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宏 谟

［清］朱翊清

彰德

[1] 马生，名宏谟，素以操行自许，年逾壮尚未第也。尝言人以鲁男子 [2] 为铁石心肠，然已乱男女之别，吾窃笑其柔情未断也。人谓其不愧斯言。

父若虚，老矣，馆 [3] 于富室赵氏。每入夜，辄先就寝。一日，其徒二人以课艺未完，苦搜至半夜，方始脱稿，忽见壁间所悬关帝 [4] 像自帧 [5] 中冉冉而下。二人大骇将逃，帝君止之曰：“毋恐，吾非祸汝者。”遂索观其草稿，为之点窜 [6] 讲解，皆精妙入神。良久，仍归画上。二人重加缮录，次日以呈若虚，若虚阅一过，并皆佳妙。讶其进学之速，诘得其故，惧祟之见及也，托故辞归，以语家人。

宏谟闻之，笑曰：“此画妖也。从来妖由人兴，几见邪魅而能惑正人端士者？既吾父恇怯不敢复留，儿请往代摄其事，看此妖敢来魅我否？”若虚阻之不得。束装径去，托父命以进，主人姑为下榻焉。顾自是 [7] 斋中神像竟不复下，人咸谓生之正气，虽鬼神亦避之矣。生亦益自负。

后值重五，塾徒皆散，旅窗枯坐，不禁思乡之感。遂信步至后园，其中亭屋颇极幽邃。远望东畔一小池，荷花已开。急趋之，池上有楼翼然 [8] 。意将登览以豁幽怀，而扃鐍 [9] 甚固。正彷徨间，忽双扉砑然自启，一二十许丽人迎门，瓠犀 [10] 微露，以手相招，风流靡曼，世间无其匹也。生时方久旷，乘兴从入。女转身上楼，生亦拾级随上，直前拥抱。此女忽变一厉鬼，披发相攫。骇绝急奔，及梯而仆。忽头上砰然作声，其左足已为楼扉所压，而身倒悬于下。大嗥，群集救之。竭力启扉不可得。其主人仰视久之，心知其异，急出呼一犬至，取械击之，犬嗥声大作，而生足脱然出矣。扶掖至斋中，细询其状，生此时惊魂丧惘 [11] ，不觉吐实。主人从旁笑曰：“先生不知，此楼向为狐魅窟，故终年常扃闭不启。不意先生乃亦为狐魅所惑也。”众皆粲然 [12] 。生颜汗，不能仰视。翌日，乃以足蹇 [13] 辞主人归，竟不复至。

外史氏曰：马生色厉而内荏，意其生平醇谨，如微生高 [14] 之直，张君瑞 [15] 之远色，有足以盗取虚声者。然未有实学，故无定力。其卒也遇尤物而迷乱失次至此。幸此妖忽现变相以相戏，虽伤其足，而不至失足焉。然其失足过半矣。

——《埋忧集》

【赏析】

这是一篇讽刺性的志怪小说，它通过“素以操行自许”的书生马宏谟以说大话开始，以丑行败露而结尾，辛辣地鞭挞了当时社会中某些儒士的伪君子嘴脸。

这篇志怪小说的真正思想意义在于它对假道学的批判，对人类本性的肯定。饮食男女，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是人类本能的反映，但是，自从儒家兴起，尤其是宋明理学形成之后，道学家便视男女之事为禁区。道学先生们一方面允许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宫女，大规模地占有妇女，允许达官显贵三妻四妾；另一方面，却对普通人的男女之情视为洪水猛兽，好像一个人有了“柔情”，就是犯了大恶，因而，将那些表面上不近女色之徒奉为圣人。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一些沽名钓誉之徒便假装正经，而将人类固有的天性掩藏起来。殊不知，人类对性欲的本性是不可抗拒的，假道学先生尽管可以掩盖于一时，但一旦条件适宜，便又会让自己的本性显露出来，小说中的马宏谟就是这样的人。

本文在写作上也独具匠心，叙述故事的四个自然段中，三个自然段是为第四个自然段中写马宏谟出丑进行的铺垫。为了揭露马宏谟这个伪君子，作者欲擒故纵，先让马宏谟自己讲大话，吹牛吹得名声“超过”鲁男子，然后，再写他父亲的胆小怕事，作为进一步铺垫。他的父亲马若虚虽然胆小，但是个诚实的老儒，不讲假话，所以一听说主人家中有妖画，便辞馆回家。而马宏谟还反过来数落、讥讽父亲，言下之意父亲由于怕鬼魅也不是“正人端士”，可谓狂妄之极。然后，作者的铺垫并没有到此为止，再让马宏谟自己去坐馆，并说斋中神像果然不再为祟，这样，他当然更加“自负”了，旁人也一致认为他有“正气”，鬼神也不敢不“避之”。至此，马宏谟的名声终于达到了巅峰。于是在第四段，作者笔锋一转，紧接着描写了端午节出丑的场面，从而使马宏谟立刻露出了伪君子的本相。

作者在讲完了这个故事后，又在“外史氏曰”的评论中，向人们分析了马宏谟色厉内荏的原因，是因为他“未有实学”，因而一碰到他内心喜好的东西，马上就会迷乱。幸亏马宏谟碰到的鬼魅只是想戏弄他一下，所以他虽伤足而没失足。然而，他在操行方面实际上却已经“失足”了。这就警诫人们：要做一个有高尚道德的人，一定要有“实学”，即真本事，真正从心里树起做一个正人君子的信念，而靠浮夸、吹牛、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手段，是一定会显出原形的。

（陈云发 周美旭）

注　释

[1].彰德：五代后晋时设彰德府，辖今河南省安阳一带。

[2].鲁男子：指春秋时鲁国的贤人柳下惠，传说他有一次夜宿城门口，一年轻女子因无宿处，眼看要被冻死，他就主动同意让女子睡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但他却始终不生邪念，没有与女子发生淫乱行为。后人常以此典故来形容不贪女色的正人君子为“鲁男子”。事见《荀子·大略》及元陶宗仪所著《辍耕录》。

[3].馆：教书的学馆。

[4].关帝：指蜀汉大将关羽，后世统治者尊崇他，封他为武圣帝。

[5].帧：画幅。

[6].点窜：修改，评点。

[7].顾自是：到达之日以来。

[8].翼然：屹立的样子，语出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所作《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这句话。

[9].扃鐍：门锁。

[10].瓠犀：牙齿。

[11].丧惘：惊惶失措，乱了方寸。

[12].粲然：大笑。

[13].蹇：因伤而拐。

[14].微生高：鲁国人。典出《论语·公冶长篇》。

[15].张君瑞：唐朝著名文学家元稹所作传奇小说《莺莺传》中的人物，说他与美貌女子崔莺莺发生了爱情。后他认识到这样做不对，遂毅然抛弃了崔莺莺。元稹对张君瑞这种“始乱终弃”的做法很赞扬。元朝时，著名剧作家王实甫以此为题材创作了杂剧《西厢记》，歌颂了张生、莺莺的爱情，让他们矢志不渝，最后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