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人传
［明］瞿 佑
天水
[1] 赵源，早丧父母，未有妻室。延祐 [2] 间，游学至于钱塘 [3] ，侨居西湖葛岭之上，其侧即宋贾秋壑 [4] 旧宅也。源独居无聊，尝日晚徙倚门外，见一女子，从东来，绿衣双鬟，年可十五六，虽不盛妆浓饰，而姿色过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门，又见，如此凡数度，日晚辄来。源戏问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
明旦，辞去，夜则复来。如此凡月余，情爱甚至。源问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妇而已，何用强知。”问之不已，则曰：“儿常衣绿，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终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迹彰闻，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宠念转密。
一夕，源被酒，戏指其衣曰：“此真可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者也。”女有惭色，数夕不至。及再来，源叩之。乃曰：“本欲相与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然君已知矣，今不复隐，请得备言之。儿与君，旧相识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问其故，女惨然曰：“得无相难乎？儿实非今世人，亦非有祸于君者，盖冥数当然，夙缘未尽耳。”源大惊曰：“愿闻其详。”女曰：“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临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闲堂，必召儿侍弈，备见宠爱。是时君为其家苍头，职主煎茶，每因供进茶瓯，得至后堂。君时年少，美姿容，儿见而慕之，尝以绣罗钱箧，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彼此虽各有意，而内外严密，莫能得其便。后为同辈所觉，谗于秋壑，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君今已再世为人，而儿犹在鬼箓，得非命欤？”言讫，呜咽泣下。源亦为之动容。久之，乃曰：“审若是，则吾与汝乃再世姻缘也，当更加亲爱，以偿畴昔之愿。”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复更去。源素不善弈，教之弈，尽传其妙，凡平日以棋称者，皆不能敌也。
每说秋壑旧事，其所目击者，历历甚详。尝言：秋壑一日倚楼闲望，诸姬皆侍，适二人乌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愿事之耶？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捧一盒，呼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纳聘。”启视之，则姬之首也，诸姬皆战栗而退。
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太学有诗曰：
【赏析】
昨夜江头涌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
虽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秋壑闻之，遂以士人付狱，论以诽谤罪。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题诗于路左云：
【赏析】
襄阳累岁困孤城，豢养湖山不出征。
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自害苍生。
秋壑见之，捕得，遭远窜。
又尝斋云水千人，其数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蓝缕，至门求斋，主者以数足，不肯引入，道士坚求不去，不得已于门侧斋焉；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悉力举之，不动。启于秋壑，自往举之，乃有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收花结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然终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 [5] 也！
又尝有梢人泊舟苏堤，时方盛暑，卧于舟尾，终夜不寐，见三人长不盈尺，集于沙际，一曰：“张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贾平章非仁者，决不相恕！”一曰：“我则已矣，公等及见其败也！”相与哭入水中。次日，渔者张公获一鳖，径二尺余，纳之府第，不三年而祸作。盖物亦先知，数而不可逃也。
源曰：“吾今日与汝相遇，抑岂非数耶？”女曰：“是诚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气，能久存于世耶？”女曰：“数至则散矣。”源曰：“然则何时？”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及期，卧病不起。源为之迎医，女不欲，曰：“曩固已与君言矣，因缘之契，夫妇之情，尽于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与之诀曰：“儿以幽阴之质，得事君子，荷蒙不弃，周旋许时。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测之祸，然而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续前生之好，践往世之盟，三载于兹，志愿已足，请从此辞，毋更以为念也！”言讫，面壁而卧，呼之不应矣。源大伤恸，为治棺榇而敛之。将葬，怪其柩甚轻，启而视之，惟衣衾钗珥在耳。乃虚葬于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复再娶，投灵隐寺出家为僧，终其身云。
——《剪灯新话》
【赏析】
绿衣人和赵源相遇于葛岭之时已经是一个鬼魂，而不是一般的人了。然而这个鬼魂却并不恐怖，而且在日常生活之中，甚至留宿于赵源室中，同床共枕之后，始终一无破绽，是以并未引起赵源的疑惧，足见一切与常人无异。最后还卧病不起，“呼之不应”，死了。
在古人的“有鬼论者”心目之中，人死成鬼，为其理论的核心。但是，他们终究只能以活着的人的一切去设想人死后成鬼的一切，舍此，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多少新的事物。作为一个鬼，居然还有生病、死亡等事，自然也是完全按照人的生活情况去推测或设想的。在这个问题上，人类思想上的局限性就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了。即使是现代的科普读物中的科学幻想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各方面的局限性，我们自然不能苛求古人。
人死了变鬼。首先是出于缺乏科学知识，才产生这种想法。其次，古代的人类在感情上也有此需要，亲友恩爱一旦死去，总是愿望他们在这个世界消失的同时，又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存在，而且能找到特殊的见面机会。有深仇大恨的人，希望自己死后化为厉鬼去报仇消恨，当然不甘愿从此消失。
中国古代还有一个“魙”字，按某种迷信说法，人死变鬼不一定马上投胎，鬼死变“魙”，“魙”死变什么？迷信职业者没有再编造下去，因为没有任何素材可以供他们参考啊！
但无论就《绿衣人传》说，还是就人死变鬼、鬼死变魙的编造得不太高明的鬼话来说，也多少反映了一点人类思想感情上的真实情况，那就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在记忆中总是由浓而淡，由淡而消失的。真正“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古人不多。
贾似道是一代奸相，其奸诈残忍绝不在秦桧之下，仅仅因为他所迫害致死的对象之中没有像岳飞那样的极度知名的人物，仅仅因为他较秦桧晚出，离南宋之灭亡已为期不远，所以对他刀诛笔伐的文艺作品要少一些。
在贾似道掌权之时，他自己自然会以古代名相名臣自比，那些仰鼻息以图富贵的官员也要百般歌颂，把他说成周公再世、房杜复出。到贾似道败死后，他的丑事、劣迹才有可能逐渐流传开来，但是仍旧不可能太详细，不可能太具体，因为一大批和贾似道有关系有勾结的人还活着，这些人不能碰也。《绿衣人传》这样反映贾似道残忍无人性的作品所以到元代才问世，原因就在此了。
至于他的侍妾讲了一句“美哉二少年”，就被斩首，而将其首纳入一盒，令众人传观，当然令人发指，但也非他所发明，历代帝王、高官、富豪都是这样做的。晋代大富豪石崇对待侍妾也是如此，绝无高下善恶之可分也。
（蒋星煜）
注 释
[1].天水：郡名。今属甘肃。
[2].延祐：元仁宗年号（1314—1320）。
[3].钱塘：旧县名，元时为杭州路治所。
[4].贾秋壑：即贾似道。
[5].漳州木绵庵之厄：指贾似道被革职放逐，至福建漳州木绵庵，为监送人郑虎臣所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