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江月 驿中言别
邓剡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这首词的产生本身就是一首悲壮的诗。公元1278年，文天祥兵败被俘；第二年南宋最后的厓山行朝覆灭，作者邓剡跳海未死也被俘。文天祥与邓剡是同乡和朋友，被俘后同被囚禁在一起，又一同被押往元朝京都。走到金陵，邓剡由于生病留下就医，文天祥将继续北上。在分别之际，邓剡就将心中的亡国之痛和对文天祥的仰慕、希望与惜别之情，写入这首赠别词中，一慰朋友之心，二壮万里之行。文天祥也以同调、同韵作答词，二人慷慨悲歌，气贯长虹，互勉互励，难舍难分。这样的悲壮的历史镜头，不就是一首用血泪写成的诗吗？
此词上片主要写亡国之痛。首二句“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就金陵的山川形势发出感叹。“世间英物”，是指文天祥。面对长江，不禁令人想到：同是一道水天空阔的长江天险，当年周瑜能在这里将曹操打得一败涂地，而现在，像文天祥这样的英雄，为什么就不能凭它拒敌于国门之外呢？原因就在于能否得到“东风”的帮助，也就是天意的怜惜。“东风”如此不公平，怎能不叫人怨恨呢？这两句，凌空而来，磅礴的气势之中，交织着无限悲痛。以下五句即具体陈述亡国之痛。“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写金陵城中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惨象。“蜀鸟”，指产于四川的杜鹃鸟，相传为蜀亡国之君杜宇的灵魂所化。在残阳夕照中听到这种鸟的叫声，特别感到凄切。“吴花”，即曾生长在吴国宫中的花，也有过亡国的经历，现在在残阳中开放，好像也蒙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这些已经够凄惨了，哪里还忍心看到毁于战火的断壁残垣呢？“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又借历史故事抒写江山易主之悲。杜牧曾写有“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诗句，这本是一个大胆的历史的假设，现在居然成了现实，三年前元军不是早把谢、全二太后掳去了么？“金人秋泪”指的是魏明帝时，曾派人到长安把汉朝建章宫前的铜人搬至洛阳，传说铜人在被拆卸时流下了眼泪。现在宋朝也亡了，被元人搬运走的国宝也不知有多少，此恨谁能为我们洗雪呢？“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意思是说宝剑是力量的象征，奇杰是胆略的化身，有此二者应该是所向无敌的。可如今，却空有精气上冲斗牛的宝剑和文天祥这样的奇杰了！这两句对文天祥的失败，寄寓着莫大的悲愤和惋惜。
下片主要写对文天祥的倾慕、期望和惜别之情。首先是颂扬文天祥与元人作斗争的胆略与勇气：“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这说的是数年前文天祥被元军扣留，乘机逃脱，绕道海上，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南方一事。意思是说当年谁能相信你能从虎口中逃脱，托身扁舟江海，经过九死一生又重振旗鼓呢？有如此之肝胆，在今后与元人的较量中再建奇功也未可知。“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意即我正是为了能看到你这位抗元盟友再有作为，使局势来一番变化，我才想苟活下去。（留醉眼，即醉生、苟活的意思，因作者前次跳海自杀未死，此次生病又求医，故有此说。）“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引用历史典故转写对文天祥的期望。意思是：赵国丞相蔺相如身立秦廷，持璧睨柱，气吞秦王的那种气魄；蜀国丞相诸葛亮死了以后还能把司马懿吓退的那种威严，你文天祥同样具备。这自然是赞许，也是期望。事实上文天祥后来所表现出的宁死不屈的凛然正气，没有辜负朋友的期望。最后再转到惜别上来：“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意思是说，作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能与你同生死共患难应该是一种幸福，可是我由于生病再不能跟你一道北上了，今后我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只有秦淮河上的孤月与我作伴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包含着多少朋友之情，家国之悲。
陈子龙曾称赞这首词是：“气冲斗牛，无一毫委靡之色。”这是就风格上说的。除此之外，在艺术上还有三个较为明显的特点。
情景互融是其一。写于金陵的词，自然要有金陵风物。但此词写金陵风物，并不当作背景来描绘，而是作为感情的附着物编入感情的网络中。如将“水天空阔”的长江景色，纳入“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的感叹中，可算是融景入情。蜀鸟、吴花、荒城颓壁等，是作为不忍见的惨象出现的，无疑又是融情入景。而秦淮孤月则在中夜无寐时点出，那又是融景入情。如此情景互融，浑然一体，便于受词情的控制，表现其慷慨之气，悲壮之色。
以古喻今是其二。此词写的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和一个失败的民族英雄。只有联系民族的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才能体现这个历史时刻的严峻和这个英雄人物的崇高，所以此词运用历史典故较多，有光荣的，有耻辱的，有成功的，有失败的。这不是作者故意掉书袋，而是形象塑造的需要。
因难见巧是其三。此词又名《大江东去》，也就是《念奴娇》，都是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名句得名。值得注意的是此词还用苏词原韵。将一二百年后发生的重大的历史变故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纳入苏词原韵中，无疑是一种自我束缚，可是作者因难见巧，仍写得气冲斗牛，感人涕下。这种“戴着脚镣的跳舞”，更显示其技巧的高超。
（谢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