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不慎

［清］汪道鼎

南汇

[1] 习俗，多停棺不葬。或盖以草，或砌以砖，置之内外城根及田野间。历年既久，子孙日益贫困，每致棺木朽脱，尸骨暴露。

咸丰乙卯 [2] ，家大人为是邑二尹 [3] ，偶散步郊原，见而伤之。谋之包山甫学博，相与捐廉 [4] 以葬之。时余适自大营假归，家大人命与李吟香明经，亲率人夫，检拾埋葬。吟香因为余言检骨之难，稍一不慎，立致奇祸。

乾隆间有周明府，莅任兹土，观暴骨而惨之，捐廉购地，检骨分埋。经理者不得其人，任听泥夫乱行检拾。男女不分，彼此不辨；颠倒混淆，零星抛散。以致此胫彼肘，共入一坛；女足男头，合为一具。又有棺尚坚整，或有朽坏犹可修补，掩埋者辄皆硬行劈开，搜取棺中所有。以埋胔掩骼之仁心，几成摸金发丘 [5] 之虐政。事竣，司其事者即病。病中见男女无数，或折一臂，或跛足，或男子而双翘 [6] 纤小，或女貌而躯干雄奇。其余穴背洞胸，缺唇眇目者，不知凡几。环向卧榻诟詈。病者厌其扰，合目不视。则拧耳拔眉，不胜其苦。百方祈祷，毫无应验。未几，明府亦病。病中辄闻呼冤声。众口哓哓，不可悉辨。大约皆谓骨殖错乱，及横遭抛散，滥被发棺，已请命于神，屈公亲至冥司清理等语。竟与司事者相继而终。凡与斯役者，数年中无一存者。

坐花主人曰：“为善不慎，反受冥谴，似足辜人向善之诚。不知有为善之念，而不以实心实力行之，卤莽灭裂 [7] ，其害又甚于不为者。况已沽为善之虚名，彼受残骸之实祸。鬼而有灵，能无恫 [8] 者！”

——《坐花志果》

【赏析】

中国封建社会到咸丰年间，已经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政治黑暗，朝政腐败，内外交困，国敝民穷。一向颇为重视终有所葬的黎民百姓，停棺难葬，尸骨暴露荒郊野外者，已非罕见之事。至此，因有埋骨之善举者出现，但他们却马马虎虎，乱行检拾，草草掩埋，尸骨抛散，男女混淆，“此胫彼肘，共入一坛；女足男头，合为一具”。致使生前处于饥寒交迫、水深火热之中的黎庶百姓，死后尸骨也难以保全。更有甚者，埋者还将坚固完整或尚可修补的棺木，硬行劈开，搜取财物，名为掩埋尸骨，善发仁慈之心，实为掘墓盗金。如此触目惊心惨景，自然令人愤慨不已。

对此，读者也许仅只看到，这段阴森可怖的描写，正是作者善恶有报、鬼神报应之说的形象图解，是“埋骨不慎，立致奇祸”的具体说明。而实际上，所写冤鬼屈魂汹汹哓哓情景，也是乱埋尸骨之罪的具体深化。那些前来诉怨表恨的男女鬼魂，何以“或折一臂，或跛一足”，“穴背洞胸，缺唇眇目”，不正是掩埋时“颠倒混淆，零星抛散”、“此胫彼肘，共入一坛”的结果吗？何以“男子双翘纤小，或女貌而躯干雄伟”，不正是掩埋时“乱行检拾，男女不分，彼此不辨”、“女足男头，合为一具”所造成的吗？这就不但照应了前文，也起到了对掩埋者诛心谴责的作用。而“诟詈”、“拧耳拔眉”等等，则是假借鬼神形式对其严厉鞭挞。

至此，读者也许会提出疑问：既然捐资埋骨为善，反而导致灾祸，岂不是辜负向善之人的诚心了吗？因此，作者结末之评，排除了读者之疑，道出了写作本文的主旨，亦即不但要有“为善之念”，还要“实心实力行之”。更不能“沽为善之虚名”，而要“行善之实”，否则其危害“又甚于不为者”。其感慨顺理成章，易于为人接受。其为善要实心实力，即今之所说做好事要真心诚意，不能鲁莽草率，更不能沽名钓誉。

（徐振贵 张玉芹）

注　释

[1].南汇：今属上海市。

[2].咸丰乙卯：即1855年。

[3].二尹：县丞、典史二职之称。

[4].相与捐廉：分出俸禄。

[5].摸金发丘：掘墓偷金。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丘，此处同坵，指墓。

[6].双翘：指双足。行必举足，故称足为双翘。一说妇女首饰。见曹植《七启》：“载金摇之熠熠，扬翠羽之双翘。”

[7].灭裂：草率：轻忽。

[8].恫：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