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 中 怪

［清］陈嵩泉

予友文耀卿孝廉（崇光），秦之泾阳

[1] 人。其封翁 [2] 新臣明经 [3] ，从军于罗螺山观察 [4] 戎幕。咸丰初年，发逆 [5] 陷鄂省 [6] ，罗公遣守备 [7] 某与新臣偕行渡湘，催索军饷。携一卒为伴，风鹤惕虑 [8] ，悉力奔驰。偶失道，窜山谷中，日已衔山，不得正路。心益惶乱，随马所行。忽睹深林外，有螭吻 [9] 高耸，急趋之，乃一大寺院。三人皆下骑，往叩关，内闻犬吠声，若有若无，且不类常犬。三人皆大声疾呼，而内殊无应者。天已昏暮，益慌急，猛推之，门豁然开，盖未扃闭而以巨石抵之者也。新臣等无暇他顾，掩关直入。两旁松柏蓊郁，约数百步，始抵正殿。系马阶下，同入视之，则尘垢满案，似久无人者。复至后殿，亦如之。又共绕香积厨，探方丈，历丹房，屋舍颇整，而阒 [10] 无一人。意谓兵燹 [11] 逃匿，不足异也。新臣暨守备促坐少息，命卒出刍饲马。既又出干糇共食讫，谋所寝处。新臣曰：“我等失路，不得已而至此。适闻狗声甚怪，恐非吉地也。室中不可居，我观殿左外钟虡 [12] 后，有隙地可容席，三人聚伏其中，无事自妙，否则藉钟蔽身，亦不至显然呈露也。”守备是其言，令卒展裀褥，解军器褡袱作枕，相与蜷卧其内。二人皆武夫，奔波倦怠，倒身甘寝。夜将三鼓，竟各睡熟。新臣疑惧在胸，不敢合目。亥子 [13] 以后，万籁寂然，以为无害矣，方蒙眬欲寐。

忽风声飒飒，起于寺外。未几吚哑作响，寺门辟矣。新臣念门已键闭，风何能开？必有故。正骇虑之际，而阶下马蹄啮 [14] 大作，若有物戏之者。大惧，急持守备足而撼之，冥然罔觉；搥击之，揪掐之，亦不醒。正仓惶无措，倏觉磷光一闪，有物升阶。新臣自虡缝觑之，则一怪，高丈许，兽首人身，头之大小形容与灯节所跳狮子无异，惟乏五采，遍体皆作黄黑色，长毛拖地，气喘如牛，电目虎爪，睒眣攫拏 [15] 而登。新臣骇极，屏息危坐，恐二人贸然言且动也，转不敢触之。物直入殿中，似礼佛者。俄顷复出，昂鼻而左右嗅，踊地大吼，声如鸱笑而加巨，墙壁震摇。新臣此际，目眩耳聋，魂魄丧失矣。物啸毕，竟趋对阁，援桴 [16] 而鼓，且鼓且跃。新臣念彼鼓罢，必过撞钟，咫尺相对，得不为所窥见，尚何能生？事急，不能兼顾，暗掣二人兵并己刃共持在手，蛇行出架外，乘物背立，绕至左廊，欲窃逃。未数武 [17] ，鼓音顿歇，物已旋身。新臣穷甚，见厢门未阉 [18] ，疾趋入，藏身扉后，以为物必敲金大嚼 [19] 矣。悲听之，了无声息。讶其何忽安静若此？侧身倚门，探首一视，则物亦潜踪屏气，蹑追而来，一举头，彼此当面，恰好相值，大惊欲死。计无所避，不如拼命相持。乃两手攒刃，尽平生之力，大呼而揕其胸。陡闻霹雳一声，新臣震跌于室，物亦不见。急起四顾，杳无踪影。时过下弦 [20] ，月光渐朗。乃趋钟架侧，抚二人，眠如故。力批其颊，守备始寤，诧问何为？新臣不言，双手挽之起，牵率出庙，狂奔将十里，天已曙，乃围坐田塍 [21] 下，细述其由，且怨二人之痴睡也。守备犹未信。日既上，循途返观，入门审视，则阶前马骨堆积，惟余三首十二足，血肉模糊而已。乃大骇，遍觅三刀不可见，相与束装急行。又半日，始达官道。遍询于人，皆不知何怪。始悟庙之无僧，非避贼，乃避妖也。

次年耀卿捷于乡，新臣每语人曰：“予之幸免于难者，大抵托儿子之福，鬼神佑之耳，否则殆矣！”

——《骇痴谲谈》

【赏析】

这个故事，是对当时社会动荡、行路维艰的一种反映。由于刻意追求效果的动机，再经过小说作者的艺术加工，使本篇惊人之笔迭出，具备了相当的可读性。

小说扣人心弦，充满悬念。在简单交代过几句之后，马上就将三个匆匆赶路、风声鹤唳的主人公抛在已经日薄西山的荒谷之中，场景迷离凄凉。接着出现了寺院，听到了古怪的犬吠声，加之“天已昏暮”，使读者的心被紧紧提起，急于想知道下文。悬念就从这里开始了。

下文则充满了疑云迷雾：寺内无人，“尘垢满案”，那么，是谁用巨石抵住门的？文中提到“适闻狗声甚怪”，这只古怪的狗又在哪里？三人不睡屋舍而睡在钟虡之后，怪异的行为在这里成了可以理解的谨慎；两位武夫倒头便睡，行文的松缓只是为了增加读者的担心。等读到“亥子以后，万籁寂然”，连文新臣也以为没什么事而“蒙眬欲寐”了，读者的心境不是稍稍轻松，而是更加紧张。因为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愈是平静，便愈会发生突变。果然，起风了。

这怪物未见其形，先闻其声。飒飒的风声为怪物开道，吚哑的门声告知怪物的到来，阶下之马的踢咬声表明怪物已开始动作。而这一边，尽管文新臣对那两位武夫撼、搥、击、揪、掐，竟然都不能使之稍醒觉，使气氛更加怪异、紧张。当怪物随着“磷光一闪”而张牙舞爪地出现时，却不是扑向钟虡后的三人，而是“直入殿中，似礼佛者”，情节至此为之一曲：怪物也“礼佛”？会不会是“好怪物”？而当怪物重新出现，“左右嗅，踊地大吼”，声音像放大无数倍的夜猫子笑，甚至边敲鼓边跳舞，显出一副狰狞狂态，连墙壁也为之震动摇晃时，怪又怪在那两名武夫居然依旧熟睡而一无所觉，莫非熟睡的人容易被妖法镇住？怪诞与恐怖的气氛混合更加剧了紧张感。随后，文新臣“藏身扉后”，周围却突然“了无声息”，原来怪物到了这时也发现了文新臣，“蹑追而来”。当文新臣探头探脑地观察动静时，却与怪物“彼此当面，恰好相值”，无奈之下，只得拼命。没想到那“高丈计”的怪物居然不堪一击，“霹雳一声”之后便无影无踪。而先前无论如何也醒不来的两位武夫，也被文新臣几个耳光打醒了。故事至此基本结束。接下去的“狂奔将十里”、“马骨堆积”、“血肉模糊”之类，已是尾声，不过是编故事者为了“圆其说”而已。

本篇情节进入高潮后堪称跌宕起伏，不过胡编的痕迹也随处可见。平心而论，这篇《庙中怪》属志怪中“闹剧”一类，一般只能供作消遣性阅读，就像现在的某些恐怖影视片，情节紧张有趣，场面也热闹得很，但却未必寓有某种可给人以启迪的哲理。

（全岳春）

注　释

[1].泾阳：今属陕西省。

[2].封翁：因儿子贵显而受封赠的人。

[3].明经：明清时对贡生的敬称。

[4].观察：清代道员的尊称。

[5].发逆：对太平天国的污称。

[6].鄂省：即湖北省。

[7].守备：清代五品武官。

[8].风鹤惕虑：形容风声鹤唳，胆怯心惊的样子。

[9].螭吻：螭，传说中无角的龙；吻，嘴唇。螭吻为庙宇屋顶的装饰物。

[10].阒：寂静。

[11].兵燹：战乱遭致的焚烧破坏。

[12].钟虡：悬挂钟的木架，其直柱叫“虡”，横杆叫“簨”。这里泛指钟架。

[13].亥子：亥时和子时，半夜。

[14].啼啮：又踢又咬。

[15].睒眣攫拏：目光闪烁，张牙舞爪的样子。

[16].桴：鼓槌。

[17].未数武：古代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未数武就是没跑几步的意思。

[18].阉：掩蔽。

[19].敲金大嚼：敲钟发现人，因而大吃人肉。这是文新臣想象中的怪物举动。

[20].下弦：农历每月二十三日前后。

[21].田塍：田界；田间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