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名词解释
雅词
词本来是流行于民间的通俗歌词,使用的都是人民大众的口语。《云谣集》是我们现在可以见到的一部唐代流行于三陇一带的民间曲子词集,这里所保存的三十首曲子词,可以代表民间词的思想、感情和语言。这种歌词,渐渐为士大夫的交际宴会所采用,有些文人偶尔也依照歌曲的腔调另作一首歌词,交给妓女去唱,以适应他们的宴会。这种歌词所用的语言文字,虽然比民间曲子为文雅,但在士大夫的生活中,它们还是接近口语的。《花间集》里所收录的五百首词,就代表了早期的士大夫所作曲子词。我们可以说:《云谣集》是民间的俗文学,《花间集》是知识分子的俗文学。
直到北宋中叶,黄庭坚为晏殊的《小山词》作序,说这些词“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又说:“其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晁无咎也称赞晏叔原的词“风调闲雅”。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信息,它告诉我们:词的风格标准是要求“雅”。要做得怎么样才算是“雅”呢?黄庭坚举出的要求是“寓以诗人之句法”。曾慥编了一部《乐府雅词》,其自序中讲到选词的标准是“涉谐谑则去之”。这表示他以为谐谑的词就不是雅词。詹傅为郭祥正的《笑笑词》作序,他以为“康伯可之失在诙谐,辛稼轩之失在粗豪”,只有郭祥正的词“典雅纯正,清新俊逸,集前辈之大成,而自成一家之机轴”。这里是以风格的诙谐和粗豪为不雅了。黄昇编在《花庵词选》中评论柳永的词为“长于纤丽之词,然多近俚俗,故市井小人悦之”。又评万俟雅言的词是“平而工,和而雅,比诸刻琢句意而求精丽者,远矣”。他又称赞张孝祥的词“无一字无来处,如歌头、凯歌诸曲,骏发蹈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这里又以市井俚俗语为不雅,琢句精丽为不雅,词语不典为不雅,而又归结于要求以诗人的句法来作词。从以上这些言论中,我们可知在北宋后期,对于词的风格开始有了要求“雅”的呼声。
《宋史·乐志》云:“政和三年,以大晟府乐播之教坊,颁于天下。其旧乐悉禁。”这是词从俗曲正式上升而为燕乐的时候,“雅词”这个名词,大约也正是成立于此时。王灼《碧鸡漫志》云:“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总名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宫,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周美成目之曰《大声》。”从这一记录,我们可以证明,“雅词”这个名词出现于此时。又可以知道,“雅词”的对立名词是“侧艳词”或曰“艳词”。曾慥的《乐府雅词》序于绍兴十六年,接着又有署名鲖阳居士编的《复雅歌词》,亦标榜词的风格复于雅正。此后就有许多人的词集名自许为雅词,如张孝祥的《紫薇雅词》、赵彦端的《介庙雅词》、程正伯的《书舟雅词》、宋谦父的《壶山雅词》,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蔚成风气。从此之后,词离开民间俗曲愈远,而与诗日近,成为诗的一种别体,“诗余”这个名词,也很可能是由于这个观念而产生了。
词既以雅为最高标准,于是周邦彦就成为雅词的典范作家。《乐府指迷》、《词源》、《词旨》诸书,一致地以“清空雅正”为词的标准风格。梦窗、草窗、梅溪、碧山、玉田诸词家,皆力避俚俗,务求典雅。然而志趣虽高,才力不济,或则文繁意少,或则辞艰义隐,非但人民大众不能了解,即在士大夫中,也解人难索。于是乎词失去了可以歌唱的曲子词的作用,成为士大夫笔下的文学形式。在民间,词走向更俚俗的道路,演化而为曲了。
这时候,只有陆辅之的《词旨》中有一句话大可注意:“夫词亦难言矣,正取其近雅而又不远俗。”这个观点,与张炎、沈伯时的观点大不相同。张、沈都要求词的风格应当雅而不俗,陆却主张近雅而又不远俗。“近雅”,意味着还不是诗的句法;“不远俗”,意味着它还是民间文学。我以为陆辅之是了解词的本质的,无奈历代以来,词家都怕沾俗气,一味追求高雅,斫伤了词的元气,唐五代词的风格,不再能见到了。
长短句
有些辞典上说“长短句”是“词的别名”。或者注释“长短句”为“句子长短不齐的诗体”。这两种注释都不够正确。在宋代以后,可以说长短句是词的别名,但是在北宋时期,长短句却是词的本名;在唐代,长短句还是一个诗体名词。所谓“长短句”,这“长短”二字,有它们的特定意义,不能含糊地解释作“长短不齐”。
杜甫诗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计东注云:“长句谓七言歌行。”但是杜牧有诗题云:“东兵长句十韵”。这是一首七言二十句的排律。又有题为“长句四韵”的,乃是一首七言八句的律诗。还有题作“长句”的,也是一首七律。白居易的《琵琶行》是一首七言歌行,他自己在序中称之为“长句歌”。可知“长句”就是七言诗句,无论用在歌行体或律体诗中,都一样。不过杜牧有两个诗题:一个是“柳长句”,另一个是“柳绝句”,他所说“长句”是一首七律。这样,他把“长句”和“绝句”对举,似乎“长句”仅指七言律诗了。
汉魏以来的古诗,句法以五言为主,到了唐代,七言诗盛行,句式较古诗为长,故唐人把七言句称为长句。七言句既为长句,五言句自然就称为短句。不过唐人常称七言为长句,而很少用短句这个名词,这就像《出师表》、《赤壁赋》那样,只有后篇加“后”字,而不在前篇上加“前”字。元人王珪有一首五言古诗《题杨无咎黑梅卷子》,其跋语云:“陈明之携此卷来,将有所需,予测其雅情于隐,遂为赋短句云。”由此可知元代人还知道短句就是五言诗句。
中晚唐时,由于乐曲的愈趋于淫靡曲折,配合乐曲的歌诗产生了五七言句法混合的诗体,这种新兴的诗体,当时就称为“长短句”。韩偓的诗集《香奁集》,是他自己分类编定的,其中有一类就是“长短句”。这一卷中所收的都是三五七言歌诗,既不同于近体歌行,也不同于《花间集》里的曲子词。这是晚唐五代时一种新流行的诗体,它从七言歌行中分化出来,将逐渐地过渡到令慢体的曲子词。三言句往往连用二句,可以等同于一个七言句;或单句用作衬字,那就不属于歌诗正文。故所谓“长短句”诗,仍以五七言句法为主。胡震亨《唐音癸签》云:“宋元编录唐人总集,始于古律二体中备析五七等言为次,于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论。一曰四言古诗,一曰五言古诗,一曰七言古诗,一曰长短句。”这里,胡氏告诉我们,他所见宋元旧本唐人诗集,常有“长短句”一类。我曾见明嘉靖刻本《先天集》,也有“长短句”一个类目,可知这个名词,到明代还未失去本意,仍然有人使用为诗体名词。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这一段话,作者是要说明宋词起源于唐之长短句,但这里使用的两个“长短句”,我们应当区别其意义,不宜混为一事。因为唐代的长短句是诗,而所谓“本朝尽为此体”的长短句,已经是五代时的“曲子词”或南宋时的“词”了。
晏几道《小山乐府》自叙云:“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又张镃序史达祖《梅溪词》云:“况欲大肆其力于五七言,回鞭温韦之途,掉鞅李杜之域,跻攀风雅,一归于正,不于是而止。”这两篇序文中都以“五七言”为词的代名词。晏几道是北宋初期人,张镃是南宋末年人,可知整个宋代的词人,都知道“长短句”的意义就是五七言。
但是,直到北宋中期,“长短句”还是一个诗体名词,没有成为与诗不同的文学形式的名词。苏轼与蔡景繁书云:“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陈简斋词题或曰“作长短句咏之”,或曰“赋长短句”,或曰“以长短句记之”。黄庭坚词前小序用“长短句”者凡二见,其念奴娇词小序则称“乐府长短句”。以上所引证的“长短句”,其意义仍限于五七言句法,而不是一种文学类型。特别可以注意的是黄庭坚作玉楼春词小序云:“席上作乐府长句劝酒。”因为玉楼春全篇都是七言句,没有五言句,所以他说“乐府长句”,而不说“长短句”。如果当时已认为“长短句”是曲子词的专名,这里的“短”字就不能省略了。
从唐五代到北宋,“词”还不是一个文学类型的名称,它只指一般的文词(辞)。无论“曲子词”的“词”字,或东坡文中“颁示新词”的“词”字,或北宋人词序中所云“作此词”,“赋墨竹词”,这些“词”字,都只是“歌词”的意思,而不是南宋人所说“诗词”的“词”字。
词在北宋初期,一般都称之为“乐府”,例如晏几道的词集称为《小山乐府》。但乐府也是一个旧名词,汉魏以来,历代都有乐府,也不能成为一个新兴文学类型的名词,于是欧阳修自题其词集为《近体乐府》。这个名称似乎不为群众所接受,因为“近”字的时代性是不稳定的。接着就有人继承并沿用了唐代的“长短句”。苏东坡词集最早的刻本就题名为《东坡长短句》(见《西塘耆旧续闻》),秦观的词集名为《淮海居士长短句》,我们现在还可以见到宋刻本。绍兴十八年,晁谦之跋《花间集》云:“皆唐末才士长短句。”而此书欧阳炯的原序则说是“近来诗客曲子词”。两个人都用了当时的名称,五代时的曲子词,在北宋中叶以后被称为长短句了。王明清的《投辖录》有一条云:“拱州贾氏子,正议大夫昌衡之孙,读书能作诗与长短句。”这也是南宋初的文字,可知此时的“长短句”,已成为文学类型的名词,而不是像东坡早年所云“长短句诗”或“乐府长短句”了。只要再迟几年,“词”字已定型成为这种文学类型的名称,于是所有的词集都题名为“某某词”,而王明清笔下的这一句“能作诗与长短句”,也不再能出现,而出现了“能作诗词”这样的文句了。
近体乐府
在先秦时期,诗都是配合乐曲吟唱的歌辞(词),所以诗即是歌。汉武帝建置乐府以后,合乐吟唱的诗称为“乐府歌辞”,或曰“曲辞”。后世简称“乐府”。从此以后,“诗”成为一种不配合音乐的文学形式的名词,与“歌”或“乐府”分了家。
到了唐代,古代的诗人们虽然仍用乐府旧题目作歌词,事实上已不能吟唱。这时候,“乐府”几乎已成为一种诗体的名词,与音乐无关,于是就出现了“乐府诗”这个名称。初唐诗人所作“饮马长城窟”、“东门行”、“燕歌行”等等,都是沿用古代乐府题目(曲名)拟作的歌辞,事实上是乐府诗,而不是乐府,因为它们都无乐谱可唱。
盛唐诗人运用乐府诗体,写了许多反映新的社会现实的诗,但他们不用乐府旧题,而自己创造新的题目,例如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和“三吏”、“三别”等,这一类的诗,称为“新题乐府”。后来,白居易就简化为“新乐府”。新乐府也还是一种诗体,而不是乐府。
这是一个很突出的现象:唐代诗人集中的所谓“乐府”,几乎全不是乐府,而是乐府诗。有许多真正配合音乐而写的绝句和五七言诗,例如“凉州词”、“簇拍陆州”、“乐世”、“何满子”等,却从来不被目为乐府,而隶属于绝句或长短句。
北宋人把《花间集》、《尊前集》这一类的曲子词称为乐府,这是给乐府这个名词恢复了本义。晏几道把他自己的词集定名为《小山乐府》,这是“曲子词”以后的词的第一个正名。欧阳修的词集标名为“近体乐府”,这是对晏几道的定名作了修正。他大概以为旧体乐府都是诗,形式和长短句的词不同,故定名“近体乐府”,以资区别。但是,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第一卷中有“乐语”和“长短句”两个类目。“乐语”不是曲子词,而“长短句”则是曲子词。由此看来,欧阳修本人似乎还以“长短句”为词的正名,而“近体乐府”则为包括“乐语”在内的一切当代曲词的通称。到南宋时,周必大编定自己的词集,取名曰《平园近体乐府》。这时候,“近体乐府”才成为专指词的名词。
但是,“近体”的“近”字,是一个有限度的时间概念。宋代人所谓“近体”,到了元明,已经不是“近体”而成为古体了。元人宋褧的词集名曰《燕石近体乐府》,明代夏言的词集名曰《桂洲近体乐府》,这都是盲从了宋人,没想到元代的近体乐府,应当是北曲;而明代的近体乐府,应当是南曲。词已不是新兴歌词形式,怎么还能说是“近体乐府”呢?
我们应当说,“近体乐府”是北宋人给词的定名,当时“词”这个名称还未确立,所以不能说“近体乐府”是词的别名。
寓声乐府
《花庵词选》记录贺方回有小词二卷,名曰《东山寓声乐府》。《直斋书录解题》著录长沙坊刻本《百家词》,其中有贺方回的《东山寓声乐府三卷》。“寓声乐府”这个名词大约是贺方回所创造,用来作他的词集名的。后人不考究其意义,以为“寓声乐府”也是词的别名,这就错了。
陈直斋解释这个名词云:“以旧谱填新词,而别为名以易之,故曰寓声。”朱古微云:“寓声之名,盖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此二家的解释,大致相同,都以为按旧有词调作词,而不用原来调名,在新作的词中摘取二三字,作为新的调名。但这样解释,对“寓声”二字的意义,还没有说明。我们研究贺方回用这两个字的本意,似乎是自己创造了一支新曲,而寓其声于旧调。也就是说,借旧调的声腔,以歌唱他的新曲。陈朱两家的解释,恰恰是观念相反了。苏东坡有一首词,其小序云:“仆乃作一曲,名贺新凉,令秀兰歌以侑觞。”他这首词,题名贺新凉,而其句法音律,实在就是贺新郎。根据东坡小序,则我们应该说是以贺新凉新曲寓声于旧曲贺新郎,不能说是把贺新郎改名为贺新凉。如果说贺方回的词都是改换了一个新调名,那么“寓声”二字就无法解释了。王半塘(鹏运)以为贺方回的“寓声乐府”,和周必大的词集题名“近体乐府”,元遗山的词集称“新乐府”,同样都是用来与古乐府相区别(“所以别于古也”)。这是根本没有注意贺方回用这个语词的本意,所以朱古微批评他“拟不于伦”了。
今本贺方回的《东山词》中,有寓声的新曲,亦有原调名。据黄花庵的选本,似乎二卷本的《东山寓声乐府》中,并不都是以新调名为题,也有用原调名的。花庵选录贺方回词十一首,都没有注明新调名。现在根据别本,可知青玉案为横塘路的寓声曲调,感皇恩为人南渡的寓声曲调,临江仙为雁后归的寓声曲调,其余八首就不知道是新调名抑原调名了。
贺方回的词,现在仅存两个古本。其一为虞山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残宋本《东山词》上卷。其二是劳巽卿传录的一个鲍氏知不足斋所藏的《贺方回词》二卷。此本中有用新调名标题的寓声乐府,也有用原调名的。这两个古本并非同出于一源。鲍氏所藏钞本,来历不明,疑非宋代原编本。因为历代诗文集用作家姓字标目者,大多是后人编集之本。宋代原刻贺方回词,决不会用《贺方回词》这样的书名。
清代道光年间,钱塘王迪,字惠庵,汇钞以上二本,合为三卷。以鲍氏钞本二卷为上卷及中卷,以残宋本《东山词》上卷为下卷。又以同调之词并归一处,删去重出的词八首,又从其他诸家选本中搜辑得四十首,编为《补遗》一卷。全书题名为《东山寓声乐府》,这是贺方回的词经残佚之余的第一次整理结集。但王惠庵以为贺方回所有的词都是寓声乐府,又以为贺方回的词集原名就是《东山寓声乐府》,因此,他采用此书名而自以为“仍其旧名”。
光绪年间,王半塘四印斋初刻贺方回词,采用了《汲古阁未刻词》中的《东山词》(这就是残宋本《东山词》上卷),又将自己辑录所得二十余首增入。又以为《东山词》这个书名是毛氏所妄改,因此也改题为《东山寓声乐府》,“以从其旧”。此外,王半塘又不说明此书仅为宋本之上卷,于是,这个四印斋刻本出来以后,一般人都不知道有一个残宋本《东山词》上卷。过了几年,王半塘才见到皕宋楼所藏王惠庵编辑本,于是从王惠庵本中钞补百余首,编为《补钞》一卷,续刻传世。这样一来,非但残宋本和鲍氏旧钞本这两个古本贺方回词的面目不可复见,连王惠庵的编辑本也未获保存。《四印斋所刻词》中,贺方回词的版本最为可议,这是王半塘自己也感到不愉快的。
以后,朱古微辑刻《彊村丛书》,关于贺方回的词,采用了残宋本和鲍氏钞本,都保存它们的原来面目。卷末附以吴伯宛重辑的《补遗》一卷,又不用“东山寓声乐府”为书名。这样处理,最为谨慎,可见朱古微知道贺方回的词并不都是寓声乐府,而“寓声乐府”也并不是词的别名。
南宋词人张辑,字宗瑞,有词集二卷,名《东泽绮语债》。黄花庵云:“其词皆以篇末之语而立新名。”这部词集现在还有,用每首词的末三字为新的词调名,而在其下注明“寓×××”。这里作者明白地用了“寓”字,可知也是寓声乐府。作者之意,以为他所创的新调,寓声于旧调,所以是向旧调借的债,故自题其词集为“绮语债”。《彊村丛书》所刻本,删去“债”字,仅称为《东泽绮语》,大约朱古微没有注意到这个“债”字的含义。
琴趣外篇
陶渊明有一张没有弦的琴,作为自己的文房玩物。人家问他:“无弦之琴,有何用处?”诗人答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这是“琴趣”二字的来历,可知琴趣不在于音声。后人以“琴趣”为词的别名,可谓一误再误。以琴曲为琴趣,这是一误;把词比之为琴曲,因而以琴趣为词的别名,这是再误。宋人词集有名为“琴趣外篇”的,现在还有六家:欧阳修、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晁端礼、赵彦端。此外,叶梦得的词集亦名为“琴趣外篇”,可是这个集子后来已失传了。所有的“琴趣外篇”,都不是作者自己选定的书名,而是南宋时出版商汇刻诸名家词集时,为了编成一套丛书,便一本一本地题为某氏“琴趣外篇”。于是,“琴趣外篇”就成为词的别名了。
琴曲本是古乐、雅乐,在音乐中占有很高的地位。而词本是民间俗曲,它们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呢?原来,宋人为了提高词的地位,最初称之为“雅词”,后来更尊之为琴操。这可以说是对词曲的莫大推崇。然而这个比拟却是不伦不类的,因为词的曲子与琴曲是完全不同的,对这一点,宋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苏东坡有一首《醉翁操》,自序云:
“琅琊幽谷,山川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东坡居士以辞补之。”
东坡这一段话,也说明了琴曲节奏疏宕,不与词同。醉翁用楚辞体作《醉翁引》,有人为他作曲,在演奏时,曲子虽然有了节奏,而琴声已失去其古音之自然。由此可见,苏东坡也知道词与琴曲是完全不同的。东坡的这一首《醉翁操》,本来不收在东坡词集中,因为它是琴操而不是词。南宋时,辛稼轩模仿东坡,也作了一首,编入了他的词集,于是后人在编东坡词集时,也把《醉翁操》编了进去。从此,琴曲《醉翁操》成了词调名。
《侯鲭录》记一段词话云:“东坡云,琴曲有瑶池燕,其词不协,而声亦怨咽。变其词作闺怨,寄陈季常云:此曲奇妙,勿妄与人。”这段话是引用了苏东坡瑶池燕词的自序,其词即“飞花成阵春心困”一首。由此也可知为琴曲而作的歌词,不协于词的音律,如果要以琴曲谱词,就非变不可。
以上二件事,都可以证明琴曲不能移用于词曲。因此,我说,以“琴趣”为琴曲的代用词,此是一误;以“琴趣”为词的别名,此是再误。
不过,宋代人还没有把“琴趣”直接用作词的别名,他们用的是“琴趣外篇”。所谓“外篇”,也就是意味着,词的地位虽然提高了,但只能算是琴曲的支流,还不等于真正的琴曲,只是“外篇”而已。这样标名是可以的,只犯了一误,而没有再误。
元明以来,许多词家都不明白“琴趣外篇”这个名词的意义,他们以为“琴趣”是词的别名,而对“外篇”的意义,则不去研究,于是非但把自己的词集标名为“琴趣”,甚至把宋人集名的“外篇”二字也删掉了。《传是楼书目》著录秦观词集为《淮海琴趣》,欧阳修词集为《醉翁琴趣》,汲古阁本赵彦端词集称《介庵琴趣》,《赵定宇书目》称晁补之词集为《晁氏琴趣》,都是同样错误。清代以来,词家以“琴趣”为词的别名,因而用作词集名者很多,例如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张奕枢的《月在轩琴趣》,吴泰来的《昙花阁琴趣》,姚梅伯的《画边琴趣》,况周颐的《蕙风琴趣》,邵伯褧的《云淙琴趣》,都是以误传误,失于考究。
诗馀
一种文学形式,从萌芽到定型,需要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这种已定型的文学形式,还需要另一个过程,才能确定其名称。词是从诗分化出来,逐渐发展而成为脱离了诗的领域的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其过程是从盛唐到北宋,几乎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而最后把这种文学形式定名为“词”,还得迟到南宋中期。
近来有人解释词的名义,常常说:“词又名长短句,又名诗馀。”这里所谓“又名”,时间概念和主从概念,都很不明确。好像是这种文学形式先名为词,后来又名为长短句,后来又名为诗馀。但是,考之于文学发展史的实际情况,却并不如此。事实恰恰是:先有长短句这个名词,然后又名为词,而诗馀这个名词初出现的时候,还不是长短句的“又名”,更不是词的“又名”。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序于绍兴四年甲寅(1134),后集序于乾道三年丁亥(1167),全书中不见有“诗馀”这个名词,也没有提到《草堂诗馀》这部书。王楙的《野客丛书》成于庆元年间(1195—1200),书中已引用了《草堂诗馀》,可见这部书出现于乾道末年至淳熙年间。毛平仲《樵隐词》有乾道三年王木叔序,称其集为《樵隐诗馀》。以上二事,是宋人用“诗馀”这个名词的年代最早者。稍后则王十朋词集曰《梅溪诗馀》,其人卒于乾道七年,寿六十。廖行之词集曰《省斋诗馀》,见于《直斋书录》,其人乃淳熙十一年进士,词集乃其子谦所编刊,当然在其卒后。林淳词集曰《定斋诗馀》,亦见《直斋书录》,其人于乾道八年为泾县令,刻集亦必在其后。此外凡见于《直斋书录》或宋人笔记的词集,以“诗馀”标名者,皆在乾道、淳熙年间,可知“诗馀”是当时流行的一个新名词。黄叔旸称周邦彦有《清真诗馀》,景定刊本《严州续志》亦著录周邦彦《清真诗馀》,这是严州刻本《清真集》的附卷,并非词集原名。现在所知周邦彦词集,以淳熙年间晋阳强焕刻于溧水郡斋的一本为最早,其书名还是《清真集》,不作《清真诗馀》。
我怀疑南宋时人并不以“诗馀”为文学形式的名词,它的作用仅在于编诗集时的分类。考北宋人集之附有词作者,大多称之为“乐府”,或称“长短句”,都编次在诗的后面。既没有标名为“词”,更没有标名为“诗馀”。南宋人集始于诗后附录“诗馀”。陈与义卒于绍兴八年,其《简斋集》十八卷附诗馀十八首。但今所见者乃胡竹坡笺注本,恐刊行甚迟。高登的《东溪集》,附诗馀十二首。登卒于绍兴十八年,三十年后,延平田澹始刻其遗文,那么亦当在淳熙年间了。况且今天我们所见的《东溪集》,已是明人重编本,不能确知此“诗馀”二字是否见于宋时初刻本。宋本《后村居士集》,其第十九、二十两卷为诗馀,此本有淳熙九年林希逸序,其时后村尚在世。然《后村大全集》一百九十六卷,其卷一百八十七至一百九十一,共五卷,则题作“长短句”。可见南宋人编诗集,如果把词作也编进去,则附于诗后,标题曰“诗馀”,以代替北宋人集中的“乐府”或“长短句”。
“诗馀”成为一个流行的新名词以后,书坊商人把文集中的诗馀附卷裁篇别出,单独刊行,就题作《履斋诗馀》、《竹斋诗馀》、《冷然斋诗馀》,甚至把北宋人周邦彦的长短句也题名为《清真诗馀》了。这样,“诗馀”好像已成为这一种文学形式的名称,但是,我们如果再检阅当时人所作提到词的杂著,如词话、词序,词集题跋之类,还是没有见到把作词说成作诗馀,由此可知“诗馀”这个名词虽出现于乾道末年,其意义与作用还不等于一个文学形式的名称。个人的词集虽题曰“诗馀”,其前面必有一个代表作者的别号或斋名。词选集有《草堂诗馀》、《群公诗馀》,“草堂”指李白,“群公”则指许多作者,也都是有主名的。一直到明人张綖作词谱,把书名题作《诗馀图谱》,从此“诗馀”才成为词的“又名”。这是张綖造成的一个大错。
现在可以弄清楚:在北宋时,已有了词为“诗人之馀事”的概念,但还没有出现“诗馀”这个名词。南宋初,有人编诗集,把词作附在后面,加上一个类目,就称为“诗馀”,于是这个名词出现了。但是,这时候,“诗馀”还不是词的“又名”,甚至,这个时候,连“词”这个名词也还没有成立。只要看当时人讲到词这种文学形式的地方,邵伯温称“长短句”,黄庭坚称“乐府之馀”,罗泌、关注称“歌词”,孙兢称“乐章”,陆游称“乐府词”。惟有王偁的《书舟词序》中称“叔原独以词名尔”,这里才用了“词”字,但这个“词”字还不是文学形式的名词,而只是“歌词”、“曲子词”的省文。
再后一些时间,书坊商人把名家诗文集中的“诗馀”部分抄出,单独刊行,于是就题其书名曰“某人诗馀”,词选集也就出现了《草堂诗馀》、《群公诗馀》等等书目。这时候,“诗馀”二字还不能单独用,其前面必须有主名,表明这是某人的“诗之馀事”。整个南宋时期,没有人把做一首词说成做一首诗馀。
直到明代,张綖作词谱,把他的书名题作《诗馀图谱》,从此以后,“诗馀”才成为词的“又名”。从杨用修以来,绝大多数词家,一直把这个名词解释为诗体演变之馀派,又从而纷争不已,其实都是错误的。
南词、南乐
词在唐五代时称为曲子词,到了南宋,简称为词。在北方,金元之间,兴起了北曲,这又是一种曲子词了。于是北方人称词为南词,以区别于北词(曲)。《宣和遗事》称南渡文人为南儒,称词为南词。欧阳玄有《渔家傲南词十二阕咏燕京风物》,这些都是北方人的语言,南方人不说。明代李西涯辑五代宋元词二十三家,题作《南词》。明初词人马浩澜自序其《花影集》云:“余始学为南词,漫不知其要领。”这都是明代初期人沿用元代北方人的名称,而不自知其误。
词又有称为南乐的,也是元人语。王秋涧南乡子词序云:“和幹臣乐府南乡子南乐。”以词为南乐,则北曲便是北乐了。
大词、小词
按照字数的多少,把词分为小令、中调、长调三类,这是明代人的分法,最早用于明代人重编的《草堂诗馀》。宋代人谈词,没有这种分法。他们一般总说令、引、近、慢,或者简称令、慢。令即明人所谓小令,引、近相当于中调,慢即是长调。大致如此。但另外还有称为大词、小词的。《乐府指迷》云:“作大词先须立间架,将事与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间只铺叙,过处要清新,最紧是末句,须是有一好出场方妙。小词只要些新意,不可太高远。”此文目的是论词的创作方法,但使我们注意到,宋人谈词,只分为大词、小词二类。小词即小令,大词即慢词,这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明人所谓中调,即引、近之类,在宋人观念里,到底是属于小词呢,还是大词?这一问题,在宋人书中,没有见过明确述及。蔡嵩雲注《乐府指迷》此条云:“按宋代所谓大词,包括慢曲及序子、三台等。所谓小词,包括令曲及引、近等。自明以后,则称大词曰长调,小词曰小令,而引、近等词,则曰中调。”蔡氏此注,已很明白,但是没有提出证据,何以知道宋人所谓小词,包括引、近在内?且“小词曰小令”,这句话也有语病,应该说:“令词曰小令。”
宋人笔记《瓮牖闲评》有一条云:“唐人词多令曲,后人增为大拍。”大拍即大词,可知令词以外,都属于大词了。但是,张炎《词源》云:“慢曲、引、近,名曰小唱。”这是另外一个概念。他所谓小唱,并不等于小词。他这里是对法曲、大曲而言,不但令、引、近为小唱,连慢词也还是属于小唱。《词源》又说:“法曲、大曲、慢曲之次,引近辅之,皆定拍眼。”这两条中所谓引、近,都包括令曲而言,揣摩其语气,可知他以慢曲为一类,引、近为一类。由此可知宋人以慢曲为大词,令、引、近都为小词。陈允平的词集《日湖渔唱》分四个类目:“慢、西湖十景、引令、寿词。”这里两类是按词体分的,两类是按题材内容分的。其引令类词中有祝英台近,由此可知陈允平以慢词为一类,以令、引、近为一类,这就证明了宋人以令、引、近为小词,只有慢词才算大词。那么,宋人所谓小词,即明人所谓小令和中调,宋人所谓大词,即明人所谓长调。至于明人以五十九字以下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字以上为长调,这样按字数作硬性区分,是毫无根据的。
元人燕南芝庵论曲云:“近世所出大乐:苏小小蝶恋花、邓千江望海潮、苏东坡念奴娇、辛稼轩摸鱼子、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霖铃、吴彦高春草碧、朱淑真生查子、蔡伯坚石州慢、张三影天仙子也。”这里列举宋金人词十首,有令、引、近、慢,而一概称之为“大乐”,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元代民间所唱,都是俚俗的北曲,唱宋金人的词,已经算是雅乐。因此,不论令、引、近、慢,在元人观念中,都是大乐。大乐的对立面,就是小唱。宋人以词为小唱,元人以词为大乐,可知在元代,词人虽然不多,词的地位却愈高了。
词题、词序
宋人黄玉林(昇)说:“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仙事,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大概不失本题之意。尔后渐变,去题远矣。”(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明人杨升庵(慎)也跟着说:最初的词,词意与词题统一,后来渐渐脱离。
这个观点,有两个错误。第一,他们都以为词调名就是词题。第二,他们都以为先有词题,然后有词意,这是本末颠倒了,例如河渎神,最初的作者是为赛河神而制歌词,乐师将歌词谱入乐曲,这个曲调就名为河渎神。可见在最初的阶段,是先有歌词,后有调名。第二个阶段,凡是祭赛河神,都用河渎神这个曲子,文人就依这个曲调的音节制作歌词。所以此时调名与词意统一。后来,河渎神这个曲子普遍流传,不在祭河神的时候,也有人唱这个曲子。于是文人就用别的抒情意境作词。从此以后,调名和词意就没有关系了。黄、杨二人把词调名称为词题,这是词的发展在第一、二阶段的情况,到了第三阶段,词调名就不是词题了。温飞卿有三首河渎神,词意是咏赛神的,又有二首女冠子,词意是咏女道士的。这两个调名,可以说同时也是词题。但另外有许多词,如菩萨蛮、酒泉子、河传等,词意与调名绝不相关,这就不能认为调名即词题了。综观唐五代词,调名与词意无关者多,故黄玉林说“唐词多缘题所赋”,这个“多”字也未免不合事实。
唐五代至北宋初期的词,都是小令,它们常用于酒楼歌馆,为侑觞的歌词。词的内容,不外乎闺情宫怨,别恨离愁,或赋咏四季景物。文句简短明白,词意一看就知,自然用不到再加题目。以后,词的作用扩大,成为文人学士抒情写怀的一种新兴文学形式,于是词的内容、意境和题材都繁复了。有时光看词的文句,还不知道为何而作。于是作者有必要给加一个题目。这件事,大约从苏东坡开始。例如东坡更漏子词调名下有“送孙巨源”四字,望江南一首的调名下有“超然台作”四字。都是用来说明这首词的创作动机及其内容。这就是词题。有了词题,就表明词的内容与调名没有关系。但曹勋《松隐乐府》中有几首词,调名为月上海棠,隔帘花、二色莲、夹竹桃词的内容也就是赋咏这些花卉。这样,调名也就是词题了,本来可以不再加题目,可是,当时的习惯,调名已不是词题,故作者还得加上一个题目“咏题”,以说明“月上海棠”等既是调名,也是词题。不过,这几首词是作者的自制曲,还是先有词而后制曲,并非所谓“缘题作词”。惟有陈允平作一首赋垂杨的词,即用垂杨词调,但是他还不得不再加一个题目“本意”。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一条谈到词题的,他说:“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
王氏反对诗词有题目,这一观念是违反文学发展的自然规律。《诗》三百篇以首句为题,不能说没有题目。《古诗十九首》是早期的五言诗,正如唐五代的词一样,读者易于了解其内容,故无题目。但毕竟不便,故陆机拟作,仍然以每首诗的第一句作为题目。魏晋以后,诗皆有题,题目不过说明诗的主旨所在,本来不必完全概括诗意。王氏甚至说“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可谓“危言耸听”,难道杜甫的诗,因为有题目,便不成其为诗了吗?
不过王国维这一段话,多半是针对《草堂诗馀》而说的。明代人改编宋本《草堂诗馀》,给每一首原来没有题目的小令,加上了“春景”、“秋景”、“闺情”、“闺意”之类的题目。明代人自己作词,也喜欢用这一类空泛而无用的词题。这是明代文人的庸俗文风,当然不足为训。
“词序”其实就是词题。写得简单的,不成文的,称为词题。如果用一段比较长的文字来说明作词缘起,并略为说明词意,这就称为词序。苏东坡的满江红、洞仙歌、无愁可解、哨遍等词,调名下都有五六十字的叙述,类似一段词话,这就不能认为题目了。
姜白石最善作词序,其庆宫春、念奴娇、满江红、角招等词序,宛然如一篇小品文。序与词合读,犹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及序。序与诗词,相得益彰。但是也有人不欣赏词序。周济《论词杂著》说:“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已。”又说:“白石好为小序,序即是词,词仍是序,反复再观,如同嚼蜡矣。词序序作词缘起,以此意词中未备也。今人论院本,尚知曲白相生,不许复沓,而独津津于白石词序,一何可笑。”
周氏既知道白石词序“甚可观”,又笑人家“津津于白石词序”。这倒并不是观念有矛盾。他以为白石词序孤独地看,是一篇好文章,但如果与词同读,便觉得词意与序文重复。这意见虽然不错,可不适用于姜白石的词序,因为姜白石的词序,并不与词相犯。至于周氏以“曲白相生”为比喻,这却比不与伦了。在戏本里,道白与唱词各不相犯,因为道白和唱词互相衔接,剧情由此发展。如果唱词的内容,就是道白的内容,观众听众当然嫌其重复。词序并不同于道白。唱词的人并不唱词序。词序是书面文学,词才是演唱文学。所以,词序与词的关系,并不等于道白与曲词的关系。词的内容即使与词序重复,其实也没有关系。
填腔、填词
元稹《乐府古题序》谓乐府,“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这段话说明乐曲与歌词的互相形成,极其简明扼要。
所谓“由乐以定词”,是指先有乐曲,然后依这个乐曲的声调,配上歌词。这在古代,叫做“倚歌”。《汉书·张释之传》云:文帝“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颜师古注云:“倚瑟,即今之以歌合曲也。”唐、宋人叫做“倚声”。《唐书·刘禹锡传》云:“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声作竹枝词十篇,武陵人悉歌之。”宋人也有称为“填曲”的。《梦溪笔谈》:“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合。”宋元以来一般人则通称“填词”。这个名词,出现得也相当早,宋仁宗对柳永有“且去填词”之语,可见这个名词在北宋时已有。
所谓“选词以配乐”,是指先有歌词,然后给歌词谱曲。即《尚书》所谓“声依永,律和声”。以歌词配乐曲,古代称为“诵诗”。《周礼》记载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其三曰“诵”。郑玄注曰:“以声节之曰诵。”《汉书·礼乐志》云:“乃立乐府,采诗夜诵。”这是说,以白天采集到的各地民歌,晚上为它们谱曲。这个“诵诗”的“诵”字,向来没有人注意郑玄的注解,连颜师古也以为是“歌诵”的意思。汉代称为“自度曲”。《汉书·元帝纪》谓帝“多材艺,自度曲,被歌声。分刌比度,穷极窈眇”。这就是说皇帝能够给歌词作曲。到了宋代,就称为“填腔”。《复斋漫录》云:“政和中,一中贵人使越州回,得词于古碑阴,无名无谱,不知何人作也。录以进御,命大晟府填腔。因词中语,赐名鱼游春水。”由此可知宋人为歌词作曲,称为“填腔”。
自古以来一切音乐歌曲,最初是随口唱出一时的思想情感,腔调都没有定型。后来这个腔调唱熟了,成为统一的格律,于是一个曲子定了型。再以后,有人配合这个曲调另制歌词,于是一个曲调可以谱唱许多歌词。“填词”与“填腔”是互相起作用的。从唐代的五七言诗发展到宋代的词,文学形式的改变,已说明了诗随时都在受乐的影响。不能说唐代的诗乐关系是先有诗,后有曲调;宋代的诗乐关系是先有曲调,后有词。不过,宋代词人,精通音乐的人不多,故多数人只能填词而不能填腔。
不懂音律,当然不会填腔作曲;但宋人所谓填词,最初也还是需要懂一点音律。在宋代,歌楼伎席传唱的词调,文人都已听得很熟,因此都能够一边听唱,一边选字定句。所谓“依声撰词,曲终而词就”。或者是先随意写一首长短句歌词,也往往可以配合现成的歌曲。这是因为平时听得多了,虽说随意撰词,其实心中已摹拟着一个曲调。例如苏东坡作江城子词,其序云:“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又阳关曲序云:“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阳关曲。”这两段词序是东坡故弄玄虚。如果他撰词觅句的时候,心中没有想到江城子或小秦王的腔调,他随意写出来的词怎么能谱入江城子或小秦王呢?他又知道小秦王可以过入阳关曲,故作小秦王词而令乐师唱时过腔,便题作阳关曲。由此可知东坡填词,亦有音律知识为基础。如周美成、姜白石之深通音律者,就非但能填词,也能填腔了。
但是南宋后期,词家都已不晓音律,故沈伯时教人作词,惟注意于紧守去声字,及平声可以入声替,上声决不可以去声替等等规律,这是就前辈名家词中,模拟其四声句逗,依样画葫芦,也就是杨守斋所谓“依句填词”。可是,杨守斋还说:“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少,依谱用字,百无一二。”可知宋词虽盛,词家能按歌者并不多。依句填词,亦已可贵,又何怪乎元明以后,词仅存于纸上而不复为乐府乎?
由以上的文献看来,“填词”这个名词,可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按谱填词”,这些作家都深通音律,能依曲谱撰写歌词。他们也能“填腔”,即作曲。柳耆卿、周美成、姜白石、张叔夏都属于这一类。第二种是“按箫填词”。这些作家不会唱曲打谱,但能识曲知音。他们耳会心受,能依箫声写定符合于音律的歌词,但他们不会“填腔”。苏东坡,秦少游,贺方回,赵长卿,都属于这一类。第三种是“依句填词”。这些作家不懂音律。词对于他们,只是一种纸上文学形式。他们依着前辈的作品,逐字逐句地照样填写,完全失去了“倚声”的功效。南宋以后,大多数词家都属于这一类。但由于才情有高下,文字有巧拙,这些词家的作品仍有很大的区别。刘龙洲、陆放翁、元遗山、陈其年等,可谓依句填词的高手,厉樊榭以下至戈顺卿,就是呆板的摹古作品了。明清二代,有许多小家词人,他们的作品,破句落韵,拗音涩字。“依句”的功夫,都谈不上,也就不能算是填词了。
近代词家,自知不懂音律,只能依句,故自谦曰“填词”。其实这还是“填词”的末流。如果能做到第一义的“填词”,这“填词”二字也不算是谦词了。
明代人开始把“填词”作为一个名词用,竟称“词”为“填词”。如李蓘在《花草粹编》序文中说:“盖自诗变而为诗馀,又曰雅调,又曰填词,又变而为金元之北曲。”清代词家沿袭其错误,凡讲到词,常说是“填词”,似乎都不了解这个“填”字的意义。这是“填词”这个语词的误用。
自度曲、自制曲、自过腔
通晓音律的词人,自撰歌词,又能自己谱写新的曲调,这叫做自度曲。此语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赞》:“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应劭注曰:“自隐度作新曲,因持新曲以为歌诗声也。”荀悦注曰:“被声,能播乐也。”臣瓒注曰:“度曲,谓歌终更援其次,谓之度曲。《西京赋》曰:‘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张衡《舞赋》:‘度终复位,次受二八。'”师古注曰:“应、荀二说皆是也。度,音大谷反。”臣瓒引《西京赋》为注,李善注《西京赋》,又引用臣瓒之说,他们都把这个“度”字解释为“过度”的意思,于是可知他们把“度”字读作“杜”字音。但是应劭所注释的是“自度曲”三个字,他以为“自度曲”就是“自制曲”。臣瓒、李善所注释的,仅为“度曲”二字,他们以为“度曲”即“唱曲”。可是“度曲”二字,早已见于宋玉的《笛赋》:“度曲举盼。”宋玉用这两个字,也是“唱曲”的意思。故后世以“度曲”为“唱曲”,以“自度曲”为“自制曲”,乃是各取一说,二者不可混淆。“自度曲”是一个名词。“度曲”是一个动宾结构的语词。不能把“自度曲”解释为“自唱曲”。
宋代有不少词人,都深通音乐,他们做了词,便自己能够作曲,故词集中常见有“自度曲”。旧本姜白石词集第五卷,标目云:“自度曲”,这里所收都是姜白石自己创作的曲调。第六卷标目云:“自制曲”。其实就是“自度曲”,当时编集时偶然没有统一。陆钟辉刻本就已经统一为“自度曲”了。柳永、周邦彦深于音律,他们的词集中有不少自度曲,但并不都标明。不过,凡是自度曲,至少都应当注明这个曲子的宫调,或者在词序中说明。柳永的《乐章集》按照宫调编辑,姜夔的自度曲都有小序。这个办法最有交代,其他词集中未有说明的自度曲,后世读者就无法知道了。
自度曲亦称“自度腔”。吴文英西子妆慢注曰:“梦窗自度腔。”张仲举虞美人词序云:“题临川叶宋英《千林白雪》,多自度腔。”也有称“自撰腔”的,张先劝金船词序曰:“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苏东坡和作序亦云:“和元素韵,自撰腔,命名。”这是说:劝金船是他们的朋友杨元素自己作的曲调,劝金船这个调名也是杨元素取定的。自度曲有时亦称“自制腔”。例如苏东坡翻香令词小序云:“此词苏次言传于伯固家,云老人自制腔。”又黄花庵云:“冯伟寿精于律吕,词多自制腔。”
又有称为“自过腔”的,其含义就不同了。晁无咎消息词题下自注曰:“自过腔,即越调永遇乐。”姜夔有一首湘月词,自序曰:“予度此曲,即念奴娇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据此可知,晁无咎的消息,就是用鬲指声来吹奏的永遇乐。姜夔的湘月词,句格仍与念奴娇一样,晁无咎的消息,句法亦与永遇乐没有不同。可知所谓“过腔”,仅是音律上的改变,并不影响到歌词句格。
所谓“过腔”者,是从此一腔调过入另一腔调。“鬲指”者,指吹笛的指法可以高一孔,或低一孔。指法稍变,腔调即异。故念奴娇的腔调稍变,即可另外题一个调名曰湘月。但这仅是歌曲腔调的改动,并不影响到歌词句格。后世词家,已不懂宋词音律,作词只能依照句法填字。念奴娇和湘月,永遇乐和消息,句法既然一样,从文学形式的角度来看,当然不妨说:湘月即念奴娇,消息即永遇乐。至于二者之间,腔调不同,却不能从字句中看得出来。《词律》、《词谱》,只能以词调的句格同异为类别,无法从句法相同的两首词中区别其腔调之不同。可是,周之琦的《心日斋词选》、江顺诒的《词学集成》,都极力排抵万树不懂宫调。其实,万树在《词律》卷端《发凡》中已明白说了:“宫调失传,作者依腔填句,不必另收湘月。”万氏正因为无法从字句中区别宫调,故只能就词论词。如周之琦、江顺诒之自以为能知二词有宫调不同的区别,但他们也不可能作字句相同的湘月及念奴娇各一阕,而使读者知其有宫调之不同。不过,以文词句法而论,则湘月即念奴娇,消息即永遇乐,从音律而论,则湘月非念奴娇,消息亦非永遇乐,万氏在念奴娇下注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等异名,而湘月亦在其中,似乎湘月亦是念奴娇的一个别名,又在永遇乐下注云:“一名消息”,这样注法,确是失于考虑的。
自过腔既然不是创调,它就和自度曲不同。但姜白石以湘月编入词同集第六卷自制曲中,可见宋朝人还是把自过腔作为自度曲的。
阕
一首词称为一阕,这是词所特有的单位名词,但它是一个复活了的古字。音乐演奏完毕,称为“乐阕”,这是早见于三《礼》、《史记》等书的用法,它是一个动词。《说文》解释这个字为“事已闭门也”。事情做完,闭门休息,这就与音乐没有关系,只剩下完毕的意义了。《吕氏春秋·古乐篇》云:“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马融《长笛赋》云:“曲终阕尽,余弦更兴。”这里两个“阕”字,已成为歌曲的单位名词了。但是,汉魏以来,我们还没有见到称一支歌曲或一首乐府诗为一阕的文献。直到唐代诗人沈下贤的诗文集中,才出现了《文祝延二阕》的标题,以后,到了宋代,“阕”字被普遍用作词的单位名词,可知这个古字是在晚唐时代开始复活的。
《墨客挥犀》载天圣年中有女郎卢氏题词于驿舍壁上,其序言云:“因成凤栖梧曲子一阕。”这是称一首词为一阕的最早记录。以后就有苏东坡的如梦令词序云:“戏作两阕。”陈去非的法驾导引序云:“得其三而亡其二,拟作三阕。”马令《南唐书》称李后主“尝作浣溪沙二阕”。又谓冯延巳“作乐章百余阕”。都在北宋时期。
宋人习惯,无论单遍的小令,或双拽头的慢词,都以一首为一阕。分为上下遍的词,可以称为上下阕。或曰前后阕。无论上下或前后,合起来还是一阕,不能说是二阕。近来有人说:“词一片叫做一阕,一首词分做两片,三片,也可以说是两阕,三阕。”又有人说:“一首词分两段或三段,每段叫做一阕。”这话非常奇怪,不知有什么根据,我翻遍宋元以来词集、词话,绝没有发现以一首分上下片的词为二阕的例子。
“阕”字用到后来,成为“词”的代用字。东坡词序有“作此阕”。白石词序有“因度此阕”,“因赋是阕”。又金陵人跋欧阳修词云:“荆公尝对客诵永叔小阕。”又柳永词云:“砚席尘生,新诗小阕,等闲都尽废。”赵介庵词云:“只因小阕记情亲,动君梁上尘。”这些“阕”字都代替了“词”字,“小阕”即是“小词”。吴文英词云:“尘笺螙管,断阕经岁慵理。”这里的“断阕”是指未完成的词稿,离开“阕”字的本义愈来愈远,辞书里不会收入了。
令、引、近、慢
唐五代至北宋前期,词的字句不多,称为令词。北宋后期,出现了篇幅较长,字句较繁的词,称为慢词。令、慢是词的二大类别。从令词发展到慢词,还经过一个不长不短的形式,称为“引”或“近”。明朝人开始把令词称为小令,引、近列为中调,慢词列入长调。张炎《词源》云:“美成诸人又复增演慢曲引近。”可知引、近、慢词到宋徽宗时代已盛行了。
“令”字的意义,不甚可考。大概唐代人宴乐时,以唱歌劝客饮酒,歌一曲为一令,于是就以令字代曲字。白居易寄元微之诗云:“打嫌调笑易,舞讶卷波迟。”自注云:“抛打曲有调笑令。”又《就花枝》诗云:“醉翻衫袖抛小令。”又《听田顺儿歌》云:“争得黄金满衫袖,一时抛与断年听。”“抛打曲”的意义,未见唐人解说,从这些诗句看来,似乎抛就是唱,打就是拍。元稹《何满子歌》云:“牙筹记令红螺椀。”此处“记令”就是“记曲”,可知唐代人称小曲为小令。
小令的曲调名,唐人多不加令字。调笑令本名调笑,一般不加令字,《教坊记》及其他文献所载唐代小曲名多用“子”字。唐人称物之么小者为“子”,如小船称船子,小椀称琖子。现在广东人用“仔”字,犹是唐风未改。曲名加子字,大都是令曲。如甘州原是大曲,其令曲就名为甘州子。又有八拍子,意思是八拍的小曲。渔人的小曲,就名为渔歌子。流行于酒泉的小曲,就名曰酒泉子。到了宋代,渐渐不用子字而改用令字,例如甘州子,在宋代就改称甘州令了。也有唐五代时不加子字或令字,而在宋代加上令字的,例如喜迁莺、浪淘沙、鹊桥仙、雨中花等。令字本来不属于调名,浪淘沙令就是浪淘沙,雨中花令就是雨中花,二者没有什么不同。《猗觉寮杂记》称“宣和末,京师盛歌新水”。这所谓新水,就是新水令。宋人书中引述到各种词调,往往省略了令字或慢字,不必因为有此一字之差而断定其不是同一个曲调。
引,本来是一个琴曲名词,古代琴曲有箜篌引、走马引,见于崔豹《古今注》和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宋人取唐五代小令,曼衍其声,别成新腔,名之曰引。如王安石作千秋岁引,即取千秋岁旧曲展引之。曹组有婆罗门引,即从婆罗门旧曲延长而成。此外晁补之有阳关引,李甲有望云涯引,吕渭老有梦玉人引,周美成有蕙兰芳引,大概都是由同名旧曲展引而成,不过这些旧曲已失传了。万红友注王安石千秋岁引云:“荆公此词,即千秋岁调添减摊破,自成一体,其源实出于千秋岁,非与前调迥别也。”又云:“凡题有引字者,引申之义,字数必多于前。”徐诚庵亦云:“凡调名加引字者,引而申之也。即添字之谓。”此二家注释,皆近是而犹有未确。盖引与添字摊破,犹有区别。大概添字摊破,对原词的变化不大,区别仅在字句之间,而引则离原调较远了。
近,是近拍的省文。周美成有隔浦莲近拍,方千里和词题作隔浦莲,吴文英有隔浦莲近,此三家词句式音节完全相同,可知近即是近拍。以旧有的隔浦莲曲调,另翻新腔,故称为近拍。隔浦莲令曲早已失传,惟白居易有隔浦莲诗,为五言四句,七言二句,这恐怕就是唐代隔浦莲令曲的腔调句式。王灼《碧鸡漫志》谓“荔枝香本唐玄宗时所制曲,今歇指、大石二调中皆有荔枝香近拍,不知何者为本曲。”此文亦可以证明荔枝香近即荔枝香近拍,且有同名而异曲的,宋词乐谱失传,这个问题就无法考究了。
慢,古书上写作曼,亦是延长引申的意思。歌声延长,就唱得迟缓了,因此由曼字孳乳出慢字。《乐记》云:“宫、商、角、徵、羽,五音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又云:“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这两个慢字,都是指歌声淫靡。《宋史·乐志》常以遍曲与慢曲对称。法曲、大曲都是以许多遍构成为一曲,如果取一遍来歌唱,就称为遍曲。慢曲只有单遍,可是它的歌唱节拍,反而比遍曲迟缓。张炎《词源》云:“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顿、小顿、大柱、小柱、打、掯等字,真所谓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贯珠之语,斯为难矣。”这一段话,其中有许多唱歌术语,我们已不很能了解,但还可以从此了解慢曲之所以慢,就因为有种种延长引申的唱法。唐代诗人卢纶有一首《赋姚美人拍筝歌》,有句云:“有时轻弄和郎歌,慢处声迟情更多。”由此可见唐人唱曲已有慢处。到了宋代,有了慢词,于是曲有急慢之别。大约令、引、近,节奏较为急促,慢词字句长,韵少,节奏较为舒缓。但在令慢之中,也各自还有急慢之别。例如促拍采桑子,是令曲中的急曲子。三台是三十拍的促曲,就是慢词中的急曲子了。
词调用慢字的,这个慢字往往可以省去。如姜白石有长亭怨慢,周公谨、张玉田均作长亭怨。王元泽有倦寻芳,潘元质题作倦寻芳慢,其实都是同样一首词。《诗馀图谱》把倦寻芳和倦寻芳慢分为两调,极为错误。不知《扪虱新语》引述王元质此词,亦称倦寻芳慢,可以证明这个慢字,在宋代是可有可无的。此外如西子妆、庆清朝等词,在宋人书中,有的加慢字,有的不加,都没有区别。大概同名令曲还在流行的,那么慢词的调名,就必须加一个慢字。同名令曲已不流行,或根本没有令曲的,就不必加慢字了。
双调、重头、双曳头
元明以来,一般人常把两叠的词称为“双调”。汲古阁刻《六十名家词》的校注,万树《词律》,清《钦定词谱》,都用这个名词。这其实极不适当。“双调”是宫调名,词虽有上下两叠,或曰两片,但只是一调,不能称为双调。
“双调”这个名词在宋代还没有这样的用法。一首令词,上下叠句法完全相同的,称为“重头”。《墨庄漫录》记载一个故事,据说“宣和年间,钱塘人关子东在毗陵,梦中遇到一个美髯老人,传授给他一首名为《太平乐》的新曲子。关子东醒来后,只记得五拍。过了四年,关子东回到钱塘,又梦见那个美髯老人。老人取出笛子来把从前那个曲子吹了一遍,关子东才知道是一首重头小令。以前记住的五拍,刚是一片。于是关子东依照老人所传的曲拍,填成一首词,题名为《桂华明》”。按“桂花明”这个词调,至今犹存。此词分上下叠,每叠五句。上下叠句式音韵皆同,故曰“重头小令。”这是明见于宋人著作的,可知宋代人称这类词为重头小令而不称为“双调小令。”(“重”字读平声,是“重复”的重。)
“重头”只有小令才有,例如南歌子、渔歌子、浪淘沙、江城子等词调都是。如果下叠第一句与上叠第一句不同的,这是“换头”,不是“重头”。换头的意义是改换了头一句,重头的意思是下叠头一句与上叠头一句重复。换头的地方在音乐上是过变的地方。过变,即今之过门。小令有重头的,也有换头的,但引、近、慢词则全都换头,而没有重头的了。《词律》、《词谱》没有仔细区别,一概称之为“双调”,亦极不适当。不过,在宋代人的书里,“换头小令”这个名词我还没有看到过,因此,分上下两叠而用换头的令词,应当用什么名称,这还不能知道。可能在宋代,不管换头不换头,凡分两叠的令词都叫做“重头小令”。晏元献词云:“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可以想见,歌至重头处愈美,舞至入破处愈急。然则不论其词句同不同,其音乐节奏在下叠开始处都得加以繁声,不与上叠第一句相同。这样解释,似乎也可以,但我还不能下断语。总之,把上下两叠的令词称为“双调”,以致与宫调名的“双调”相混淆,这总是错误的。
《柳塘词话》云:“宋词三换头者,美成之西河、瑞龙吟,耆卿之十二时、戚氏,稼轩之六州歌头、丑奴儿近,伯可之宝鼎现也。四换头者,梦窗之莺啼序也。”这里是把三叠的词称为三换头,四叠的词为四换头,但宋代人是否如此说过,还没有见到。我们知道,换头一定在下叠的起句。音乐师在这地方加了繁声,所以后来作词者依乐声改变了此处句法,与上叠第一句不同。上下两叠的词,只有一个换头。这一现象,只存在于令、引、近词中。至于慢词,有三叠的,有四叠的,或者各叠句法完全不同,例如兰陵王。或则第一叠与第二叠句法相同,但是有换头,而第三叠则句法与前二叠全不同,例如西河。这些都不能称为三换头、四换头。而且,换头既从第二叠开始,则三叠之词,也只有二换头,怎么可以称为三换头呢?至于四换头,又是唐词醉公子的俗名,是一首重头小令,更不可用于四叠的慢词。总之,三换头、四换头这些名词,都是明清人妄自制定的,概念并不明确,我们不宜沿用。
瑞龙吟一调,《花庵词选》已说明它是双曳头。因为此词第二叠与第一叠句式、平仄完全相同,形式上好似第三叠的双头,故名之曰双曳头。曳头不是换头。有人以为只要是分三叠的词,都是双曳头,这也是错的。《词律拾遗》补注戚氏词云:“诸体双曳头者,前两段往往相对,独此调不然。”按戚氏本来不是双曳头,故前两段句式不同。三叠的慢词,并不都是双曳头。既称双曳头,则前两段一定要对。
三叠的词,起拍未必都分两排,周邦彦双头莲词第一、二段句式完全相同,果是双曳头,取名双头莲,即含此义。由此更可知三叠之词,并不都是双头,否则一切分三叠之词,都可以名为双头莲了。考之《词谱》所收宋人三叠慢词,双曳头者并不多见。瑞龙吟、双头莲为一类,其一、二段句式全同。西河为一类,其一二段虽同,但第二段用了换头。
变、徧、遍、片、段、叠
《周礼·大春官》:“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之矣。”郑玄注曰:“变,犹更也。乐成则更奏也。”这是作为音乐术语的“变”字的最初出现。这个变字,是变更的变。每一支歌曲,从头到尾演奏一次,接下去便另奏一曲,这叫做一变。《周礼》所谓“九变”,就是用九支歌曲组成的一套。古代音乐,以九变为最隆重的组曲,祭祖、祀神鬼,都用九变乐。
这个“变”字,用到唐代,简化了一下,借用“徧”字,或作“遍”字。《新唐书·礼乐志》云:“仪凤二年,太常卿韦万石定凯安舞六变:一变象龙兴参墟,二变象克定关中,三变象东夏宾服,四变象江淮平,五变象猃狁服从,六变复位以崇,象兵还振旅。”又云:“仪凤二年,太常卿韦万石奏请作上元舞,兼奏破阵、庆善二舞,而破阵乐五十二徧,著于雅乐者二徧。庆善乐五十徧,著于雅乐者一徧。上元舞二十九徧,皆著于雅乐。”又云:“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徧。”在同一卷音乐史中,或用“变”,或用“徧”,或用“遍”,都是根据当时公文书照抄下来记录,而没有加以统一的。由此可见,变字已渐渐不用,而徧和遍则可以通用。《乐府诗集》收唐代大曲凉州歌、伊州歌,都有“排遍”。白居易《听水调》诗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似有因。”这两个遍字,都是指全套大曲中的一支曲子。
宋代的慢词,其前身多是大曲中的一遍。例如霓裳中序第一,原为唐霓裳羽衣曲中序的第一遍。倾杯序,原为倾杯乐序曲的一遍。其后有人单独为这一曲作词,以赋情写景,就成为慢词中的一调。用这个调子作一首歌词,也就可以称为一遍。
既然把一首词称为一遍,于是一首词的前后段,也有人称为前后遍。贺方回谒金门词序云:“李黄门梦得一曲,前遍二十三言,后遍二十二言,而无其声。余采其前遍,润一横字,已续二十五字写之。”
在南宋,这个遍字又省作“片”字。张炎《词源》云:“东坡次章质夫水龙吟,后片愈出愈奇。”又云:“大曲亦有歌者,有谱而无曲,片数与法曲相上下。”这里所谓后片,即是后遍;所谓片数,即是遍数。
前遍、后遍,或称前段、后段。《瓮牖闲评》有“二郎神前段”、“卜算子后段”等说法。也有用上段、下段的,见《花庵词选》。也有称第一段、第二段的。《花庵词选》解周美成瑞龙吟词云:“今按此词自‘章台路’至‘归来旧处’是第一段。自‘黯凝伫’至‘盈盈笑语’是第二段。自‘前度刘郎’以下系第三段。”《碧鸡漫志》云:“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这些都用段字,与遍、片同义。
另有用“叠”字的,唐代已有,也见于《新唐书·礼乐志》:“韦皋作南诏奉圣乐,用黄钟之韵,舞六成,工六十四人,赞引二人,序曲二十八叠。”沈存中《梦溪笔谈》云:“霓裳曲凡十二叠,前六叠无拍,至第七叠方谓之叠遍,自此始有拍而舞作。”可知此叠字也就是遍的意思。叠遍,也就是排遍。
叠字的意义是重复。故词家一般都以一首词的下片为叠。《词源·讴歌旨要》云:“叠头艳拍在前存。”叠头,即下片首句,亦即所谓过处。但杨湜《古今词话》论秦少游鹧鸪天词云:“此词形容愁怨之意最工,如后叠‘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颇有言外之意。”据此,则非但下片是叠,即上片也可称为叠。既然上片可称前叠,下片可称后叠,援上下阕为一阕之例,以一首词为一叠,也就不能说是错误了。
万红友《词律》把词的分为二段者称为二叠,分三段者为三叠。这似乎不是宋人的观念。宋人虽然说前叠、后叠,但仍是一叠,而不以为是二叠。把三段的词称为三叠,在宋人的书中,没有出现过。
换头、过片、么
词的最早形式是不分片段的单遍小令。后来发展到重叠一遍的,于是出现了分上下二遍的令词。《花庵词选》收张泌江城子二首,注云:“唐词多无换头。如此词两段,自是两首,故两押情字。今人不知,合为一首,则误矣。”可知当时俗本,曾误以二首合为一首,认为是重头小令。幸而词中两押情字,可证明其原来是两首,否则就不容易辨别了。《花间集》收牛峤江城子二首,也都是单遍(第二首有误字)。宋代苏东坡作江城子十三首,都用牛峤词体重叠一遍,这种情况,宋人称为“叠韵”。晁无咎有一首词,题作“梁州令叠韵”,是用两首梁州令连为一首。梁州令原来是上下两遍的令词,现在又重叠一首,就成为四遍的慢词了。
词从单遍发展为两遍,最初是上下两遍句式完全相同。例如采桑子、生查子、卜算子、蝶恋花、玉楼春、钗头凤、踏莎行之类。后来,在下遍开始处稍稍改变音乐的节奏,因而就相应地改变了歌词的句式。例如清商怨、一斛珠、望远行、思越人、夜游宫、阮郎归、忆秦娥等等,都是。凡是下遍开始处的句式与上遍开始处不同的,这叫做换头。
现在词家都以为换头是一个词乐名词,因为诗与曲都没有换头。其实不然。在唐代的诗论里,已有了换头这个名词。宋代以后,这个名词仅用于词,谁都不知道诗亦有换头,因此更无人知道换头是从唐诗的理论中继承下来的名词。日本和尚遍照金刚的《文镜秘府论》有《论调声》一章,他说:“调声之术,其例有三:一曰换头,二曰护腰,三曰相承。”以下举了一首《蓬州野望》五言律诗为例,以说明换头的意义。他说:第一句头两字平声,第二句头两字当用仄声。第三句头两字仍用仄声,第四句头两字又宜用平声。第五句头两字仍用平声,第六句头两字当用仄声。第七句头两字仍用仄声,第八句头两字又当用平声。如此轮转终篇,名为双换头,是最善也。若仅换每句第一字,则名为换头,然不及双换头也。据此可知换头这个名词,起于唐人诗律,大概是相对于八病中的平头而言的。遍照金刚这部著作,过去没有流传于中国,唐宋人诗话中,亦从来没有提到过换头。所以无人知道换头这个名词的来历。清末刘熙载在他的《艺概》中说:“词有过变,隐本于诗。《宋书·谢灵运传论》云:‘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盖言诗当前后变化也。而双调换头之消息,即此已寓。”刘熙载没有见过《文镜秘府论》,已想到词的换头源于诗律。刘氏词学之深,极可佩服。
《苕溪渔隐丛话》引《李翰林集后序》,略谓“李白既承诏撰清平辞三章,上命梨园子弟略约调抚丝竹,遂促李龟年歌之。太真妃持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上因调玉管以倚曲,每曲徧将换,则迟其声以媚”。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乐曲中有换头的缘起。
换头又称为过,或曰过处,或曰过片。因为音乐奏到这里,都要加繁声,歌词从上遍过渡到下遍,听者不觉得是上遍的重新开始。这个过字就是现今国乐家所谓过门。《乐府指迷》用过处,如“过处多是自叙”,“过处要清新”。《词旨》、《词源》用过片,如“过片不可断意”,“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这里所谓过、过处、过片,都是指下遍起句而言。胡元仪注《词旨》云:“过片,谓词上下分段处也。”这个注,意义非常含混。如果说“上下分段处”,那么上遍的结句也可以说是过片了。
换头这个名词,宋代词家还有另一种用法:指一首词的下遍全部。《苕溪渔隐丛话》论东坡卜算子词(缺月挂疏桐)云:“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这里所谓换头,显然是指下遍全部而言,并不专指下遍的起句。况且卜算子是重头小令,下遍并不换头,由此可见宋人竟以词的下遍为换头了。
过片,又称为过变。这个名词,在宋人书中还没有见到。《词林纪事》附刊《词源》(误作《乐府指迷》)的《制曲》一条中作过变,不作过片,这恐怕是元明人传钞时所改。《柳塘词话》云:“乐府所制有用叠者,今按词则用换头,或云过变,犹夫曲之为过宫也。”又《七颂堂词绎》、《宋四家词选序论》均用过变。按:变是本字,唐人省作徧,或遍,宋人又省作片。现在又复古用变字,并无不可。至于过宫,则是另外一回事,与过变毫不相涉。柳塘这个比喻,完全是外行话。
换头又称过拍。这也是明清时代流行的语词。词以一句为一拍,拍字就可以代句字用,于是称过处为过拍。但是况周颐《蕙风词话》中,凡是讲到过拍,都是指上遍结句而言,例如:“廖世美烛影摇红过拍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又云:“许古行香子过拍云: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查两家原作,况氏所谓过拍,都是上遍的歇拍(结尾句)。又太清春鹧鸪天词上片结句云:“世人莫恋香花好,花到香浓是谢时。”蕙风批云:“过拍具大澈悟。”又蕙风论词云:“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战马收缰,度尾如水穷云起。煞尾犹词之歇拍也,度尾犹词之过拍也。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也。填词则不然,过拍只须结束上段,笔宜沉着;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稍涉曲法,即嫌伤格,此词与曲之不同也。”从这些例句中,可以发现况氏以上遍的结尾句为过拍,下遍之起句为换头,全词的结尾为歇拍。这是很大的错误。过拍就是换头,而上遍的结句亦可以称为歇拍。
换头亦有人称为过腔。但过腔这个名词,别有意义,绝不能这样使用,这是许穆堂的错误。所谓过腔,其本意是以一个曲子,翻入别一个宫调中吹奏。姜白石自制湘月一曲,即用念奴娇鬲指声,移入双调中吹奏。鬲指,又称过腔。姜氏在此词自序中言之甚详,怎么可以称过片为过腔呢?
一首词的下遍,亦有称为么的。元代词人白朴的《天籁集》中有水龙吟词的小序云:“么前三字用仄者,见田不伐《 沤集》水龙吟二首,皆如此。田妙于音,盖仄无疑。或用平字,恐不堪协。”这里所谓“么前三字”,即上遍的最后三字。可知白朴以下遍为么,这是借用了北曲名词。北曲以同前之曲为么遍,简称为么。白朴是北方人,故用北曲语,南方词人中,未尝见有此用法。
领字(虚字、衬字)
张炎《词源》卷下有《虚字》一条,他说:“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字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善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
沈义父《乐府指迷》也有一条讲词中用虚字的。他说:“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虚字,如嗟字、奈字、况字、更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词中两三次用之,便不好,谓之空头字。”
以上从一字到三字的虚字,多用于词意转折处,使上下句语结合,起过渡或联系作用。明人沈雄的《古今词话》把这一类虚字称为“衬字”。万树在《词律》中就加以辩驳。他以为词与曲不同,曲有衬字,词无衬字。按:沈雄以词中虚字为衬字,实有未妥。在南北曲中,衬字不一定是虚字,有时实字也可以是衬字。故词中虚字,不宜称为衬字。
在清代人的论词著作中,这一类的虚字都称为“领字”,因为它们是用来领起下文。如“正”、“甚”之类,《宋四家词选》中就称为“领句单字”,这便说明了“领字”的意义。
领字的作用,在单字用法上最为明确。因为单字不成一个概念,它的作用只是领起下文。二字、三字,本身就具有一个概念,使用这一类语词,有时可以认为句中的一部分。它们非但不是领字,甚至也还不能说是虚字。
宋人所谓虚字,都用在句首。近代却有人说:“虚字用法,可分三种。或用于句首,或用于句中,或用于句尾。用于句尾者,多在协韵处,所谓虚字协韵是也。此在词中,可有可无。用于句首或句中者,其始起于衬字,在首句用以领句,在句中用以呼应,于词之章法,关系至巨,无之则不能成文者也。”(见蔡嵩雲:《乐府指迷笺释》)按:句尾用虚字,是少数词人偶然的现象,辛稼轩就喜欢用虚字协韵,例如六州歌头歇拍云:“庶有瘳乎”,贺新郎下片云:“毕竟尘污人了”,卜算子六首歇拍都用也字,如“乌有先生也”,“舍我其谁也”。这一类虚字,已成为词句的一部分,作实字用,并不是宋人所说的虚字。沈祥龙《约斋词话》把姜白石词“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二句中的“先自”和“更闻”认为是句中虚字,这显然是错误的。总之,宋人所谓虚字,都是起领句作用的,所以,它们必然用在句首。清人称为“领字”,其意义更为明确。
领字惟用于慢词,引近中极少见。单字领句,亦比二三字领句用得更多。故学习作词,或研究词学,尤其应当注意单字领字。单字领字有领一句的,有领二句的,有领三句的,至多可领四句。今分别举例如下:
向 抱影凝情处。(周邦彦:法曲献仙音)
想 绣阁深沉。(柳永:倾杯乐)
但 暗忆江南江北。(姜夔:疏影)
纵 芭蕉不雨也飕飕。(吴文英:唐多令)
以上一字领一句。
探 风前津鼓,树杪旌旗。(周邦彦:夜飞鹊)
叹 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柳永:八声甘州)
正 思妇无眠,起寻机杼。(姜夔:齐天乐)
奈 云和再鼓,曲终人远。(贺铸:望湘人)
以上一字领二句。
渐 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柳永:八声甘州)
算 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辛弃疾:摸鱼儿)
奈 华岳烧丹,青溪看鹤,尚负初心。(陆游:木兰花慢)
怅 水去云回,佳期杳渺,远梦参差。(张翥:木兰花慢)
以上一字领三句。
渐 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苏轼:沁园春)
望 一川冥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周邦彦:风流子)
想 骢马钿车,俊游何在;雪梅蛾柳,旧梦难招。(张翥:风流子)
正 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新月初笼。(辛弃疾:沁园春)
以上一字领四句。
一字领二句的句法,在词中为最多,如果这二句都是四字句,最好用对句。一字领三句的,此三句中最好有二句是对句。如柳永八声甘州那样用三个排句,就显得情调更好。一句领四句的,这四句必须是两个对句,或四个排句,不过这种句法,词中不多,一般作者,都只用沁园春和风流子二调。
- “合用”,即“应当用”,这个“合”字是唐宋人用法,不作“合并”讲。
拍(1)
拍是音乐的节度。当音乐或歌唱在抑扬顿挫之时,用手或拍板标记其节度,这叫做拍。韩愈给拍板下定义,称之为乐句,这是拍板的极妙注解。写作歌词以配合乐曲,在音乐的节拍处,歌词的意义也自然应当告一段落,或者至少应当是可以略作停顿之处。如果先有歌词,然后作曲配词,那么,乐曲的节拍也应当照顾歌词的句逗。因此,词以乐曲的一拍为一句,这是歌喉配合乐曲的自然效果。宋代词家或乐家的书中,虽然没有明白记录词的一句即是曲的一拍,但从一些现存资料中考索,也可以证明这一情况。
苏东坡有一首词,题名为十拍子,就是破阵乐。此词上下遍各五句,十拍,正是十句,因此别名为十拍子。
毛滂有剔银灯词,其小序云:“同公素赋。侑歌者以七急拍七拜劝酒。”按此词上下遍各七句,用入声韵。七句中五句押韵,可知是急曲子,故云七急拍。十拍子是指全阕拍数,七急拍是就其一遍而言。
《墨庄漫录》云:“宣和间,钱塘关注子东在毗陵,梦中遇美髯翁授以太平乐新曲。子东记其五拍。后四年,子东归钱塘,复梦美髯翁,出腰间笛复作一弄,盖是重头小令也。”按此词《漫录》亦记其全文,词名桂华明,上下遍各五句。所谓“记其五拍”者,就是记其上遍五句。
刘禹锡诗题云:“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这也可以证明歌词的一句就是曲子的一拍。
李济翁《资暇录》云:“三台,三十拍促曲。”按现存万俟雅言三台一阕,从来皆分为上下二遍,万树《词律》分为三叠,其辩解十分精审。这首词每叠十句,可知三台三十拍,也就是三十句。
王灼《碧鸡漫志》云:“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又有大石调兰陵王慢,殊非旧曲。周齐之际,未有前后十六拍慢曲子耳。”按越调兰陵王,周美成以下,作者还不少,但字句各有参差,但三段二十四句,都是一致的。郑文焯亦云:“兰陵王二十四拍,犹能约略言之。”现在将兰陵王词分析句拍,录于本节篇末,供读者参证。
又《碧鸡漫志·六么》条云:“或云此曲拍无过六字者,故曰六么。”按六么乃录要之误,并不是因句子字数为调名。但我们从此文也可知曲拍可以字数计。词中有六么令一调,上下遍各有一个七字句,其余都是不超过六字的短句。由此也可证明词以一句为一拍。
从上列这些例证来看,可知宋词实以一拍为一句。不过拍的时间有固定,句的长短却不一律。因此不能规定以几个字为一拍。方成培《香研居词麈》引戚辅之《佩楚轩客谈》所载赵子昂云:“歌曲以八字为一拍”,此话实不可解,而方成培却盲从其言,说“元曲以八字为一拍”,这是完全错误的。
张炎《词源》说:“法曲之拍,与大曲相类,每片不同,其声字疾徐,拍以应之。如大曲降黄龙花十六,当用十六拍。前衮、中衮,六字一拍。要停声待拍,取气轻巧。煞衮则三字一拍,盖其曲将终也。至曲尾数句,使声字悠扬,有不忍绝响之意,似余音绕梁为佳。”由此亦约略可见词句长短与歌唱的关系。曲尾的三字句,宜于曼声长引;衮遍的六字句,要停声待拍,因为衮遍的音乐急促,歌词亦宜急唱,尽管只有六字一句,可能还不到一拍的时间。至于音乐家所谓驱驾虚声,纵弄宫调,另外翻出新的花式,如花拍、慢拍、急拍、打前拍、打后拍等各种名词,都属于音乐,而不可能从歌词中去认识了。
兰陵王句拍周邦彦词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以上词三段,每段八句,其为二十四拍,无可疑者。历代诸家所作,虽然小有参差,但每段八句,大致相同。
(2)
词既以一拍为一句,于是这个拍字便可以借用来代替句字。《西清诗话》云:“尝见李后主临江仙词,缺其结拍三句。”可知词的结尾处,谓之结拍。但结拍并非结句。后人以词的末一句为结拍,这是错的。
结拍或称歇拍,在宋代人的文献中,还没有见到这样用法。杨慎《词品》有云:“秦少游水龙吟前段歇拍句云:落红成阵飞鸳甃。”这显然是以末一句为歇拍。但歇拍本来是大曲中的一遍,在曲将终了时,它的后面还有煞衮一遍,才是全曲的煞尾。现在用以称词的末尾一句,也是错的。宋人词中亦曾有歇拍这个名词,其意义是歌唱的时候停声待拍,例如张仲举词云:“数声白翎雀,又歇拍多时,娇甚弹错。”此处的歇拍,就不是一个名词了。郑文焯校《清真集》,称词的上下遍末句为煞拍。这个名词,如以大曲的煞衮为例,也可以成立。但终究是元明南北曲名词,不是宋词用的名词。
词的换头处亦可称为过拍,这个名词亦未见宋人用过。《词源》称为过片,《乐府指迷》称为过处。杨无咎词云:“慢引莺喉千样啭,听过处几多娇怨。”就是说听她唱到过门处,声音格外娇怨。但是,词的下片起句不换头的,也有人称为过拍。这样,过拍的意义就成为下片起句了。况周颐《蕙风词话》中常以词的下片结尾句为过拍,这是非常错误的。
宋人以音繁词多的曲调为大拍。《瓮牖闲评》云:“唐人词多会曲,后人增为大拍。”这个大拍就是指慢词,而不是大曲。
拍字又可以引申而为乐曲的代用词。陈亮与陈景元书云:“闲居无所用心,却欲为一世故旧朋友作近拍词三十阕,以创见于后来。”这里所谓近拍词,实即近体乐府歌词的意义。
又,以旧曲翻成新调,亦可以称为近拍。词调名有郭郎儿近拍、隔浦莲近拍、快活年近拍等,都是旧曲的新翻调。《碧鸡漫志》云:“荔枝香,今歇指、大石两调中皆有近拍,不知何者为本曲。”这里所谓近拍,亦就是等于新调。
减字偷声
词乐家有减字偷声的办法。一首词的曲调虽有定格,但在歌唱之时,还可以对音节韵度,略有增减,使其美听。添声杨柳枝,摊破浣溪沙,这是增;减字木兰花,偷声木兰花,这是减。从音乐的角度来取名,增叫做添声,减叫做偷声。从歌词的角度来取名,增叫做添字,又称摊破,减叫做减字。
现在先讲减字偷声。
歌词字数既减少,唱的时候也就少唱几声。反之,乐曲缩短,歌词也相应减少几个字。故减字必然偷声,偷声必然减字。
木兰花本来是唐五代时的玉楼春。《花间集》有一首牛峤的玉楼春: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入小园空惆怅。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 小玉窗前瞋燕语。红泪滴穿金线缕。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
此词格式,每首为上下二片。每片各以四个七言句组成,用仄韵,下片换韵。如果下片不换韵,它就像一首七言诗。
唐五代时另有一个词调,名曰木兰花。今举《花间集》所收韦庄一首:
独上小楼春欲暮。愁望玉关芳草路。消息断,不逢人,却敛细眉归绣户。 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
这首词和玉楼春只差第三句。玉楼春为七言句,木兰花为两个三言句。它们显然是有区别的。《花间集》中,魏承班有二首玉楼春,都是七言八句,与牛峤所作同。另有一首木兰花,词云:
小芙蓉,香旖旎。碧玉堂深清似水。闭宝匣,掩金铺,倚屏拖袖愁如醉。 迟迟好景烟花媚。曲渚鸳鸯眠锦翅。凝然愁望静相思,一双笑靥嚬香蕊。
这首木兰花已与韦庄所作不同。韦庄词的上片第一句和第三句,两个七言句,已变成两个三三句法,而下片未变。这里已透露出减字偷声的信息。
到了宋代,玉楼春和木兰花被混而为一。牛峤的玉楼春,在诸家选本中,都题作木兰花了。清人万树编《词律》,就认为“或名之曰玉楼春,或名之曰木兰花,又或加令字,两体遂合为一,想必有所据,故今不立玉楼春之名。”从此,词家以木兰花为玉楼春的别名,这是研究唐五代词与宋词的一个可以商讨的问题。北宋以后,木兰花又出现了两种减字形式,一种是晏几道的减字木兰花。晏几道《小山词》有八首木兰花,其一云:
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另外有两首减字木兰花,其一云:
长亭晚送。都似绿窗前日梦。小字还家。恰应红灯昨夜花。良时易过。半镜流年春欲破。往事难忘。一枕高楼到夕阳。
这首词较之木兰花,上下片第一、第三句各减三字,成为四七、四七句法。韵法则从上下片同用一韵改为上下片各用二韵。字数减了,韵法却繁了。
另外还有一种减字木兰花,初见于张先的词:
云笼琼苑梅花瘦。外院重扉联宝兽。海月新生。上得高楼没奈情。
帘波不动银釭小。今夜夜长争得晓。欲梦荒唐。只恐觉来添断肠。
这首词题作偷声木兰花,它只在上下片第三句中偷减了三个字,每片成为七七四七句法。但是它的韵法,也和晏几道的词一样,成为上下片各用二韵。
晏几道的词称为减字木兰花,张先的词,字句的减法不同,不便再称为减字木兰花,故标名为偷声木兰花,以示区别。其实这两首词都是偷减了玉楼春。
减字木兰花是宋代最时兴的词调,简称“减兰”。柳永集中,减兰与玉楼春同属仙吕调。张孝祥《于湖词》中,减兰亦属仙吕调。《金奁集》中,韦庄的木兰花属林钟商调,张先集中,减兰和木兰花都属于林钟商,而偷声木兰花则属于仙吕调。由此可知,木兰花被偷声减字之后,曲子的宫调也变了。由此更可知,减字偷声与移宫转调有关。
周密有减字木兰花慢十阕,咏西湖十景,其词句格式与诸家木兰花慢全同。这是从木兰花令词衍引为慢词,“减字”二字已失去其意义了。
贺方回有减字浣溪沙七首。浣溪沙本来是上下二片,每片三个七言句,用平声韵。贺方回这七首词也仍如浣溪沙旧式,并未减字,而他题作减字浣溪沙,不知是什么缘故。也许当时盛行摊破浣溪沙,大家以为是浣溪沙正格。贺方回减去其所增三字,因而称之为减字浣溪沙,却不知这是浣溪沙正格本调。
《小山词》云:“月夜与花朝,减字偷声按玉箫。”《清真词》云:“香破豆,烛频花,减字歌声稳。”《逃禅词》云:“换羽移宫,偷声减字,不怕人肠断。”从这些词句,也可以了解减字偷声的作用了。
摊破、添字
词调名有加“摊破”二字的,意思是将某一个曲调,摊破一二句,增字衍声,另外变成一个新的曲调,但仍用原有调名,而加上“摊破”二字,以为区别。“摊破”是兼文字和音乐而言,如果单从文字方面说,“摊破”就是“添字”。
词中最常见的有摊破浣溪沙。浣溪沙本调为上下二片,每片七言三句,用平声韵。例如: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欧阳修)
摊破的方法有二种。一种是将每片第三句改为四言、五言各一句,成为七七四五句格,仍用平声韵。例如:
相恨相思一个人,柳眉桃脸自然春。别离情思,寂寞向谁论。 映地残霞红照水,断魂芳草碧连云。水边楼上,回首倚黄昏。(失名,见《草堂诗馀》)
另一种摊破是将上下片第三句均改用仄声结尾,而另加三字一句,仍协平声韵,成为七七七三句格。例如: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香。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南唐中主李璟)
这一形式的浣溪沙,在元大德刻本《稼轩长短句》中有八阕,题作“添字浣溪沙”,可知是为了和第一形式的摊破法有所区别。但是,浣溪沙一经如此添字,其音调、形式却和唐词山花子相同了。《花间集》有和凝作山花子二首,今录其一:
莺锦蝉纱馥麝脐,轻裾花早晓烟迷。㶉鶒颤金红掌坠,翠云低。
星靥笑偎霞脸畔,蹙金开襜衬银泥。
春思半和芳草嫩,绿萋萋。
二词完全一样,因此,汲古阁刻本《稼轩词》就把这八首稼轩词统统改题为山花子。《花间集》又有一首毛文锡的词:
春水轻波浸绿苔,枇杷洲上紫檀开。晴日眠沙㶉鶒稳,暖相偎。
罗袜生尘游女过,有人逢着弄珠回。
兰麝飘香初解珮,忘归来。
此词与和凝的山花子词相同,但是题作浣沙溪。在这首词后面,另有一首上下片各三句七言的浣溪沙,在卷前的目录中,也分别为“浣沙溪一首,浣溪沙一首”。可知这不是刻板错误。不过这是根据鄂州本《花间集》而知,明清坊本已误并为“浣溪沙二首”了。浣溪沙这个调名,仅此一例,故鲜有人注意,万树《词律》及徐本立《词律拾遗》都不收此调名。在《全唐诗》中,毛文锡这首词已被改题为摊破浣溪沙了。
由以上几个例子,可知七七七三句法的曲调,在五代时原名山花子,与浣溪沙无关。宋人以为是浣溪沙的变体,故改名为摊破浣溪沙。反而不知道有山花子了。
程正伯《书舟词》中有摊破江神子,实在就是江梅引;又有摊破南乡子,就是丑奴儿。又有摊破丑奴儿,就是采桑子。这一些情况,如果不是故意巧立名目,那就是出于无心,自以为摊破一个曲调,却不知其与另外一个曲子相同了。
《乐府指迷》云:“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盖被教师改换。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吾辈只当以古雅为主。”又《都城纪胜》云:“嘌唱,上鼓面唱令曲小词,驱驾虚声,纵弄宫调,与叫果子,唱耍曲儿为一体。昔只街市,今宅院亦有之。”由这两段记录,可知无论减字偷声,或摊破添字,最初都是教师或嘌唱家为了耍花腔,在歌唱某一词调时,增减其音律,长短其字句。后来这种唱法固定下来,填词的作者因而衍变成另一腔调。
促拍
乐曲名有加“促拍”二字的,唐代已有。《乐府诗集》有“簇拍六州”,乃七言绝句。又有“簇拍相府莲”,乃五言八句诗。唐代诗人为歌曲作词,不按照乐曲的音节长短造句,故他们所撰歌词,仍是句法整齐的五言或七言诗。从这些诗句看,无法知道歌曲的节拍。因此,所谓“簇拍六州”,与“六州”有何区别,从歌词的字句之间是看不出来的。
宋人作词,也有在某一个词调名前加“促拍”二字,以表示其有别于本调。如“丑奴儿”,另有“促拍丑奴儿”;“满路花”,另有“促拍满路花”之类。也有把“促拍”二字加在词名后的,如《松隐乐府》有“长寿仙促拍”。“促拍”即“簇拍”。唐人已有用“促”字的,宋人则完全不用“簇”字。最初或许是因音同而误。但“促”的意义更易于了解。“促”就是“急促”。“促拍满路花”就是用急促的节奏来演奏及歌唱“满路花”词调,这就是所谓“急曲子”了。唐诗人刘言史《观舞胡腾歌》云:“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徧头促。”宋词人贺方回词云:“按舞华裀,促遍凉州,罗袜未生尘。”徧即遍。徧头促,即促遍也。张祜《悖拿儿舞》诗云:“春风南内百花时,道调凉州急遍吹。”“急遍”也就是“促遍”。《宋史·乐志》载凉州曲有正宫、道调、仙吕、黄钟诸调,可知道调中的凉州曲,节拍特别急促。李济翁《资暇录》云:“三台,十拍促曲名。”可知“急遍”、“促遍”、“促曲”、“促拍”,都是同义词。唐宋人都喜欢节奏急促的音乐,舞曲尤其非有急遍不可。赵虚斋词云:“听曲曲仙韶促拍,趁画舸飞空,雪浪翻激。”这也是形容节奏急促的舞姿。
但是,所谓“促拍”,只是乐曲节奏的改变,歌词虽然因此而有所改变,恐未必如“摊破”、“减字”等词调的明显。例如“丑奴儿”本来就是唐五代的“采桑子”,在周美成的《清真集》中,才改名为“丑奴儿”。黄山谷亦有二首“丑奴儿”,其句格与周美成的“丑奴儿”又不同。赵长卿有二首词,与黄山谷的“丑奴儿”句格全同,但他却题调名为“似娘儿”。另外还有一首“丑奴儿”,二首“采桑子”,句格都完全一样。元好问有三首词,句格与黄山谷的“丑奴儿”相同,但他题为“促拍丑奴儿”。由此可知,“丑奴儿”的本调还弄不清楚,不知孰为正格。再加上“促拍”二字,更不易知其差别何在?又有所谓“促拍满路花”者,黄山谷、柳耆卿、赵师侠,均有此调。山谷词前,还有一段小序云:“往时有人书此词于州东酒肆壁间,爱其词,不能歌也。一十年前,有醉道士歌于广陵市中,群小儿随歌得之,乃知其为促拍满路花也。俗子口传,加酿鄙语,政败其好处。山谷老人为录旧文,以告深于义味者。”从这段小序,可知有了歌词,还不能知道它是什么调子。要听到有人唱了之后,才知道这首词的调名是“促拍满路花”。但是黄山谷这首词的文字句格,和周美成的二首“满路花”,仅换头及结拍处略有参差,实在也看不出“促拍”的形迹。《词律》、《词谱》等书,于几个标明“促拍”的词调,议论纷纭,恐怕都不得要领。杜小舫论“促拍丑奴儿”云:“促拍者,促节短拍,与减字仿佛。此调字数多于丑奴儿,不能以促拍名之也。应遵《词谱》并《乐府雅词》,改为‘摊破南乡子’。”又,徐诚庵论“促拍采桑子”云:“窃谓此词字数少于南乡子,应名促拍南乡子。黄词字数多于南乡子,应名摊破南乡子。”他们都以为“促拍”即“减字”,亦未必正确。音乐节奏急促,与歌词字数多少无关。可以多唱几个字,也可以少唱几个字。不增不减也无妨,问题取决于唱腔,而不在字数。因此,从字句的异同来了解“促拍”的意义,在宋词中,也还是不可能的。
转调
一个曲子,原来属于某一宫调,音乐家把它翻入另一个宫调。例如《乐府杂录》记载唐代琵琶名手康崑崙善弹羽调“录要”,另一个琵琶名手段善本把它翻为枫香调的“录要”,这就称为转调。转调本来是音乐方面的事,与歌词无涉。但是,一支歌曲,既转换了宫调,其节奏必然会有改变,歌词也就不能不随着改变,于是就出现了带“转调”二字的词调名。杨无咎《逃禅词》云:“换羽移宫,偷声减字,不怕人肠断。”“换羽移宫”,就是说转调。戴氏《鼠璞》云:“今之乐章,至不足道,犹有正调、转调、大曲、小曲之异。”可知有正调,不妨有转调。在宋人词集中,词调名加“转调”二字的,有徐幹臣的转调二郎神,见《乐府雅词》。这首词与柳永所作二郎神完全不同。但汤恢有和词一首,却题作二郎神。故万树《词律》列之于二郎神之后,称为“又一体”,而删去“转调”二字。吴文英有一首词,与徐幹臣、汤恢所作句格全同,却题名为十二郎。由此可知,二郎神转调以后,句格就不同于二郎神正调,而转调二郎神则又名十二郎。万树以转调二郎神为二郎神的又一体,显然是错了。
但李易安有一首转调满庭芳,与周美成的满庭芳(风老莺雏)句格完全相同,这就不知道李易安何以称之为转调了。刘无言亦有转调满庭芳(风急霜浓)一首,所不同于满庭芳者,乃改平韵为仄韵。以此为例,那么姜白石以本来是仄韵的满江红改用平韵,也可以说是转调满江红了。沈会宗有转调蝶恋花二首,亦见于《乐府雅词》。这两首词与蝶恋花正调完全相同,惟每片第四句末三字,原用平仄仄,沈词改为仄平仄。例如张泌作蝶恋花第四句云:“谁把钿筝移玉柱”,沈词则为“野色和烟满芳草”,仅颠倒了一个字音。曾觌有转调踏莎行一首,赵彦端亦有一首,二词句格相同,但与踏莎行正调仅每片第一二句相同,馀皆各别。吟哦之际,已绝不是踏莎行正调了。张孝祥《于湖先生长短句》于词调下各注明宫调,惟南歌子三首下注云“转调”。但转调并非宫调名,可知是用以表明为转调南歌子。但这首词的句格音节,与欧阳修集中的双叠南歌子完全一样,可知其仍是正调,不知何故注为转调。又《古今词话》载无名氏转调贺圣朝一首(见《花草粹编》),其句格与杜安世、叶清臣所作转调贺圣朝又各自不同。
从宋人词的句格文字看,所谓转调与正调之间的差别,仅能略知一二事例,还摸不出规律来。大约这纯粹是音律上的变化,表现在文字上的迹象都不很明白。
犯
词调名有用“犯”字的,万树《词律》所收有侧犯、小镇西犯、凄凉犯、尾犯、玲珑四犯、花犯、倒犯。又有四犯剪梅花、八犯玉交枝、花犯念奴,这些都表示这首词的曲调是犯调。
什么叫犯调呢?姜白石凄凉犯词自序云:“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由此可知唐人以为十二宫都可以相犯,而姜白石则以为只能犯商、角、羽三调。他的理由是:只有住字相同的宫调才可以相犯。所谓“住字”,就是每首词最后一个字的工尺谱字。例如姜白石这首凄凉犯,自注云:“仙吕调犯商调。”这首词的末句为“误后约”,“约”字的谱字是“上”,在乐律中,这个“上”字叫做“结声”,或“煞声”。仙吕调和商调同用“上”字为结声,故可以相犯。不过此处所谓“商调”,即是“双调”,不是夷则商的“商调”。故南曲中有“仙吕入双调”,亦与白石此词同。
张炎《词源》卷上有《律吕四犯》一篇,提供了一个宫调互犯的表格,并引用姜白石这段词序为说明。他改正了唐人的记录。他说:“以宫犯宫为正犯,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
由此可知,犯调的本义是宫调相犯,这完全是词的乐律方面的变化,不懂音乐的词人,只能按现成词调填词,不会创造犯调。宋元以后,词乐失传,连正调的乐谱及唱法,我们现在,都无法知晓。虽然有不少研究古代音乐的人在探索,恐怕还不能说已有办法恢复宋代的词乐。
但宋词中另外有一种犯调,不是宫调相犯,而是各个词调之间的句法相犯。例如刘改之有一首四犯剪梅花,是他的创调,他自己注明了所犯的调名:
水殿风凉,赐环归、正是梦熊华旦。(解连环)叠雪罗轻,称云章题扇。(醉蓬莱)西清侍宴。望黄伞,日华龙辇。(雪狮儿)金券三王,玉堂四世,帝恩偏眷。(醉蓬莱)临安记、龙飞凤舞,信神明有后,竹梧阴满。(解连环)笑折花看,挹荷香红润。(醉蓬莱)功名岁晚。带河与砺山长远。(雪狮儿)麟脯杯行,狨鞯坐稳,内家宣劝。(醉蓬莱)
这首词上下片各四段,每段都用解连环、雪狮儿、醉蓬莱三个词调中的句法集合而成。醉蓬莱在上下片中各用二次,而且上下片的末段都用醉蓬莱,可知此词以醉蓬莱为主体,而混入了雪狮儿、解连环二调的句法。调名四犯剪梅花,是作者自己取名的,万树解释道:
此调为改之所创,采各曲句合成。前后各四段,故曰四犯。
姜白石有一首玲珑四犯,自注云:“此曲双调,世别有大石调一曲。”仅说明玲珑四犯有宫调不同的二曲,但没有说明何谓四犯。这首词也不是白石的自制曲,更不可知其词名何所取义。侧犯是以宫犯商的乐律术语,凡以宫犯商的词调,都属侧犯,它不是一个词调名。尾犯、花犯、倒犯,这三个名词不见注释,想来也是犯法的术语,也不是调名。不过有一首花犯念奴,即水调歌头,大约是念奴娇的犯调。所犯的方法,谓之花犯,如花拍之例。那么,花犯念奴可以成为一个词调名,光是花犯二字,就不是词调名了。
遍、序、歌头、曲破、中腔
词调名有称为遍、序、歌头、曲破的,都表示它是出于大曲。毛文锡有《甘州遍》一首,即大曲《甘州》的一遍。晏小山有《泛清波摘遍》一首,即大曲《泛清波》的一遍。赵以夫有《薄媚摘遍》,即大曲《薄媚》的一遍。大曲以许多曲子连续歌奏,少的也有十多遍,多的可以有几十遍。一遍就是一支曲子。现在从大曲中摘取其一遍来谱词演唱,所以称为摘遍,或省掉“摘”字。
大曲的第一部分是序曲。序曲有散序、中序。《霓裳羽衣曲》先散序六遍,没有拍子,故不能配舞。其次是中序,才开始有拍子,舞女便从此开始跳舞。因此,中序又称为拍序。词调中有《霓裳中序第一》即《霓裳羽衣曲》中序的第一遍。《新唐书·礼乐志》载大曲《倾盃》有数十曲之多。现在词调中还有《倾盃序》,也是大曲《倾盃》序曲中的一遍。词调名又有《莺啼序》,可能亦是大曲《莺啼》的序曲。但名为《莺啼》的大曲却未见记录。
苏东坡词《南柯子》云:“谁家水调唱歌头。”《草堂诗余》注云:“水调颇广,谓之歌头,岂非首章之一解乎?”这个注不很明白。应当说是大曲《水调》中歌遍之第一遍。大曲的舞,开始于中序第一遍,而歌则未必都开始于中序第一。《碧鸡漫志》载山东人王平作《霓裳羽衣曲》歌词,始于第四遍。《乐府雅词》所载董颖《薄媚》“西子词”始于排遍第八。排遍又名叠遍,就是中序。以歌计数,谓之歌遍。歌遍之第一遍,谓之歌头。舞始于中序第一遍,歌则不一定与舞同时开始。故歌头不一定就是中序第一遍。词调中有“水调歌头”、“六州歌头”,都是这个意义。《尊前集》载后唐庄宗作一词,题曰《歌头》,就不知道是哪一个大曲的歌头了。但“水调”是宫调的俗名,也不是大曲名。“水调歌头”这个词牌名,只表示歌词属于水调,还不知道它是哪一个大曲的歌头。至于《六州歌头》,就很明白地表示它是大曲《六州》的歌头了。
大曲中序(即排遍)之后为入破。《新唐书·五行志》云:“天宝后,乐曲多以边地为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破者,盖破碎云。”又陈旸《乐书》载宋仁宗云:“自排遍以前,音声不相侵乱,乐之正也;自入破以后,侵乱矣,至此,郑卫也。”由此可知大曲奏至入破时,歌淫舞急,使观者摇魂荡目了。唐诗人薛能有《柘枝词》云:“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这是形容柘枝舞妓舞到入破时,因为舞姿摇曳以致舞衫卸落的情况。晏殊词云:“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也形容了入破以后的音乐节奏愈加繁促,歌舞也越来越急速。因此,这一部分的曲子名为“急遍”。元稹《琵琶歌》云:“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玉盘。”这是形容琵琶弹到入破时的情况。白居易诗“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这是形容歌唱到入破时的情况。《武林旧事》载天基节排当乐,有《薄媚曲破》、《万岁凉州曲破》、《齐天乐曲破》“降黄龙曲破”、“万花新曲破”,这些所谓“曲破”者,都是大曲的摘遍,“薄媚曲破”就是大曲《薄媚》中的一支入破曲。“万岁凉州曲破”,就是用大曲《凉州》中的一支入破曲谱写祝皇帝万岁的歌词。
陈旸《乐书》著录了一阕《后庭花破子》。他说:“李后主、冯延巳相率为之,此词不知李作抑冯作。”所谓“破子”,意思是入破曲中的小令曲。王安中有鼓子词《安阳好》九首,以《清平乐》为“破子”。这是配合队舞所用乐曲。唱过“破子”,就唱“遣队”(或曰“放队”),至此,歌舞俱毕。由此可知“破子”是舞曲所用,或者应当说是小舞的曲破。故《词谱》注曰:“所谓破子者,以其繁声入破也。”虽然未说明白,但可知注者亦以为“破子”是“曲破”之一。
万俟雅言有《钿带长中腔》一阕,王安中有《徵招调中腔》一阕。这两个所谓“中腔”,我还不很了解,宋人书中,亦未见解释。《东京梦华录》记天宁节上寿排当云:“第一盏,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又第七盏御酒下云:“舞采莲讫,曲终。复群舞。唱中腔毕,女童进致语,勾杂戏入场。”《武林旧事》记天基节排当,已无此名色,恐怕只有北宋时才有。王安中所作一阕,正是天宁节祝圣寿之词,即御酒第一盏时所唱。那么,所谓“中腔”,可能也就是中序的一遍。但此说还待研考。
(施蛰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