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金 梅

孙道绚

月光飞入林前屋。风策策，度庭竹。夜半江城击柝声，动寒梢栖宿。 等闲老去年华促，只有江梅伴幽独。梦绕夷门旧家山，恨惊回难续。

孙道绚，号冲虚居士，黄铢之母。厉鹗《宋诗纪事》卷五十二云：“铢字子厚，号穀城翁，建安人，少师事刘屏山，与朱子为同门友，有《穀城集》。其母孙夫人道绚，号冲虚居士，能文有词。”据此道绚当与李清照同时。作为历史转折点的“靖康之变”，她该是亲身经历的，这首词便反映了她在乱离年代的思想感情。

此词写羁迟南方的苦难生活。道绚是中原人，盛年居孀（见王逢《梧溪集》卷二）。在金兵南下之际，她可能与李清照一样，“漂零遂与流人伍”，流徙江南，只身寄居一室。根据词中所写，她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座临江的城市，屋前有树林，庭中有绿竹。环境是清幽的，如在平时，这位女词人的心情一定很宁静；可是此刻她却梦绕夷门，中心忉怛。什么原因呢？当然是战争气氛的影响。

这首词在轻细的词风中注入了动荡年代的时代精神，轻细在笔，深沉在情。夜已深了，孤栖一室的词人犹未阖眼。透过窗棂，只见月光飞过林梢，穿入小屋。晏殊《蝶恋花》云：“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与此词差相近。晏词的“穿”字，孙词的“飞”字，俱从不眠者眼中反映出月光的动态，境界极美。这是从视觉方面着笔，以下几句则从听觉方面进行描写。“策策”，象声词，韩愈《秋怀》诗：“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白居易《冬雪》诗：“策策窗户前，又闻新雪下。”从音感上写出漂零异地之情，南宋词时或有之，如李清照《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点滴霖淫，点滴霖淫，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此处写风吹绿竹声，自有其特色。这风吹绿竹发出来的策策响声，对作为嫁给建安人的孙道绚来说，像是熟悉；而对刚从中原南来的词人来说，又像有些陌生。可见心理描写之工细。竹声未已，继之以柝声，更使词人心情不安。柝，俗称梆子，巡夜打更时所用。也许因为处于战争年代的缘故，巡夜击柝以报平安之声，更加牵动人心。迢迢长夜，月光入户，柝声盈耳，离人当此，情何以堪！但她不具体写心情如何难受，只是用象征手法，通过环境描写反映出来。“动寒梢栖宿”一句，写得极妙。“梢”谓树梢，“栖宿”，以动词代名词，借指鸟类。也许是栖鸦，也许是栖鹊，半夜听到柝声，它们都躁动起来。从这样的描写中，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流离失所者惶惧战栗的影子。

如果说上片是以纤细的笔触勾画出词人所处的环境，以客观景物象征词人的心理状态；那么下片便深入到刻画词人的内心世界，抒发出怀念旧京的思想了。“等闲老去年华促”，说明词人已感衰老。据其子黄铢绍兴三年跋其词云：“年三十，先君捐弃，即抱贞节以自终。”（张世南《游宦纪闻》卷八）此词当作于其前，盖建炎年间（1127—1130）。如三十丧夫，则作此词时恐亦四十余岁，按当时习惯，可以称老了。这里词人不是嗟叹老大无为，而是感慨人生短促，词情掩抑深沉。零落江城，老年守寡，唯有幽独的江梅与之作伴，此境极为凄惨。姜夔《疏影》云：“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是以幽然独处的梅花比喻王昭君的魂魄；此处则以幽然独处的梅花比喻词人自己，可谓异曲而同工，俱达到出神入化的妙境。

结尾二句运用了新乐府诗“卒章显志”的传统手法，点明题旨之所在。不管月光如何照人无寐，也不管竹声柝声如何干人清睡，词人终于入梦了。在梦中，她回到日夜思念的“夷门旧家山”，总算在精神上得到片刻的安慰。按夷门原为战国时大梁东门。《史记·魏公子传赞》云：“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宋时大梁称汴京。汴京东门为词人之“旧家山”，可见曾在那里住过。此句至关重要，可称全篇之“词眼”。有此一句，则光照前后，通体皆明；否则将不知所云了。词人梦中回到夷门，瞬间又被惊醒，欲想重续旧梦又不可能，于是她陷入深沉的悲哀。词中爱旧居、爱旧国的主题，至此也完成了。

值得指出的是，此词前结写栖鸟惊躁，后结写好梦惊回，一虚一实，前后映衬，对于突出离乱中词人的形象是极为有力的。掩卷思之，当知个中意味。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称其“使易安尚在，且有愧容矣”。抑扬之间容或太过，然可证她的词确有较高水平。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