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山溪
张中孚
山河百二① ,自古关中好。壮岁喜功名,拥征鞍、雕裘绣帽。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厌蛮歌,往事知多少? 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老马省曾行② ,也频嘶、冷烟残照。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③ ;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
张中孚,字信甫,先世自安定徙居张义堡(属镇戎军,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其父仕宋至太师,封庆国公。中孚以父荫补承节郎,在宋累官知镇戎军兼安抚使。金太宗天会九年(1131)降金。由于他一生历事宋、金和伪齐刘豫,所以史书对他大加讥评,说他和其弟中彦“虽有小惠足称,然以宋大臣之子,父战没于金,若金若齐,义皆不共戴天之仇。金以地与齐则甘心臣齐,以地归宋则忍耻臣宋,金取其地则又比肩臣金,若趋市然,唯利所在”(见《金史》本传)。然而,对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张中孚未必就那么心甘情愿和心安理得。从这首词中,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出他在回忆往事时的辛酸之情。
词的上半阕是作者对自己人生旅程的追述。他少壮之时,喜好功名,貂裘绣帽,跃马横戈,诚然是一位意气风发、奋力进取的伟丈夫。但是随着“时移事改”,作者昔日的激情逐渐消失殆尽。他仿佛成了浮萍断梗,随水飘浮,身不由己。“听楚语,厌蛮歌”,形象地说明流转的地方之多之久。在这上半阕的后面几句中,从沦落江湖的“萍梗”这一形象上,从“往事知多少”(本李后主《虞美人》词句)这一言简意赅的深沉喟叹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对自己后半生的遗憾和悔恨。
词的下半阕主要是抒发自己重返故里时的心情和感受。伤时叹老,本是文人词客的常见心理。但这篇作品中流露的迟暮之感却又颇不同于他人。暮年回乡,心里应该是欣喜的,故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然而作者是于此地出生成长,于此地仕宋守土,又是于此地举军降金的。经过后半生的折腾,此番回乡,景物依稀似旧,而自己人已老大,情怀亦不似旧时了。故接着写老马虽识途,但见到眼前“冷烟残照”的景况,也为之不安而嘶鸣。这里借马而说自己,转入归家时心境的不堪。末韵五句连用两典。“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括用刘禹锡诗意以寄感慨。刘诗的“不改南山色”是陪笔,“其余事事新”才是主意,慨叹贬离长安二十三年之后重来,朝中又换了一批新贵。此词借说山色依旧而自己却日趋老大,不只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老”。“长安道”以下数句,照用白居易《长安道》诗“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原句,加以“须信”二字插入,表示承认前人所说的话深得吾心。句中充满了对人事世情变化的复杂感情,借他人的言语,说自己的心情,可谓不写之写,又尽而无尽。
张中孚这首词在艺术技巧上有它的独特之处。首先,它在构思上采取了山回溪转、曲尽其意的手法。词一开头,作者先说自己“壮岁喜功名”时的行为,接着将笔锋一转,叙述自己如萍梗之落江湖后的经历,然后用“往事知多少”这一感叹来结束对往事的回忆,以便进入暮年回乡之时的描写。如果说作者在上半阕中还只是在时事上跌宕起伏,那么在下半阕中,他则要作思想感情上的腾挪摇曳了。下半阕作者先说自己重返故里,为之欢欣。按一般的想法,全词完全可以在一片欢快气氛中结束。然而,出乎意料,在最后几句里,作者又将笔锋突然一转,用“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的伤感调子作结。正由于这种构思上的曲折多变,全词就给人一种峰峦层出之感。作者不同的经历和不同的感受之所以能在一首中等长度的词中基本得到体现,也正是凭借了这种山回溪转的构思。其次,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卷三中说:这首词“以清遒之笔,写慷慨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诗,有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亦云”。我们说,不仅刚健之中含婀娜,而且这种手法的运用,又恰到好处地与作者本人的经历和心境结合了起来。比如当追述少年经历,作者的笔触是刚健的,而一旦叙写老年的感受,给人的感觉则又略带阴柔。正因为此词是以清遒之笔,写慷慨之怀,于刚健之中,亦含婀娜,所以,在大抵尊崇苏轼豪放风格的金代词作中,它读起来别有一番韵致。
(徐少舟)
〔注 〕 ①山河百二:《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此用以形容山川形势的险固。②老马省曾行:《韩非子·说林上》:“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后概括为成语“老马识途”。③“终南”二句:刘禹锡《初至长安时自外郡再授郎官》诗:“左迁凡二纪,重见帝城春。老大归朝客,平安出岭人。每行经旧处,却想似前身。不改南山色,其余事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