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冠卿
【作者小传】
(1138—? ) 字梦锡,江陵(今属湖北)人。曾举进士。知广州。有《客亭类稿》,内附词三十六首。
卜 算 子
杨冠卿
秋晚集杜句吊贾傅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①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
凄恻近长沙,地僻秋将尽。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
〔注 〕 ① 孤愤:因耿直孤行、不容于世而愤懑。战国时韩非子曾撰《孤愤》篇。
集句,是古诗词中的一个特殊品种,其作法为截取前人诗文单句,拼集成篇。若按取资范围的大小来分析,或杂糅经、史、子、集,或单用其中一部;或广收上下古今,或只取某一断代;或兼蓄百家群籍,或专采一人一书,——并无固定不变的章程,作者可以各取所需。总的要求只有一条:须使文意联属,如自己出。
倘把作诗填词比作盖房子,一字一字地写就好像是一砖一瓦地砌,而成句成句地搬用,则俨然是现代化建筑施工,成套单元,整块吊装。如此说来,竟是“自撰”难而“集句”易了?其实正相反。因为现代化建筑中的成套单元,乃是按设计要求定做的,尺寸丝毫不差,而“集句”不啻是从各种规格的一幢幢楼房里去拆“单元”,当然费事得多。勉强拼装成形,已属不易,更求其浑然一体,如之何不戛戛乎其难哉!因此,清代贺裳曾说过这样的话:集句,佳则仅一斑烂衣,不佳且百补破衲也(见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但是,气盛才高,笔饱学富,从而以写集句诗词擅名的作家,历代仍不乏其人。南宋的杨冠卿就是一个。他这首《卜算子》大气包举,天衣无缝,不愧为集句词中的上乘之作。
杜甫诗博大精深,千汇万状,向为集句者所乐于取资。本篇即全用杜诗。按顺序说,八句分别撷取于《行次昭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敬赠郑谏议十韵》《入乔口》《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八、《蜀相》《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等八篇,八音和谐,一气呵成。
题曰“秋晚……吊贾傅”。贾傅,即西汉负一代盛名之政论家、文学家贾谊,洛阳人。他年少时便精通诸子百家之书,为汉文帝所赏识,二十余岁就被召为博士,一年中越级升迁,官至太中大夫。文帝一度曾有意任用他为公卿,但由于周勃、灌婴等元老大臣进谗排斥,文帝和他的关系渐次疏远,终于将他遣往远离政治中心的洞庭湖南,任长沙王太傅。后改任梁怀王太傅。怀王骑马摔死,他自伤失职,哭泣岁余,也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三岁。事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汉书》本传。因其两次担任诸王的太傅,故后人尊称“贾傅”。贾谊在赴任长沙途经湘水时,曾作赋吊屈原,并自抒政治失意之感,辞情凄怨,很能引起后世一切有着类似遭际的文士们的共鸣。杨冠卿本人也一生坎坷,怀才不遇,始则沉沦下僚,为九江(今安徽寿县一带)都统制司掾官,后来知广州,又因事被罢免,侨寓临安。因此,他之所以“吊贾傅”,自有个人对于南宋朝政的一肚皮不满者在,是属借题发挥,不可以闲笔目之。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发端即见出词人的鲜明的政治倾向。按《汉书》本传载贾谊屡上疏陈政事,曰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且尖锐地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当天下百姓在沉重的剥削和压迫下喘息而未能复苏之际,贾谊能够不为阿谀逢迎之辞以粉饰太平,而奋笔直陈民生疾苦,这种敢于正视社会现实的勇气和精神是很可贵的。词人能够把贾谊的这种勇气和精神放在第一位来加以推崇,其态度也是值得称许的。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贾谊的言论、文章之所以能够留传千古,除了精警的政治见识和充沛的思想激情,还得力于辞采的美赡与风韵的高卓。故三、四两句,词人即转而盛赞其作品的艺术成就。按贾谊的名作有《吊屈原赋》《鵩鸟赋》(以上见《史记·屈贾列传》)、《过秦论》(见《史记·秦始皇本纪》)、《陈政事疏》(又名《治安策》,见《汉书》本传)。“今尚存”云云谓此。连司马迁、班固这样的文豪对贾谊都十分崇拜,不惜以大量篇幅将他的作品全文移录入史传,无怪词人要叹为观止,称贾文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了。
上阕四句二层,分从道德、文章两方面将“贾傅”写足,无限仰慕,已溢于言表;下阕乃腾出笔来,围绕“吊”字组织辞句,进而申述悼念斯人时不能自已的满腔悲愤之情。
“凄恻近长沙,地僻秋将尽。”“秋将尽”云云,缴出题面“秋晚”二字。这是作词时的真实节令。当此萧瑟凄凉的暮秋之时,又步步挨近长沙——贾谊当年贬谪所去的僻远之地,怎不使人悲从中来?——因是集句,我们无法坐实词人作此词时正在湖南道上(虽然,如果竟连这一点也丝丝入扣的话,那本篇亦堪称“毫发无遗恨”了),但借助于“想象”这一副诗的翅膀,人们原不妨进入角色,神骛八极。
“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上文已点出“凄恻”矣,此处复以“泪满襟”三字为之作具体的渲染;且藉“英雄”二字,明示“凄恻”之人亦即自己为何身份,见出惺惺惜惺惺,非失路之英雄不能如此伤悼英雄之失路。又藉“长使”二字,更言为贾傅一洒同情之热泪者不独我也,历代豪杰无不潸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则不仅弹矣,甚至挥泪如雨,啼襟袖之浪浪,其“伤心处”果何在?这就逼出了愤懑苍凉的最后一句。“天”高,故“意”难问。辞是怨天,意实尤人。盖“天”亦可用作人间帝王的代名词,如帝王之容颜称“天容”、“天颜”;帝王之仪表称“天仪”、“天表”;帝王之视听称“天视”、“天听”;帝王之口谕称“天语”、“天宪”。当然,帝王之心思也就是“天意”了。贾谊的悲剧,乃至包括词人自己在内的一切同类型的政治失意者的悲剧,悲就悲在最高统治者们好恶无常,不能真正信用忧国忧民、多才多艺的仁人志士呵!全篇得此句作结,可谓“图穷而匕首见”了。在“天王圣明兮臣罪当诛”之声不绝于耳的封建时代,词人能够将怨怼的匕首掷向“天意”,算得上“鹤立鸡群”了吧?
老杜之诗,达到了“沉郁顿挫”的极致。本篇集杜,虽章法平直,不足以当“顿挫”,但“沉郁”二字还是做到了的。
全词八句中,仅“凄恻近长沙”一句原作即与吊贾谊事有关,其上句为“贾生骨已朽”。集句吊古,文中须见古人姓字,方为落实,但这等成句最难寻觅。一般作手,得此明标“贾生”字样之句,当如获至宝,决无轻易放过的道理。然而词人创作态度极其严格,他不屑于捡这个“便宜”,舍之弗取,却另从老杜寄赠友人岳州司马贾某的诗中拈出“贾笔论孤愤”句,居然“楚人之弓楚人得之”,妙合无垠,套用一句大俗话来赞扬它,这可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
总之,这首集句词辞情俱佳,笔意两至。在戴着镣铐打拳,抬腿举足,动辄受掣的情况下,竟如此招招中式,若非词人胸有一股浩气,腹有万卷诗书,手有千钧笔力,是断断办不到的。
(钟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