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魏夫人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走。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魏夫人是北宋丞相曾布（字子宣）之妻，诗论家魏泰（字道辅）之姊，在词史上颇负盛名。朱熹曾把她与李清照并提，说是“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词林纪事》卷十九引）。清人陈廷焯也说：“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白雨斋词话》卷二）从这些评价上，可以知道她是一个杰出的女词人。

这首词的题材，大率不脱唐人寄远诗的范围，但它写得清新自然，不落俗套，而且饶有情韵，耐人吟味。整个词的艺术结构，都是以一个“溪”字作为契机，无论从画面的构图、设色来看，还是从感情的寄托来看，都紧紧围绕着“溪”字。首句“溪山掩映斜阳里”，写斜阳映照下的溪山，侧重点在于“溪”字。次句“楼台影动鸳鸯起”，补足上文，进一步写溪中景色。在夕阳斜照之下，溪中不仅有青山的倒影，而且还有楼台的倒影，还有对对鸳鸯在溪中嬉水。如果说上句专写静景，那么下句则是动中有静。“楼台影动”，表明溪水在微风吹拂之下，荡起层层绿波。因此在人们看来，楼台的影子也仿佛在晃动一般。如果溪中只有山光楼影，画面仍嫌单调，词人再添上“鸳鸯起”一笔，整个画面就充满了盎然生趣。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语》引王安石诗“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评曰：“前辈谓上句置静意于动中，下句置动意于静中，是犹作意为之也。”相比起来，此词上句写静，下句写动，以动衬静，自然浑成，却无“作意为之”的痕迹。这是非常可贵之处。

三、四两句写两岸景色，当然也离不开“溪”字。这条溪水的两岸，只住着两三户人家，人烟并不稠密，环境自然是幽静的。读了此句，也就知道上面所说的楼台原是这几户临水人家的住宅，可见意脉的连贯，针线的绵密。这句是写实，下一句便虚了，在章法上叫做虚实相生，与前两句动静相宜，恰相对称。深院高墙，关不住满园春色，一枝红杏花，带着娇艳的姿态，硬是从高高的围墙上探出头来，这境界多么生动优美。在文学史上，人们都欣赏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诗中的名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上句固然是他的首创，而下句，魏夫人大约比他早一个世纪就已写出了。此句的妙处在于一个“出”字。词史上“出”字用得好的不乏佳作，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欧九（欧阳修）《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正中（冯延巳）《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这两个“出”字都是形容秋千外露的情景，自然带有诗情画意。但此词以出字形容红杏花，似乎富有勃勃生机，意味似更隽永。

词的下阕，转入抒情，但仍未脱“溪”字。在溪水旁边，有一道长堤，堤上长着一行杨柳。暮春时节，嫩绿的柳丝笼罩着长堤，轻拂着溪水，境亦优美。魏夫人作为临水人家的妇女，是经常从这里走过的。“早晚”一词，并非指时间的早和晚。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云：“早晚，犹云随时也；日日也。”其义犹如舒亶《鹊桥仙》词“两堤芳草一江云，早晚是西楼望处”。词人没有言明是到溪边做什么，从全篇着眼，她来到这里，多半是为了盼望外出的丈夫。在古代，水边柳外，往往是送别的场所。秦观《八六子》“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便是例证。按之《宋史·曾布传》，曾布于神宗元丰中，连知秦州、陈州、蔡州和庆州。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也说：“曾子宣丞相，元丰间帅庆州，未至，召还，主陕府，复还庆州，往来潼关。夫人魏氏作诗戏丞相云：‘使君自为君恩厚，不是区区爱华山。'”在这期间，曾布告别家人，游宦在外，可能连续三年。词人既能以诗相戏，当亦会填词述怀。结尾二句说明她在溪边已徜徉了三年，年年都见过一次柳絮纷飞，从柳絮纷飞想到当年折柳赠别，这是很自然的。“三见柳绵飞”是实语，与上面所举的史实大致相符；然下句着一“犹”字，便化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自然如行云流水；而哀怨之情，离别之恨，亦隐然流于言外。

《菩萨蛮》这个词牌，只有四十四字，篇幅极短，在押韵方面上下阕都是先仄后平，情调由紧迫转入低沉，宜于抒发伤高念远的感情。此词充分利用这一调式的特点，感情写得婉曲缠绵。同李白的《菩萨蛮》相比，内容虽相近，而感情的强烈程度则不同。这除了未用过于伤心的字眼以外，还因为所押的仄韵有细微的差别。李白的仄韵全是入声，因而给人以激越痛楚的感觉。魏词押的是上声和去声仄韵，因而使紧迫的音调变得略为舒徐，恰好表现了词人作为贵族妇女的温柔敦厚的感情。因而被前人推为“雅正”之音，“深得《国风·卷耳》之遗”（《词林纪事》卷十九引《雅编》）。这个评价，是十分恰当的。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