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送春

刘辰翁

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况雁门阨塞① ，龙沙② 渺莽，东连吴会③ ，西至秦川④ 。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江南好，问夫君何事，不少留连？ 江南正是堪怜！但满眼杨花化白毡。看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刘辰翁在南宋灭亡之后，写了许多情辞悲苦的作品，反映他的亡国之痛，这首《沁园春》是其中之一。

在这首词里，词人把春天作为知己朋友，在为它送行中借以抒发自己亡国的悲哀，而在送行中又深致挽留之意。

上片的词意可分为四层。开头一句“春，汝归欤？”用提问语气领起了全词。这种纯粹的散文句法，显然是从辛词学来。辛词《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的开头一句是：“杯，汝前来！”调名相同，句式相似，说明两者不是偶然的巧合。词人向春天提出这句问话，表面上的意思是：“春天，你要走了吗？”紧扣题目“送春”，但言外之意却是说：“你走不得啊！”为什么呢？下边作了回答：“风雨蔽江，烟尘暗天。”这里的“风雨”，字面上是自然界的风雨，而实际上是政治风雨；同样，“烟尘”也是战争烟尘。元朝用几十万大军攻占了临安，宋廷君臣，沦为俘虏，山河变色，天地同昏，你往何处走呢？下边推进一层，用“况”领起：“雁门阨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意思是说，从北到西，从东南到西北，纵横几万里的大好河山，已尽入元人之手，你没处去啊！这几句既申述上边之意，又下启下片“君归何里”。第四层：“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芳草”、“飞花”是暮春景；“迷津”、“拥道”极言花草之盛，这么好的江南，就像“蓬壶”（“蓬壶”指海上三神山之一的蓬莱山）一般，应该是块托身之地了，为什么你还要离开，“不少流连”呢？江南已经残破，为什么还要这样说“江南好”呢？这是一种反激法，这一激，逗出了下片的词意，也正是全词的主旨所在。

词的下片，正面立意，也可分为四层。换头及以下几句是春的答话。“江南正是堪怜！”江南本是极可爱的地方，它有游不完的名山，赏不尽的胜水，莼羹鲈脍，越女吴娃，怎么说也说不完它的可爱之处，可是这些都已成了过去，而今呢？用“但”字陡转，把目光集中到现实中来：“满眼杨花化白毡”。这是用杜甫“满眼杨花铺白毡”（《绝句漫兴九首》之七）句意，意思是说江南春天虽好，但已到了春残花谢的时候，隐喻国已破，家已残，不走何待呢？下边再推进一层，用“看”字领起，对于江南的衰败景象作了形象的描绘：“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兔葵即葵菜，俗名木耳菜。燕麦即野麦。这句词语出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刘禹锡先写过一首玄都观看桃花的诗，十年之后再来游赏时，桃花已经不见，看到的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华清宫是唐玄宗在骊山下建筑的一所豪华的离宫，这里借指临安凤凰山下的宋朝宫殿。这两句表明宋宫的荒凉。凝碧池在唐朝东都洛阳。天宝十五载（756）安禄山叛军攻下长安，获梨园弟子数百人，把他们集中在凝碧池演奏歌曲，安禄山在这里大宴一班伪官。当时诗人王维被叛军拘禁于长安菩提寺，听了这个消息，写诗以寄慨，中有“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之句，这里也是借指宋宫。“蜂黄蝶粉”本是春天常见的景物，但和凝碧池联系起来，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那班宋朝的降臣，在宋宫里和元朝贵族吃酒享乐，靦颜事仇。“蜂黄蝶粉”可以说是群魔乱舞的形象。词人的亡国之痛，深深地寄寓在这几句里。下边再次抒写：“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回应上片词意。“七宝鞭”是借用晋明帝用七宝鞭迷惑敌人的典故（见《晋书·明帝纪》），这里只是表明贵重之物，意思是说，没有把春天挽留住，它还是带着七宝鞭徘徊而去了。“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转到第四层，向春天告别。结拍几句表现出春天去后、也就是亡国之后无可奈何的悲哀。含情无限，凄切感人。

近人况周颐评刘辰翁的词说：“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有掉臂游行之乐。其词笔多用中锋，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餐樱庑词话》，转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指出了刘词的基本风格。所谓“中锋”是指直接抒写而言。但就这首词来说，表现手法有所不同，所用的不是中锋，而是“偏锋”，也就是说，不是直接抒写，而是托物寓情。他运用传统的比兴手法把冥冥运行于自然界的春天拟人化，赋予它以人的思想感情，以至风雨蜂蝶皆有寓意，借以抒发孤臣孽子的悲哀。全词不是“满心而发”，信笔所之，而是作了精细的安排。上片层层开展，逗出了下片词意；下片写宋宫的荒凉，写宋宫里的群魔乱舞，可以说到了高峰，下边转到送别上来，回应词题，布局谨严，而又脉理清晰。就造语方面来说，词中融化前人的诗句、文句，用“况”、“但”等虚字斡转，浑然天成，气韵流走，不是“不假追琢”，而是很费推敲，但又不露刻镂之痕。运用诸多手法构成了一首内涵深厚、气象雄阔而又凄切婉转的长调，可以说是豪放词的新发展，在刘词中是不多见的。

（李廷先）

〔注 〕 ①雁门：雁门关，在山西北部代县境内。阨塞：险塞。②龙沙：白龙堆沙漠的缩称，在新疆境内。③吴会：汉代对吴郡、会稽郡的合称，即今江苏南部及浙江部分地区。④秦川：指东起潼关，西至宝鸡号称八百里的渭水流域，是周、秦、汉、唐都城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