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雁过妆楼

吴文英

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小黄昏，绀① 云暮合，不见征鸿。 宜城当时放客② ，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哀蛩③ 。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肠断红④ 。行云远，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此篇为忆去妾之作。此妾去在夏秋之际，所以每当秋季就不免思念她。

“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三句描写词人被风檐间铁马之声惊醒，以为是所思之人的佩玉丁东作响呢！“芙蓉”本指绣有荷花的被子，用在这里不仅为词句增加了色彩，亦借以点明时令。“佩玉丁东”不仅令人联想到玉佩和鸣的清脆的音响，而且还可以想象佩带此玉之人。“已闻佩响知腰细”，词人所思之人一定是非常美丽。开篇几句就语简意丰地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的图画。“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上面写梦醒之后的联想和惆怅，这二句描写当时分别之处。“翠微”指青山。此言妾从此去，这里的山山水水都记录着她的行踪。山静止不动以喻居者，流水一去不返而喻行者。绿水青山，词人独寻遗迹，这又是一幅图画。这两幅画面都在表现词人的相思之苦。因此引出了“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两句。宋玉写《九辩》悲秋，并寄寓感士不遇的情怀，所以词人借用李清照“人比黄花瘦”来形容宋玉。这里宋玉只是被拉来陪衬“赋情”一句，说自己还不如他，除了落拓不偶外，所爱之人又离去，所以比他悲秋更苦几分。这是加倍的写法，使读者对于词人的赋情之苦有个具体的感受。“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具体地描写了自己的赋情之苦后，又给读者展现了一个画面。在接近黄昏的时候，沉沉的暮云逐渐布满了天空，天暗下来了，不见有征鸿飞过。“征鸿”照应前面的“秋”字，此句也暗示去妾毫无音讯。词中没有写自己，但和“翠微流水”二句一样，在这个沉寂的画面中是有一位怀着无限企盼之情的主人公的。此韵三句写景，更进一步补足上面所说的“赋情之苦”。

“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宜城”句点明了写此词的原因。“宜城”借唐朝柳浑以自指，“客”借琴客以指去姬。柳浑因自己年老而让爱妾琴客嫁人，当时传为美谈，顾况有《宜城放琴客歌》。词人在这里只是借用。梦窗和去妾的分别显然没有这么轻松，否则他就不会如此苦苦思念了。“认燕泥”二句描写燕子去后，空馀旧迹，夕阳返照，射入空楼的情景，藉以表现“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苏轼《永遇乐》词句）的意境。唐代张愔妾关盼盼在愔死后，念旧爱而不嫁，居燕子楼十余年。这里暗用燕子楼典，有把去妾和关盼盼比较之意，也是藉此表现生死不渝之情。“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寒蛩。”“夜阑”，夜深，“败壁”点明自己生活潦倒，“寒蛩”点明时令。思人之苦，夜深更甚，萧瑟的秋风吹进败壁，送来寒蛩之声，这更增加了凄凉气氛。从这两句仿佛可以看到灯火如豆照着这位不能入睡的词人，灯影之外是败壁以及寒蛩交鸣的漆黑一片的田野。“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肠断红。”唐人崔信明名句“枫落吴江冷”形容吴江深秋的景象，这正是词人所居之地，也是去妾行踪所在，所以当他深秋怀人时也联想到吴江的枫叶也要飘落了，词人用了“怨落”一词，给枫叶涂上了感情色彩。从“落枫”又想到怨女传情时的红叶题诗。去妾恐怕会也在红叶上题诗表达对词人的思念吧？结句由揣测进一步料想，语气愈趋肯定。“行云远，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行云远”用阳台典故，暗示去妾已远。“淡蛾人”指去妾，张祜有“淡扫蛾眉朝至尊”之句形容美丽的虢国夫人，这里用来形容去妾。此二句是对去妾处境的推想，他想象她一定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词人没有直叙而只是描绘了一幅清冷的画面，行云渐远，美丽的去妾在清寒而明亮的秋月之中，可望而不可及，两人相隔，如人间天上。结尾画面凄美，而悲徊无已。

这首怀人词不是按照时间或空间顺序来描写对去妾的思念的，而是为读者绘出一幅幅和怀人有关的图画，或是写自己，或是写去妾，都是围绕着相思的主题。这些图画让读者仔细品味，它比直接抒情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上片写了三个画面，“梦醒”三句应是早晨，“翠微”二句，时间不明，但空间与“梦醒”三句相隔甚远，一个室内，一个郊外。“小黄昏”三句地点不明，而时间是在傍晚。这些不同空间、时间的画面组接在一起，起着互相补充互相衬托的作用。下片所写的，词人在孤灯斗室、寒蛩交鸣声中沉思，和去妾在明亮的秋月之中孤独寂寞的生活也是互相补充的两个画面，使读者感到他们要在一起，该是多么完满和谐。这种艺术手法的运用，梦窗最为擅长。

（王学太）

〔注 〕 ①绀（gàn）：云，天青色的云彩。②宜城：指唐代柳浑。客：琴客，柳妾。顾况有《宜城放琴客歌》下注曰：“柳浑封宜城县伯。”其序云：“琴客，宜城爱妾也。宜城请老，爱妾出嫁，不禁人之欲而私耳目之娱，达者也，况承命作歌。” ③蛩（qióng）：蟋蟀。④此句用红叶题诗典。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载御沟中飘出红叶，上有宫女题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