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 待月

完颜亮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撚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这首词最早见于宋岳珂《桯史》卷八《逆亮辞怪》。完颜亮中秋待月不至，乃赋此词，极写其力排障碍以观嫦娥的心情，抒发了横厉恣肆不可一世的气概。

词的上片写待月不至，为云所遮蔽。起句“停杯”三句，写待月：“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直写一个“待”字，静默之中隐含热烈，盼望之殷切，等待之焦灼，皆含蕴在字里行间；“等候银蟾出海”，是一句解释性的话，点明杯不举、歌不发的原因，引出“月”字。“银蟾”，即月亮。我国古代神话说月中有蟾蜍，又因月有银辉，后因以“银蟾”喻月。唐李中有“银蟾飞出海东头”的诗句。停酒停歌而专等“银蟾出海”，显然，作者对银蟾的期待已远胜于对美酒和歌舞的嗜欲。作者继以“不知何处片云来”两句作转折，谓片云遮月，遂成“通天障碍”，于是波澜陡生，大煞风景，热切的期待化为冰冷的失望。这期待与失望的激荡，乃产生了这首词的横厉恣肆剑拔弩张的下片。下片写欲截云看月，同时也生动传神地刻画了作者的自我形象。“虬髯撚断，星眸睁裂”，写作者因片云遮月而引起的愤怒与焦躁，亦极写待月心情的急切，寥寥八字，其粗豪毕见。“唯恨剑锋不快”，则由外貌形象转入心理活动，使“虬髯撚断，星眸睁裂”的思想内涵由恨片云之遮月，更进一层转恨剑锋之不快，而由恨剑锋之不快，更见其恨片云之遮月。同时，这句也有转出下文的作用，“一挥”两句即从此句转出。因此，这一句实为下片起结之间的津梁。结句“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是作者的设想之辞，亦极写其待月、看月心情之急切。“紫云”，原指祥瑞之云，古时以为王者之象。这里字面意思是指月光穿射云层所形成的彩云景象。“嫦娥”，我国古代神话中的月中女神，神话中有“嫦娥奔月”的故事，古代文学作品又把她作为美人的典型。这首词的结句无疑是杀机毕露的。它语意双关，字面上是说截云看月，骨子里却有作者对南宋的觊觎。据岳珂《桯史》，完颜亮“迁汴之岁，已弑其母矣。又二日而中秋，待月不至，赋《鹊桥仙》”。考完颜亮“迁汴之岁”，在其正隆六年（1161）六月；“弑其母”则在同年八月。如此，则此词之写作，当在这年的中秋。当时完颜亮正在准备大规模地进攻南宋。中秋之后，九月份，即起兵二十七万（号称百万）分四路攻宋，完颜亮亲自率领三十二总管兵南下，十一月下旬，金兵已集结于扬州瓜洲渡口① 。这首词写在这种临战的背景之下，正是作者运筹帷幄、心潮起伏之时，故于词中即景抒情，卒章见志，寄意叵测。但其杀机已不可掩饰，似乎可以一战而灭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即在把握之中，正可“仔细看、嫦娥体态”了。

这首词的显著特色，在于铲尽浮词，直抒本色。就语言来说，它语语本色、自然，不着色相，不落言诠，毫无词中惯见的那种文绉绉、酸溜溜的陈腐气，更无充斥词坛的那种绮罗香泽的脂粉气。就格调来说，它豪横骏爽，剑拔弩张，桀骜之气溢于辞表，它与旖旎作态、扑朔迷离的所谓传统格调是绝缘的。这一点，在词的下片表现得尤为突出。所以，《艺苑雌黄》说它“俚而实豪”, 《词苑丛谈》说它“出语崛强，真是咄咄逼人”。完颜亮的词，现存四首，大都有这种横空出世的气概。这首词的直抒本色，还表现在它自然地、真实地写出了作者自己的真面目，真性情。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说：“古诗云：‘识曲听其真。’真者，性情也。性情不可强，观稼轩词知为豪杰，观白石词知为才人。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词品之高低，当于此辨之。”完颜亮的这首词，也同样是真性情的流露，观其词则知其为强横而进取的霸星。他“为人僄急，多猜忌，残忍任数”（《金史·海陵纪》）, “颇知书，好为诗词，语出辄崛强慭慭，有不为人下之意”（《桯史》）。他在为藩王时，就久怀谋位之心，曾有题扇诗曰：“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刘祁《归潜志》），又有述怀诗曰：“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桯史》），终以利剑弑熙宗完颜亶而自立。得志之后，又蓄谋侵宋。《鹤林玉露》说：柳永《望海潮》咏钱塘之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他曾使画工图临安（杭州）城邑及吴山、西湖之胜，而于吴山绝顶“貌己之状，策马而立”，并题诗其上，有“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句② 。这首《鹊桥仙》，均与同格调、同气魄，自然而真实地流露了作者的强横而进取的真形象、真性情。“停杯”、“停歌”云云，已给人以箭在弦上引而待发之感，隐含一股威慑之力；“虬髯”“撚”而至“断”, “星眸”“睁”而至“裂”，其沉雄慓悍的形象性格已和盘托出；“唯恨剑锋不快”，益见其横狠；“一挥”两句，更如骄马弄环，千里之志，一望而知。文学作品，贵真实，贵自然。这在词中却是比较难以做到的，而完颜亮的这首《鹊桥仙》，却能兼而有之，这正是它的艺术生命力之所在。

（邱鸣皋）

〔注 〕 ①这次出兵的结局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完颜亮勒令将士于次日在瓜洲渡江。次日拂晓，将领耶律元宜率将士袭击完颜亮营帐，完颜亮死于乱箭之下，金兵北撤。②诗见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引宋张棣《正隆事迹记》，亦见《桯史》。此诗一说由翰林修撰蔡珪代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