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仙 寿丘提刑

方岳

一年寒尽也。问秦沙、梅放未也。幽寻者谁也。有何郎佳约，岁云除也。南枝暖也。正同云、商量雪也。喜乐皇，一转洪钧，依旧春风中也。 香也。骚情酿就，书味熏成，这些情也。玉堂深也。莫道年华归也。是循环、三百六旬六日，生意无穷已也。但丁宁，留取微酸，调商鼎也。

翻检全宋词，可以看到寿词占了不小的比重。仅方岳的七十多首存词中，寿词就近三分之一。惜宋词中写得好的寿词并不多见。方岳这首《瑞鹤仙·寿丘提刑》采用独木桥体，力避庸滥辞语，却写得与一般有所不同。

丘提刑，指丘崈。崈字宗卿，江阴人。据《宋史》本传，曾官浙东提点刑狱，进焕章阁直学士。提刑与汉代的“绣衣直指”（或称直指绣衣使者）职责近似，故词前小序称“绣衣使者焕章公”。词序除歌颂外，也说明他是如何构思来写这首词的，因此有助于理解赏析。序说：

岁十二月二十有九日，实维绣衣使者焕章公绂麟盛旦也，岳敢拜手而言曰：月穷于纪，星回于天，盖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于是焉极、而岁功成矣。惟天之运，循环无穷，一气推移，不可限量，其殆极而无极欤？分岁而颂椒，守岁而爆竹，人知其为岁之极耳。洪钧转而万象春，瑶历新而三阳泰，不知自吾极而始也。始而又极，极而又始，元功宁有穷已哉！天之生申于此时，意或然也。岳既不能测识，而又旧为场屋士，不能歌词，辄以时文体，按谱而腔之，以致其意。

读完小序，知道作者是抓住丘崈的生辰在一年将尽这个特点来大做文章。但序里已经畅论，词就不宜过多地重复，于是从特点出发，联系到时与地以至其他有关事物，让它们奔赴笔端，为抒情致颂服务。试看他是怎样运用这些素材，写成意切韵逸的寿词。

一起就高声唱出“一年寒尽也”。这个“寒”字简直移易不得。丘崈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九，倘遇小尽月，便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即除夕。岁尽年穷，总觉得有些不堪。一经改为“寒尽”，给人的感觉便大大不同，谁不喜悦献岁发春呢？“问秦沙、梅放未也”这句很有情致地联系到代表季节的花和被庆祝者所在地。南宋两浙东路治所在绍兴府，其东南有秦望山，以秦始皇登山望海得名。其地也是秦观旧游之处，他在这里写过《望海潮》怀古词，首称“秦峰苍翠”。所以方岳在另一首《水调歌头·寿丘提刑》里，提到：“自有秦沙以后，试问少游而下，谁卷入毫端？”由地联想到人，谓其足与秦观相比。这首《瑞鹤仙》却由寻梅联系到以扬州咏早梅著称的何逊。说他们相约去探幽访胜。这时岁暮天寒，同云四布，早梅向暖的南枝初放。粗看这些话仅仅是对上文“梅放未也”的回答。倘更深入体味，便见作者文心之细。他是以烘托手法、平淡语言来表达颂扬之意。寻梅，自昔视为高人雅士的韵事，何郎也可用以指代梅花。是“谁”有这样豪情逸兴在“上天同云，雨雪雰雰”（《诗·小雅·信南山》）的天气去寻梅呢？即此可以想见其人之高尚品格。只说“南枝”，显得北枝梅尚未开；“同云”正在“商量”，自是欲雪未雪。此与姜白石名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同样以物拟人，意境生动。以上一些描述，都围绕着“岁云除也”，这是为歇拍数语蓄势。然后笔锋突然一转，欢呼春神东君着意推进时序，又由春到人。戛然而止，兴会淋漓。

上片主要是称道丘崈的品质，写梅即是写人。下片更进一步表扬其学问和勋业。换头以“香也”承上启下。“一香吹动人间世”（《贺新郎·别吴侍郎吴时闲居数夕前梦枯梅成林一枝独秀》），大自然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带来了梅花的芳香；也酿就了骚人的吟情，熏成了书卷的韵味。丘崈是孝宗隆兴元年进士，今存《文定公词》一卷。“骚情”“书味”等语是颂其文采风流，老而好学。紧接着便以“玉堂深也”一语转入其从政生活。一般庸滥之作，往往在这里塞些夸耀阿谀的话，此词作者却巧妙地只以一“玉堂深”写其人处于学士之位，值宿宫殿之中，则其地位之清贵自见。更高人一着的是将颂辞改变为期望的口吻，设想丘崈此时亦有年华老大之感，然后大谈其“始而又极，极而又始”,“循环无穷”,“极而无极”的道理。有趣的是丘崈在其一首词里就说过“梅梢春意动，泽国年华改”（《千秋岁·用秦少游韵》）。方岳的设想，可以说是偶然巧合，也可视为揣情度理得之。立德、立功、立言，这是古来有志者的追求。据《宋史·丘崈传》:“崈仪状魁杰，机神英悟，尝慷慨谓人曰：‘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其忠义性也。”可见丘崈是一个有抱负的人。词人抓住了最能打动人心的理由，指出“三百六旬六日，生意无穷已也”，衷心期待他“留取微酸，调商鼎也”。这两句恰切而有风趣，又回顾了上片梅花的描写。借用《尚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几句殷高宗命傅说作相之辞，祝愿他有拜相之日，着墨无多，恰到好处，可以说是善颂善祷。

总观全词，通篇以气氛烘染取胜。词人抓住了生辰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刻，选取了代表这一季节的梅花，作为全首结构的骨干，然后把梅同被祝寿者的品格以及时光流逝和岁岁有新意合一起来去抒写。指出自然和人的同一。自然界更新，人亦常新。自然界常在，人的生命力亦常在。让被祝寿者从情理上乐意接受这种祝愿。北宋晏殊论诗尝有“富贵气象”说。自称“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诗话多载其言。方岳这首词，可以说也是采取这种精神去写的。或疑寿词而采用独木桥体是否恰当，按丘崈于方岳为前辈，为长者祝寿，怎能采取不严肃的态度？想出奇制胜，容或有之。这倒说明一个问题，即独木桥体，当时并不视为文字游戏。

（宛敏灏 沈文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