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 声 虫
［明］冯梦龙
《文昌杂录》：刘伯时常见淮西人士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虫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其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始未以为信。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是疾，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求衣食于人者，惟藉此耳。”
应声虫，本病也。而丐者以为衣食之资，死而不悔，又安知世间功名富贵达人不以为应声虫乎！噫！衣食误人，肯服雷丸者鲜矣！
——《古今谭概》
【赏析】
文章体裁的分类问题说简单也够简单，说复杂也够复杂，就以《应声虫》而论，列为志怪小说原无不可。杨勔肚子里有应声虫，杨勔口中说什么，肚子里的应声虫也跟着说什么。此其一。遇到了一个道士，知道这是一种比较容易传播的病。所告知的治疗方法却十分奇妙。此其二。杨勔依照道士所叮嘱而行事，就去读《本草》，读到“雷丸”，肚子里的应声虫没有应声，杨勔就立刻吃了些雷丸，病就好了。此其三。杨勔在长汀遇到一乞丐，也有此病，劝他服雷丸，他却不肯，要倚仗肚子里的应声虫而作为一种技艺到各处去表演，以解决温饱问题。此其四。凡此都显得相当怪诞，所以说，可以作为志怪小说来研究、欣赏。
但是，原作者在讲完故事之后，发了“安知世间功名富贵达人不以为应声虫乎”及“肯服雷丸者鲜矣”的感慨，心情显得很沉重，也很悲愤。也许原作者的主要意图就是看不惯这种人间丑恶现象，故意讲一个怪诞故事，然后再绕一个弯子，把这一番实在憋不住的话引了出来。果然这样，则也可以算作寓言。
道士不直接处方，而是命病人去读《本草》，读到某一味药，应声虫不应，证明此药即是此病的克星，当立即服用，即可治愈，应该说在情节结构上相当巧妙，颇有引人入胜的吸引力。
从一般情况来看，疾病的诊断往往较治疗更为艰难，诊断属实之后，治疗总有先例可寻的。所以道士识得杨勔的病，却不直接处方，近乎故弄玄虚，作为文艺作品，多这样一个转折，实际上是创造一个意外涌现的“悬念”，正好显示了作者的文才非同一般，我是欣赏的。
接着，出现了不可饶恕的败笔。因为雷丸一直是治疗人们腹中寄生虫的对症之药，江湖郎中都知道，名医当然更熟悉，又何用再去读《本草》呢？所以，“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这一段话使一环紧扣一环的文章松了，化神奇为平淡了。同时志怪的色彩到此也大为淡化，出人意料地把故事结束了。
话说回来，这仍是一篇引人入胜的力作，从“其后至长汀”开始，真的“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乞丐不愿治疗病，宁可靠应声虫的病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原非杨勔意料之所及，更非读者意料之所及，所以读后思想上的震动是剧烈而难以平静下来的。
作者的用心虽苦，仍有过于忠厚之处，仍有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的欠缺，他说：“噫！衣食误人，肯服雷丸者鲜矣！”把人世间一切隐瞒自己观点、一切唯唯诺诺迎奉有权威者的一大群人都看得太善良了，他们并不是为了解决衣食而作应声虫的，而是为了确保自己的乌纱帽或取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力也！
（蒋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