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崔生
［五代］杜光庭
进士
[1] 崔生，自关东 [2] 赴举。早行潼关 [3] 外十余里，夜方五鼓，路无人行，惟一仆、一担、一驴而已。忽遇列炬呵殿 [4] ，旗帜戈甲，二百许人，若方镇 [5] 者。生映树自匿。既过，行不三二里，前之导从复回，乃徐行随之。
有健步押茶器，行甚迟，生因问为谁？曰：“岳神 [6] 迎天官 [7] 崔侍御 [8] 也。秀才方应举，何不一谒，以卜身世？”生谢以无由自达，健步许侦之。既及庙门，天犹未曙。健步约生伺之于门侧。入良久，出曰：“白侍御矣。”遽引相见，甚喜。逡巡，岳神至，立语，便邀崔侍御入庙中。陈设帐幄、筵席、鼓乐极盛。顷之，张乐饮酒。崔临赴宴，约敕 [9] 侍者，祗侍 [10] 于生，供以汤茶所须，情旨敦厚。
饮且移时，生倦，徐行周览，不觉出门。忽见其表丈人 [11] ，握手话旧，颜色憔悴，衣服褴缕。生曰：“丈人久辞人间，何得至此？”答曰：“仆离人世十五年矣，未有所诣 [12] 。近作敷水桥神，倦于迎送，而窘于衣食，穷困之状，迨不可济。知侄与天官侍御相善，又宗姓之分，必可相荐，故来投诚 [13] 。若得南山嘴神祇，即粗免饥穷，此后迁转，得居天秩 [14] 矣。”生辞以乍相识，不知果可相荐否？然试为道之。
侍御寻亦罢宴而归，谓曰：“后年方及第，今年不就试亦可。余少顷公事亦毕，即当归去，程期甚迫，不可久留。”生因以表丈人所求告之。侍御曰：“嘴神似人间选补 [15] ，极是清资 [16] 。敷水桥神卑杂，岂可便得？然试为言之，岳神必不相阻。”即复诣岳神迎奉。
生潜近伺之，历闻所托。岳神果许之，即命出牒补署。俄尔受牒入谢，迎官将吏一二百人，侍从甚整。生因出贺，嘴神泣曰：“非吾侄之力，不可得此位也。后一转，便入天司 [17] 矣。今年渭水泛溢，侄庄当飘坏，一道 [18] 所损三五百家，已令为侄护之。五六月必免此祸，更有五百缣 [19] 相酬。”须臾，嘴神驱殿 [20] 而去。侍御亦发，岳神出送。
生独在庙中，欻 [21] 如梦觉。出访仆使，只在店中，一无所睹。于是不复入关，回止别墅。其夏，渭水泛溢，漂损甚多，惟崔生庄独免。庄前泊一空船，水涸之后，船有绢五百匹。明年，果擢第矣。
——《录异记》
【赏析】
我们举头见到的天，只是地球的大气层和广漠的宇宙空间；我们足踏的地，只是地球的地壳。但是，却有人想象着天上有天堂，有许多神仙；地下有地狱，有许多鬼魂。人死了以后，都变成鬼，要入地狱；只有极少数积德的善人，才会成仙成神，到天堂去。
谁都没有上过天堂，见过神仙；谁都没有下过地狱，见过鬼魂。这样，当人们要去“制造”一个天上的“世界”和地下的“世界”时，也就只能凭人间的现实社会去“制造”了。人间有皇帝，天上自然要有一个玉皇大帝，作为天堂的最高统治者。朝中有许多文武大臣，天上自然也要有天神天将。地狱也是一样，要有一个阎罗王，还有判官、鬼卒之类。神仙犯了法，也要降谪到凡间；地狱里，对那些罪大恶极的鬼，也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受刑；等等。总之，天堂也好，地狱也罢，都是以人间为模式的。
《进士崔生》的故事，就是明白地告诉我们：天上的社会和人间的社会是完全相同的，不要把天上的东西看得很神圣，它和污浊的凡间并没有两样。神仙也要拉关系，走后门，钻营高位，以至枉法弄权、假公济私等等，不一而足。
崔生在赴试途中，偶遇岳神迎天官崔侍御，他俟机谒见，有幸受到崔的接待，这就引出了一连串官府枉法徇私的闹剧。先是崔生谒见侍御，求问自己应举的事，侍御竟然“泄漏天机”，告知后年才能中举，今年试不试都无所谓了。这样，崔生就“不复入关”去应试了。接着，崔生碰见他的一个已故表叔对他诉苦，说自己只做一个“卑杂”的桥神，希望侄儿向侍御荐他做一个什么嘴神的高官。崔生就向崔侍御说人情，结果给答应了，代转向岳神求情。正是官官相卫，情大于法，岳神也给答应了，还立即发下委任状，表叔随即走马上任。
那位表叔骤然迁转高官，对他的侄子自然感激涕零，于是，也就运用他的权力去报答。是年渭水泛滥，崔生的庄舍本将遭到破坏，他特意加以保护，使免灾难。这还不算，竟趁火打劫，不知从哪里弄来五百缣，装上船，趁大水漂泊到崔生庄前，以“相酬”他的侄子。
人们对于天和神，都认为是最公正、最神圣的，而人间则往往是乌七八糟的。元人杂剧演官员出场时，常念这样的诗：“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人间的法，不正的多，如果正，天心自然顺了，因为天心是正的；人间的官，不清的多，如果清，老百姓就安乐了。但当你读过《进士崔生》的故事以后，你就会觉得，天上的官（神），也是不清的。过去老百姓碰到冤苦的事，会到东岳泰山神那里去叩拜申冤，希望得到公正的解决。原来岳神也是徇私的，只要有人情，就可以把一个“卑杂”的桥神升迁为“清资”的嘴神。过去有人认为什么事都是上天注定，命运安排，可是，渭河水泛，本来崔生的田庄注定要淹没的，嘴神为了报恩，就设法不让它受灾。可见“天意”也是可以改变的！——这一切，都是和人间没有两样。我们说：天上的“世界”，是凭人类的现实社会去“制造”的，可谓信而有征了。
（龙潜庵）
注 释
[1].进士：唐制，凡应举的士子称“举进士”，崔生正要应举，故称“进士”（考试合格则称“成进士”）。
[2].关东：函谷关以东。
[3].潼关：关名，在今陕西省。
[4].呵殿：古代高级官员出行，仪卫前呼后拥，呵喝行人让路。
[5].方镇：掌一方兵权的军事长官，如节度使之类。
[6].岳神：东岳泰山神。
[7].天官：吏部的长官。
[8].侍御：唐代称御史为“侍御”。
[9].约敕（chì）：嘱咐。
[10].祗侍：恭敬地侍候。
[11].表丈人：表亲的长辈，表叔表伯之类。
[12].诣：成就。
[13].投诚：以诚相告。
[14].天秩：指高的爵位。
[15].选补：官职的选拔补任。
[16].清资：清高的官职。
[17].天司：高级官职。
[18].道：行政区划名，唐初置十道，后增五道，相当于今之省。
[19].缣（jiān）：细绢。
[20].驱殿：侍从前呼后拥。
[21].欻（xū）：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