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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践灭吴夫差自杀
【题解】
本篇收录吴王夫差期间九条言论材料。
殷朝末年，古公亶父长子太伯因让位季历而逃奔荆蛮，自号句吴。历五世而至周章，周武王灭殷，封周章于吴。传十四世到寿梦，吴国始盛称王。春秋末年，吴越争霸是一篇波澜壮阔的传奇，是一首惊心动魄的悲壮史诗。吴越争斗是由特定的地理环境决定的：“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吴王夫差本有机会灭越，但被越国谦卑的言辞所迷惑，于是放弃灭越，转而北上与齐、晋争锋，最终被越国所灭。
本篇记载吴国与越行成、北上伐齐、逼杀子胥、与晋争长以及为越所灭几个片断。“越王句践命诸稽郢行成于吴章”载越使卑辞求和，“吴王夫差与越荒成不盟章”载夫差拒绝伍子胥之谏而与越构和，“夫差伐齐不听申胥之谏章”载伍子胥劝谏夫差释齐伐越，“夫差胜于艾陵使奚斯释言于齐章”载吴国行人奚斯对齐国解释吴国获胜原因，“申胥自杀章”载夫差逼迫伍子胥自杀，“吴晋争长未成句践袭吴章”载王孙雒提出应对句践偷袭的谋略，“吴欲与晋战得为盟主章”载夫差以挑战之略而争得盟主，“夫差退于黄池使王孙苟告于周章”载吴国称霸之后向周天子告功，“句践灭吴夫差自杀章”载句践部署灭吴。
本篇文风突怒偃蹇，拗倔恣放，在《国语》中别具一格。
越王句践命诸稽郢行成于吴
【原文】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1)，越王句践起师逆之(2)。大夫种乃献谋曰(3)：“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4)。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5)，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6)，胜未可成也。夫谋必素见成事焉(7)，而后履之(8)，不可以授命(9)。王不如设戎(10)，约辞行成(11)，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12)。吾以卜之于天(13)，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14)，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15)。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16)，乃无有命矣(17)。”
【注释】
(1) 吴王夫差（chāi）：吴国君主，姬姓，阖庐之子。
(2) 越王句（ɡōu）践：越国君主，姒姓，允常之子。“句”，一作“勾”。逆：迎战。
(3) 大夫种：越国大夫文种。
(4) 庸：用。
(5) 申胥：伍子胥，本为楚人，楚平王杀其父，又欲杀子胥，故奔吴，吴王封于申，故称申胥。华登：本为宋人，宋元公与华氏、向氏相攻，华登逃难到吴，为吴国大夫。简：挑选。服：教习。
(6) 决拾：射箭。决，用兽骨做的扳指。拾，皮革做的护臂。
(7) 素见：预见。
(8) 履：付诸实施。
(9) 授命：送命。
(10) 设戎：设兵防守。
(11) 约辞行成：用谦卑的言辞讲和。
(12) 广侈：扩大。
(13) 以：同“已”。
(14) 不吾足：不足吾，不畏惧越国。
(15) 宽然：宽缓的样子。伯：通“霸”。
(16) 烬：灰烬，此处指残局。
(17) 无有命：没有天命保佑。
【译文】
吴王夫差起兵讨伐越国，越王句践起兵迎战。越国大夫文种向句践献计说：“吴国和越国的命运，只看上天授命给谁了，君王您不用应战。伍子胥、华登挑选吴人加以训练，未曾在战场上打过败仗。吴国只要有一个人善于射箭，就会有一百个人套上扳指、护臂去仿效他，我们战胜吴国并没有把握。我们谋划迎战，一定要预见有成功的把握，然后付诸实施，不可以白白地送命。君王不如设兵防守，用谦卑的言辞讲和，让吴人欢喜，让吴王称霸心理膨胀。我已经卜问过上天，上天如果抛弃吴国，一定会让吴王答应讲和，吴王一定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定会滋生称霸诸侯之心。等到战争将吴国百姓拖得精疲力竭，上天又降灾夺去吴人食物，我们越国就可以安然地收拾残局，吴国就不再有天命保佑了。”
【原文】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1)，曰：“寡君句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2)，敢私告于下执事曰(3)：昔者越国见祸(4)，得罪于天王(5)。天王亲趋玉趾(6)，以心孤句践(7)，而又宥赦之(8)。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9)。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句践申祸无良(10)，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垂之小怨(11)，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句践用帅二三之老(12)，亲委重罪(13)，顿颡于边(14)。
【注释】
(1) 诸稽郢：越国大夫。
(2) 布币：陈列礼品。行礼：举行正式外交礼仪。
(3) 下执事：下等办事人员，意谓不敢直接对吴王说话。
(4) 越国见祸：指越王允常去世。
(5) 得罪于天王：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在槜李之战中被越人击伤，后不治身亡。天王，这是对吴王夫差的尊称。
(6) 趋：迈。玉趾：尊贵的脚。
(7) 孤：顾念。
(8) 而又宥赦之：宥赦，宽宥赦免。按，此时吴王并未赦越，诸稽郢说吴王宥赦越国，可能是指吴国暂停进攻。
(9) 繄（yì）：句首语气词。起死人而肉白骨：使死人复起，使枯骨生肉。
(10) 今句践申祸无良：申祸，再次遭受战祸，指越王起兵迎战。良：善。
(11) 垂：通“陲”。
(12) 用：因此。帅：率领。老：家臣。
(13) 委：归，指认罪。
(14) 顿颡（sǎnɡ）：下拜叩头，以额触地。
【译文】
越王答应了，于是派大夫诸稽郢到吴国求和，说：“我们君主句践派小臣诸稽郢出使贵国，不敢公然陈列礼品举行礼仪，只能私下禀告下级办事人员说：从前越国遭受战祸，得罪了天王。天王亲自讨越，由于心里顾念句践，又宽宥赦免了他。君王对于越国，恩同于使死人复起，让白骨生肉。句践不敢忘记天灾，难道敢忘记君王的大恩大德！如今句践再次遭受战祸而处境不善，草野边境之人，怎敢忘记天王的大德，而去计较边陲小怨，以致重新得罪下级办事人员？句践因此率领几位家臣，亲自承认重罪，在边境叩头下拜，请求天王赦免。
【原文】
“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1)，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2)，而辱军士使寇令焉(3)。句践请盟：一介嫡女(4)，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5)；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6)；春秋贡献(7)，不解于王府(8)。天王岂辱裁之(9)？亦征诸侯之礼也(10)。
【注释】
(1) 属：集合。
(2) 箠：鞭子。
(3) 辱：辱没。寇令：抵御贼寇的号令。
(4) 一介：一个。嫡女：正妻所生的女儿。
(5) 箕帚（zhǒu）：打扫工具。晐（ɡāi）：献女子给天子。姓：各种姓氏。
(6) 槃（pán）：木盘。匜（yí）：洗手器皿。御：供君王驱使的近臣。
(7) 春秋：举春秋以包括全年。
(8) 解：通“懈”。
(9) 裁：制裁，惩罚。
(10) 征：征税。
【译文】
“如今君王不体察越王的忠心，盛怒之下集合兵马，准备消灭越国。越国本来就是向吴国进贡献礼的一个城邑，君王不用鞭子抽打它，反而像抵御贼寇一样率军士屈尊来讨伐。句践请求缔结盟约：送上一个嫡亲的女儿，让她充当手执簸箕笤帚打扫王宫的宫女；送上一个嫡亲的儿子，让他跟随近臣捧盘端匜侍候君王；越国全年按时献上贡品，不懈怠地充实君王库府。天王何必屈尊制裁越国？我们也是按照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节进贡啊。
【原文】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1)，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植越国(2)，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3)，是天王之无成劳也(4)。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5)？敢使下臣尽辞(6)，唯天王秉利度义焉(7)！”
【注释】
(1) 搰（hú）：发掘。
(2) 封植：扶植。
(3) 刈亡（yì）：铲除，灭亡。刈，割草。
(4) 成劳：成效。
(5) 实：事实。
(6) 尽辞：把话说完。
(7) 秉：执。度：考虑。义：宜。
【译文】
“谚语说：‘狐狸埋好东西，狐狸又把它刨出来，因此没有功效。’如今天王扶植越国，已经明闻天下，却又要消灭越国，这样天王就没有成效了。即使四方诸侯尊奉吴国，那么吴国拿什么事实让他们信服呢？越王派小臣把话说完，就请天王根据利害来考虑适宜的处置方案吧！”
吴王夫差与越荒成不盟
【原文】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1)，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2)。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3)，吾振旅焉(4)。”
【注释】
(1) 有大志于齐：指征伐齐国。
(2) 而：你，你们。拂：违背。
(3) 反行：伐齐返回。反，同“返”。
(4) 振旅：起兵。
【译文】
吴王夫差于是告诉诸大夫说：“我有讨伐齐国的大志，我准备答应与越国讲和，你们不要违背我的意图。如果越国已经改变态度认罪，我还求什么？如果越国不认罪，我伐齐返回，再起兵伐越。”
【原文】
申胥谏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兵甲之强也(1)。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2)，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3)，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4)，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5)，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6)。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7)，为蛇将若何？”
【注释】
(1) 慑畏：因受威慑而畏惧。
(2) 还（xuán）玩：旋转玩弄。
(3) 盖威：崇尚威武。
(4) 从：同“纵”。
(5) 离：叛离。落：殒落，死亡。
(6) 炎炎：兴盛的样子。
(7) 虺（huǐ）：小蛇。
【译文】
伍子胥劝谏说：“不可以答应越国的要求。越国并不是实实在在地忠心喜好吴国，又不是畏惧我们兵甲的强大。越大夫文种勇敢而善于谋略，他们将旋转玩弄吴国于股掌之上，以便得行其志。他们本来知道君王崇尚威武，争强好胜，因此才把话说得委婉谦卑，以此让君王放纵心志，让您纵情逞威于中原华夏诸国，以致自己伤害自己。让吴国甲兵疲惫毁损，民众叛离逃亡，国力日趋衰落，然后安稳地收拾我们的残局。越王句践好讲信用，爱护民众，四方民众都来归附，每年粮食丰收，国力日益兴盛。趁着我们现在尚可以战胜他们之时下手，犹如一条小蛇，现在不打死它，长成大蛇后将怎么办？”
【原文】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1)，越曾足以为大虞乎(2)？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3)？”乃许之成。
【注释】
(1) 奚：为什么。隆：盛，此处指看重。
(2) 虞：忧患。
(3) 春秋：指春秋两季大阅兵。曜：炫耀。
【译文】
吴王夫差说：“大夫为什么如此看重越国，越国难道足以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吗？如果没有越国，那么我们在春秋阅兵时还能向谁炫耀我们的军威呢？”于是允许越国求和。
【原文】
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1)，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2)？”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3)。
【注释】
(1) 口血未干：古代盟誓时以血涂在嘴上，以表诚信。口血未干，指距离前次盟誓时间尚短。
(2) 胡：为何。
(3) 荒成不盟：空口讲和，没有盟誓。
【译文】
将要举行盟誓，越王句践又派诸稽郢辞谢说：“君王认为盟誓有用吗？前次盟誓，口上的血迹还没有干，足以表示诚信了。君王认为盟誓没有用吗？那么君王就舍弃甲兵的威慑，亲自光临役使越国就行了，为什么重视鬼神而轻视自己呢？”吴王于是允许了诸稽郢的请求，只是空口讲和而没有举行盟誓。
夫差伐齐不听申胥之谏
【原文】
吴王夫差既许越成，乃大戒师徒(1)，将以伐齐。申胥进谏曰：“昔天以越赐吴，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2)，今越王句践恐惧而改其谋，舍其愆令(3)，轻其征赋，施民所善，去民所恶，身自约也(4)，裕其众庶(5)，其民殷众(6)，以多甲兵。越之在吴，犹人之有腹心之疾也。夫越王之不忘败吴，于其心也侙然(7)，服士以伺吾间(8)。今王非越是图，而齐、鲁以为忧。夫齐、鲁譬诸疾，疥癣也，岂能涉江、淮而与我争此地哉？将必越实有吴土。
【注释】
(1) 戒：整顿约束。师徒：将士。
(2) 天命有反：指由盛转衰，由福转祸。
(3) 舍：废。愆令：错误的命令。
(4) 约：俭约。
(5) 裕其众庶：使庶民富裕。
(6) 殷：盛。
(7) 侙（chī）然：警惕的样子。
(8) 服士：训练士卒。伺：等候。间：间隙，时机。
【译文】
吴王夫差已经答应越国求和，于是大规模地训练将士，准备讨伐齐国。伍子胥进谏说：“以前上天将越国赐给吴国，而君王没有接受。天命是有反复的，如今越王句践因恐惧而改变谋略，舍弃了那些错误的命令，减轻民众的赋税，施行民众所欢迎的政策，除去民众所厌恶的举措，他自身节约，让老百姓富裕，越国人口越来越多，因此甲兵数量也就增多。越国对于吴国来说，如同人有心腹之患一样。越王句践不忘记打败吴国，内心时刻保持警惕，训练将士来窥伺可趁之机。如今君王不考虑对付越国，而担忧北方齐、鲁。拿疾病打个比方，齐、鲁对吴国来说相当于疥癣小毛病，他们怎么能渡过长江、淮河与我国争夺这一片土地呢？将来一定是越国占领吴国土地。
【原文】
“王其盍亦鉴于人(1)，无鉴于水。昔楚灵王不君(2)，其臣箴谏以不入。乃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3)，陂汉(4)，以象帝舜(5)，罢弊楚国，以间陈、蔡(6)。不修方城之内(7)，逾诸夏而图东国(8)，三岁于沮、汾以服吴、越(9)。其民不忍饥劳之殃，三军叛王于乾谿(10)。王亲独行，屏营仿徨于山林之中(11)，三日乃见其涓人畴(12)。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王寐，畴枕王以墣而去之(13)。王觉而无见也，乃匍匐将入于棘闱(14)，棘闱不纳，乃入芋尹申亥氏焉(15)。王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16)，岂遽忘于诸侯之耳乎(17)？
【注释】
(1) 盍：何不。
(2) 不君：失去君主之道。
(3) 阙：凿。石郭：石椁，墓中放置棺材的石室。
(4) 陂（bēi）汉：堵塞汉水。
(5) 以象帝舜：舜墓有水环绕，楚灵王模仿帝舜，引汉水环绕墓室。象，模仿。
(6) 以间陈、蔡：趁机消灭陈、蔡。
(7) 不修方城之内：指不理国政。方城，山名，今河南叶县南有方城山，为楚国北境。
(8) 诸夏：指陈、蔡。东国：东部地区，指吴、越、徐等国。
(9) 沮、汾：楚国东部的沮水、汾水。
(10) 三军叛王于乾谿：指公元前529年楚国爆发乾谿之乱，楚灵王自杀。
(11) 屏营：惶恐，恐惧。
(12) 涓人：宫中近侍小臣。
(13) 墣：土块。
(14) 棘闱：楚国地名。
(15) 芋尹申亥：楚国大夫。
(16) 志：记事之书。
(17) 遽：快，迅速。
【译文】
“君王何不以人为鉴，不要以水为鉴。从前楚灵王失去为君之道，大臣劝谏都听不进去。于是在章华修筑高台，凿成石椁，拦截汉水，模仿帝舜陵墓，导致楚国民力疲惫，并伺机消灭陈国和蔡国。不去治理楚国方城之内的国政，却想越过陈、蔡诸夏去征讨吴、越、徐等东方诸侯国，他用了三年时间才渡过沮水和汾水来征服吴国和越国。楚国民众忍受不了饥饿劳苦的祸殃，三军将士在乾谿反叛楚灵王。楚灵王孤身独行，惶恐不安地徘徊于山林之中，三日之后才见到宫中涓人畴。楚灵王喊道：‘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畴快步走向楚灵王，楚灵王枕着他的大腿在地上睡觉。楚灵王睡着后，畴用个土块给楚灵王当枕头，自己跑开了。楚灵王醒来后不见涓人畴，于是爬行进入棘闱，棘闱人不让他进去，于是他进入芋尹申亥氏之家。楚灵王自缢而死，申亥背着灵王的尸体回到家里，用土把他埋在屋内。这些历史记载，难道如此迅速地被诸侯遗忘了吗？
【原文】
“今王既变鲧、禹之功(1)，而高高下下(2)，以罢民于姑苏(3)。天夺吾食，都鄙荐饥(4)。今王将很天而伐齐(5)。夫吴民离矣(6)，体有所倾(7)，譬如群兽然，一个负矢(8)，将百群皆奔，王其无方收也(9)。越人必来袭我，王虽悔之，其犹有及乎？”
【注释】
(1) 变鲧、禹之功：改变鲧、禹治水造福于民的做法。
(2) 高高：使高台更高。下下：使湖池更深。
(3) 姑苏：山名，夫差在此修筑高台，称为姑苏台。
(4) 都：国都。鄙：边境。荐饥：连年饥荒。
(5) 很：违背。
(6) 离：叛离。
(7) 倾：伤。
(8) 负矢：被箭射中。
(9) 方：道，方法。收：还。
【译文】
“如今君王改变鲧、禹治水造福于民的功绩，使高台更高，使湖池更深，使民众为修筑姑苏台而疲于奔命。上天侵夺我们的粮食，无论是国都还是边境都连年饥荒。如今君王又要违背天意去讨伐齐国。吴国民众已经开始叛离了，国家肌体已经有所损伤，譬如一群野兽，一只野兽被箭射中，百群野兽都会逃奔，君王将没有办法收拾局面。越国人必定会来袭击我国，到那时君王即使后悔，难道还来得及吗？”
【原文】
王弗听。十二年(1)，遂伐齐。齐人与战于艾陵(2)，齐师败绩，吴人有功。
【注释】
(1) 十二年：吴王夫差十二年为公元前484年。
(2) 艾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莱芜。
【译文】
吴王夫差不听。吴王十二年，于是讨伐齐国。齐人与吴军在艾陵交战，齐军大败，吴人获得战功。
夫差胜于艾陵使奚斯释言于齐
【原文】
吴王夫差既胜齐人于艾陵，乃使行人奚斯释言于齐(1)，曰：“寡人帅不腆吴国之役(2)，遵汶之上(3)，不敢左右(4)，唯好之故。今大夫国子兴其众庶(5)，以犯猎吴国之师徒(6)，天若不知有罪，则何以使下国胜(7)！”
【注释】
(1) 行人：外交官。奚斯：吴国大夫。释言：用语言解释。
(2) 不腆：不丰厚。役：军队。
(3) 遵：沿着。汶：汶水。
(4) 不敢左右：不敢左右暴掠齐国民众。
(5) 国子：国书，齐国上卿。兴：征发。众庶：军队。
(6) 犯猎：欺凌施虐。
(7) 下国：吴国自谦之词。
【译文】
吴王夫差在艾陵战胜齐人之后，于是派行人奚斯到齐国解释道：“我率领很少的吴国军队，沿着汶水而上，不敢左右暴掠齐国百姓，只是为了表示对齐国友好的缘故。如今大夫国子征发军队，欺凌、施虐吴国军队，上天如果不知道齐国有罪，为什么会让我们吴国获胜！”
申胥自杀
【原文】
吴王还自伐齐，乃讯申胥曰(1)：“昔吾先王体德明圣(2)，达于上帝，譬如农夫作耦(3)，以刈杀四方之蓬蒿(4)，以立名于荆(5)，此则大夫之力也。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6)，而处以念恶(7)，出则罪吾众(8)，挠乱百度(9)，以妖孽吴国。今天降衷于吴(10)，齐师受服(11)。孤岂敢自多(12)，先王之钟鼓(13)，寔式灵之(14)。敢告于大夫。”
【注释】
(1) 讯：责让，诘问。
(2) 先王：指吴王阖庐。
(3) 耦：两人并肩而耕，喻阖庐与伍子胥君臣合作。
(4) 刈杀：割除。蓬蒿：杂草。
(5) 立名于荆：指公元前506年，伍子胥辅佐阖庐在柏举战胜楚国。
(6) 恬逸：恬静安逸。
(7) 处以念恶：闲居时产生作恶念头。
(8) 出则罪吾众：出朝怪罪吴国军队。
(9) 挠乱：扰乱。百度：各种法度。
(10) 衷：善。
(11) 受服：受命服罪。
(12) 自多：自以为是。
(13) 钟鼓：指军队。
(14) 寔：实。式：用。灵：神。
【译文】
吴王夫差伐齐后返回，于是责问伍子胥说：“从前我的先王禀受明圣美德，通达上帝旨意，君臣合力如农夫耦耕，割除四方蓬蒿杂草，在楚国立下功名，这是大夫您的功劳。如今大夫年老，又不能自我安于恬淡安逸，闲居时产生作恶念头，出朝就怪罪吴国军队，扰乱各种法度，在吴国妖言惑众。如今上天降下善福给吴国，让齐国军队受命服罪。我岂敢自以为是，先王的军队，受到神灵的保佑。我大胆地告诉您这件事。”
【原文】
申胥释剑而对曰：“昔吾先王世有辅弼之臣，以能遂疑计恶(1)，以不陷于大难。今王播弃黎老(2)，而孩童焉比谋(3)，曰：‘余令而不违。’夫不违，乃违也(4)。夫不违，亡之阶也。夫天之所弃，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大忧。王若不得志于齐，而以觉寤王心，而吴国犹世(5)。吾先君得之也，必有以取之(6)；其亡之也，亦有以弃之(7)。用能援持盈以没(8)，而骤救倾以时(9)。今王无以取之(10)，而天禄亟至(11)，是吴命之短也。员不忍称疾辟易(12)，以见王之亲为越之擒也。员请先死。”遂自杀。将死，曰：“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13)。”王愠曰(14)：“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15)，而投之于江。
【注释】
(1) 遂疑：决断疑难。计恶：考虑得失。
(2) 播弃：抛弃。黎老：老人。
(3) 比谋：合谋。
(4) 违：违道。
(5) 世：世代相传。
(6) 有以取之：有取胜的原因。
(7) 有以弃之：有失败的原因。
(8) 用：因此。援持：继续保持。盈：满。没：终。
(9) 骤：疾。以时：不失时。
(10) 无以取之：无政德。
(11) 天禄：上天所赐福禄。亟：屡次。
(12) 辟易：逃避。辟，退避，躲避。
(13) “以悬吾目于东门”三句：按，《左传》记伍子胥在吴胜齐后使齐，将儿子托付给鲍氏，吴王听说后赐他属镂之剑令他自杀。伍子胥临死之前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史记·伍子胥列传》记伍子胥之死还由于伯嚭进谗，伍子胥死前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又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14) 愠：怒。
(15) 鸱（chī yí）：皮革口袋。
【译文】
伍子胥放下宝剑回答说：“从前我们先王世代都有辅弼大臣，能够决断疑难，考虑得失，因此才使吴国不陷入大难。如今君王抛弃老臣，与孩童合谋，说：‘我的命令不会有人违背。’不违背君王命令，其实违背了为政之道。不违背君王命令，是亡国的阶梯啊。上天要抛弃一个国家，一定会让这个国家多次拥有小喜事，而把大忧患留到后面。君王如果不能战胜齐国，那么君王之心会有所觉悟，吴国尚能世代相传。我们先君阖庐获胜，必定有获胜的原因；他失败，也一定有失败的原因。因此他能够继续保持强盛局面直到去世，屡次不失时机地挽救国家危势。如今君王并无政德，可是上天屡次赐予福禄，这说明吴国命运很短了。我不忍心称病逃避，看到君王亲身被越国所擒。我请求先死。”于是伍子胥自杀。临死之前，伍子胥说：“将我的眼睛悬挂在东门，以便我能看见越军进入，看到吴国的灭亡。”吴王夫差愤怒地说：“我不会让你看得见的。”于是派人取来伍子胥尸体，装在皮革口袋中，将口袋投入长江。
吴晋争长未成句践袭吴
【原文】
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1)，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2)，以会晋公午于黄池(3)。
【注释】
(1) 稔（rèn）：庄稼成熟。
(2) “阙为深沟”四句：阙，通“掘”。商，宋国，宋为殷商之后。属，连通。沂，沂水。济，济水。按，此即邗沟。从今江苏扬州西长江边向东北开凿航道，沿途拓沟穿湖至射阳湖，至淮安旧城北五里与淮河连接。
(3) 晋公午：晋定公，名午。黄池：地名。在今河南封丘南。
【译文】
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之后，不等到庄稼成熟，就起兵北征。他命士兵挖掘深沟，直通宋、鲁之间，向北连通沂水，向西连通济水，在黄池与晋定公午相会。
【原文】
于是越王句践乃命范蠡、舌庸(1)，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败王子友于姑熊夷(2)。越王句践乃率中军溯江以袭吴(3)，入其郛(4)，焚其姑苏，徙其大舟(5)。
【注释】
(1) 范蠡、舌庸：越国大夫。
(2) 王子友：吴王夫差太子。姑熊夷：吴国地名。
(3) 江：吴江。
(4) 郛（fú）：外城。
(5) 徙：夺取。大舟：吴王乘坐的大船。
【译文】
于是越王句践派大夫范蠡、舌庸，率领军队沿着海岸逆淮河而上，断绝吴兵退路。在姑熊夷打败王子友。越王句践于是亲自率中军逆吴江而上，袭击吴都，进入吴都外城，焚烧了姑苏台，夺取吴王专乘的大船。
【原文】
吴、晋争长未成(1)，边遽乃至(2)，以越乱告。吴王惧，乃合大夫而谋曰：“越为不道，背其齐盟(3)。今吾道路修远(4)，无会而归(5)，与会而先晋(6)，孰利？”王孙雒曰(7)：“夫危事不齿(8)，雒敢先对。二者莫利。无会而归，越闻章矣(9)，民惧而走，远无正就(10)。齐、宋、徐、夷曰：‘吴既败矣！’将夹沟而我(11)，我无生命矣。会而先晋，晋既执诸侯之柄以临我(12)，将成其志以见天子。吾须之不能(13)，去之不忍。若越闻愈章，吾民恐叛。必会而先之。”
【注释】
(1) 长：诸侯盟主。
(2) 边遽（jù）：边境驿车。
(3) 齐盟：同盟。
(4) 修：长。
(5) 会：会盟。
(6) 先晋：让晋国先歃血。
(7) 王孙雒（luò）：吴国大夫。
(8) 不齿：不按年龄大小。
(9) 章：显著。
(10) 正：适。
(11) （chǐ）：从旁袭击。
(12) 柄：权柄。
(13) 须：等待。
【译文】
吴、晋两国争做盟主尚未有结果，吴国边境驿车就到了，向吴王汇报越国作乱的消息。吴王恐惧，于是召集大夫谋划说：“越国不讲道义，背弃两国的盟约。如今我们回国道路长远，不和晋国会盟返回，与会盟而让晋国先歃血，哪一条对策对我们更有利？”王孙雒说：“面临危机大事，就不必按年龄大小次序发言了，我大胆地先回答。这两条对策都没有好处。如果不和晋国会盟就返回，越国作乱的消息就会广为传播，吴国民众恐惧奔逃，我们远离国土就没有适合的栖身之所。齐、宋、徐、夷等国就会说：‘吴国已经被打败了！’他们会沿着沟渠从两旁袭击我们，我们就没有生路了。如果与晋国会盟而让晋国先歃血，晋国已经掌握诸侯权柄来指挥我们，将会实现他们称霸的志向，率领诸侯去朝见周天子。我们既不能在此等待，又不忍心撤兵。如果越国作乱的消息越传越厉害，吴国民众恐怕要叛离。一定要和晋国会盟并且要先歃血。”
【原文】
王乃步就王孙雒曰(1)：“先之，图之将若何(2)？”王孙雒曰：“王其无疑，吾道路悠远，必无有二命(3)，焉可以济事(4)。”王孙雒进，顾揖诸大夫曰：“危事不可以为安，死事不可以为生，则无为贵智矣(5)。民之恶死而欲贵富以长没也(6)，与我同。虽然，彼近其国，有迁(7)；我绝虑(8)，无迁。彼岂能与我行此危事也哉(9)？事君勇谋，于此用之。今夕必挑战，以广民心。请王励士，以奋其朋势(10)。劝之以高位重畜(11)，备刑戮以辱其不励者，令各轻其死。彼将不战而先我，我既执诸侯之柄，以岁之不获也，无有诛焉(12)，而先罢之(13)，诸侯必说。既而皆入其地(14)，王安挺志(15)，一日惕(16)，一日留(17)，以安步王志(18)。必设以此民也(19)，封于江、淮之间，乃能至于吴。”吴王许诺。
【注释】
(1) 步就：走近。
(2) 图：谋划。
(3) 二命：两种出路。
(4) 焉：乃。济事：成事。
(5) 贵智：高超的智慧。
(6) 长没：长寿而死。
(7) 迁：迁移。
(8) 绝虑：没有其他想法。
(9) 彼：指晋国。行此危事：行此以死争霸之事。
(10) 朋势：群情盛怒之势。
(11) 重畜：贵重财宝。
(12) 诛：责求贡赋。
(13) 罢之：罢遣诸侯，让他们先回国。
(14) 入其地：进入国境之内。
(15) 安：乃。挺志：宽心。
(16) 惕：快。
(17) 留：慢。
(18) 安步王志：安然推行君王归国之志。步，行。
(19) 设：许诺。此民：指吴王手下士卒。
【译文】
吴王夫差走近王孙雒说：“如果我们先歃血，应该怎么办？”王孙雒说：“君王不必怀疑，我们道路悠远，一定不要幻想有第二条出路，这样才可以成事。”王孙雒向前走进几步，环顾诸位大夫，作揖说：“不能将危险的事转为安全，将死亡的事转为重生，那么就称不上高超的智慧了。民众厌恶死亡，希望尊贵富有长寿而死，这些想法与我们相同。虽然这样，晋国距离国土很近，有迁移的希望；而我们没有其他想法，没有退却的可能。他们怎么敢与我们一样做以死争霸的危险之事呢？事奉君主应该有勇有谋，勇敢和智谋此时应该运用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向晋军挑战，以此来安定民心。请君王鼓励将士，以振奋将士群情盛怒之势。用高官厚禄来激励将士，准备刑戮来羞辱那些不努力作战的人，让他们不怕牺牲。晋国将会不敢应战而先让我们歃血，我们在执掌诸侯权柄之后，就以年成不好为由，不向各国诸侯征收贡赋，先罢遣诸侯回国，诸侯一定高兴。等到各国诸侯回到国内，君王就可以放宽心怀，一天快走，一天慢走，这样就可以安然地实现君王归国之志。君王一定要向将士们承诺，将把他们封于江、淮之间，这样我们才能回到吴国。”吴王答应了。
吴欲与晋战得为盟主
【原文】
吴王昏乃戒(1)，令秣马食士(2)。夜中(3)，乃令服兵擐甲(4)，系马舌(5)，出火灶(6)，陈士卒百人(7)，以为彻行百行(8)。行头皆官师(9)，拥铎拱稽(10)，建肥胡(11)，奉文犀之渠(12)。十行一嬖大夫(13)，建旌提鼓，挟经秉枹(14)。十旌一将军，载常建鼓(15)，挟经秉枹。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16)，望之如荼(17)。王亲秉钺(18)，载白旗以中陈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裳、赤、丹甲、朱羽之矰(19)，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为带甲三万，以势攻，鸡鸣乃定。既陈，去晋军一里。昧明(20)，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丁宁、于振铎(21)，勇怯尽应，三军皆哗以振旅(22)，其声动天地。
【注释】
(1) 昏：黄昏。戒：命令。
(2) 秣（mò）马：喂马。
(3) 夜中：半夜。
(4) 服兵：拿着兵器。擐（huàn）甲：穿着铠甲。
(5) 系马舌：把马的舌头绑起，防止出声。
(6) 出火灶：将灶火掏出灶外，用于照明。
(7) 陈：排列。士卒：中军士卒。
(8) 彻行百行：以一百人排成一行，一百行组成一万人的方阵。彻，通。
(9) 行头：排头。官师：上士。
(10) 拥：抱。铎（duó）：金属制造的大铃。拱：执。稽：棨（qǐ）戟，仪仗队所用的木戟。
(11) 建：竖立。肥胡：一种窄长的旗帜。
(12) 奉：举。文犀之渠：用有纹理的犀牛皮制作的盾牌。
(13) 嬖大夫：下大夫。
(14) 挟：夹。经：俞樾认为读为“茎”，剑茎。秉枹：拿着鼓槌。
(15) 常：画有日月的旗帜。
(16) 裳：下衣。旂（qí）：画有交叉龙形的旗帜。素甲：白甲。矰（zēnɡ）：短箭。
(17) 荼（tú）：茅草开的白花。
(18) 钺：大斧。
(19) （yú）：绘有鹰隼图案的旗帜。
(20) 昧明：黎明。
(21) 丁宁：铜钲，形似钟而狭长的乐器。（chún）于：铜制军乐器。振铎：摇铃。
(22) 哗（kòu）：呼吼。，通“叩”。敲击。振旅：振奋军威。
【译文】
吴王黄昏时下令，命令喂马饷士。半夜时分，吴王下令将士拿起武器穿上铠甲，缚上马舌头，将灶火掏出灶外以便照明，陈列中军士卒一百人，以一百人排成一行，一百行组成一万人的方阵。每行排头兵都是上士，抱着大铃，拿着木戟，士卒高举肥胡窄旗，手执用有纹理的犀牛皮制作的盾牌。十行派一位下大夫率领，举着旌旗，提着战鼓，挟着剑柄，拿着鼓槌。一百行派一名将军率领，举着画有日月图案的旗帜，架起战鼓，挟着剑柄，拿着鼓槌。一万人组成一个方阵，一律白裳、白旗、白甲、白色羽毛短箭，远望如同一片白茅花。吴王夫差亲持大斧，身旁竖起白色旌旗，站在方阵中央。左军也是万人方阵，一律红裳、红旗、红甲、红色羽毛短箭，远望如同一片烈火。右军也是万人方阵，一律黑裳、黑旗、黑甲、黑色羽毛短箭，远望如同一片黑墨。一共有甲士三万人，形成进攻阵势，鸡鸣时分才安排妥当。摆好阵势之后，吴师开进到距离晋军一里之处。黎明，吴王于是手执鼓槌，亲自擂响战鼓，士卒敲响金钲、金椁、金，将士无论勇怯都一起响应，三军将士共同呼吼来振奋军威，声势惊天动地。
【原文】
晋师大骇不出，周军饬垒(1)，乃令董褐请事(2)，曰：“两君偃兵接好(3)，日中为期。今大国越录(4)，而造于弊邑之军垒(5)，敢请乱故。”
【注释】
(1) 周军：环绕军营。饬垒：整治营垒。
(2) 董褐：晋国大夫司马寅。请事：询问情况。
(3) 偃兵：休兵。接好：和合友好。
(4) 越录：超越次序。
(5) 造：到达。
【译文】
晋师大为惊骇不敢出战，环绕军营整治营垒，晋定公于是派董褐前来询问情况，说：“晋吴两国君主休兵合好，约定日中为盟会之期。如今大国违背约定，来到晋国军垒之外，我大胆地请问你们扰乱会盟的缘故。”
【原文】
吴王亲对之曰：“天子有命，周室卑约(1)，贡献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2)。无姬姓之振也(3)，徒遽来告(4)。孤日夜相继，匍匐就君(5)。君今非王室不平安是忧，亿负晋众庶(6)，不式诸戎、狄、楚、秦(7)，将不长弟(8)，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国(9)。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10)，进则不敢，退则不可。今会日薄矣(11)，恐事之不集(12)，以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为使者之无远也，孤用亲听命于藩篱之外(13)。”
【注释】
(1) 卑：卑微。约：困窘。
(2) 告：告祭。
(3) 姬姓：吴国、晋国与周王室为同为姬姓。振：救。
(4) 徒：步行。遽：驿车。
(5) 匍匐：伏地而行。就：接近。君：指晋君。
(6) 亿：安心。负：依靠。
(7) 式：用，指征讨。
(8) 长弟：长幼先后。
(9) 兄弟之国：指鲁、卫等姬姓诸侯国。
(10) 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吴太伯为周室长子，夫差以此为由争当霸主。先君，吴太伯。班爵，班次爵位。
(11) 薄：迫近。
(12) 集：成。
(13) 藩篱：军营。
【译文】
吴王夫差亲自应对晋使说：“天子有命令，周王室卑微困窘，没有诸侯进贡，无法告祭上帝鬼神。没有姬姓诸侯国出面拯救周王室，周王室使者或步行或乘驿车到吴国告困求援。我日夜兼程，艰难地前来会见晋君。晋君如今不是为周王室担忧，反而安心依靠晋国人多势众，不去讨伐诸戎、狄、楚、秦等国，而是不讲长幼先后，以暴力征讨姬姓兄弟之国。我想固守吴国先君太伯作为长子的班次爵位，进军不敢，退兵不能。如今会盟日期临近了，我担心事情不成功，被诸侯耻笑。我事奉晋君在今日，不能事奉晋君也在今日。为了使者不必长途奔走，因此我将在贵国军营之外来听候命令。”
【原文】
董褐将还，王称左畸曰(1)：“摄少司马兹与王士五人(2)，坐于王前。”乃皆进，自于客前以酬客(3)。
【注释】
(1) 称：呼。左畸：军中左部军吏。
(2) 摄：执。少司马：官名。兹：人名。王士：吴王士卒。
(3) 自：自刭。酬：酬谢。
【译文】
董褐准备返回，吴王夫差招呼左部军吏说：“将少司马兹和王士五人抓来，坐在我的面前。”六人一齐向前，在董褐面前自刎，来酬谢晋国客人。
【原文】
董褐既致命，乃告赵鞅曰(1)：“臣观吴王之色，类有大忧(2)，小则嬖妾、嫡子死，不则国有大难；大则越入吴。将毒(3)，不可与战。主其许之先(4)，无以待危，然而不可徒许也(5)。”赵鞅许诺。
【注释】
(1) 赵鞅：即赵简子，晋国正卿。
(2) 类：好像。
(3) 毒：凶残。
(4) 主：指赵简子。
(5) 徒：白白地。
【译文】
董褐回去向晋定公复命后，便对正卿赵简子说：“我观察吴王夫差气色，好像有大的忧患，小则是宠妾、嫡亲子女死亡，不然就是吴国有大灾难；大则是越国入侵吴国。他将会无比凶残，不能与他交战。您可以允许他先歃血，不要使我们陷入危险境地，然而不可以白白地允许他做盟主。”赵简子答应了。
【原文】
晋乃令董褐复命曰：“寡君未敢观兵身见(1)，使褐复命曰：‘曩君之言(2)，周室既卑，诸侯失礼于天子，请贞于阳卜(3)，收文、武之诸侯(4)。孤以下密迩于天子(5)，无所逃罪，讯让日至(6)，曰：昔吴伯父不失(7)，春秋必率诸侯以顾在余一人(8)。今伯父有蛮、荆之虞(9)，礼世不续(10)，用命孤礼佐周公(11)，以见我一二兄弟之国，以休君忧(12)。今君掩王东海(13)，以淫名闻于天子(14)，君有短垣(15)，而自逾之，况蛮、荆则何有于周室？夫命圭有命(16)，固曰吴伯，不曰吴王。诸侯是以敢辞(17)。夫诸侯无二君，而周无二王，君若无卑天子，以干其不祥(18)，而曰吴公，孤敢不顺从君命长弟(19)！’”许诺(20)。
【注释】
(1) 观兵：显示兵力。身见：亲自现身。
(2) 曩（nǎnɡ）：先前。
(3) 贞：卜问。阳卜：问卜外事。
(4) 收：收复。文、武之诸侯：周文王、周武王所封的诸侯。
(5) 孤以下：晋君自称。密迩：距离很近。
(6) 讯让：责问。
(7) 吴伯父：吴国先君，周天子称同姓诸侯为伯父。不失：不失朝聘之礼。
(8) 顾：朝见。在：存问。余一人：天子自称。
(9) 伯父：指吴王夫差。虞：忧患。
(10) 礼世不续：朝聘之礼未能世续。
(11) 用：因此。礼佐：以礼佐助。周公：周王室太宰。
(12) 休：息。
(13) 掩：盖。
(14) 淫名：僭越的名号，指吴国僭称王。
(15) 短垣：矮墙，比喻礼制。
(16) 命圭：天子册封诸侯时所赐的玉圭。
(17) 敢辞：敢于不事吴国。
(18) 干：冒犯。
(19) 长弟：先后。
(20) 许诺：此二字为衍文。
【译文】
晋君于是命令董褐答复吴王说：“晋君不敢显示兵力而亲自现身，派董褐答复说：‘正如先前您所说，周王室已经卑微，诸侯对天子失礼，请求对外事进行卜问，以便收复周文王、周武王所封的诸侯。晋国邻近天子，无法逃避罪责，天子的责问天天传到，说：从前吴国先君不失朝聘之礼，每年必定率诸侯前来朝聘我。如今吴王有蛮、楚的忧患，朝聘之礼未能世代继承，因此命令晋君按照礼节辅佐周太宰，率领同姓诸侯朝见天子，以此消除周王室的忧患。如今您在东海称王，僭越名声传到天子之处，如同有一座短墙，您自己跳过墙去，况且蛮、楚对周王室有什么礼仪可言？天子所赐的命圭之上有命令，本来是称吴伯，没有称吴王。诸侯因此才敢于不听吴国。诸侯不能有两个霸主，周室不能有两个王，您如果不藐视天子，冒犯不祥，就请您称吴公，晋国怎敢不顺从您的命令、不遵守长幼之序呢！’”
【原文】
吴王许诺，乃退就幕而会(1)。吴公先歃(2)，晋侯亚之。吴王既会，越闻愈章，恐齐、宋之为己害也，乃命王孙雒先与勇获帅徒师(3)，以为过宾于宋(4)，以焚其北郛焉而过之(5)。
【注释】
(1) 幕：军帐。
(2) 歃（shà）：歃血。
(3) 勇获：吴国大夫。徒师：步兵。
(4) 为：通“伪”。假装，欺诈。过宾：路过的宾客。
(5) 北郛（fú）：北面外城。
【译文】
吴王答应了，于是退兵进入军帐会盟。吴王夫差先歃血，晋侯第二个歃血。吴王会盟完毕，越国入侵吴国的消息传播越来越厉害，吴王担心齐、宋两国袭击自己，于是命令王孙雒先与吴大夫勇获率领步兵，以过路的名义来到宋国，放火焚烧了宋国北面外城，然后过境回国。
夫差退于黄池使王孙苟告于周
【原文】
吴王夫差既退于黄池，乃使王孙苟告劳于周(1)，曰：“昔者楚人为不道，不承共王事(2)，以远我一二兄弟之国。吾先君阖庐不贳不忍(3)，被甲带剑，挺铍搢铎(4)，以与楚昭王毒逐于中原柏举(5)。天舍其衷(6)，楚师败绩，王去其国(7)，遂至于郢(8)。王总其百执事(9)，以奉其社稷之祭。其父子、昆弟不相能(10)，夫概王作乱(11)，是以复归于吴。今齐侯壬不鉴于楚(12)，又不承共王命，以远我一二兄弟之国。夫差不贳不忍，被甲带剑，挺铍搢铎，遵汶伐博(13)，簦笠相望于艾陵(14)。天舍其衷，齐师还。夫差岂敢自多，文、武实舍其衷。归不稔于岁，余沿江泝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以彻于兄弟之国。夫差克有成事(15)，敢使苟告于下执事。”
【注释】
(1) 王孙苟：吴国大夫。告劳：禀告吴国功劳。
(2) 承共：承担，供奉。
(3) 不贳（shì）不忍：不能宽恕、容忍。贳，赦免，宽纵。
(4) 挺铍（pī）：挺着长矛。搢（jìn）铎：摇动金铎。
(5) 毒逐：鏖战。
(6) 天舍其衷：上天赐给吴国福善。衷，善。
(7) 王去其国：楚昭王战败后逃奔随国。王，指楚昭王。
(8) 郢：楚国首都。在今湖北江陵之纪南城。
(9) 王：吴王阖庐。总：率领。百执事：百官。
(10) 昆弟：兄弟。能：和睦。
(11) 夫概王作乱：夫概王是吴王阖庐之弟。阖庐深入楚地追击楚昭王，秦军在沂大败夫概王，夫概王逃回吴国自立为王。阖庐回兵打败夫概王，夫概王奔楚。
(12) 齐侯壬：齐简公。
(13) 博：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泰安东南。
(14) 簦笠（dēnɡ lì）：有柄的笠。艾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莱芜。
(15) 克：能。成事：成功。
【译文】
吴王夫差从黄池退兵，于是派王孙苟到周王室禀告功劳，说：“从前楚国人行为不道，不能承担、供奉王室的职事，疏远离间我们姬姓诸侯国的兄弟关系。我们先君阖庐对此不能宽恕、容忍，身被铠甲携带利剑，挺着长矛摇动金铎，与楚昭王在柏举大战。上天赐给吴国福善，楚军大败，楚昭王逃离本国，吴军于是一直打到楚国郢都。吴王阖庐率领百官，供奉楚国社稷。可惜的是吴国父子兄弟之间不能和睦，夫概王在国内作乱，因此吴王重新回到吴国。如今齐侯姜壬不以楚国为鉴，又不能承担、供奉王室的职事，疏远离间我们姬姓诸侯国的兄弟关系。夫差对此不能宽恕、容忍，身被铠甲携带利剑，挺着长矛摇动金铎，沿着汶水征伐博邑，从博邑到艾陵都是头戴箬笠的吴国将士。上天赐给吴国福善，齐军返还。夫差怎么敢自以为是，实在是周文王、周武王赐给吴国福善。归国后不等庄稼成熟，夫差又沿着长江溯淮河而上，挖掘壕沟注入深水，直通宋国、鲁国之间，以沟通姬姓兄弟之国。夫差能有成功，大胆地派王孙苟向天子的下级办事人员禀告。”
【原文】
周王答曰(1)：“苟，伯父令女来，明绍享余一人(2)，若余嘉之(3)。昔周室逢天之降祸(4)，遭民之不祥，余心岂忘忧恤，不唯下土之不康靖(5)。今伯父曰：‘戮力同德(6)。’伯父若能然，余一人兼受而介福(7)。伯父多历年以没元身(8)，伯父秉德已侈大哉(9)！”
【注释】
(1) 周王：周敬王，名匄。
(2) 绍：继承。享：献。
(3) 嘉：赞许。
(4) 周室逢天之降祸：指公元前520年王子朝之乱。
(5) 下土：指周室之下的各诸侯国。康靖：安康稳定。
(6) 戮力：合力。
(7) 而：你。介福：大福。
(8) 多历年：多享年寿。元：善。
(9) 秉：秉有。侈：广。
【译文】
周王回答说：“王孙苟，伯父派你来，表明他继续向我献贡，我对此表示赞许。从前周王室遭到上天降祸，遭受庶民作乱的不祥，我内心难道能忘记国家忧患吗，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各诸侯国不能安康稳定。如今伯父说：‘合力同德。’伯父如果能做到这样，那么我就享受大福了。希望伯父多享年寿，获得善终，伯父秉有的美德真是广大啊！”
句践灭吴夫差自杀
【原文】
吴王夫差还自黄池，息民不戒(1)。越大夫种乃唱谋曰(2)：“吾谓吴王将遂涉吾地，今罢师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日臣尝卜于天(3)，今吴民既罢，而大荒荐饥(4)，市无赤米(5)，而囷鹿空虚(6)，其民必移就蒲蠃于东海之滨(7)。天占既兆(8)，人事又见，我蔑卜筮矣(9)。王若今起师以会(10)，夺之利，无使夫悛(11)。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12)，吴王将耻不战，必不须至之会也(13)，而以中国之师与我战(14)。若事幸而从我(15)，我遂践其地，其至者亦将不能之会也已，吾用御儿临之(16)。吴王若愠而又战，奔遂可出(17)。若不战而结成(18)，王安厚取名而去之(19)。”越王曰：“善哉！”乃大戒师，将伐吴。
【注释】
(1) 息民：让民众休息。不戒：不作戒备。
(2) 唱：同“倡”。倡导，发起。
(3) 日：日前。
(4) 荐：重。
(5) 赤米：早稻红米，俗称“小红稻”。一种劣质米。
(6) 囷（qūn）鹿：粮仓，圆仓曰囷，方仓曰鹿。
(7) 蒲：水草。蠃（luó）：蚌蛤之类。
(8) 兆：见。
(9) 蔑：无，不必。
(10) 会：会战。
(11) 夫：指吴王。悛（quān）：悔改。
(12) 罢：归。
(13) 须：等待。
(14) 中国：国中，指吴国首都。
(15) 事幸而从我：事幸而战胜。“我”字为衍文。
(16) 御儿：越国地名，在浙江嘉兴。
(17) 出：使之出奔。
(18) 结成：结盟讲和。
(19) 安厚：安稳地获得厚利。取名：取得名声。
【译文】
吴王夫差从黄池返回吴国以后，让将士解甲休息，不作戒备。越大夫文种便向越王倡议谋划说：“我以为吴王将会入侵越国，如今他下令让部队休息，不作戒备，似乎忘记了我们，我们不可以懈怠。昔日我曾经占卜问天，如今吴国民众已经疲惫，而连年出现大饥荒，市上连劣质的红稻米也没有，而国库空虚，吴国民众必定会迁移到东海之滨，去拾取蒲草、蚌蛤作为食物。天意已经应验了占卜的征兆，亡国的人事迹象又显现了，我们不必再占卜了。君王如果现在起兵与吴国会战，必定会夺取有利战机，不给吴王有悔改、喘息之机。吴国边境地区将士路途遥远，刚回去而不能及时赶来，吴王将以不应战为耻，必定不会等到全国兵力集结，而只会以首都士兵与我们交战。如果战事发展顺利，我们就可以攻入吴国，那些从边远地区赶来的吴国军队将不能与国都军队会合，我们可以用越国御儿地区军队抵御他们。吴王如果愤怒而又与我们作战，我们就可以打得让他出奔外国。如果吴王不战而想与我们结盟讲和，君王就可以在安稳地获得厚利和名声之后再撤兵。”越王说：“好啊！”于是越王大规模整顿军队，准备讨伐吴国。
【原文】
楚申包胥使于越(1)，越王句践问焉，曰：“吴国为不道，求残我社稷宗庙，以为平原，弗使血食(2)。吾欲与之徼天之衷(3)，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4)。请问战奚以而可(5)？”包胥辞曰：“不知。”王固问焉，乃对曰：“夫吴，良国也(6)，能博取于诸侯(7)。敢问君王之所以与之战者(8)？”王曰：“在孤之侧者，觞酒、豆肉、箪食(9)，未尝敢不分也。饮食不致味(10)，听乐不尽声(11)，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吾宽民以子之，忠惠以善之。吾修令宽刑，施民所欲，去民所恶，称其善，掩其恶，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富者吾安之，贫者吾与之，救其不足，裁其有余(12)，使贫富皆利之，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南则楚，西则晋，北则齐，春秋皮币、玉帛、子女以宾服焉(13)，未尝敢绝，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犹未可以战也。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则不知民之极(14)，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15)；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越王曰：“诺。”
【注释】
(1) 申包胥：楚国大夫，伍子胥的好友。柏举之战吴入郢后曾赴秦求得援军打败吴国，恢复楚国。
(2) 血食：指祭祀，古代祭祀时以带毛血的牲畜作为祭品。
(3) 徼天之衷：求上天判决赐福给谁。徼，通“邀”，求取。
(4) 无以行之：没有用兵的方法谋略。
(5) 奚以：凭什么。
(6) 良国：强大国家。
(7) 博取于诸侯：广泛地向诸侯征收贡赋。
(8) 所以与之战：用来与吴国交战的方法。
(9) 觞（shānɡ）：酒杯。豆：盛肉的高脚木盘。箪（dān）：盛饭的竹器。
(10) 不致味：不追求最美的味道。
(11) 不尽声：不追求最美的音乐。
(12) 裁其有余：对有余者征税。
(13) 宾服：臣服。
(14) 极：中，指民意。
(15) 铨度：衡量。
【译文】
楚国大夫申包胥出使越国，越王句践向他咨询，说：“吴国行为不合道义，他们想毁灭我们的社稷宗庙，将其夷为平原，不让我们的祖宗享受祭祀。我想与吴国求上天决断祸福，我们的车马、兵甲、军队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没有用兵的方法谋略。请问我们凭什么与吴国交战才能获胜呢？”申包胥推辞说：“我不知道。”越王坚持询问，申包胥才回答道：“吴国，是一个强大国家，能广泛向诸侯征收贡赋。我大胆地问一下，君王靠什么与吴国决战呢？”越王说：“在我的旁边，杯中的酒、豆中的肉、竹篮中的食物，从未敢不分给大家。饮食不追求最美的味道，听乐不追求最美的音乐，我追求的就是报复吴国。我希望以此与吴国决战。”包胥曰：“您做得好是好，但不可以此决战。”越王又说：“越国之中，生病的人我去慰问，死去的人我给埋葬，尊敬老人，慈爱年幼，抚养孤儿，访问民间疾苦，我追求的就是报复吴国。希望以此与吴国决战。”申包胥说：“您做得好是好，但不可以此决战。”越王说：“越国之中，我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宽以待民，忠厚惠爱，善待他们。我修治法令，放宽刑罚，施行民众所想要的政策，去掉民众所厌恶的苛政，称赞民众之善，掩盖民众之恶，我追求的就是报复吴国。希望以此与吴国决战。”申包胥说：“您做得好是好，但不可以此决战。”越王说：“越国之中，富贵的人我让他们安心，贫困的人我给予他们帮助，拯救不足，向有余的人征税，让贫富两种人都得到利益，我追求的就是报复吴国。希望以此与吴国决战。”申包胥说：“您做得好是好，但不可以此决战。”越王说：“越国南边是楚国，西边是晋国，北边是齐国，每年我都给他们赠送皮币、玉帛、美女，表示臣服，未曾断绝，我追求的就是报复吴国。希望以此决战。”申包胥说：“好啊，没有比您做得更好的了，但是仍然不可以此决战。两国决战，智慧是最重要的，其次是仁义，其次是勇敢。没有智慧，就不知道民意，就无法衡量天下各国力量的众寡；没有仁义，就不能与三军将士同受饥劳之苦；没有勇敢，就不能判断疑难，定出大计。”越王说：“好。”
【原文】
越王句践乃召五大夫(1)，曰：“吴为不道，求残吾社稷宗庙，以为平原，不使血食。吾欲与之徼天之衷，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吾问于王孙包胥，既命孤矣(2)；敢访诸大夫(3)，问战奚以而可？句践愿诸大夫言之，皆以情告，无阿孤(4)，孤将以举大事。”大夫舌庸乃进对曰：“审赏则可以战乎(5)？”王曰：“圣(6)。”大夫苦成进对曰：“审罚则可以战乎？”王曰：“猛(7)。”大夫种进对曰：“审物则可以战乎(8)？”王曰：“辩(9)。”大夫蠡进对曰：“审备则可以战乎(10)？”王曰：“巧(11)。”大夫皋如进对曰：“审声则可以战乎(12)？”王曰：“可矣。”王乃命有司大令于国曰：“苟任戎者，皆造于国门之外(13)。”王乃命于国曰：“国人欲告者来告(14)，告孤不审(15)，将为戮不利(16)，及五日必审之，过五日，道将不行(17)。”
【注释】
(1) 五大夫：舌庸、苦成、文种、范蠡、皋如。
(2) 命：告诉。
(3) 访：咨询。
(4) 阿：曲从。
(5) 审赏：赏不失劳。审，审慎。
(6) 圣：通达。
(7) 猛：勇猛。
(8) 物：指旌旗徽帜。
(9) 辩：辨别。
(10) 备：守备。
(11) 巧：巧妙。
(12) 声：指钲鼓进退之声。
(13) 造：至。国门：城门。
(14) 告：告知意见。
(15) 不审：不审慎之处。
(16) 戮：革除。
(17) 道：道术，指国人所提意见。
【译文】
越王句践于是召来舌庸、苦成、文种、范蠡、皋如五位大夫，说：“吴国行为不合道义，他们想毁灭我们的社稷宗庙，将其夷为平原，不让我们的祖宗享受祭祀。我想与吴国求上天决断祸福，我们的车马、兵甲、军队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没有用兵的方法谋略。我向楚国大夫王孙包胥咨询，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了；现在我大胆地咨询诸位大夫，请问我们凭什么与吴国交战才能获胜呢？句践希望诸位大夫说一下，都要告诉你们的真实想法，不要曲意奉承我，我准备举行大事。”大夫舌庸上前应对说：“审慎地赏劳，凭此可以战胜吗？”越王说：“通达。”大夫苦成上前应对说：“审慎地惩罚，凭此可以战胜吗？”越王说：“勇猛。”大夫文种上前应对说：“审慎地制定旌旗徽帜，凭此可以战胜吗？”越王说：“善辨。”大夫范蠡上前应对说：“审慎地从事守备，凭此可以战胜吗？”越王说：“巧妙。”大夫皋如上前应对说：“审慎运用钲鼓进退之声，凭此可以战胜吗？”越王说：“可以了。”越王于是命有关人员向全国发布命令说：“只要是愿意参战的国人，都到国门之外集合。”越王于是向国人发布命令说：“国人想提建议的都来提建议，凡是指出我有不审慎之处，我都会革除不好的地方，五日之内一定会审慎对待，超过五日，你们所提的建议就没有用了。”
【原文】
王乃入命夫人。王背屏而立(1)，夫人向屏。王曰：“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2)，外政无入(3)。内有辱，是子也；外有辱，是我也。吾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夫人送王，不出屏，乃阖左阖(4)，填之以土，去笄侧席而坐(5)，不扫。王背檐而立，大夫向檐。王命大夫曰：“食土不均(6)，地之不修(7)，内有辱于国，是子也；军士不死，外有辱，是我也。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8)，外政无入(9)，吾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大夫送王不出檐，乃阖左阖，填之以土，侧席而坐，不扫。
【注释】
(1) 屏：寝门内屏风。
(2) 内政：内宫之政。无出：不出宫门。
(3) 外政：外朝政事，指国事。无入：不准进入宫门。
(4) 阖左阖：关上左边的宫门。
(5) 笄（jī）：簪子。侧席而坐：按照礼仪，忧者侧席而坐。
(6) 食土：分配土地。均：平。
(7) 修：开垦种植。
(8) 内政：国政。
(9) 外政：军政。
【译文】
越王于是入宫命令夫人。越王背靠屏风站立，夫人面向屏风站立。越王说：“从今日以后，内宫之政不出宫门，外朝之政不入宫门。宫内有差错，这是您的责任；外朝有差错，这是我的责任。我来见您，到此为止。”越王于是出宫，夫人送别越王，不出屏风，于是关上左边宫门，用土填塞，除去簪笄，侧身坐在席上，不再打扫内宫。越王背对屋檐站立，大夫面向屋檐站立。越王命令大夫说：“分配土地不均，土地未能开垦种植，国内有差错，这是您的责任；将士不能死战，战事有差错，这是我的责任。从今日以后，国政不出朝，军政不入朝，我来见您，就此止步。”越王于是出朝，大夫送别越王不出屋檐，于是关上朝廷左门，用土填塞，侧身坐在席上，不再打扫朝廷。
【原文】
王乃之坛列(1)，鼓而行之，至于军，斩有罪者以徇(2)，曰：“莫如此以环瑱通相问也(3)。”明日徙舍(4)，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从其伍之令。”明日徙舍，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用王命。”明日徙舍，至于御儿，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
【注释】
(1) 坛列：郊外土坛。
(2) 徇：示众。
(3) 环：金玉之环。瑱：塞耳。通：行贿乱军。问：馈赠，此处指行贿。
(4) 徙舍：迁移驻地。
【译文】
越王于是走上郊外土坛，击鼓出发，来到军营，将有罪者斩首示众，说：“不要像他们这样用金环玉瑱行贿乱军。”第二日迁移驻地，将有罪者斩首示众，说：“不要像他们这样不服从军令。”第三日迁移驻地，将有罪者斩首示众，说：“不要像他们这样不听王命。”第四日迁移驻地，到达御儿，将有罪者斩首示众，说：“不要像他们这样放纵散漫而不可禁止。”
【原文】
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1)，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父母耆老，而子为我死，子之父母将转于沟壑(2)，子为我礼已重矣(3)。子归，殁而父母之世(4)。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事若不捷，则是尽也。择子之所欲归者一人。”明日徇于军，曰：“有眩瞀之疾者(5)，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眩瞀之疾，其归若已。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筋力不足以胜甲兵、志行不足以听命者归，莫告。”明日，迁军接和(6)，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志行不果(7)。”于是人有致死之心。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谓二三子归而不归，处而不处(8)，进而不进，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身斩，妻子鬻(9)。”
【注释】
(1) 耆老：六十为耆，七十为老。昆弟：兄弟。
(2) 转：入，指弃尸。
(3) 为我礼已重：指离开父母而从军。
(4) 殁：送终。而：你。
(5) 眩瞀（mào）：眼睛昏花。
(6) 接和：建立军门。一说，接和为地名。
(7) 果：果决。
(8) 处：止。
(9) 鬻：卖。
【译文】
越王于是命令有关官员通告全军，说：“家中有父母年老而无兄弟者，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命令道：“我要与吴决战，你们家中有父母年老，而你们为我战死，你们的父母将会弃尸山谷沟壑之中，你们对我的礼义已经很重了。你们回去，为你们父母养老送终。以后如果有事，我再与你们商量。”次日又通告全军，说：“有兄弟四五人都在这里的，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命令道：“我要与吴决战，你们有兄弟四五人都在这里，仗如果打不胜，那么兄弟四五人全完了。你们自己选择一个愿意回家的人。”次日又通告全军，说：“有眼睛昏花毛病的，报告上来。”越王亲自命令道：“我要与吴决战，你们有眼睛昏花的毛病，回家去吧。以后如果有事，我再与你们商量。”次日又通告全军，说：“体力不能胜任作战、志向品行不能服从军令的人回去，不用报告。”次日，全军驻扎下来，建立军门，将有罪者斩首示众，说：“不要像他们这样志向行为不果决。”于是越军将士人人都有死战之心。越王便命令有关官员向全军宣告，说：“你们当中如果有让回防而不愿回防，让停止而不愿停止，让前进而不前进，让后退而不后退，让向左而不向左，让向右而不向右，这样的人要斩首，妻子儿女卖掉为奴。”
【原文】
于是吴王起师，军于江北(1)，越王军于江南。越王乃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2)。明日将舟战于江，及昏，乃命左军衔枚溯江五里以须(3)，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4)。夜中，乃命左军、右军涉江鸣鼓中水以须(5)。吴师闻之，大骇，曰：“越人分为二师，将以夹攻我师。”乃不待旦，亦中分其师，将以御越。越王乃令其中军衔枚潜涉(6)，不鼓不噪以袭攻之，吴师大北(7)。越之左军、右军乃遂涉而从之，又大败之于没(8)，又郊败之，三战三北，乃至于吴。越师遂入吴国，围王台(9)。
【注释】
(1) 江：松江。
(2) 私卒君子：指越王所亲近而品行好的士卒。
(3) 衔枚：口中衔小木棍，防止出声。须：等待。
(4) 逾江：渡江。
(5) 中水：水中央。
(6) 潜涉：暗中渡水。
(7) 北：军败奔走。
(8) 没：吴国地名。
(9) 王台：姑苏台。
【译文】
于是吴王夫差起兵，驻扎在江北，越王句践驻扎在江南。越王于是将军队分为左右两军。以越王所亲近而品行好的士卒六千人为中军。次日将在吴淞江中举行舟战，等到黄昏，越王命令左军口衔木棍溯江而上五里待命，又命令右军口衔木棍，渡江后下行五里待命。半夜时分，越王命令左军、右军渡江，在水中击鼓待命。吴国军队听到鼓声，大为惊骇，说：“越人分为两支军队，将来夹攻我军。”吴军不等到天亮，也将军队分为两军，准备抵御越军。越王于是命令中军将士口衔木棍暗中渡水，不击鼓，不喧哗，发动偷袭进攻，吴军大败。越国左军、右军于是渡江追击，又在没地大败吴军，继而又在吴都郊外大败吴军，吴军三战三败，越军攻至吴国都城。越军攻入吴国都城，把吴王夫差包围在姑苏台。
【原文】
吴王惧，使人行成。曰：“昔不穀先委制于越君(1)，君告孤请成，男女服从。孤无奈越之先君何，畏天之不祥，不敢绝祀，许君成，以至于今。今孤不道，得罪于君王，君王以亲辱于弊邑。孤敢请成，男女服为臣御(2)。”越王曰：“昔天以越赐吴，而吴不受；今天以吴赐越，孤敢不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乃不许成(3)。因使人告于吴王曰：“天以吴赐越，孤不敢不受。以民生之不长(4)，王其无死！民生于地上，寓也(5)，其与几何(6)？寡人其达王于甬句东(7)，夫妇三百(8)，唯王所安，以没王年。”夫差辞曰：“天既降祸于吴国，不在前后，当孤之身，实失宗庙社稷，凡吴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视于天下！”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9)：“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君何面目以见员也！”遂自杀。
【注释】
(1) 不穀：不善，君主谦称。委制：归顺并接受约束。
(2) 臣御：奴仆。
(3) 乃不许成：按，《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载越王本欲许成，范蠡以“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相谏，句践乃不许吴成。
(4) 民生：人生。
(5) 寓：寄居。
(6) 其与几何：人生能有多久。与，参与，指生存。
(7) 达：送到。甬句东：越国地名，在今浙江舟山群岛。
(8) 夫妇：男女臣仆。
(9) 说：告祭。
【译文】
吴王害怕了，派人到越国求和。说：“以前我曾经臣服于越君，君王要与我讲和，派男女臣仆到吴国服役。我没有办法面对越国先君的友谊，害怕上天降下不祥，不敢灭绝越国的宗庙祭祀，因此允许与越君讲和，一直到现在。如今我没有遵守道义，得罪了君王，君王亲自辱身到吴国。我大胆地请求讲和，吴国男女愿为君王臣仆。”越王说：“以前上天将越国赐吴国，而吴国不接受；如今上天将吴国赐给越国，我岂敢不听上天的命令，而听从吴君的命令呢？”不答应讲和。于是越王派人告诉吴王说：“上天将吴国赐给越国，我不敢不接受。因为人生在世不长，君王还是不要去死！人生活在大地之上，只不过是寄居，能有多久呢？我将送君王到甬句东，派三百对男女仆妇，供君王使唤，让君王安享天年。”夫差推辞说：“上天已经降祸到吴国，不在我之前，不在我之后，正当我为君期间，我失去了吴国的宗庙社稷，凡属吴国的土地人民，越国已经拥有了，我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人！”夫差临死之前，派人告祭伍子胥说：“假使死者没有知觉，那就算了；如果死者有知觉，吴君有何面目去见伍子胥呢！”于是吴王自杀。
【原文】
越灭吴，上征上国(1)，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2)。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3)。
【注释】
(1) 上征：北征。上国：中原诸侯国。
(2) 执玉之君：指周天子分封的诸侯，玉是命圭。
(3) 集：成。
【译文】
越国在消灭了吴国之后，北征中原诸侯国，宋、郑、鲁、卫、陈、蔡等执命圭的君主都来越国朝见。这是因为越王句践能够放下身段，倾听群臣意见，会集群臣谋略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