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近 梦中作

秦观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此词正如题中所示，系写梦境。据释惠洪《冷斋夜话》:“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少游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贬监处州酒税，三年徙郴州，词盖作于二年之春。因结语有“醉卧藤阴”之句，后人遂以为死于藤州之谶；及至迁葬无锡惠山，还说有巨藤盖覆其墓。那当然是带有迷信色彩的传说。

这首词的特点，当得上一个“奇”字。它以娴熟的技巧，表现了奇丽的色彩，奇峭的声情，奇特的境界，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情调。词的上阕写词人梦魂缥缈，漫游在一条景色瑰丽的山路上。词人的笔好似一根神异的魔棒，它指向哪里，哪里就会出现绝妙的景色。起首二句，寥寥十一字，写了春路、春雨、春花、春山、春色，环环相扣，宛转相生：春路上下了一场春雨，给人以浥尽轻尘的快感；春雨过后，春花盛开，给人以无比绚烂的印象；而春花一动，整个山间又出现一片明媚的春光，遂使人目迷五色，如入仙境。三、四两句，紧承前意。“行到”一句，与首句“春路”相应，点明方才的一切乃词人的梦魂在春路上行走所见，而这条春路，傍临小溪，曲径通幽，越走越深，境界越是奇丽。“有黄鹂千百”，则把这种奇丽的景象充分地渲染出来。“小溪深处”，犹之王维《鸟鸣涧》诗所写的“夜静春山空”，应是一个静谧的所在，黄鹂或许正在树上栖息。词人的突然来到，也像“月出惊山鸟”一般，打破了一片岑寂，无数黄鹂立刻喧腾起来。上有黄鹂飞鸣，下有溪水潺湲，再加上满山鲜花烘托，境极美矣！词人徜徉在这一优美的境界中，该多么自由舒畅；然而这是一个梦幻，现实中并不存在。观词至此，可知“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清周济语），确是词之极诣了。

过片二句，词人的视线移向天空，只见飞云变幻着各种形态，竟像龙蛇一样，在碧空中飞舞。“夭矫”二字，写出龙蛇盘曲而又伸展的动态，极富于形象性。“空碧”即碧空，因押韵而句法倒装。碧空万里，龙蛇飞舞，这个景象煞是壮观。它象征着词人在梦境中获得了一刹那的精神解放。在用语和造境方面都十分奇特，词情至此，已发展到一个高潮。因此清人陆云龙评曰“奇峭”（《词菁》卷二），陈廷焯评曰“笔势飞舞”（《词则·别调集》）。所谓“奇峭”者，当是指景象奇伟，格调峻峭，非一般绮靡之作可比，也与少游其他作品不同。所谓“笔势飞舞”，是形容词笔纵横捭阖，笔端带有感情，落纸如龙蛇飞动，奔逸超迈，运转自如。这就不是婉约派所能范围的了。

结尾二句，由动至静，在静的状态中，创造了一种无我之境，反映出词人消极出世的思想。在词人的后半生，为了逃避在现实中遭受贬谪的痛苦，不是在精神上遁入梦境，就是躲进醉乡。他在横州所写的《海棠春》一词曾说过“醉乡广大人间小”，这里则说“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在古藤浓阴的覆盖下，词人酣然入睡，置一切于不顾，似乎很超脱，达到了无我之境，实际上这是对黑暗现实一种消极的反抗，因此明人沈际飞认为这是“白眼看世之态”（《草堂诗馀续集》卷上）。就意境而言，他写得静谧幽绝，绝非食人间烟火人语。因此清人周济评曰：“造语奇警，不似少游寻常手笔。”（《宋四家词选》）如果说“奇峭”二字是过片二句的特色，则“奇警”二字，便是这结尾二句的特色了。

近人王国维在谈到诗词境界时说：“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清真先生遗事·尚论》）在这首《好事近》中，少游以特有的诗人的敏锐，把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感受，升华为一种奇特的景象，反映了他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在优美的艺术形象中含有深刻的哲理，读之确实令人“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明代卓人月曾以之与曹唐《偶咏》诗的“水底有天春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相比，说少游“此词如鬼如仙”（《古今词统》卷五）。可见它富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只不过较为消极罢了。

少游此词有名于时，为许多人赞赏。东坡有题跋云：“供奉官莫君沔官湖南，喜从迁客游……诵少游事甚详，为予道此词至流涕。”黄庭坚也有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直至明清两代，还有不少诗人、学者通过不同方式，向少游深致悼念之情。如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曾记载道：“余尝亲见其墨迹，后有近代刘菊庄题云：‘名并苏黄学更优，一词遗墨至今留。无人唤醒藤州梦，淮水淮山总是愁。'”可见，此词千载而下，仍能催人落泪，其中蕴有多么深厚的艺术魅力啊！

（徐培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