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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蠡乘轻舟以浮于五湖
【题解】
本篇共收录了八条范蠡与越王句践谋伐吴国的言论材料。
“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是范蠡灭吴谋略的理论基础。范蠡认为,“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他对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进行综合考虑,极为精准地拿捏伐吴的时机和节奏,针对不同阶段的形势有步骤地采取有力措施,最后实现了灭吴的目标。这些材料充分地体现了范蠡同时兼有杰出思想家、战略家、战术家的素质。本篇记事与《吴语》、《越语上》有一些差异,可能是由于出自不同史官之手。
本篇各条材料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它按照时间顺序,以灭吴为主线,记载范蠡在各个关键时刻的言论,八条言论材料蝉联而下,由越王句践栖于会稽开始,以范蠡功成之后泛舟五湖为终结,各条材料分开可以各自独立,合起来则是一个完整的结构,全面地展现了越国君臣十年复仇的历程。文中不少句子富有音韵美,例如:“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这体现出越国史官对散文语言艺术美的追求。
句践灭吴
【原文】
越王句践栖于会稽之上(1),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2),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3)。”大夫种进对曰(4):“臣闻之贾人(5),夏则资皮(6),冬则资(7),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8)。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9),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10)?”句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注释】
(1) 越王句践栖于会稽之上:公元前494年,吴败越于夫椒,越王句践退保会稽。栖,栖身。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
(2) 昆弟:弟兄。国子姓:越国子民。
(3) 共知:共治。
(4) 大夫种:越大夫文种,字子禽。
(5) 贾人:商人。
(6) 资皮:求取皮货。资,取。
(7) (chī):细葛布。
(8) 待乏:等待物资缺乏。
(9) 爪牙之士:勇敢的将士。
(10) 后:晚。
【译文】
越王句践栖身于会稽山上,号令三军说:“凡属我父子兄弟及越国子民,如果有能帮助我退吴兵的人,我与他共治越国之政。”大夫文种上前回禀说:“我听商人说,在夏天就要开始收取冬天所需的皮货,冬天则要收取夏天所需的细葛布,大旱季节收取汛期的舟船,水涝季节收取旱季的大车,这样做是为了等待物资缺乏。越国平时虽然没有四方的忧虑,但谋臣与勇将,却不可不供养并加以甄选。譬如蓑衣斗笠,在大雨已到之时一定会求取使用。如今君王已经栖身于会稽山上,然后才求谋臣,这未免太晚了吧?”句践说:“只要能听到大夫您的话,现在为时不晚!”越王拉着文种的手与之谋划退吴策略。
【原文】
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句践乏无所使(1),使其下臣种(2),不敢彻声闻于天王(3),私于下执事曰(4):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5),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6),请句践女女于王(7),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8)。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9)。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10),沉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11)。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12)?与其杀是人也(13),宁其得此国也(14),其孰利乎?”
【注释】
(1) 乏无所使:缺乏人才,没有合适使臣。
(2) 下臣:下等之臣,这是文种自我谦称。
(3) 彻:达。声闻:说话声音。天王:指吴王夫差。
(4) 私:私下。下执事:吴王手下执事之人。
(5) 师徒:军队。不足以辱君:不值得您屈尊亲自讨伐。
(6) 子女:美女。赂君之辱:补偿吴王屈尊伐越。
(7) 请句践女女(nǜ)于王:请求以句践之女作为吴王的婢妾。第二个“女”,意为充当婢妾。
(8) 毕从:全部随同进贡。
(9) 左右:任意处置。
(10) 系:用绳捆绑。孥(nú):子女。
(11) 乃必有偶:五千甲士拼命,力量加倍,相当于一万人。
(12) 伤君王之所爱:杀伤吴王所爱的将士。
(13) 是人:这些人。可能是既指越国带甲五千人,也包括被杀死的吴人。
(14) 此国:越国。
【译文】
越王于是派文种到吴国求和,说:“越王句践手下缺人,没有合适使臣,派下等之臣文种,不敢直接对天王说话,私下对天王执事人员说:越王军队不值得天王屈尊讨伐,愿意用金玉美女补偿天王屈尊伐越,请求以句践之女作为吴王的婢妾,越国大夫之女作为吴国大夫的婢妾,越国士之女作为吴国士的婢妾。越国的宝器全部进贡吴国。越王率领军队,服从吴国军队指挥,任天王随意处置。如果天王认为越国罪在不赦,那么越国将焚烧宗庙,捆绑妻子儿女,将金玉沉到江底,有披甲戴盔五千将士拼死战斗,他们就会以一当二。因此,将有一万甲士与君王作战,恐怕会杀伤吴王所爱的将士吧?与其让这些吴越人互相残杀,宁可不战而得到越国,哪一个对天王更有利呢?”
【原文】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1):“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2)。三江环之(3),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4)。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5),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注释】
(1) 子胥:伍子胥,名员。即前文的申胥。
(2) 仇雠敌战之国:互为仇视、敌对、征战的两个国家。
(3) 三江:吴江、钱塘江、浦阳江。环:环绕。
(4) 不可改于是:不能改变这种格局。
(5) 上党:地名,在山西太原一带。此处是借上党指代中原多陆少水的诸侯国。
【译文】
吴王夫差想听从文种与之讲和,伍子胥劝谏说:“不可以。吴国之于越国,是互为仇视、敌对、征战的两个国家。外有三江环绕,人民无法迁移,有吴国就没有越国,有越国就没有吴国,这种格局是不能改变的了。伍员我听说,内陆人家住在内陆,水边人家住在水边。上党那些中原诸侯国,即使我们进攻获胜,也不能住在他们的国土上,不能乘用他们的车辆。而越国,我们进攻获胜,就能住在他们的土地上,就能乘坐他们的舟船。这就是利益,不可失去啊,君王一定要消灭越国。失去这个利益,即使后悔,一定会来不及的。”
【原文】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1),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2)。
【注释】
(1) 太宰嚭:伯氏,名嚭,本为楚人,楚平王时,费无极谗杀郤宛,伯氏因是郤宛同党而逃离楚国,伯嚭逃至吴,为吴王夫差之太宰。
(2) 与之成:与越讲和。
【译文】
越人妆扮好八名美女献给吴国太宰伯嚭,说:“您如果能赦免越国之罪,又有比她们更美的女子献给您。”太宰伯嚭进谏说:“我听说古代征伐敌国,只是使敌国臣服而已。越国现在已经臣服了,吴国还追求什么呢?”夫差与文种讲和而撤兵。
【原文】
句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雠(1),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2),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3)。”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4),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5),其身亲为夫差前马(6)。
【注释】
(1) 执雠:结仇。
(2) 中原:原野之中。
(3) 更:更改。
(4) 吊有忧:吊唁有丧事者。
(5) 宦士三百人于吴:派三百名士人到吴国做臣仆。
(6) 前马:马前卒,在马前护卫或引导。
【译文】
句践对国人说:“我不知道自己力量不足,与强大的吴国结仇,使百姓暴露骨骸于原野之中,这是我的罪过啊!我请求改正错误。”于是越王葬埋死者,慰问伤者,抚养生者,吊唁有丧事者,祝贺有喜事者,送别他国使者,迎接他国来者,除去人民所厌恶的弊政,弥补人民的不足。然后越王谦卑地事奉夫差,派三百名越士到吴国做臣仆,句践亲身做夫差的马前卒。
【原文】
句践之地,南至于句无(1),北至于御儿(2),东至于鄞(3),西至于姑蔑(4),广运百里(5)。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6)。”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7),公令医守之(8)。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9),公与之母(10);生二人,公与之饩(11)。当室者死(12),三年释其政(13);支子死(14),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15),纳宦其子(16)。其达士(17),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18)。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19)。句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20),国之孺子之游者(21),无不也(22),无不歠也(23),必问其名(24)。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注释】
(1) 句无:地名,在今浙江诸暨。
(2) 御儿:地名,在今浙江嘉兴。
(3) 鄞(yín):地名,在今浙江鄞州。
(4) 姑蔑:地名,在今浙江衢州龙游。
(5) 广运:东西为广,南北为运。
(6) 蕃:繁殖人口。
(7) 免:通“娩”。分娩。
(8) 公:官方。
(9) 生三人:指三胞胎。
(10) 公与之母:官方给予安排乳母。
(11) 饩(xì):食物。
(12) 当室者:嫡子。
(13) 释:免除。政:指徭役。
(14) 支子:庶出之子。
(15) 疹(chèn):同“疢”。疾病。
(16) 纳宦其子:将其子交官方抚养。
(17) 达士:国中显达之士。
(18) 摩厉:磨砺,切磋。义:事物道理。
(19) 庙礼:在庙堂上接待以示尊重。
(20) 脂:油。行:巡视。
(21) 孺子:年轻人。游:飘流。
(22) 之:给他食物吃。
(23) 歠(chuò)之:给他水喝。
(24) 必问其名:一定要问他们的名字,以便日后任用。
【译文】
句践的国土,南到句无,北到御儿,东到鄞县,西到姑蔑,方圆百里。句践将越人父母兄弟叫来,对他们发誓说:“我听说,古代的贤君,四方人民都归附他,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如今我不能做到这样,将率领国人夫妇繁殖人口。”命令壮年人不要娶老年妇女,老年人不要娶壮年妻子。女子年到十七岁不出嫁,其父母有罪;男子二十岁不娶妻,其父母有罪。即将分娩的女子上报官方,官方命医生守护。生下男婴,官方奖励两壶酒,一只狗;生下女婴,奖励两壶酒,一头猪。生下三胞胎,官方给予安排乳母;生下双胞胎,官方给予食物。家中嫡子去世,官方免除三年徭役;家中庶子去世,官方免除三个月徭役。对死者,官员一定要哭泣葬埋,如同自己亲子一样。命令孤儿、寡妇、疾病以及贫病的人,将其子交官方抚养。对国中显达之士,让他们居处清洁,衣服华美,吃饱喝足,与他们切磋事物道理。四方之士来到越国,一定要在庙堂上接待以示尊重。句践用船载着稻米与食油,遇到国中年轻人在外飘流的,就给他食物吃,给他水喝,一定要问他的名字。如果不是句践亲身种的粮食,他就不吃,不是夫人所织的布,他就不穿,十年不向国人征税,人民都储存有三年的食物。
【原文】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1),请报之。”句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2)?请姑无庸战(3)。”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雠,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句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4),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5)。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6)。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果行,国人皆劝(7),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8),而可无死乎(9)?”是故败吴于囿(10),又败之于没(11),又郊败之。
【注释】
(1) 节:有节度,步入正轨。
(2) 安与知耻:哪里配得上知道耻辱。
(3) 请姑无庸战:请大家姑且不用战斗。
(4) 衣:穿。水犀之甲:水犀皮制作的铠甲。亿:十万。
(5) 旅:俱。
(6) 常赏:常规赏赐。
(7) 劝:互相勉励。
(8) 孰是君也:谁有我们这样好的君主。
(9) 而可无死:怎能不为他战死。
(10) 囿:地名,在今浙江太湖一带。
(11) 没:地名。
【译文】
越国的父兄请命说:“以前夫差在诸侯之国面前羞辱我们君王,如今越国也步入正轨了,请求报复此仇。”句践推辞说:“以前的越吴之战,不是你们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像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称知道耻辱?请大家姑且不用战斗。”越国父兄又请命说:“越国四境之内,亲近君王,像亲近父母一样。子女欲报父母之仇,臣民思报君王之仇,岂有敢不尽力的人?请求再与吴国决战。”句践答应了越人父兄的请命,他召集民众发誓说:“我听说古代的贤君,不怕民众人数不足,而担心民众志向行为缺少羞耻。如今夫差手下穿水犀牛皮的甲士有十万三千人,他不担心士兵志行是否有羞耻感,而是担心人数不够多。如今我要帮助上天消灭吴国。我不希望你们只有匹夫之勇,我要求你们一齐进退。进攻时想到受赏,退逃时想到受刑,这样就会有常规的赏赐。进攻不听命令,退逃没有羞耻感,这样就会有常规的刑罚。”越兵果然按时出动,国人都互相勉励,父亲勉励儿子,兄长勉励弟弟,妻子勉励丈夫,说:“谁有我们这样好的君主,我们怎能不为他战死呢?”因此越人在囿地战败吴军,接着又在没地打败吴军,又在吴国京郊打败吴军。
【原文】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句践对曰:“昔天以越予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1),吾与君为二君乎(2)。”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3)。君若不忘周室(4),而为弊邑宸宇(5),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6),遂灭吴。
【注释】
(1) 达:遣送。王:指夫差。
(2) 二君:两位君主。
(3) 礼先壹饭:犹言“有一饭之礼在先”,指夫差曾在会稽允许句践求和。
(4) 不忘周室:吴国与周王室同姓,夫差此言要求句践看在周王室的份上。
(5) 为弊邑宸宇:吴国愿在越国屋檐下,受其庇护。弊邑,指吴国。宸宇,屋檐下。
(6) 越君其次:越君住进吴国。次,居住。
【译文】
夫差求和,说:“我的军队,不足以让越王屈尊讨伐了。请求以吴国的金玉、美女来补偿越王屈尊讨伐。”句践回答说:“从前上天将越国赐给吴国,吴国却不接受天命;如今上天以吴国赐给越国,越国能够不听上天命令、而听吴王的命令吗?我想把吴王遣送到甬句东,我与吴王像两个国君一样。”夫差回答说:“我在会稽已经有礼在先了。君王如果不忘记周王室,庇护吴国于屋檐之下,这也是我的愿望。君王如果说:‘我将摧毁吴国社稷,灭掉吴国宗庙。’那么我就请求一死,我还有什么脸面来看天下呢!”越王住进吴国,于是灭吴。
范蠡进谏句践持盈定倾节事
【原文】
越王句践即位三年而欲伐吴(1),范蠡进谏曰(2):“夫国家之事,有持盈(3),有定倾(4),有节事(5)。”王曰:“为三者,奈何?”对曰:“持盈者与天(6),定倾者与人(7),节事者与地(8)。王不问,蠡不敢言。天道盈而不溢(9),盛而不骄(10),劳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随时以行(11),是谓守时。天时不作(12),弗为人客(13);人事不起(14),弗为之始(15)。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和于人。王若行之,将妨于国家(16),靡王躬身(17)。”王弗听。
【注释】
(1) 越王句践即位三年:句践三年,公元前493年。
(2) 范蠡:字少伯,本为楚人,仕越为大夫。
(3) 持盈:保持盈满。
(4) 定倾:使倾覆的国家安定。
(5) 节事:合理节制国家政事。
(6) 与天:效法盈而不溢的天道。
(7) 与人:重视人和。
(8) 与地:注重地利。
(9) 盈而不溢:盈满而不溢出。
(10) 盛而不骄:盛大而不骄傲。
(11) 随时:随顺天时。
(12) 作:起。
(13) 为人客:攻打他国,被攻者为主,攻者为客。
(14) 人事:国家人事发生变化。
(15) 始:事端。
(16) 妨:害。
(17) 靡:不止是。躬身:自身。
【译文】
越王句践即位三年,打算讨伐吴国,范蠡进谏说:“国家大事,有的是保持国家强盛,有的是使倾覆的国家安定,有的是合理节制国家政事。”越王问:“这三种情形,各自是如何去做的?”范蠡回答说:“保持国家强盛的人效法天道,使倾覆国家安定的人重视人和,合理节制国家政事的人注重地利。君王如果不问,我不敢说。天道盈满而会不溢出,盛大而不骄傲,辛劳而不夸耀其功。圣人随顺天时而行动,这叫做遵守天时。如果天时未发生变化,就不要攻打吴国;如果吴国人事未发生变化,就不要挑起事端。如今君王尚未满盈就已经溢出,尚未强盛就已经骄傲,尚未付出辛劳就已经夸耀其功,天时尚未变化就要进攻吴国,吴国人事尚未发生变化就要挑起事端,这种做法上背于天下逆于人。君王如果真的要这样做,所妨害的不止是君王自身。”越王不听。
【原文】
范蠡进谏曰:“夫勇者,逆德也(1);兵者,凶器也;争者,事之末也(2)。阴谋逆德(3),好用凶器,始于人者,人之所卒也(4);淫佚之事(5),上帝之禁也,先行此者,不利。”王曰:“无是贰言也(6),吾已断之矣(7)!”果兴师而伐吴,战于五湖(8),不胜,栖于会稽。
【注释】
(1) 逆德:背逆的德行。
(2) 末:最后之选。
(3) 阴谋逆德:暗中谋划背德之事。
(4) 始于人者,人之所卒也:从伐人开始,以被人伐告终。卒,终。
(5) 淫佚:过分。
(6) 无是贰言也:俞樾将此句断为“无!是贰言也”,意为“不要说了!这是扰乱军心的话”。
(7) 断:下决断。
(8) 五湖: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
【译文】
范蠡进谏说:“勇敢,是一种背逆的德行;兵器,是一种凶器;战争,是最后的选择。暗中谋划背德的事,喜欢使用凶器,从讨伐他人开始,将以被他人讨伐告终;过分的事,是上帝所禁止的,先做过分的事,对自己不利。”越王说:“不要说了!这是扰乱军心的话。我已经下决断了!”越王果然起兵讨伐吴国,吴越在五湖交战,越王没有战胜,在会稽山上栖身。
【原文】
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不用子之言,以至于此,为之奈何?”范蠡对曰:“君王其忘之乎?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王曰:“与人奈何?”对曰:“卑辞尊礼(1),玩好女乐(2),尊之以名(3)。如此不已(4),又身与之市(5)。”王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曰:“请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随之以国家之重器(6)。”吴人不许。大夫种来而复往,曰:“请委管籥属国家(7),以身随之,君王制之(8)。”吴人许诺。王曰:“蠡为我守于国。”对曰:“四封之内(9),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10),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王曰:“诺。”令大夫种守于国,与范蠡入宦于吴(11)。
【注释】
(1) 卑辞尊礼:谦卑的言辞,尊崇的礼节。
(2) 玩好:古玩珍宝。女乐:能歌善舞的歌女。
(3) 尊之以名:以特别的名号尊称吴王,即下文的“天王”。
(4) 不已:不罢休。
(5) 又身与之市:又把自己卖给他。
(6) 国家之重器:指镇国宝鼎之类彝器。
(7) 委:交付。管籥:国库的钥匙。籥,通“钥”。属国家:交付整个国家。
(8) 制:控制。
(9) 四封:四境。
(10) 敌国之制:抵制敌国的办法。
(11) 入宦:入吴为其臣仆。
【译文】
越王召来范蠡询问,说:“我不听您的话,以致陷于目前这种状况,该怎么办?”范蠡说:“君王忘记了吗?保持国家强盛的人效法天道,使倾覆国家安定的人重视人和,合理节制国家政事的人注重地利。”越王问:“怎样重视人和呢?”范蠡回答说:“派使者以谦卑的言辞和尊崇的礼节去见吴王,献上古玩珍宝和能歌善舞的歌女,以特别的名号尊称吴王。如果这样做吴王仍不罢休,君王就把自己卖给他做臣仆。”越王说:“好。”于是越王命大夫文种到吴国求和,说:“越人请求将士的女儿送给吴国的士做婢妾,越国大夫的女儿送给吴国的大夫做婢妾,把越国镇国宝器也送给吴国。”吴人不允许求和。大夫文种又一次来到吴国,说:“越人请求将国库钥匙交给吴国,做吴国的附属国,越王以身随同吴王做臣仆,请吴王控制。”吴人答应了。越王说:“范蠡替我镇守国家。”范蠡说:“管理四境之内,百姓之事,范蠡不如文种。应对四境之外,如何抵制敌国,迅速做出决断,文种不如范蠡。”越王说:“好。”命令大夫文种守卫越国,越王自己与范蠡进入吴国做臣仆。
【原文】
三年(1),而吴人遣之(2)。归及至于国,王问于范蠡曰:“节事奈何?”对曰:“节事者与地。唯地能包万物以为一(3),其事不失(4)。生万物,容畜禽兽(5),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6)。美恶皆成(7),以养其生。时不至(8),不可强生(9);事不究(10),不可强成(11)。自若以处(12),以度天下(13),待其来者而正之(14),因时之所宜而定之(15)。同男女之功(16),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开辟,府仓实,民众殷(17)。无旷其众(18),以为乱梯(19)。时将有反(20),事将有间(21),必有以知天地之恒制(22),乃可以有天下之成利(23)。事无间,时无反,则抚民保教以须之(24)。”
【注释】
(1) 三年:句践入吴三年,公元前491年。
(2) 吴人遣之:吴王将句践遣回越国。
(3) 唯:只有。包:包容。以为一:使之成为一个整体。
(4) 失:遗漏。
(5) 畜(xù):畜养。
(6) 受其名:大地承担载物之名。兼其利:兼得万物之利。
(7) 美恶皆成:万物无论美恶,大地都使之成长。
(8) 时:时机。
(9) 强生:勉强生长。
(10) 究:穷,指事物发展的转折点。
(11) 强成:勉强促其成功。
(12) 自若:如常。
(13) 度:揣度。
(14) 待其来者:等到未来时机成熟的时候。正:改正,指变不利为有利。
(15) 因时之所宜:顺应适宜的时机。定:固定,巩固。
(16) 同男女之功:越王夫妇如民众一样男耕女织。
(17) 殷:殷实。
(18) 旷:白白浪费。
(19) 乱梯:导致民众动乱的阶梯。
(20) 反:反转。
(21) 间:间隙。
(22) 恒制:常度。
(23) 成利:有利的成果。
(24) 抚民:抚恤人民。保教:保护教育。须:等待。
【译文】
三年之后,吴王将句践遣回越国。回到越国后,越王问范蠡说:“怎样合理地节制国家政事呢?”范蠡回答说:“合理节制国家政事的人注重地利。只有大地能够包容万物,使之成为一个整体,没有遗漏一物。地上生长万物,容纳畜养各种禽兽,然后承担载物之名而兼得万物之利。物无论美恶,大地都使之成长,人类赖以养生。时机未到,不可让万物勉强生长;事物不到转折点,不可勉强促其成功。君王以如常态度处于当世,来揣度天下事物,等到未来时机成熟的时候,变不利为有利,顺应适宜的时机而巩固有利条件。君王夫妇应该如民众一样男耕女织,为民除去祸害,来逃避上天的祸殃。将荒芜的田野开辟出来,让府库仓廪充实起来,让民众殷实起来。不要白白浪费民众的时间,以免成为导致民众动乱的阶梯。天时将会有反转的时刻,人事会有间隙可乘的时候,一定要知道天地的常道,才会获得天下有利的成果。如果人事暂时没有间隙可乘,天时尚无转机,那么就抚恤、保护、教育人民而耐心等待。”
【原文】
王曰:“不穀之国家,蠡之国家也,蠡其图之!”对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时节三乐(1),不乱民功(2),不逆天时,五谷睦熟(3),民乃蕃滋(4),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因阴阳之恒(5),顺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强而不刚,德虐之行(6),因以为常(7);死生因天地之刑(8),天因人(9),圣人因天;人自生之(10),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是故战胜而不报(11),取地而不反(12),兵胜于外,福生于内,用力甚少而名声章明(13),种亦不如蠡也。”王曰:“诺。”令大夫种为之。
【注释】
(1) 时节三乐:春、夏、秋三季,使民众乐于农功。
(2) 民功:人民农功。
(3) 睦:和。熟:成熟。
(4) 蕃滋:繁殖增多。
(5) 因阴阳之恒:顺应阴阳的常理。
(6) 德:施德。虐:虐杀。
(7) 常:常道。
(8) 死生:执行生杀大权。因:顺应。刑:通“形”,征兆。
(9) 天因人:即民为神主。
(10) 人自生之:人类的吉凶是自然发生的。
(11) 不报:无法报复。
(12) 不反:无法收复。
(13) 章明:彰显。
【译文】
越王说:“我的国家,也就是您范蠡的国家,您为国家谋划吧!”范蠡回答说:“四境之内,百姓之事,春夏秋三季使民乐于农功,不扰乱人民农功,不违背天时,五谷得天地之和而成熟,民众人口繁殖增多,君臣上下各得其志,在这些方面范蠡不如文种。四境之外,制定应对敌国的策略,遇事当机立断,顺应阴阳的常理,随顺天地的常道,柔而不至于受屈,强而不至于太刚,无论是施德还是虐杀,都顺应天地的常道;顺应天地的征兆来决定人之生死,上天顺应民众的意志,圣人顺应上天的意志;人类的吉凶是自然发生的,其征兆由天地自然现象体现出来,圣人顺应天地规律而获得成功。因此战胜敌人而使之无法报复,夺取敌国土地而使之无法收回,军队在国外打胜仗,福泽产生于国内,用力很少而名声显扬,在这些方面文种不如范蠡。”越王说:“好。”于是命大夫文种处理国内事务。
范蠡劝句践无蚤图吴
【原文】
四年(1),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先人就世(2),不穀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恒常(3),出则禽荒(4),入则酒荒(5)。吾百姓之不图(6),唯舟与车。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7)。吴人之那不穀(8),亦又甚焉(9)。吾欲与子谋之,其可乎?”对曰:“未可也。蠡闻之,上帝不考(10),时反是守(11),强索者不祥(12)。得时不成(13),反受其殃。失德灭名(14),流走死亡(15)。有夺(16),有予(17),有不予(18),王无蚤图(19)。夫吴,君王之吴也,王若蚤图之,其事又将未可知也。”王曰:“诺。”
【注释】
(1) 四年:越王句践归国四年,公元前490年。
(2) 先人:指句践之父允常。就世:去世。
(3) 未有恒常:没有恒常之心。
(4) 禽荒:沉溺于田猎。
(5) 酒荒:沉湎于宴饮。
(6) 图:考虑。
(7) 委制:归顺并接受约束。
(8) 之那:之于。
(9) 亦又甚焉:也太过分了。
(10) 考:成,扶助。
(11) 时反:时机反转。守:等待。
(12) 强索者:不顾时机而强求。
(13) 得时:得到天时。不成:不能成事。
(14) 失德:失去德行。灭名:毁灭名声。
(15) 流走:流亡奔逃。
(16) 有夺:有国家被人夺取。
(17) 有予:有国家被上天赐予好运。
(18) 有不予:有国家被上天所抛弃。
(19) 蚤:通“早”。
【译文】
句践归国四年,越王召来范蠡询问,说:“先王去世,我继承王位。我年纪轻,没有恒常之心,出宫便沉溺于田猎,入宫便沉湎于宴饮。我没有为老百姓考虑,只想乘舟车游玩。上天给越国降下大祸,让越国受制于吴国。吴人对我,做得太过分了。我想与您谋划伐吴,可以吗?”范蠡回答说:“不可以。我听说,上帝不扶助,只有等待时机的反转。不顾时机而强求,结果不会吉祥。得到天时而不能成事,反而会遭到祸殃。失去德行,毁灭名声,流亡奔逃,乃至死亡。有国家被人夺取的情形,有国家被上天赐予好运的情形,有国家被上天抛弃的情形,君王不要过早地图谋伐吴。吴国,迟早是君王的吴国,君王如果过早地图谋伐吴,那么情况又会是不可预料的。”越王说:“好。”
范蠡谓人事至而天应未至
【原文】
又一年(1),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吴王淫于乐而忘其百姓,乱民功,逆天时;信谗喜优(2),憎辅远弼(3),圣人不出(4),忠臣解骨(5);皆曲相御(6),莫适相非(7),上下相偷(8)。其可乎?”对曰:“人事至矣,天应未也(9),王姑待之。”王曰:“诺。”
【注释】
(1) 又一年:承上文,此年为公元前489年。
(2) 优:俳优,即供君主取乐的歌女及侏儒。
(3) 憎:憎恶。远:疏远。辅、弼:指朝廷辅佐大臣。
(4) 圣人:通才达智之人。
(5) 解骨:解体,指失去生命。
(6) 曲:曲意。御:迓,迎,指迎合君主。
(7) 莫适相非:吴国群臣无人敢非议国王。适,坚持己见。
(8) 偷:苟且。
(9) 天应:上天的感应。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范蠡问道:“我和您谋划伐吴,您说‘不可以’,现在吴王沉溺于歌舞声色,而忘记百姓,兴徭役扰乱民事,违背天时;听信谗言,喜欢俳优,憎恨辅臣,远离良弼,吴国的通才圣人都隐藏山林,忠臣失去生命,朝臣们都曲意迎合君主,无人敢非议吴王,上下苟且。现在大概可以讨伐了吧?”范蠡回答说:“人事上是可以了,上天的感应还没有到呢。君王姑且等待吧。”越王说:“好。”
范蠡谓先为之征其事不成
【原文】
又一年(1),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申胥骤谏其王(2),王怒而杀之,其可乎?”对曰:“逆节萌生(3)。天地未形(4),而先为之征,其事是以不成,杂受其刑(5)。王姑待之。”王曰:“诺。”
【注释】
(1) 又一年:承上文,此年为公元前488年。
(2) 申胥:伍子胥。骤谏:屡次劝谏。
(3) 逆节萌生:反常情形开始萌生。
(4) 天地未形:天地尚未出现吴亡的征兆。
(5) 杂:通“匝”,反而。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来范蠡询问,说:“我与您谋划伐吴,您说‘不可以’,如今伍子胥屡次劝谏吴王,吴王愤怒,杀死了伍子胥,现在该可以讨伐了吧?”范蠡回答说:“吴国反常的情形开始萌生。不过天地尚未出现吴国灭亡的征兆,如果先行征讨,其事可能会因此不成功,反过来还会受其害。君王姑且等待吧。”越王说:“好。”
范蠡谓人事与天地相参乃可以成功
【原文】
又一年(1),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遗种(2),其可乎?”对曰:“天应至矣,人事未尽也,王姑待之。”王怒曰:“道固然乎(3),妄其欺不穀邪(4)?吾与子言人事,子应我以天时;今天应至矣,子应我以人事。何也?”范蠡对曰:“王姑勿怪。夫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今其祸新民恐(5),其君臣上下,皆知其资财之不足以支长久也,彼将同其力,致其死,犹尚殆(6)。王其且驰骋弋猎(7),无至禽荒;宫中之乐,无至酒荒;肆与大夫觞饮(8),无忘国常(9)。彼其上将薄其德(10),民将尽其力(11),又使之望而不得食(12),乃可以致天地之殛(13)。王姑待之。”
【注释】
(1) 又一年:承上文,此年为公元前487年。
(2) 稻蟹不遗种;稻谷与螃蟹都死光了。
(3) 道固然乎:道理本来是这样的吗?
(4) 妄:通“亡”,读为“无”。
(5) 祸新民恐:新遇饥荒之祸,民心惊恐。
(6) 犹尚殆:目前伐吴仍有危险。
(7) 弋猎:田猎。
(8) 肆:放肆地。觞饮:举杯饮酒。
(9) 国常:国家正常政事。
(10) 彼:指吴国。上将薄其德:在上位者更加不修德行。
(11) 民将尽其力:民力将被盘剥殆尽。
(12) 望而不得食:怨望其君而又没有粮食吃。望,怨望。
(13) 殛:诛。
【译文】
又过了一年,越王召来范蠡询问,说:“我与您谋伐吴国,您说‘不可以’。如今吴国稻谷螃蟹都死光了,该可以讨伐了吧?”范蠡回答说:“上天的感应已经出现了,可是人事尚未成熟,君王姑且等待吧!”越王生气地说:“道理本来就这样的吗?该不是您在欺骗我吧?我与您谈人事,您以天时来回应我;如今上天感应出现了,您又以人事回应我。这是为什么?”范蠡回答说:“君王姑且不要怪罪。人事一定要与天地互相参照,然后才可以成功。如今吴国新遇饥荒之祸,民心惊恐,君臣上下都知道资财不能长久支持,他们将会同心协力,舍生忘死,所以目前伐吴仍有危险。君王还是去驰骋打猎,只是不要沉迷猎禽之中;享受宫中之乐,只是不要沉湎于酒;可以放肆地与大夫畅饮,只是不要忘记国家正常政事。吴国君臣将会更加不修德行,民力将被盘剥殆尽,民众怨望其君而又没有粮食吃,届时才可以行使天地的诛罚。君王姑且等待吧!”
越兴师伐吴而弗与战
【原文】
至于玄月(1),王召范蠡而问焉,曰:“谚有之曰:‘觥饭不及壶飱(2)。’今岁晚矣,子将奈何?”对曰:“微君王之言(3),臣故将谒之(4)。臣闻从时者(5),犹救火、追亡人也(6),蹶而趋之(7),惟恐弗及。”王曰:“诺。”遂兴师伐吴,至于五湖。
【注释】
(1) 玄月:九月。
(2) 觥(ɡōnɡ)饭:大餐。觥,大。壶飱(sūn):壶装的水泡饭。飱,水泡饭。
(3) 微:无。
(4) 谒:请求。
(5) 从时者:善于抓时机的人。
(6) 追亡人:追赶逃亡的人。
(7) 蹶:跌跌撞撞。趋:快跑。
【译文】
到了九月,越王召来范蠡询问,说:“有谚语说:‘吃大餐固然好,但比不上水泡饭救急充饥。’如今岁月已经晚了,您打算怎么办?”范蠡回答说:“如果没有君王的催促,我本来也会求见君王了。我听说,善于抓时机的人,像救火、追逃犯一样,跌跌撞撞地快跑,唯恐赶不上。”越王说:“好。”于是起兵伐吴,到达五湖。
【原文】
吴人闻之,出而挑战,一日五反(1)。王弗忍,欲许之(2)。范蠡进谏曰:“夫谋之廊庙(3),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许也。臣闻之,得时无怠(4),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5),后将悔之。天节固然(6),唯谋不迁(7)。”王曰:“诺。”弗许。
【注释】
(1) 一日五反:挑战者一天往返五次。
(2) 欲许之:想允许吴人,与之决战。
(3) 廊庙:朝廷。
(4) 得时无怠:得到时机,千万不可懈怠。
(5) 赢缩转化:进退变化。
(6) 天节固然:天道本来如此。
(7) 唯谋不迁:只要谋定就不变动。
【译文】
吴人听说越人来伐,出兵挑战,一天五次往返。越王忍不住,想应战。范蠡进谏说:“在朝廷中谋划好,却又失之于原野,这样做可以吗?君王姑且不要应战。我听说,得到时机,千万不可懈怠,时机不会再来,上天赐予却不取,反而成为祸灾。进退变化,日后将会后悔。天道本来如此,只要计谋已定就不变动。”越王说:“好。”于是不去应战。
【原文】
范蠡曰:“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赢缩以为常(1),四时以为纪(2),无过天极(3),究数而止(4)。天道皇皇(5),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6),微者则是行(7)。阳至而阴(8),阴至而阳;日困而还(9),月盈而匡(10)。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后则用阴(11),先则用阳(12);近则用柔(13),远则用刚(14)。后无阴蔽(15),先无阳察(16),用人无艺(17)。往从其所(18),刚强以御(19),阳节不尽(20),不死其野(21)。彼来从我(22),固守勿与(23)。若将与之(24),必因天地之灾(25),又观其民之饥饱劳逸以参之(26)。尽其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27)。宜为人客(28),刚强而力疾;阳节不尽(29),轻而不可取(30)。宜为人主(31),安徐而重固(32);阴节不尽(33),柔而不可迫(34)。凡陈之道(35),设右以为牝(36),益左以为牡(37),蚤晏无失(38),必顺天道,周旋无究(39)。今其来也,刚强而力疾,王姑待之。”王曰:“诺。”弗与战。
【注释】
(1) 赢缩以为常:根据金星方位决定军队进退,以此为用兵常法。
(2) 四时以为纪:以四季运行作为用兵的规律。
(3) 无过天极:不要超过天的准则。
(4) 究数而止:尽天数而止。
(5) 皇皇:明显。
(6) 明:指日月之明。法:法则。
(7) 微:指日月昏暗。是行:行事。
(8) 至:极。
(9) 困:日落。还:东升。
(10) 匡:亏缺。
(11) 后:指后发制人。用阴:运用阴柔方法。
(12) 先:指先发制人。用阳:运用阳刚方法。
(13) 柔:阴柔。
(14) 刚:阳刚。
(15) 后:后发制人者。阴蔽:退缩。
(16) 先:先发制人者。察:显露。
(17) 用人:用兵。艺:常道。
(18) 往从其所:进攻敌人住所。
(19) 刚强以御:遭到敌人顽强的抵抗。
(20) 阳节不尽:敌人强大力量尚未用尽。
(21) 不死其野:不要死于原野。
(22) 彼:敌方。从我:攻打我方。
(23) 勿与:不与它交战。
(24) 与之:与敌交战。
(25) 因天地之灾:顺应敌国的天地自然灾害。
(26) 参:参考。
(27) 尽:消耗殆尽。阳节:敌人强大力量。盈吾阴节:让我方阴柔力量盈满。夺之:夺取胜利。
(28) 人客:进攻一方。
(29) 阳节不尽:敌方强大兵力尚未用尽。
(30) 轻而不可取:似可轻易取胜,实则不易攻取。
(31) 人主:守势一方。
(32) 安徐:从容。重固:持重稳固。
(33) 阴节不尽:取守势一方阴柔力量尚未耗尽。
(34) 柔而不可迫:看似柔弱,实则不可进逼。
(35) 陈:兵阵。
(36) 牝:虚。
(37) 牡:实。
(38) 蚤晏:早晚。
(39) 周旋无究:循环无穷。
【译文】
范蠡说:“我听说古代善于用兵的人,根据金星方位决定进退,以此为常法,以四季运行作为用兵的规律,不要超过上天的准则,直到尽其天数为止。天道是很明显的,日月运行有其常道,日月明亮的时候作为法则,日月昏暗的时候行事。阳极则变阴,阴极则变阳;日头西落又东升,月满之后又亏缺。古代善于用兵的人,顺应天地的常道,与天地四时一起行动。后发制人者用阴柔方法,先发制人者用阳刚方法;对付近敌运用阴柔方法,对付远敌运用阳刚方法。后发制人者不要过于退缩,先发制人者不要过于显露,用兵本来就没有不变的常道。前往进攻敌人住所,会遭到敌人顽强的抵御,在敌人强大力量尚未用尽之际,进攻一方要保存自己力量,不要死于原野。如果敌人来攻打我方,则要固守阵地,不与它交战。如果将要与敌交战,必须顺应敌国的天地灾害,再观察敌国民众饥饱、劳逸情况进行参考。待到敌人强大力量消耗殆尽,我方阴柔力量盈满,然后夺取胜利。作为进攻一方,应该是刚强有力迅疾者,敌方强大兵力尚未用尽,看似可以轻易取胜,实则不易攻取。作为守势一方,应该从容沉稳,阴柔力量尚未耗尽,看似柔弱,实则不可进逼。凡是布兵用阵之道,设右翼以为虚,壮大左翼以为实,早晚都不要有疏失,一定要顺应上天之道,如此循环往复以致无穷。吴军现在刚刚出兵,正处在刚强有力迅疾的时候,君王姑且等待吧!”越王说:“好。”不与吴人交战。
范蠡谏句践勿许吴成卒灭吴
【原文】
居军三年,吴师自溃。吴王帅其贤良,与其重禄(1),以上姑苏(2)。使王孙雒行成于越(3),曰:“昔者上天降祸于吴,得罪于会稽。今君王其图不穀,不穀请复会稽之和(4)。”王弗忍,欲许之。范蠡进谏曰:“臣闻之,圣人之功,时为之庸(5)。得时不成,天有还形(6)。天节不远(7),五年复反(8),小凶则近(9),大凶则远。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则不远(10)。’今君王不断(11),其忘会稽之事乎?”王曰:“诺。”不许。
【注释】
(1) 重禄:宝璧。
(2) 姑苏:台名,为夫差所筑,在今苏州西南。
(3) 王孙雒:吴国大夫。
(4) 请复会稽之和:请求按照会稽和约模式讲和。
(5) 庸:用。
(6) 还:反。形:通“刑”,惩罚。
(7) 天节:上天节期。
(8) 五年复反:五年再闰,喻五年后吴越形势会发生逆转。
(9) 凶:祸。
(10) 伐柯:伐木作为斧柄。则:取法准则。
(11) 断:决断。
【译文】
越军围吴三年,吴军自己崩溃。吴王率领贤良大夫,带上宝璧,逃上姑苏台。派王孙雒向越国求和,说:“以前上天降大祸给吴国,在会稽得罪了越王。如今越王图谋报复我,我请求按照会稽方式讲和。”越王心存不忍,想答应吴人。范蠡进谏说:“我听说,圣人立功,注重天时的运用。得到天时而不能成功,上天反过来会有惩罚。上天节期不会遥远,五年就会有一个反复,小祸近在眼前,大祸远在后面。古人有话说:‘伐斧柄者,斧柄样子就在自己手里。’现在君王不决断,您难道忘记了会稽的事吗?”越王说:“好。”不应许吴人求和。
【原文】
使者往而复来,辞愈卑,礼愈尊,王又欲许之。范蠡谏曰:“孰使我蚤朝而晏罢者(1),非吴乎?与我争三江、五湖之利者,非吴耶?夫十年谋之(2),一朝而弃之,其可乎?王姑勿许,其事将易冀已(3)。”王曰:“吾欲勿许,而难对其使者,子其对之。”范蠡乃左提鼓,右援枹(4),以应使者曰:“昔者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而吴不受。今将反此义以报此祸(5),吾王敢无听天之命,而听君王之命乎?”王孙雒曰:“子范子,先人有言曰:‘无助天为虐,助天为虐者不祥。’今吴稻蟹不遗种,子将助天为虐,不忌其不祥乎(6)?”范蠡曰:“王孙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7),故滨于东海之陂(8),鼋鼍鱼鳖之与处(9),而蛙黾之与同渚(10)。余虽然而人面哉(11),吾犹禽兽也,又安知是者乎(12)?”王孙雒曰:“子范子将助天为虐,助天为虐不祥。雒请反辞于王(13)。”范蠡曰:“君王已委制于执事之人矣(14)。子往矣,无使执事之人得罪于子。”使者辞反(15)。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
【注释】
(1) 蚤朝而晏罢:早听朝,晚罢朝。
(2) 十年谋之:句践宦吴三年,返国四年,居军三年,共十年。
(3) 易冀已:容易有希望了。
(4) 援枹:拿鼓槌。
(5) 反此义:一反此道。
(6) 不忌:不忌讳。
(7) 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不成子,不成国的子爵。按,《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与《吴越春秋》都说越王句践是禹的后代,在夏朝已分封立国;而《韩诗外传》则曰“越亦周室之列封也”,与《国语》都说是周时的封国。
(8) 故:从前。滨:邻近。陂:岸。
(9) 鼋(yuán):大鳖。鼍(tuó):扬子鳄。
(10) 黾(měnɡ):蛙的一种,或曰即金钱蛙。渚:水中小洲。
(11) (tiǎn)然:面目具备的样子。
(12) (jiàn):巧辩之言。
(13) 反辞于王:回禀越王。
(14) 委制于执事之人:授权于办事人员。
(15) 反:同“返”。
【译文】
吴国使者去而又来,言辞越来越谦卑,礼节越来越尊重,越王又想答应吴人求和。范蠡劝谏说:“谁迫使我们早上朝晚罢朝,不就是吴国吗?与我们争夺三江、五湖利益的,不就是吴国吗?我们用了十年时间谋划伐吴,现在一个早上就抛弃了,这样做可以吗?君王姑且不要答应他们,这样事情就容易有希望了。”越王说:“我是想不答应,但是我难以面对吴国使者,您去应对他吧。”范蠡于是左手提战鼓,右手拿鼓槌,去应对吴国使者说:“从前上天降给越国灾祸,使越国听命吴国宰割,但吴国却不接受上天的礼物。如今越国将要一反吴国姑息之道来处理吴人灭国之祸,我们越王怎么敢不听上天的命令,而听吴王的命令呢?”王孙雒说:“范先生,古人有话说:‘不要助天为虐,助天为虐的人不吉祥。’现在吴国稻谷和螃蟹都死光了,您还要助天为虐,不怕不吉祥吗?”范蠡说:“王孙先生,从前我们越人先王本来就是周王室不成国的子爵,住在东海岸边,与鼋鼍鱼鳖相处,和青蛙、金钱蛙同居一个小洲,我们虽然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实际上如同禽兽一般,哪里知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呢?”王孙雒说:“范先生将要助天为虐,助天为虐不吉祥。我请求回禀越王。”范蠡说:“君王已经授权给我了。你走吧!不要让我得罪你。”吴国使者告辞返回。范蠡不禀报越王,击鼓起兵跟随在使者之后,一直追到姑苏台,越人没有伤亡,于是灭亡吴国。
范蠡乘轻舟以浮于五湖
【原文】
反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越国矣。”王曰:“不穀疑子之所谓者何也(1)?”对曰:“臣闻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为此事也(2)。今事已济矣(3),蠡请从会稽之罚(4)。”王曰:“所不掩子之恶,扬子之美者(5),使其身无终没于越国(6)。子听吾言,与子分国。不听吾言,身死,妻子为戮。”范蠡对曰:“臣闻命矣。君行制(7),臣行意(8)。”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注释】
(1) 不穀疑子之所谓者何也: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2) 此事:指句践复仇之事。
(3) 济:成功。
(4) 从:接受。
(5) 所不掩子之恶,扬子之美者:所不……者,这是古代发誓的一种句式。所,若。
(6) 使其身无终没于越国:让他不要死在越国而客死他乡。
(7) 制:法令。
(8) 意:意愿。
【译文】
返回到五湖,范蠡向越王告辞说:“君王好自为之,臣不再进入越国了。”越王说:“我不明白您所说的是什么意思?”范蠡回答说:“臣听说过,身为人臣,如果君主忧患,人臣就要为之操劳;如果君主受辱,人臣就要为之死节。以前君王在会稽受辱,那时臣之所以没有死,就是为了复仇大事啊。今天复仇大事已经成功,范蠡请求接受会稽之处罚。”越王说:“今后我如果不掩藏您的恶行,不宣传您的美德,让我客死在越国之外。您听从我的话,我与您分享越国。如果不听我的话,您会被杀死,妻子也要处死。”范蠡回答说:“臣已经听到了君王的命令。君王可以制定法令,人臣也可以按自己意愿行事。”于是范蠡乘一叶扁舟泛于五湖,没有人知道他的结局。
【原文】
王命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1),浃日而令大夫朝之(2),环会稽三百里者以为范蠡地(3),曰:“后世子孙,有敢侵蠡之地者,使无终没于越国,皇天后土、四乡地主正之(4)。”
【注释】
(1) 工:指铸造工匠。良金:上等黄金。写范蠡之状:铸造范蠡形状。朝礼:指越王亲自朝拜施礼。
(2) 浃(jiā)日:每隔十天。
(3) 环:周围,环绕。
(4) 四乡:四方。地主:地祇。正:通“证”。
【译文】
越王命令工匠用上等黄金铸造范蠡像而亲自朝拜,又命令越国大夫每隔十日朝拜范蠡像,以会稽周围三百里作为范蠡封地,说:“后世子孙,如果敢有侵犯范蠡之地者,要让他在越国不得善终,皇天后土、四方地祇可以为证。”
范蠡谏句践勿许吴成卒灭吴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