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云 容
［唐］裴 铏
薛昭者，唐元和末为平陆尉，以气义自负，常慕郭代公
[1] 、李北海 [2] 之为人。因夜直宿，囚有为母复仇杀人者，与金而逸之。故县闻于廉使 [3] ，廉使奏之，坐谪为民于海东 [4] ，敕下之日，不问家产，但荷锒铛而去。
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数百岁矣，素与昭洽，乃赍 [5] 酒拦道而饮饯之。谓昭曰：“君，义士也，脱人之祸而自当之，真荆、聂 [6] 之俦也！吾请从子。”昭不许，固请，乃许之。至三乡 [7] ，夜，山叟脱衣贳酒，大醉，屏左右，谓昭曰：“可遁矣。”之携手出东郊，赠药一粒，曰：“非唯去疾，兼能绝谷。”又约曰：“此去但遇道北有林薮繁翳处，可且暂匿，不独逃难，当获美姝。”
昭辞行，过兰昌宫 [8] ，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东西奔走，莫能知踪矣。昭潜于古殿之西间，及夜，风清月皎，见阶前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揖让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进之。居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恶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会，虽有好人，岂易逢耶？”昭居窗隙间闻之，又志田生之言，遂跳出曰：“适闻夫人云：‘好人岂易逢耶？’昭虽不才，愿备好人之数。”三女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于此？”昭具以实对。乃设坐于茵之南。昭询其姓字，长曰：“云容，张氏。”次曰：“凤台，萧氏。”次曰：“兰翘，刘氏。”饮将酣，兰翘命骰子，谓三女曰：“今夕佳宾相会，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荐枕席。”乃遍掷，云容采胜，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又持双杯而献曰：“真所谓合卺 [9] 矣。”昭拜谢之，遂问：“夫人何许人，何以至此？”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甚爱惜，常令独舞霓裳 [10] 于绣岭宫 [11] 。妃赠我诗曰：‘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诗成，明皇吟咏久之，亦有继和，但不记耳。遂赐双金扼臂，因此宠幸愈于群辈。此时多遇帝与申天师谈道，予独与贵妃得窃听。亦数侍天师茶药，颇获天师悯之。因间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天师乃与绛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棺，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阴阳。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我没兰昌之时，具以白贵妃，贵妃恤之，命中贵人陈玄造受其事，送终之器，皆得如约，今已百年矣。仙师之兆，莫非今宵良会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诘申天师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惊曰：“山叟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予符曩日之事哉！”又问兰、凤二子，容曰：“亦当时宫人有容者，为九仙媛 [12] 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侧。与之交游，非一朝一夕耳。”凤台请击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夕阳春独换秋。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陇上更添愁。”兰翘和曰：“幽谷啼莺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长叹。月华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一夜寒。”云容和曰：“韶光不见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不意薛生携旧律，独开幽谷一枝春。”昭亦和曰：“误入宫垣漏网人，月华静洗玉阶尘。自疑飞到蓬莱顶，琼艳三枝半夜春。”
诗毕，旋闻鸡鸣，三人曰：“可归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觉门户至微，及经阈，亦无所妨。兰、凤亦告辞而他往矣。但灯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绮绣，如贵戚家焉。遂同寝处，昭甚慰喜，如此数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体已苏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则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县易衣服。”昭惧不敢去，曰：“恐为州邑所执。”容曰：“无惮！但将我白绡去，有急即蒙首，人无能见矣。”昭然之，遂出三乡货之，市其衣服。夜至穴，则容已迎门而笑，引入曰：“但启榇，当自起矣。”
昭如其言，果见容体已生，及回顾帷帐，但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唯取宝器而出，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岂非俱饵天师之灵药耳！申师，名元也 [13] 。
——《传奇》
【赏析】
据今人周楞枷考证，《张云容》又名《薛昭》，是唐《传奇》作者裴铏所作。裴铏事迹不见史传，从宋以后的一些零星记载中得知，他出身寒门，一生先仰附静海军（属岭南道，治交州）节度使高骈，为掌书记。后加侍御史，内供奉。终以御史大夫，为成都节度副使。一介寒士，能平步青云，跻身通显，这与裴铏创作传奇不无关系。据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记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由此可见，《传奇》是裴铏以之作为“行卷”，通过“当世显人”高骈向主司投献希冀得到垂青而获隽的“敲门砖”。据此，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裴铏《传奇》“或当时谀导之作，非由本怀”。从知人论世的观点看，这大致可体现裴铏创作《传奇》的宗旨。
《张云容》是写唐开元中杨贵妃侍女张云容得天师申元之的绛雪丹仙药，死而不朽坏，百年之后，与义士薛昭相遇，得薛昭精气死而复生并与之结缡之事。故事充满了新奇浪漫的色彩，但毕竟内容本身太过荒诞无稽。联系到裴铏之创作本在投高骈所好，而据记载，高骈晚年惑溺道术，信仰神仙服食之说，因此，《张云容》以及《传奇》中诸如《颜濬》、《萧旷》、《曾季衡》等作品充斥了荒诞离奇的神仙道术就不足为奇了。
从作品的客观现实意义来看，值得注意的倒是三位美女的命运。作者借她们在人世间的悲惨遭遇，深刻反映了封建时代皇宫深处不见天日的宫女们的痛苦和不幸。萧凤台、刘兰翘是宫中美貌过人的女子，按常理本应得到皇帝的呵护和宠爱。然而红颜薄命，仅因生得美貌而遭九仙媛忌妒而赐毒，花容月貌瞬间香消玉殒。从作品中薛昭对二位美人身世的询问和张云容简短的回答中，读者可发现唐代宫廷生活中触目惊心的黑暗。这些无辜的美丽女子，终其一生在宫中苦耗青春，难见天日，她们饱尝爱情饥渴，备受欺凌摧残。相比之下，张云容似乎是众宫女中的幸运者，她曾因独舞“霓裳羽衣曲”而得贵妃爱惜赠诗，唐明皇亦有继并重加赏赐，“宠幸于群辈”。甚至连死都颇获体恤，百年之后得以起死回生，并获美满姻缘。然而这些所谓的“幸运”，完全来自作者虚幻的想象，拨开这层层迷雾，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依然是一个身不由己，爱不由心，被侮辱、被损害的悲剧形象。
从艺术上看，故事情节夭矫多变、波诡云谲是全篇一大特点。但作者并未完全脱离现实作虚空的杜撰。而是赋予作品以确切的历史人物、地名，逼真的生活细节，合乎现实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人情物理。一句话，在历史和生活真实中发挥其浪漫离奇的想象，叙述宛转，情节发展逻辑性强，这就使人鬼相恋的荒诞虚假故事充满了艺术的真与美。
作品在情节叙述中穿插了五首七言绝句。分别出自张云容、刘兰翘、萧凤台和薛昭四人之口，究其内涵和意境而言，绝非作者炫耀诗才的一般韵文，更非游离于故事主题之外可有可无的点缀。相反，它们穿插在文中，配合故事人物的叙述，对故事主题的深化，人物命运的暗示乃至主观情感的抒发、环境气氛的烘托与渲染都起到了不容忽视的辅助作用。如刘兰翘、萧凤台二人击鼓而歌，歌诗婉转幽怨，或以墓上寒云笼罩形容自己孤独凄清，或以幽谷哀鸣的黄莺自比，表达对人世间美好事物的徒然渴望。孤灯黑夜，露滴松枝，犀沉玉冷，翠被生寒，情景交融，物我两伤，深化了作品的悲剧意义。张云容和薛昭二人的和诗，一写自己幽兰怒放，生面重开的惊喜；一写个人忽遇琼艳，疑到仙境的恍惚。这些诗都文辞华丽，意境优美，不仅增添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也显示了作者精深的艺术造诣。
这篇小说对后世的影响也相当大。改编的戏曲有金院本《兰昌宫》，元代杂剧作家庾天锡有《薛昭误入兰昌宫》杂剧，话本则有《兰昌幽会》。这些作品都仅存书目，今已佚失不传。薛、张二人联姻满足了传统的读者和观众“善有善报”的补偿心理；义士配佳人则更是百姓喜闻乐见的美好姻缘。这大概也是《张云容》在宋、元两代都盛传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应 坚）
注 释
[1].郭代公：即郭子仪，唐华州人，累迁朔方节度使，平安史之乱有功，封代国公。
[2].李北海：即李邕，唐江都人。玄宗时任北海太守，为人刚强激烈，任侠喜交友。
[3].廉使：即观察使，唐时于各道均设此官，为一道首长，专管道内刑狱。
[4].海东：今黄海沿岸一带，因在长安以东，又濒海，故称。
[5].赍（jī）：携带。
[6].荆聂：荆，指荆轲，战国齐人，后到燕国，为太子丹赴秦刺秦王，不中身死。聂，指聂政，战国时韩国人，韩烈侯时，替严遂刺杀相国侠累，而后毁容自杀。
[7].三乡：驿名，在今河南宜阳西，当时颇为有名。
[8].兰昌宫：唐宫殿名，据说杨贵妃所居。
[9].合卺：吃交杯酒，意思是结婚。
[10].霓裳：即霓裳羽衣舞。
[11].绣岭宫：即骊山华清宫。
[12].九仙媛：唐代小说中常见此名，但名不见正史。意其为玄宗之女，或以为是睿宗之女金仙公主，皆根据不足。
[13].申师，名元也：“也”字应为“之”字。申天师名元之，唐代著名方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