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豫章滕王阁
吴潜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 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飘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淳祐七年(1247)春夏,吴潜居朝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等要职,七月遭受台臣攻击被罢免,改任福建安抚使。时其兄吴渊供职于南昌。此词当为吴潜前往福州道经南昌时作① 。
豫章为南昌旧名。滕王阁唐初建于南昌城西,飞阁层台,下瞰赣江,其临观之美,为江南第一(见韩愈《新修滕王阁记》)。更有王勃《滕王阁序》,益发使其辉光焕发。词客骚人“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多有吟咏,吴潜此作亦发兴于此。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起笔着题,发唱豪快,写出了登临高阁时的兴致。这里还暗用了王勃的故事。传说他往南昌途中,水神曾助以神风,使他一夕行四百余里,民谚谓“时来风送滕王阁”。用了这个故事更显现了作者的兴致,还自然地将目前的登临与王勃当年联结了起来。“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槛外”写出了居高临下凭栏感觉。楚山,指西山。楚江,指赣江。“云涨”、“涛作”,景象多么壮观,可以想见词人心潮的激荡。“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视野向远方伸展,远去的征帆像行驶在树梢上,野鸟在沙渚边时飞时落。“何处”,表示他极目时神情的关注,“有时”,写出了伫望中的盎然兴趣。“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暮雨”说明其伫望之久。正当游目骋怀、沉入遐思时,雨雾蔽空,扑帘而来,真是“珠帘暮卷西山雨”,与王勃当年所见情景如此相像,也不禁临风嗟叹了。
以上是滕王阁览景。景物写得重点突出、层次分明,又处处映照着《滕王阁序》,沟通了今古,丰富了意象。这段文字写得洋洋洒洒,但情感似乎不无怅惘。“帆去木末”见出他对前程的瞻望,“暮雨掩空”似乎也带来了历史、人生的悲凉意绪。这不仅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人之共感,更有作者本人的身世之悲。“今犹昨”,扫处即生,带住写景,呈现下片的抒怀。
“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漂泊。”“秋渐紧”就是秋意见深。这秋意包括上片所写西风、暮雨,如果说刚刚还给人以逸兴,现在则给人以相反的刺激,叫人更觉凄怆孤单了。“天正远”,道途茫茫,任所还远着呢。“正”字不堪。这都是眼前所感。下面由近及远,回首往事。“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休休莫莫”,语本于唐司空图《题休休亭》诗:“休、休、休,莫、莫、莫!”意谓算了、算了,显得不堪回首。这十年如果从嘉熙元年(1237)算起(正十年),他几经迁转,多次落职,最近的六年基本上是罢退乡居,去年底刚复职,只半年又被谪迁。这十年如果是大约言之,那么十一年前他曾任职南昌(江西转运副使兼知隆兴府),这次算是旧地重游了。我想这一句感叹可能包括这两方面内容,真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想起这十年情形,怎能不感慨万千呢。“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这年他五十三岁,已入老境,流年似水,能有作为的岁月不多了。他焦虑,既由于自己有志难伸,也由于社稷颠危、国难深重。去年复职之后他连上奏章,剀切陈词,历数内忧外患种种情况,认为当务之急是整顿朝政,进君子退小人(《奏论君子小人进退》)。而言刚出,祸即来,他被挤出朝,朝政可知矣。“乾坤虽大愁难着”。“着”,安放。乾坤之大却安放不住、也安放不下他的“愁”!这见出:一、愁之易发,在在处处无非惹愁添恨;二、愁之深广,颇似杜甫的“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固态体积状愁,既给人以形之大、又给人以质之重的感觉,措语新鲜。上面都是写对景难排的愁情,由眼前,到“十年”,再到对人生、国事的俯仰兴嗟,层层深入,痛切勃郁,把作者心中的郁愤不平表现得很强烈。“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临近黄昏,城头的号角又吹起来了,声声入耳,又勾引起迁客无尽的羁旅愁思。这正与上片“暮雨”照应,角声混合着秋风、雨意,显得多么悲凉。这是一个倒装句。把“城头角”放在最后,又使人觉得他的无尽愁思似乎像那声声号角一样,在广阔的秋空中久久回荡,久久回荡。这又变成一个以景结情的好句。“乾坤虽大愁难着”痛愤无比,煞拍哀思绵绵,刚柔相济,益显其沉痛悲郁。
“滕王高阁临江渚”。自王勃大作问世以来,于此览景之作多矣,吴潜此作未与时消没而留存至今、仍堪讽咏,除了其写景的精要、生动、清畅外,就在它真实地抒写了一个失意政治家的人生悲感和抚事感时的忧愤。在总的价值上它较王勃之作自是不及,但仅就抒情写怀一端而言,吴作似乎更沉郁动人。
(汤华泉)
〔注 〕 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宋词选》谓此词“作于景定元年(1260)贬谪建昌军途中”,恐误。按此词见载于《履斋诗余》。据《花庵词选》, 《履斋诗余》行于世在淳祐九年(1249)前,定为淳祐七年作应较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