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桥柳 送行

蜀中妓

欲寄意、浑无所有。折尽市桥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将放船楚江口。 后会不知何日又。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苟富贵、无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这首词收录于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原无调名，标作《市桥柳》，当是选本摘取词句中语为之。词是蜀地一妓女为她的情人送行，在宴席上作。写来自出机杼，别开生面。

先言无物可以寄意，虚笼一笔，然后跌出“折尽市桥官柳”一句。折柳以表别情，自汉代以来有此习俗，以后诗词中言送别多用这个典故。这里说将“市桥官柳”“折尽”以“寄意”，比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写法又别有新意。“市桥”，水边送别之处，“官柳”是官道（大道）两旁栽的柳树。“折”之而至于“尽”，表其临别的离情之深，柳“尽”正是写其情“不尽”也。下面两句，言情人行将出发。“放船楚江口”，说明他的行程是由成都循水路南行，然后入岷江转长江出蜀。何以见得？从下片“富贵”二字知之。男子此行盖是去临安求取功名。上片叙述送行事由和地点，用白描手法写出离别时情态。下片写女主人公临别赠言，不假辞藻，直露心意，自然而亲切。

分手之际，最先想到的，要问的，当然是归期。但上京求名，非短时间可以成就；且双方不是寻常家人之间的关系，将来是否能重见，女子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下片第一句就说“后会不知何日又”。这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何时能再相见，二是是否能再相见，后者更其关键。情势看来是留不住了，他此去又是为了关系一生的大事情，于是只能出言鼓励他一番：“是男儿，休要镇长相守。”“镇”，常也，长也，与“长”字义同而联用为重言（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休要长相守”，正是对他此行加以鼓励之意。别本“休”字作“须”。“须要长相守”，意正相反，与前面“是男儿”三字连不起来，与后面的“苟富贵”也接不上榫头。试想，既与此女子“镇长相守”而不出了，则“富贵”何从而来呢？有趣的是为了这个字的异文，前人还打了一场笔墨官司。万树《词律》收此词作“须”，按语说：“‘须’字各刻作‘休’字，不通。词意云若是男儿须相守到底也。若作‘休’字，是回绝人口气，不要其相守矣。”杜文澜后按引秦玉生云：“数虚字层折而下，宛转关生。若改‘须’字，直率无味。且作‘休’字，即男子有事四方之意，与下文一气贯注。”后者的说法是切合事理词情的，万氏强为“须”字辩护，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男女分别而不执意挽留，正是这位蜀中妓高人一等处，也是此送别词高出他词一等处。她不是没有想法，支持他出去求功名是希望他“苟富贵无相忘”，这是她最大的利益，是最有意思的长相守。一时期的相别比较起来，自然是次要的了。“苟富贵，无相忘”，是《史记·陈涉世家》中陈涉之语，词人一字不改地移用入词，妥帖自然，恰到好处。富贵而变心易妻、换情人，这在生活中屡见，何况女方又是妓女出身。女主人当然深知此理，也有忧虑，所以她率先告诫情人：如果此去得到荣华富贵，可不要忘了今天为你送别的女子。结末二句，指眼前物设誓：“若相忘，有如此酒！”“有如……”是古人誓语句式。《诗·王风·大车》:“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公子重耳临河之誓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词中指酒为誓，是别筵上现成之物，情状如见。设誓以坚其必归相聚之心，是女子痴情处，也是聪明处。这两句如果理解为男子紧接着上文作答的话，就更见恰切生动。

全词用似不经意的朴素语言，把送行情意全盘托出：情深而折柳，情真而勉励，情切而告诫、设誓，写得一波三折，造意遣辞，又复出奇出新。陈廷焯《词则·别调集》称赞其“运笔轻隽，用成语有弹丸脱手之妙”。尽管所作的情语坦率、直露，但由于情意真挚、细腻，仍然是意深味永。况周颐论词有云：“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卷二）用此语来评说这首《市桥柳》，也十分恰当。

（何林辉 陈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