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卢祖皋

彭传师于吴江三高堂之前作钓雪亭，盖擅渔人之窟宅以供诗境也，赵子野约余赋之。

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月落潮生无限事，零落茶烟未久。谩留得莼鲈依旧。可是功名从来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今古恨，一搔首。 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云起，夜窗如昼。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又恰是、题诗时候。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飞过我，共樽酒。

这首词题目是赋三高祠前的钓雪亭。三高祠堂在吴江，建于宋初，祀奉春秋越国范蠡、西晋张翰、唐陆龟蒙三位高士。钓雪亭为作者同时人彭传师所作。《绝妙好词笺》引《嘉靖吴江县志》:“钓雪亭在雪滩，宋嘉泰二年县尉彭法（字传师）建。”作者任吴江主簿时，应友人赵子野的邀请，来游此处，在冬天下雪的当儿，面对清景，赋了这首《贺新郎》词。

词的上半阕着重歌咏“三高”，抒发怀思古哲的幽情。起三句：“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示追怀范蠡之情。笔姿潇洒，落响不凡。一下子便把人们带入了怀思往昔的艺术境界。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飘然远引，自号鸱夷子皮，以扁舟浮家于太湖之上。作者以“风前挽柳”致问，构思已属奇特；而所问之事，则为当年鸱夷子的扁舟。作者悬想范蠡曾来往于笠泽烟波之间，定然在柳阴下维系过他的扁舟，这当年的扁舟，不知道近时曾经来过没有？所问尤奇。接着以“月落潮生无限事，零落茶烟未久”怀思另一位高士陆龟蒙。陆龟蒙的事迹，比起范蠡来，时代是要近得多了。他自号天随子，隐居在松江上的村墟甫里，平时以笔床茶灶自随，不染尘氛。时隔三百多年，松江和太湖上面，依然月落潮生，烟波浩渺，循环往复，年复一年。这位江湖散人当年的茶烟，似乎还零落未久呢。但天随子如今又在何处？第六句“谩留得莼鲈依旧”，用张翰因秋风起思念故乡莼羹鲈脍的故事，怀想当年弃官归隐的高士张翰。“谩”，徒也，但也。张翰的高情逸思，已成往迹，如今只有莼菜鲈鱼，依然留味人间。以下作者紧扣三高的事迹，再次感慨发问：“可是功名从来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为什么范蠡等人置功名于不顾，是否因为这功名事儿从来就是误人的呢？面对这荒凉的祠宇，抚古思今，又会想到，这三高的风流余韵，而今又有谁来继承呢？古人已往，今人又有风流难继之憾，这样的恨事，怎不令人搔首浩叹！

下半阕紧承前文，着重写钓雪亭边夜雪的清景。进而表白自己也有隐居垂钓的心愿。“江涵雁影梅花瘦”从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化出，这几句写时分已是夜晚了，江面上寒雁贴着冻云在低飞，江水里浸沉着雁儿的清影。亭子边上开放着清瘦的梅花。四野之间，没有一点纤尘，雪花在飘舞着，层云在滚动着，一派江天夜雪的景致，映照得夜窗简直如同白昼一样。这三句先点季节，次写雪飞，再写雪景，笔调秀丽，思澈神清，写景如画。接着以“万里乾坤”三句，引起赞叹之情。江山夜雪，这万里乾坤，霎时成为琼瑶世界。可是，清绝人寰的胜景，又有谁来欣赏呢？看来只能“付与渔翁钓叟”了。他们可以钓雪寒江，披蓑渡口，他们是此刻天地间真正的主人。除此以外，对于诗人来说，也是最好不过的题诗的时候。柳宗元就曾经写下过“寒江独钓”的诗篇《江雪》哩。作者思量至此，不觉逸兴顿生，写成煞拍几句：“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飞过我，共樽酒。”“猛拍”两句，是神来之笔，“纶”即钓丝，既与“渔翁钓叟”句相接应，又和上半阕的“抚荒祠”句遥相呼应，运笔极为空灵。表明作者此时内心全为清景所陶醉，也表达了对“三高”的高度崇敬的心情。作者情不自禁地猛拍阑干，招呼江上的鸥鹭说：“他年有幸，我也将垂钓于此啊！请飞过我这儿来，共进杯酒吧。”作者这儿所呼唤的鸥鹭，是虚指也是实指：说是虚指，是此刻夜雪之际，江岸边上纵使有被雪光惊醒而飞起的野鸥白鹭，它们未必懂得人的心意。说是实指，古时誓志高隐的人，都惯于和鸥鹭结盟为友，因此志同道合有意隐居于江湖的人士，可以称为鸥盟，作者是和友人赵子野等同来的，称他们为同盟的鸥鹭，也是非常切合的，又何况“鸥鹭共忘机”，原是诗人们所乐于称道的呢！

全词思致深远，语言隽丽，韵律优美，足以表现作者清俊潇洒的风格，在作者的《蒲江词》中，堪称高唱。主题是赋钓雪亭，而钓雪亭建于三高祠前，因此在词的上半阕，纵情歌赞三高的高风亮节，以空灵的笔墨，因情铸景，先拓开境界。而以“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一句，为下半阕即景抒怀歌咏钓雪亭这一主题，留有充分的余地。上半阕所咏，只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衬笔。下半阕写钓雪亭上所见的江天夜雪的清景，以及作者和友人在观赏此景之后，对渔翁钓叟的艳羡，对水边鸥鹭的深情招唤，对自己他年有志垂纶的衷心誓愿，才是本词的主体。此亭之作，本为继承前贤的风流余韵，作者和同来的友人，虽自愧不如前贤，但能在夜雪高寒的当儿，登亭清赏，而且还点明“又恰是题诗时候”，正是为上阕“抚荒祠”这一问句，作了恰到好处的回答。而此刻亭边的梅花，江上的雁影，纤尘不着的江天四野，无不为作者及其友人供景助兴，景是绝胜之景，兴是清逸之兴，因而很自然地倾吐出“道他年我亦垂纶手”这一全词的核心语句，可见此词意在笔先、一唱三叹、情景交融、神余言外之妙。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