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星月慢

周邦彦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这首词，词人怀念的是一个妓女。就题材论，宋词中常见，周邦彦词中亦常见，但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词却别出机杼。上片不写现在，而写过去；开头不用“记”、“犹忆”、“追念”等字眼，而故作狡狯，用“赋”的手法来写，使人读下去，好像是在写现在。周济评此词曰：“全是追思，却纯用实写，但读前阕，几疑是赋也。”（《宋四家词选》评）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先写那一次艳遇的时间和地点。四围的夜色催动了更鼓，路上的轻尘吸收了露水，已不会飞扬起来。天上是缺月，微光淡采，使得小曲幽坊笼罩着一层幽暗的颜色。“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就是在这样一个静悄悄的晚上，静悄悄的地方，他望见了平日所爱慕的秋娘的庭院：以竹为槛，灯隐窗内，十分幽美。一路迤逦行来，月光、夜色、更声陪伴着词人到达了目的地，五句话非常简洁，而此中人物已呼之欲出。接着就写一见倾心，两情欢洽：“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这是极为出色的警句。这次来访，仿佛遇仙，从环境到人，都不同寻常。我是多么幸运，能遇到这样美丽的仙子，一刹那间，真觉眼前一亮。“琼枝玉树”是形容她的高贵洁白，“暖日明霞”是形容她的光彩夺目。“琼枝玉树”，语本沈约《古别离》“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和《世说新语·言语》称佳子弟为“芝兰玉树”。“暖日明霞”，见宋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和曹植《洛神赋》“皎若太阳升朝霞”。一般写丽人，常是写她的外貌，如花容月貌等，而这里则是写她的光彩照人；光彩是内在的精神美通过外貌美而反映出来的，故觉得不同于寻常。此其一。还有“琼枝玉树”的“相倚”,“暖日明霞”的“光烂”，已写到了一见倾心，互相偎傍亲昵的状况；而且枝之于树，霞之于日，有依存关系，寓意两情融洽，如一体之不可分。此其二。更有进者，这两句用“似觉”二字领起，亦有深意。对于她，虽然平时倾慕，但这次受到她如此的爱宠，却有些感到突然。“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我何幸而遇仙，不要是做梦吧？着“似觉”两字，疑梦疑真的惊喜之情，便跃然字里行间。此其三。寥寥十四字，包含了多么丰富的内容！“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她水汪汪的眼睛能说话，像幽兰般的芳情熏人欲醉，两句写足了两情的欢洽，写足了“目成”（目交心许）幸遇之情。上阕的实写手法，使过去的事，恍如就在眼前，加强了真实感。

下阕“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画图”句化用杜甫《咏怀古迹》咏王昭君的“画图省识春风面”。“旧识”点明上阕是回忆。过去已看到她的画像，倾慕她的美丽。但意料不到的是，她竟会爱上我这个不为流俗所喜的人；更意料不到两情如此融洽，意谓从此可以长久欢聚，不会为外力所拆散；但现在却被外力拆散了。换头四句，层层递进，几经转折，这就是周济所说的“加倍跌宕”。“谁知道”和“苦”，就是用来加强表达这种感情上的突起突落，从惊喜幸遇到担心被拆散到竟然被拆散，反映词人的心理变化过程。无此跌宕，词人感情上的剧烈变化就很难表达得这么充分、有力。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一对鸳侣突然被拆散，现在自己置身在荒寒寂寞概无他人的客馆中，重门闭着，只听到败壁秋虫的悲鸣，似在助人叹息。此情此境，其何以堪！这是一种鲜明的前乐后苦的对比。“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说在此人不能堪的凄凉境况之下，奈何尚添两地相思之苦！歇拍两句，表现了词人对爱情的执着，也表现了相思的痛苦。写离情至此，可说是毫发无遗憾了。

张炎《词源》认为周词“软媚”，其实不然。这首词，抒情述事，细腻生动，表现力强，人家能写到十分的，他却能写到十二分，表现出一种深厚质重的风格。此词之所以能有如此表现力，一是周济所说的“加倍跌宕”的手法，二是依靠虚字的力量，如上片的“似觉”、“总”等，下片的“谁知道”、“怎奈向”等，起到了曲折顿挫、更深刻地表达思想感情的作用。

（万云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