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罗 国
［唐］段成式
新罗国
[1] 有第一贵族金哥，其远祖名旁㐌 [2] ，有弟一人，甚有家财。其兄旁㐌因分居，乞衣食。国人有与其隙地一亩，乃求蚕谷种于弟，弟蒸而与之，㐌不知也。至蚕时 [3] ，有一蚕生焉，日长寸余，居旬大如牛，食数树叶不足。其弟知之，伺间杀其蚕。经日，四方百里内蚕，飞集其家，国人谓之巨蚕，意其蚕之王也。四邻共缲 [4] 之，不供，谷唯一茎植焉，其穗长尺余，旁㐌常守之，忽为鸟所折，衔去，旁㐌逐之。上山五六里，鸟入一石罅 [5] ，日没径黑，旁㐌因止石侧。至夜半月明，见群小儿赤衣共戏。一小儿云：“尔要何物？”一曰：“要酒。”小儿露一金锥子击石，酒及樽悉具。一曰：“要食。”又击之，饼、饵、羹、炙 [6] 罗于石上。良久，饮食而散，以金锥插于石罅。旁㐌大喜，取其锥而还，所欲随击而办，因是富侔 [7] 国力。常以珠玑 [8] 赡其弟，弟方始悔其所欺蚕谷事，仍谓旁㐌试以蚕谷欺我，我或如见得金锥也。旁㐌知其愚，谕之不及，乃如其言。弟蚕之，止得一蚕如常蚕；谷种之，复一茎植焉。将熟，亦为鸟所衔，其弟大悦，随之入山，至鸟入处，遇群鬼，怒曰：“是窃予金锥者。”乃执之，谓曰：“尔欲为我筑糠三版 [9] 乎？欲尔长鼻一丈乎？”其弟请筑糠三版。三日饥困，不成，求哀于鬼，乃拔其鼻，鼻如象而归，国人怪而聚观之，渐恚 [10] 而卒。其后子孙戏击锥求狼粪，因雷震，锥失所在。
——《酉阳杂俎》
【赏析】
本篇写新罗国第一贵族金哥祖上的传说。金哥远祖旁㐌兄弟分居，兄旁㐌贫穷，又受弟欺，后竟因贫致富；其弟却因贪心受罚，惭恚而死。旁㐌兄弟的不同结局，其中自有鬼神差使，这就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人间善恶，鬼神可鉴。这个故事虽在新罗国流传，并带有强烈的东方色彩，但故事的“母题”（即善人因贫苦得神助，偶获一宝物，所欲辄有；贪心人亦欲获其宝，却受祸累），无论东西方都有永恒的传说。故事中的“金锥子”，也可以是宝葫芦、神灯、魔盒之类的宝物，旁㐌也可以是贫童、农夫、打柴郎、渔翁等善良的贫穷人，其框架具有普遍的人民性。
故事叙说委婉曲折、引人入胜，让读者从故事情节的进展中认识人物，从故事的结局中认识生活的真谛。故事从兄弟俩的关系说起，寥寥几笔，交代清楚了兄弟俩的德性和舆论倾向，突出了旁㐌的善良。旁㐌向弟求蚕谷种，其弟却蒸熟了给他，而旁㐌不知。这是故事的关捩所在，揭露了其弟的为富不仁，种下了应报的根由，同时引发了故事的发展。故事初不说鬼神感知，但每一次进展，都是由鬼神主宰着。旁㐌养活了一巨蚕，其弟妒忌，恶性亦更为发展，竟趁机去杀了巨蚕。这就激怒了鬼神，便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情节发展。
看来，鬼神对人间的赏罚，也要有充分的理由。古人对人间的善恶是非的不满，出路亦有三条：一为揭竿而起，二为愚忠皇帝，三为信仰鬼神。这第三条由来已久，迷信的观念根深蒂固，于是有许多关于鬼神显灵的神话和传说，自上古至汉魏六朝，发展愈烈，直接影响到志怪的文学创作，在民间影响深远。至隋唐，崇佛尊道迷信成风，在人们的观念中，凡人作恶终遭神明惩罚，所以这样的故事出现，是十分自然的。汉唐时代，东西方的经济、文化交流十分频繁，西方有西方的神话体系，东方有东方的神话体系，追本穷源，东方的朝鲜、日本等古国的神话与中国是同属一神话体系的，因此许多迷信的观念是相同的，产生的一些鬼神故事也会大致类同。新罗国的这一则鬼神故事，若更换地域、人物，说是中国的故事，人们也是会相信的。传说是人类心理的反映，有相同的根由，也有相互的影响。赏善罚恶，无论民族、国度，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段成式将此则故事列在《酉阳杂俎》续集第一则，似有偏爱之意，或许就是欣赏它的东方色彩。旁㐌致富经过的描写，怪异而细致。巨蚕被杀，却引来四方百里之蚕，茧成供四邻缫丝也忙不过来；谷种也只活了一茎，却结穗长有尺余。后来由鸟衔穗而去，引导旁㐌得一金锥，其间的小儿戏食亦饶有趣味。故事对其弟的惩罚，是鬼神对人间之恶的戏谑，所谓“筑糠三版”，是永远办不成的事。因为版撤而糠散，纯为戏弄，其弟哀求鬼神饶恕，鬼神不容，只得被拔长鼻子如象而归，羞惭含恨而死。故事告诫人们为人贪心作恶不得。末尾一句话，则是一种警告：人可不能亵渎神明呵！
（李 晓）
注 释
[1].新罗国：朝鲜古国，公元七世纪统一半岛大部，九世纪开始衰落，十世纪为高丽取代。
[2].旁㐌（yí）：人名。
[3].蚕时：孵化幼蚕的季节。《西吴枝乘》：“吴兴以四月为蚕月。”
[4].缲（sāo）：亦作“缫”，即缫丝，将茧丝制作成生丝。
[5].罅（xià）：裂缝。
[6].饵：糕。炙：烤肉。
[7].侔（móu）：齐等。
[8].珠玑：《楚辞·七谏·谬谏》载“玉与石俱同匮兮，贯鱼眼与珠玑”。王逸注：“圆泽为珠，廉偶为玑。”即不圆的珠为玑。
[9].筑糠三版：谓用砻糠筑三版墙。古代筑墙时用两板相夹，中间放泥土，用杵捣实，谓之版筑。
[10].恚（huì）：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