釐回答说:“我委质于狄人立的鼓君,没有委质于晋国立的鼓国新君。我听说:委质为人臣,不能有二心。委质之后便效忠至死,这是自古以来的事君方法。君主有英烈之名,人臣无叛离之心。我怎么敢为一己私利来麻烦司寇而扰乱旧法呢?否则,晋国今后如何应对意料之外的叛离事件!”中行穆子为之感叹,对左右的人说:“我应该怎样修德,才能有这样的臣子呢?”于是让夙沙釐随鼓君同行。向朝廷献功之后,中行穆子将夙沙釐事迹禀告晋顷公,晋顷公赐鼓君黄河以南之田,派夙沙釐辅佐鼓君。
范献子戒人不可以不学
【原文】
范献子聘于鲁(1),问具山、敖山(2),鲁人以其乡对。献子曰:“不为具、敖乎?”对曰:“先君献、武之讳也(3)。”献子归,遍戒其所知曰:“人不可以不学。吾适鲁而名其二讳(4),为笑焉,唯不学也。人之有学也,犹木之有枝叶也。木有枝叶,犹庇荫人,而况君子之学乎?”
【注释】
(1) 范献子:晋卿范鞅。
(2) 具山:即今山东新泰的石山子。敖山:即今山东新泰的青云山。具山与敖山相连,具山位于敖山的东北方向。
(3) 先君献、武之讳也:因鲁先君献公、武公名讳相同,故鲁人不直呼二山之名。献,鲁献公,名具。武,鲁武公,名敖。讳,名讳。
(4) 名其二讳:称呼鲁献公、鲁武公的名讳。《礼记·曲礼上》:“入竟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
【译文】
范献子到鲁国聘问,问到具山、敖山,鲁国人以具山、敖山所在的乡邑应对。范献子问:“不是叫做具山、敖山吗?”鲁人回答说:“这是鲁国先君献公、武公的名讳。”范献子回到晋国,告诫所有他认识的人,说:“人不可以不学习。我到鲁国居然称呼二位先君的名讳,让人见笑了,这只是因为我不学习呀。人有学问,如同树木有枝叶。树木有枝叶,尚且能够给人遮荫,何况君子有学问呢?”
董叔欲为系援
【原文】
董叔将娶于范氏(1),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2)?”曰:“欲为系援焉(3)。”他日,董祁愬于范献子曰(4):“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5),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
【注释】
(1) 董叔:晋国大夫。范氏:范宣子之女,范献子之妹。
(2) 盍:何不。已:止。
(3) 系:牵系。援:援引。
(4) 董祁:董叔之妻,范献子之妹。范氏为祁姓。愬:诉。
(5) 纺:捆吊。
【译文】
董叔准备娶范宣子之女,叔向说:“范氏富有,何不停止这门亲事呢?”董叔说:“我想求得范氏的牵系援引。”过了一些时候,董祁向哥哥范献子告状说:“董叔不尊敬我。”范献子将妹夫董叔抓起来,吊在庭院的槐树上,叔向正好路过,董叔喊道:“您何不替我求个情呢?”叔向说:“你追求牵系,现在已经被牵系了;你追求援引,现在已经被援引了。想得到的都得到了,又请求什么呢?”
赵简子欲有斗臣
【原文】
赵简子曰(1):“鲁孟献子有斗臣五人(2),我无一,何也?”叔向曰:“子不欲也。若欲之,肸也待交捽可也(3)。”
【注释】
(1) 赵简子:赵氏,名鞅,晋卿。
(2) 孟献子:鲁大夫仲孙蔑。斗臣:勇猛善斗之臣。
(3) 捽(zuó):揪,抓。
【译文】
赵简子说:“鲁国孟献子有五名勇猛善斗之臣,我一个没有,这是什么缘故呢?”叔向说:“您是不想有。如果您想有,我羊舌肸也可以做个能摔能抓的勇士。”
阎没叔宽谏魏献子无受贿
【原文】
梗阳人有狱(1),将不胜,请纳赂于魏献子(2),献子将许之。阎没谓叔宽曰(3):“与子谏乎!吾主以不贿闻于诸侯(4),今以梗阳之贿殃之(5),不可。”二人朝,而不退。献子将食,问谁在庭,曰:“阎明、叔褒在。”召之,使佐食(6)。比已食,三叹。既饱,献子问焉,曰:“人有言曰:唯食可以忘忧。吾子一食之间而三叹,何也?”同辞对曰:“吾小人也,贪。馈之始至,惧其不足,故叹。中食而自咎也(7),曰:岂主之食而有不足?是以再叹。主之既已食,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餍而已(8),是以三叹。”献子曰:“善。”乃辞梗阳人。
【注释】
(1) 梗阳:魏氏之邑,在今山西清徐。狱:诉讼。
(2) 魏献子:晋国正卿魏舒。
(3) 阎没:即阎明。叔宽:叔褒。二人皆晋国大夫。
(4) 主:魏献子。不贿:不贪财。
(5) 殃:遭殃,玷污。
(6) 佐食:陪同进餐。
(7) 中食:吃到一半。自咎:自我责备。
(8) 属:适。餍:饱。而已:而止。
【译文】
梗阳人有诉讼,将要败诉,请求向魏献子行贿,韩献子想接受。阎没对叔宽说:“我与您一起进谏吧!我们魏主以不受贿闻名于诸侯,如今因为梗阳人行贿而遭到玷污,此事不可。”二人上朝之后,留下不退朝。韩献子准备吃饭,询问是谁在庭院,二人回答说:“阎明、叔褒在此。”韩献子将他们召进来,让他们陪同自己吃饭。吃饭时,二人三次叹息。吃饱以后,韩献子问二人,说:“人们常说:只有吃饭可以忘忧。你们在吃一顿饭之间三次叹息,这是什么缘故呢?”二人同声回答说:“我们俩是小人,贪心。饭菜刚上来,怕饭菜不足,故而叹息。吃到中间而自我责备,说:哪有魏主的饭食不足的道理?因此再次叹息。魏主吃饱了,我们希望小人之腹,能够像君子之心一样,吃饱而止,因此第三次叹息。”韩献子说:“说得好。”于是辞去梗阳人的贿赂。
董安于辞赵简子赏
【原文】
下邑之役(1),董安于多(2)。赵简子赏之,辞,固赏之,对曰:“方臣之少也,进秉笔(3),赞为名命(4),称于前世(5),立义于诸侯(6),而主弗志(7)。及臣之壮也,耆其股肱以从司马(8),苛慝不产(9)。及臣之长也,端委带以随宰人(10),民无二心。今臣一旦为狂疾(11),而曰‘必赏女’,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趋而出,乃释之。
【注释】
(1) 下邑之役:公元前497年,赵简子杀邯郸赵午。赵午之子赵稷联同荀寅、范吉射攻赵简子之宫,赵简子奔晋阳死守。下邑,晋国之邑,指晋阳。
(2) 董安于:赵简子家臣。多:多功。
(3) 进秉笔:进身于赵简,执笔撰写文书。
(4) 赞:助。名命:文诰命令。
(5) 称于前世:被当世人称誉。
(6) 立义于诸侯:在诸侯心中树立了信义。
(7) 主:赵简子。志:记。
(8) 耆:致力。股肱:得力助手。司马:军中执法官。
(9) 苛慝:苛暴邪恶。不产:未发生。
(10) 端:穿玄端礼服。委:礼帽。(bì):皮制的蔽膝。带:大带。宰人:宰官。
(11) 狂疾:战斗中的狂态。
【译文】
下邑战役中,董安于功多。赵简子要奖赏他,董安于推辞,赵简子坚决要赏赐他,董安于回答说:“我在年少的时候,进身执笔小吏,协助处理文诰命令,被当世人所称誉,在诸侯心中树立了信义,可是您没有记下我。等到我长大以后,努力做您的助手,随从司马掌管军纪,苛暴邪恶不曾发生。等到我年长,穿玄端,戴礼帽,围蔽膝,系大带,随从宰官治民,民众没有二心。如今我一旦疯狂作战,您就说‘必定要奖赏你’,与其我以疯狂作战受赏,还不如逃亡!”说完便快步走出朝廷,赵简子于是放弃了对他的奖赏。
赵简子以晋阳为保鄣
【原文】
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1)。请曰:“以为茧丝乎(2)?抑为保障乎(3)?”简子曰:“保鄣哉!”尹铎损其户数(4)。简子诫襄子曰(5):“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注释】
(1) 尹铎:赵简子家臣。为:治理。晋阳:赵氏之邑。
(2) 茧丝:赋税。
(3) 保障:保卫屏障。
(4) 损其户数:减少户数,这样民众素质提高,而赋税减少。损,减少。
(5) 襄子:赵简子之子赵襄子,名毋恤。
【译文】
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尹铎请示说:“您是把晋阳作为收缴茧丝赋税的来源呢?还是把晋阳作为一个战略防卫的屏障呢?”赵简子:“我把它作为战略防卫的屏障。”尹铎减少晋阳的户口数目。赵简子告诫儿子襄子说:“晋国如果有难,不要认为尹铎年少,不要认为晋阳路远,一定要以晋阳为归宿。”
邮无正谏赵简子无杀尹铎
【原文】
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曰:“必堕其垒培(1)。吾将往焉,若见垒培,是见寅与吉射也。”尹铎往而增之。简子如晋阳,见垒,怒曰:“必杀铎也而后入。”大夫辞之(2),不可,曰:“是昭余雠也(3)。”邮无正进(4),曰:“昔先主文子少衅于难(5),从姬氏于公宫(6),有孝德以出在公族(7),有恭德以升在位(8),有武德以羞为正卿(9),有温德以成其名誉。失赵氏之典刑(10),而去其师保(11),基于其身(12),以克复其所(13)。及景子长于公宫(14),未及教训而嗣立矣(15),亦能纂修其身以受先业(16),无谤于国。顺德以学子(17),择言以教子,择师保以相子(18)。今吾子嗣位,有文之典刑,有景之教训,重之以师保,加之以父兄,子皆疏之,以及此难(19)。夫尹铎曰:‘思乐而喜,思难而惧,人之道也。委土可以为师保(20),吾何为不增?’是以修之,庶曰可以鉴而鸠赵宗乎(21)!若罚之,是罚善也。罚善必赏恶。臣何望矣!”简子说,曰:“微子,吾几不为人矣!”以免难之赏赏尹铎(22)。初,伯乐与尹铎有怨,以其赏如伯乐氏,曰:“子免吾死,敢不归禄。”辞曰:“吾为主图,非为子也。怨若怨焉。”
【注释】
(1) 堕:毁坏。垒培:军事壁垒。荀寅、范吉射围攻晋阳时,晋阳人筑了很多防守壁垒。
(2) 辞之:为尹铎求情。
(3) 昭:彰显。
(4) 邮无正:晋国大夫,《左传》作“邮无恤”,即王良,古代最著名的御手。
(5) 文子:赵简子之祖赵武。少衅于难:指晋景公听庄姬谗言杀赵同、赵括。衅,遭遇。
(6) 从姬氏于公宫:赵文子随同母亲庄姬生活在晋景公宫廷。姬氏,庄姬,晋景公之女。
(7) 公族:公族大夫。
(8) 在位:在卿位。
(9) 羞:进。
(10) 典刑:常法。
(11) 去其师保:失去师氏、保氏的教育。
(12) 基:始。
(13) 克复其所:能够恢复赵氏先人职位。
(14) 景子:赵简子之父赵成。长于公宫:随祖母在公宫成长。下宫之难后,赵文子、赵景子两代都在公宫中成长。
(15) 嗣立:继承父位。
(16) 纂:继。
(17) 学子:教育儿子。
(18) 相:辅助。
(19) 此难:指荀寅、范吉射围攻之难。
(20) 委土:堆土以增高壁垒。
(21) 鉴:借鉴。鸠:安定。
(22) 免难之赏:古代军赏,赏赐因事先警戒而免遭灾难的功臣。
【译文】
赵简子派尹铎守晋阳,说:“一定要拆毁那些壁垒。我将到晋阳去,如果我见到壁垒,就等于看见荀寅与范吉射。”尹铎到晋阳后反而增高壁垒。赵简子到晋阳,看到壁垒,愤怒地说:“一定要先杀死尹铎而后进晋阳。”大夫们为尹铎求情,赵简子不答应,说:“这是彰显我的仇敌。”大夫邮无正走上前,说:“以前先主赵文子从小就遭遇灾难,他随从母亲庄姬生活在景公之宫,长大后由于有孝敬美德而出任公族大夫,由于有恭敬美德而升任晋卿,由于有威武美德而晋升为正卿,由于有温良美德而成就其名誉。他从小就失去赵氏家族的常法训导,没有师氏、保氏的教育,他是基于自身的美德,才能够恢复先人的职位。令尊赵景子也是成长于公宫,没有受到师氏、保氏的教训就继位了,他也能够做到继续修身,以继承先人事业,国中没有人说他坏话。他用恭顺美德教育您,选择嘉言来教导您,选择师氏、保氏来辅助您。如今您继承先人职位,有先人赵文子的常法,有赵景子的教训,加上师氏、保氏的辅助,还有同宗父兄的支持,可是这些您都疏远了,这才有晋阳之难。尹铎说:‘想到快乐的事情而欢喜,想到灾难而恐惧,这是常人之道。堆土为壁垒,同样可以成为师保,我为何不增高壁垒呢?’因此他才修筑壁垒,这差不多可以作为借鉴,可以安定赵氏宗族了。您如果惩罚他,就是罚善。罚善必定赏恶。我们这些人臣还有什么希望呢!”赵简子高兴了,说:“没有您,我几乎不能做人了!”赵简子以免难之军赏来赏赐尹铎。当初,邮无正与尹铎有宿怨,尹铎带着赏金到邮无正处,说:“您免了我的死罪,我怎么敢不把赏金送给您。”邮无正推辞说:“我是为赵简主考虑的,不是为您考虑的。我们之间的怨恨还是与以前一样的。”
铁之战赵简子等三人夸功
【原文】
铁之战(1),赵简子曰:“郑人击我。吾伏弢衉血(2),鼓音不衰。今日之事,莫我若也。”卫庄公为右(3),曰:“吾九上九下,击人尽殪。今日之事,莫我加也(4)。”邮无正御(5),曰:“吾两鞁将绝(6),吾能止之(7)。今日之事,我上之次也(8)。”驾而乘材(9),两鞁皆绝。
【注释】
(1) 铁之战:公元前493年,荀寅、范吉射据朝歌叛变,得到齐、郑两国的支持,齐国给范氏送粮,郑国罕达、驷弘护送,范吉射迎接,赵简子闻讯截击,在铁地大战。铁,卫国地名,在今河南濮阳西北。
(2) 伏弢(tāo)衉(kè)血:铁之战,赵鞅被郑人击中肩膀,倒在车中,口吐鲜血。弢,弓袋。衉血,吐血。
(3) 卫庄公:卫灵公太子蒯聩。蒯聩因得罪卫灵公夫人南子而出奔宋国,又由宋至晋投奔赵简子。铁之战中,他担任赵简子车右武士。后在赵简子支持下归国即位,史称卫庄公。
(4) “吾九上九下”四句:《左传》记蒯聩之语曰:“吾救主于车,退敌于下,我,右之上也。”殪(yì),死。
(5) 邮无正:《左传》作“邮无恤”,即王良,古代最著名的御手。
(6) 鞁(bèi):马肚带。
(7) 止:控制。
(8) 我上之次也:上之次,仅次于上等功。《左传》作:“我御之上也。”
(9) 乘材:越过细横木。
【译文】
在铁地战役之后,赵简子说:“郑国人射中了我。我伏在弓袋上吐血,但鼓音没有衰减。今日的战事,没有人比得上我。”卫庄公蒯聩为赵简子车右,说:“我九上九下,射敌人全部射死了。今日的战事,没有人比我的功劳更大。”邮无正为赵简子驾战车,说:“我的战马两根肚带要断,我仍然能够控制战马。今日的战事,我的功劳仅次于上等功。”说罢驾车越过一根细横木,两根马肚带真的全断了。
卫庄公祷
【原文】
卫庄公祷,曰:“曾孙蒯聩以谆赵鞅之故(1),敢昭告于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灵公(2),夷请无筋无骨(3),无面伤,无败用(4),无陨惧(5),死不敢请(6)。”简子曰:“志父寄也(7)。”
【注释】
(1) 谆:辅佐。
(2) 昭:明。皇祖文王:卫康叔之父周文王。烈祖康叔:卫国始封君。烈,显。文祖襄公:卫襄公,为蒯聩祖父。文,有文德。昭:圣明。考:亡父曰考。灵公:卫灵公。
(3) 夷:伤。无筋:不要断筋。无骨:不要折骨。
(4) 无败用:不要打败仗。
(5) 无陨惧:不要从战车摔下受惊。
(6) 死不敢请:不敢请求免死。
(7) 志父:赵简子后来的名字。寄:寄请,意谓自己的愿望也寄寓在蒯聩的祷告之中。
【译文】
卫庄公蒯聩在铁之战前祷告,说:“曾孙蒯聩以辅佐赵鞅的缘故,大胆地明告我皇祖周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昭考灵公,如果在战斗中受伤,请求不要绝筋折骨,不要让脸面受伤,不要打败仗,不要从车上摔下受惊,至于死,就不敢请求免死了。”赵简子说:“我的愿望也寄寓在您的祷告之中。”
史黯谏赵简子田于蝼
【原文】
赵简子田于蝼(1),史黯闻之(2),以犬待于门。简子见之,曰:“何为?”曰:“有所得犬,欲试之兹囿(3)。”简子曰:“何为不告?”对曰:“君行臣不从,不顺(4)。主将适蝼而麓不闻(5),臣敢烦当日(6)。”简子乃还。
【注释】
(1) 田:打猎。蝼:晋君园囿。
(2) 史黯:晋国太史,姓蔡,名墨,字黯。
(3) 兹:此。
(4) 君行臣不从,不顺:史黯讥刺赵简子不从君命,擅自在晋君园囿打猎。
(5) 主:指赵简子。麓:主管晋君园囿的官员。不闻:不知赵简子在晋君园囿打猎之事。
(6) 当日:值日官员。
【译文】
赵简子准备到晋君蝼园打猎,史黯听说这件事,便牵了一只狗守在园囿门口。赵简子看到,问道:“你想做什么?”史黯说:“我得到一只狗,想在这园囿试试它的看门能力。”赵简子又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史黯回答说:“君主有所行动,臣下不随从,这是君臣关系不顺。主君将到蝼园打猎,而园囿官员却不知道,我怎么敢烦劳值日官员禀告您呢?”赵简子于是返回。
少室周知贤而让
【原文】
少室周为赵简子之右(1),闻牛谈有力(2),请与之戏(3),弗胜,致右焉(4)。简子许之,使少室周为宰(5),曰:“知贤而让,可以训矣(6)。”
【注释】
(1) 少室周:赵简子之臣。右:车右武士。
(2) 牛谈:赵简子之臣。
(3) 戏:角力。
(4) 致右焉:将戎右一职让给牛谈。
(5) 宰:家宰。
(6) 训:法则。
【译文】
少室周担任赵简子的戎右,他听说牛谈有力,便请求与牛谈角力,没有战胜牛谈,于是将戎右一职让给牛谈。赵简子赞许少室周这种行为,他委任少室周为家宰,说:“知道贤能而让贤,可以作为法则。”
史黯论良臣
【原文】
赵简子曰:“吾愿得范、中行之良臣(1)。”史黯侍,曰:“将焉用之?”简子曰:“良臣,人之所愿也,又何问焉?”对曰:“臣以为不良故也。夫事君者,谏过而赏善,荐可而替否(2),献能而进贤,择材而荐之,朝夕诵善败而纳之。道之以文(3),行之以顺,勤之以力,致之以死。听则进,否则退。今范、中行氏之臣不能匡相其君,使至于难(4);君出在外,又不能定,而弃之,则何良之为(5)?若弗弃,则主焉得之?夫二子之良,将勤营其君(6),复使立于外(7),死而后止,何日以来?若来,乃非良臣也。”简子曰:“善。吾言实过矣。”
【注释】
(1) 范、中行:范吉射、中行寅。
(2) 荐:进。替:去。
(3) 道:导。
(4) 难:指范、中行氏因作乱被逐。
(5) 为:有。
(6) 勤营:勤苦营谋。
(7) 立于外:指在他国得到封爵。
【译文】
赵简子说:“我想得到范氏、中行氏的良臣。”史黯在一旁陪侍,说:“您打算用他们干什么?”赵简子说:“良臣,是每一个人主都愿意得到的,您又何必问呢?”史黯说:“我认为他们不是良臣,才问您的。事奉君主的人,劝谏君主的过错,肯定君主的善行,进献可行之策,废弃不可行之谋,进献贤能之人,选择人才而加以推荐,早晚向君主讲述善败之道,让君主采纳。用文德去引导君主,用顺从态度去行动,用心力去勤劳,将生命交付君主。君主听从劝谏就进身朝廷,君主不听劝谏就应该退隐。如今范氏、中行氏之臣不能匡助他们的君主,使君主陷入灾难;君主出奔在外,又不能让君主安定下来,反而背弃了君主,他们算什么良臣呢?如果他们不背弃自己的主人,那么您怎么能得到他们?如果真是范氏、中行氏的良臣,他们就会勤苦地为君主营谋,使君主在国外能够重新立足,为君主死而后已,哪有时日来追随您?如果他们来追随您,那就不是良臣。”赵简子说:“您说得好。我的话确实说错了。”
赵简子问贤于壮驰兹
【原文】
赵简子问于壮驰兹曰(1):“东方之士孰为愈(2)?”壮驰兹拜曰:“敢贺!”简子曰:“未应吾问,何贺?”对曰:“臣闻之:国家之将兴也,君子自以为不足;其亡也,若有余。今主任晋国之政而问及小人,又求贤人,吾是以贺。”
【注释】
(1) 壮驰兹:晋国大夫,为吴国人。
(2) 东方:指齐、鲁、吴、越等诸侯国。愈:贤。
【译文】
赵简子问晋大夫壮驰兹说:“东方之士谁为贤?”壮驰兹下拜说:“祝贺您!”赵简子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祝贺我什么?”壮驰兹说:“我听说:国家将要兴旺,君子自认为不足;国家将要灭亡,君子便自认为才能有余。如今主君执晋国之政,向我询问,而且又是想求得贤人,我因此祝贺您。”
窦犨谓君子哀无人
【原文】
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1),雉入于淮为蜃(2)。鼋鼍鱼鳖(3),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窦犨侍(4),曰:“臣闻之:君子哀无人,不哀无贿(5);哀无德,不哀无宠;哀名之不令(6),不哀年之不登(7)。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难,欲擅晋国,今其子孙将耕于齐,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8)。人之化也,何日之有!”
【注释】
(1) 蛤(ɡé):蛤蜊。
(2) 雉:野鸡。蜃(shèn):大蛤蜊。
(3) 鼋(yuán):大鳖。鼍(tuó):扬子鳄。
(4) 窦犨(chōu):晋国大夫,字鸣犊。
(5) 贿:财富。
(6) 令:美。
(7) 登:高。
(8) 宗庙之牺:宗庙祭祀所用的纯色牲畜,喻贵族。畎亩之勤:田地中勤劳耕作之人。
【译文】
赵简子叹息说:“雀入海化为蛤蜊,野鸡入淮河化为大蛤蜊。鼋鼍鱼鳖,没有不能变化的,只有人不能变化。悲哀呀!”窦犨侍坐,说:“我听说:君子哀叹没有贤人辅助,不哀叹没有财富;哀叹自己无德,不哀叹不被宠信;哀叹自己名声不美,不哀叹自己年寿不高。范氏、中行氏不体恤庶民苦难,想在晋国擅权,如今他们的子孙将在齐国耕作,本来他们应该在宗庙中担任祭主,而今变为田亩之间勤劳耕作的农夫。人的变化,哪一天没有!”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
【原文】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伐狄(1),胜左人、中人(2),遽人来告(3),襄子将食,寻饭有恐色(4)。侍者曰:“狗之事大矣(5),而主之色不怡(6),何也?”襄子曰:“吾闻之:德不纯而福禄并至(7),谓之幸(8)。夫幸非福,非德不当雍(9),雍不为幸,吾是以惧。”
【注释】
(1) 赵襄子:赵简子之子,名无恤,又作“毋恤”,为晋国正卿。新稚穆子:晋国大夫新稚狗。
(2) 左人、中人:狄国二邑。左人,在今河北唐县西。中人,在今河北唐县西北。
(3) 遽(jù)人:驿站使者。
(4) 寻:当为“抟”。抟饭,捏饭成团。
(5) 事大:指获得二邑。
(6) 怡:悦。
(7) 纯:一。
(8) 幸:侥幸。
(9) 当:任。雍:和。
【译文】
赵襄子派新稚穆子讨伐狄国,战胜左人、中人二邑,驿站使者飞车来报,赵襄子正要吃饭,听到胜利消息后,捏着饭团,面有恐惧之色。陪侍者说:“新稚狗获胜是大事,而您脸色不高兴,这是为什么?”赵襄子说:“我听说:德行不纯一而福禄一起到来,这叫做侥幸。侥幸不是福,没有德行就不能承受福禄并至的和乐,和乐不是侥幸,我因此恐惧。”
智果论智瑶必灭宗
【原文】
智宣子将以瑶为后(1),智果曰(2):“不如宵也(3)。”宣子曰:“宵也佷(4)。”对曰:“宵之佷在面,瑶之佷在心。心佷败国,面佷不害。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5)。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6),巧文辩惠则贤(7),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8)?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9)。及智氏之亡也,唯辅果在。
【注释】
(1) 智宣子:晋卿荀甲。瑶:智宣子之子智伯,谥“襄”。后:继承人。
(2) 智果:晋国大夫,智氏之族。
(3) 宵:智宵,智宣子的庶子。
(4) 佷(hěn):狠毒。
(5) 不逮者一也:指不仁。
(6) 给:足。
(7) 巧文:巧于文辞。
(8) 待:忍。
(9) 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太史掌姓氏,智果认为智伯会灭宗,因此要求太史将自己的姓氏由智氏改为辅氏。
【译文】
智宣子准备以智瑶作为继承人,智果说:“不如立智宵。”智宣子说:“智宵狠毒。”智果说:“智宵的狠毒是在表面上,而智瑶的狠毒是在内心。内心狠毒会败坏国家,表面上狠毒没有危害。智瑶在五个方面贤于他人,比不上别人的只有一点。鬓发美观身材高大是一贤,射箭驾车孔武有力是二贤,多才多艺是三贤,巧于文辞善于言辩是四贤,刚强坚毅果断敢为是五贤。他有这五贤却十分不仁。以此五贤凌驾于他人之上,再以不仁去施行,谁能忍受他呢?如果您真的立智瑶为继承人,智氏宗族必定覆灭。”智宣子不听。智果要求太史将自己的姓氏由智氏改为辅氏。等到智氏灭亡之日,只有辅果一系存活下来。
士茁谓土木胜惧其不安人
【原文】
智襄子为室美(1),士茁夕焉(2)。智伯曰:“室美夫!”对曰:“美则美矣,抑臣亦有惧也。”智伯曰:“何惧?”对曰:“臣以秉笔事君。志有之曰(3):‘高山峻原(4),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5)。’今土木胜(6),臣惧其不安人也。”室成,三年而智氏亡(7)。
【注释】
(1) 智襄子:智伯,名瑶,谥“襄”。
(2) 士茁:智伯家臣。夕:傍晩晋见。
(3) 志:记,引申为记事的著作。
(4) 峻原:峻峭高原。
(5) 松柏之地,其土不肥:松柏茂盛,吸取了土壤养分,故其土不肥。
(6) 土木胜:指宫室美丽。
(7) 三年而智氏亡: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联合灭了智氏。
【译文】
智襄子营建宫室,非常美丽,家臣士茁晚上去见智襄子。智伯说:“宫室真是美呀!”士茁回答说:“美倒是美,不过我还是害怕。”智伯问:“你怕什么?”士茁回答说:“我是以秉笔记载来事奉主君。古书上说:‘高山峻原,不会生长草木。松柏生长的地方,土壤不会肥沃。’如今宫室美丽,我怕的是宫室内的人不能平安。”宫室建成了,三年之后,智氏灭亡。
智伯国谏智襄子
【原文】
还自卫(1),三卿宴于蓝台(2),智襄子戏韩康子而侮段规(3)。智伯国闻之(4),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异于是。夫郤氏有车辕之难(5),赵有孟姬之谗(6),栾有叔祁之诉(7),范、中行有亟治之难(8),皆主之所知也。《夏书》有之曰(9):‘一人三失(10),怨岂在明(11)?不见是图(12)。’《周书》有之曰(13):‘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夫君子能勤小物(14),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15),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夫谁不可喜,而谁不可惧?蚋蚁蜂虿(16),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自是五年(17),乃有晋阳之难(18)。段规反,首难(19),而杀智伯于师,遂灭智氏。
【注释】
(1) 还自卫:智襄子伐郑,后从卫国返回。
(2) 三卿:智襄子智瑶、韩康子韩虎、魏桓子魏驹。蓝台:地名。
(3) 韩康子:韩虎。段规:魏桓子之相。
(4) 智伯国:晋国大夫,智氏之族。
(5) 郤氏有车辕之难:郤犫与长鱼矫争田,将长鱼矫父母妻子绑在车辕上。后来长鱼矫成为晋厉公的宠臣,主谋灭三郤。
(6) 赵有孟姬之谗:指庄姬谗杀赵同、赵括之事。
(7) 栾有叔祁之诉:栾盈之母叔祁与家臣州宾私通,栾盈不满,叔祁向其父范宣子告状,遂灭栾氏。
(8) 范、中行有亟治之难:亟治是范吉射庶子范皋夷食邑,范皋夷想取代范吉射,故作乱驱逐范吉射及其姻亲中行寅。
(9) 《夏书》:以下三句引文见于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
(10) 一人三失:一个人三次得罪人。
(11) 怨岂在明:结怨岂在明处。
(12) 不见是图:要在怨仇没有显露之前图谋。
(13) 《周书》:以下二句引文见于《尚书·周书·康诰》。
(14) 能勤小物:能在小事上谨慎。
(15) 君:指韩康子。相:指段规。
(16) 蚋(ruì):蚊子。虿(chài):蝎子。
(17) 自是五年:蓝台之宴后五年,为公元前453年。
(18) 晋阳之难:智伯联合韩、魏围攻赵襄子于晋阳,结果韩、魏反过来联合赵襄子灭智伯。
(19) 段规反,首难:赵氏谋臣张孟谈游说韩魏,段规力谏韩康子,反攻智伯。
【译文】
从卫国返回途中,智襄子、韩康子、魏桓子三位晋卿在蓝台宴饮,智襄子戏弄韩康子而侮辱段规。智伯国听到这件事,劝谏智襄子说:“主君如果不作防备,灾难必定会到来。”智襄子说:“有没有灾难将取决于我,我不发难,谁敢发难!”智伯国回答说:“我所了解的不是这样。以前郤氏有车辕之难,赵氏有庄姬进谗之难,栾氏有叔祁诬诉之难,范氏、中行氏有范皋夷亟治之难,这些灾难都是主君所知道的。《夏书》说:‘一个人三次得罪人,结怨并不都是在明处,要在怨仇没有显露之前有所图谋防范。’《周书·康诰》说:‘怨仇不在于大,也不在于小。’君子能够认真地对待小事,因此才没有大的祸患。如今主君一次宴会就羞辱了一君一相,又不作防备,说‘不敢发难’,恐怕不可以吧?谁不能让人喜欢,谁不能让人害怕?蚊子、蚂蚁、黄蜂、蝎子,都能害人,何况是主君国相呢!”智襄子不听。从这五年之后,智襄子有晋阳之难。段规反智氏,首先发难,将智伯杀死在军中,于是消灭智氏一族。
晋阳之围
【原文】
晋阳之围(1),张谈曰(2):“先主为重器也(3),为国家之难也,盍姑无爱宝于诸侯乎?”襄子曰:“吾无使也。”张谈曰:“地也可(4)。”襄子曰:“吾不幸有疾,不夷于先子(5),不德而贿。夫地也求饮吾欲(6),是养吾疾而干吾禄也(7)。吾不与皆毙。”襄子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8),且城厚完(9)。”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10),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11),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12),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晋师围而灌之(13),沉灶产蛙(14),民无叛意。
【注释】
(1) 晋阳之围:公元前455年至前453年,智伯率韩康子、魏桓子围赵襄子于晋阳。
(2) 张谈:张孟谈,赵襄子家臣。
(3) 重器:指钟鼎彝器。
(4) 地:赵襄子家臣。
(5) 夷:平,等同。
(6) 求饮(yìn)吾欲:只求满足我的欲望。饮,给人饮水,引申为满足。
(7) 干:求。
(8) 长子:晋国地名,在今山西长治附近。
(9) 完:完整。
(10) 罢(pí):疲敝。
(11) 浚(jùn):刮取。
(12) 先主:赵简子。属(zhǔ):嘱咐。
(13) 灌之:智伯引汾河水灌晋阳城。
(14) 沉灶产蛙:锅灶淹水,生出蛤蟆。
【译文】
在智伯围晋阳之前,张孟谈说:“先主赵简子制作钟鼎重器,为的是防备国家之难,何不姑且用重宝来贿赂诸侯呢?”赵襄子说:“我没有合适的使者。”张孟谈说:“地可以为使者。”赵襄子说:“我不幸有毛病,比不上先人,没有德行,只好去贿赂诸侯。地只会满足我的欲望,这是助长我的坏毛病而求得我的俸禄。我不愿意和他一起死。”赵襄子走出门,说:“我往哪里跑呢?”随从说:“长子邑路近,而且城墙厚实完整。”赵襄子说:“民众精疲力竭修筑城墙,现在又要他们拼死守城,谁能帮助我?”随从说:“邯郸邑的仓库充实。”赵襄子说:“搜刮民脂民膏来充实仓库,又因此而使他们被杀,谁能帮助我?我去晋阳吧!这是先主所嘱咐的逃难之所,是尹铎用宽缓政策治理的地方,民众必定和谐。”于是赵襄子跑到晋阳,智伯率晋军包围晋阳,用汾河水灌城,锅灶淹水,生出蛤蟆,民众仍没有叛变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