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春夜月

黄孝迈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南宋词人黄孝迈，流传下来的作品甚少，仅赖周密《绝妙好词》存得二首、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载有两阕残句而已。从传世的鳞爪来看，确如万树《词律》所谓“风度婉秀，真佳词也”。

《湘春夜月》这个词调，以前没有人填过，当是黄孝迈的自度曲。其内容与调名切合，描绘湘水之滨的春夜月色，抒写“楚乡旅宿”时的伤春恨别的情绪。上片着重写伤春，点出“近清明”的节令之后，先从枝头的鸟声写起。“翠禽”，犹言翠鸟，泛指羽毛美丽的小鸟，“消魂”，是情为之动、神为之伤的意思，此二字，给鸟声注入了人的思想感情。下文“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二句，是对“消魂”所作的说明。“清歌”与“黄昏”所含的情绪本是相反的，前者引人愉悦，后者使人忧伤，把二者放在一起，相反相成，其结果是益增忧伤之感，故此二句表现为极其沉痛的感叹口吻。接下来，转写柳花。作者进一步采用了拟人手法，把具有感知的品格赋予了柳花，想和它低声倾诉自己的心事，转而又“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如此婉曲的抒写，足见作者忧思之深重。“伤春”二字，正是点题之笔，点出了作品主旨之所在。再下面，是作者自己感叹当时旅行在湘水之滨，独自投宿在旅舍时的孤寂心情。明明要写冷落，却偏用“温存”的字眼，再用“谁与”来作反诘，采用这种写法，就突现了一种炽烈追求的意愿。写到此处，已近过片，须得由伤春向恨别过渡，故而“柔情别绪”四字的安排也就是相当巧妙而颇具匠心的了。

这首词的下片更见精彩。前几句，作者紧紧抓住“湘春夜月”的景色特点，把深沉的离愁别恨熔铸进去，造成了动人的艺术境界：“空樽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波湘水，摇荡湘云。”这个境界是由众多成分构筑起来的一个整体，七宝楼台固不应拆碎，然而，倘求观察得细致，却无妨从局部着眼。“空樽夜泣”，表示心情的极度忧伤，是一个凝练警策的句子，其含义，与范仲淹的名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近似，而其造语则显得老辣，与姜夔《暗香》词里的“翠樽易泣”相同。“青山不语”，和王禹偁的诗句“数峰无语立斜阳”思路一样。山峰不会说话，而作者却好像认为它原是会说话的，只是此时此刻无话可说罢了，用这种方式描摹环境的幽静，其艺术效果是更为强烈的。“残照当门”，意谓残月照在目前，门外唯见残月。残月之象征离别，正是由于它的情调凄恻，“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韦庄《菩萨蛮》）,“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等常见的例子，已经足以说明用残月抒写离别之情的艺术表现力了。“翠玉楼”，即前文“楚乡旅宿”，用词藻加以装饰是为了从读者那里获得更好的美感效应。“惟是有”，同义重叠，起着强调下文的作用，而它以“平去上”的声韵作为引出下文的铺垫，从而使得全词最富诗意的句子——“一波湘水，摇荡湘云”，显得更加突出。从“翠玉楼”望去，月色下的湘江，一片朦胧迷茫，水面上只看到隐隐的波光，天空里飘动着朵朵浮云，阵阵微风吹来，又把水天“摇荡”在一起了。然而这轻微的摇荡却不能打破“青山不语，残月当门”的静寂，正像“蝉噪林逾静”那样，反倒更增强了这种静寂之感；同时，在静寂之中，“湘春夜月”的景色更显得空灵深邃，它启迪着人们对生活的沉思。这就是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一条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黄孝迈这首词，正是以境界取胜的。

下片的后几句，像上片点出“伤春”一样，又把“恨别”的题旨点明了。“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天”是宇宙，“梦”是人生，“天长梦短”与吴文英的“春宽梦窄”（《莺啼序》）构思全同，也就是苏东坡曾经说过的“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前赤壁赋》）。这句富有哲理意味的感叹是从“湘春夜月”的境界中很自然地导引出来的。如梦的人生既然短暂，离别的愁苦就更使人难耐，于是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追求“补偿”的心理，急切地希望尽快地“重见桃根”。桃根，出于东晋的《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叶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相传为王献之所作，桃叶是他的妾名，见《玉台新咏》。后人经常把桃叶、桃根用作意中人的一般指代词。结句的“这次第”，犹言此情此景此况，它像一个立体的坐标点，是全词所包容的多种情感意绪的聚合，虽只是一个“点”，分量却是相当沉重的。愁绪扰人，自有剪除的意愿，这也是人们的共同心理。然而在这首词里，合理的意愿却是用否定的方式、喟叹的口吻表达出来的，因为“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遍寻人间也找不到能够剪断这种愁绪的剪刀。这犹如李清照所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她还保有着一种担心的揣度，而黄孝迈却已经沉痛地打碎了自己的美好意愿，“并刀如水”，剪断的只是他那微茫的一线希冀而已。

（王双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