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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曲
其一
在将头藏在很高的青云里的山的山脚下,嚷嚷的聚集着许多工人们;他们都想走上那连着青云的一条很狭的山路去。但在狭路的两面,从山脚下一直到云端,都排列着几千百个收税官吏一般的人物。他们因为要使不纳税的不能走上这条道路去,正和冲过去的工人们战争。正当这时候,工人们里忽然跳出一个青年来,一面将金钱递给站在左右的官吏,一面径自上去了。工人们也暂时停止了和官吏的争斗,羡慕似的看那青年向上走,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又格外的喧嚷起来。我走向闹着的工人们那边去。
“你们为什么闹的呢?”我问一个工人说。
“我们么,”他先抛给我一个怀疑的眼光,“我们到这里来,是想要一同上山去的,然而那班畜生,”他指着两旁的官吏,“说是拿钱来。吃饭尚且没有钱,上山还会有钱么。”
“上山又做什么呢?”我问。
“说是山上有着红的花哩,能使工人们得到幸福的红的花。”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花么?”
“对咧,大家就是想要拿这个去,那些畜生们却是除了有钱的之外,谁也不放过去。”
“究竟前面的是什么山呢?”我问。
“你不知道?”工人又诧异的看我了,说,“那就是有名的学问山,是智识阶级的窠呵。在上面的能使工人幸福的红的花,就是智识阶级这些小子们在那里做出来的。但是智识阶级这羔子能够相信么?我们也想自己上去看,然而那畜生……。刚才上去的小子虽然也是我们的一伙……。虽说替工人们去取了红的花,拿到这里来……。手头有钱的小子,能够相信的么?有钱的都是强盗,都是吸我们的血的狗呵!”工人们各处叫喊,而且声音又逐渐的响起来了。
“打罢,动手!”工人们叫喊着,又开始了前进,在这时候,那青色的云端里恰现出先前上去的青年来。
“呀,回来了,回来了。”工人看见他,都大声说。
“喂,快下来,快下来罢,我们并不是到山上来旅行的。”工人喊着说。受着站在两旁的官吏的逐一的招呼,那少年走下来了。待他近来,我才知道他便是我的哥儿。他的眼睛发出光闪,那脸热得通红。哥儿一面往下走,一面对着工人热烈的说话。工人都张着嘴,茫然的听着。我虽然也分明的听到他的言语,却毫不懂那些言语的意义。我看着站在前面的一个工人的脸说:
“那说的是什么话呢?不懂呵。”
“不懂。似乎并不是我们所用的话。”
“那里的话呢?不懂呵,不知道可是美国话。”
“不。”一个工人说,“那是智识阶级所用的话呵,据说就是学问话。”
“喂喂,简单点!”各处发出工人的忍耐不住的声音来了。
“红的花怎么了?”
“拿出红的花来……。”
“谈天不关紧要,先拿出红的花来罢!”工人们都叫喊。
“红的花在这里!”在喧嚣里提高了喉咙说,哥儿将红的花擎起在工人们的头上了。忽而大家都寂静;而红的花照入各人的眼中。在忽而平静了的沉默中,我分明的听到工人们的充满了希望的胸膛的鼓动。但是过了一分时,工人们又象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的喧扰起来了。
“那是白的花,是染红的白的花……。那是白纸做的花……。那是用红颜色染过的纸的花。那是用原稿纸做的花,用红水染过的。
“骗子!说谎的……。打这畜生,动手!”大家叫喊着,捏起拳头,都准备攻击哥儿了。
“且住,且住,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喊,因为想帮哥儿,便跳进工人们的队伙里……。
其二
幻景消失了。我的额上流着冷汗。一瞥那躺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只见他为恐怖所袭击,发着可怕的痉挛。我便不由的往后缩,我为要不看见他的脸,闭了自己的眼睛。我用手遮了他的额,许多回,无意识的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
“我并不说谎;我并不想要欺骗工人。但是那红的花,那用红水染出来的,用原稿纸做成的那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似乎被谁诘问着似的,哥儿用了笑话,替自己辩护说。我用手抚着他的脸,许多回,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那脸相终于沉静;哥儿已经熟睡了。有谁开了门,走进我的房里来,我直觉的知道:那是新的梦又复进来了。
“已经尽够了。不要进来!”我想说,然而竟不行。哥儿又在那里做梦了。我也一样。……
其三
在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中间,出现了一座铁和石造成的金字塔一般的高塔。那铁制的门户,都密不通风,关闭得紧紧的。从许多窗子里,却看见机关枪和大炮。塔上面和塔下面,以及门前面,都站着许多的军人。那军人,全是造塔的石头一般冷,造门的铁一般硬,毫不动弹,只是静静的看着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
“开门罢!”无限的人们的海发出咆哮来。铁匠的锤,樵夫的斧,矿工的锄,这些作工的器具,都做了工人的武器,当军人前面,抡在空气中。
“开门,开门罢!”无限的人海的呻吟逐渐响起来了。然而塔是象石和铁所做的山一般冷,军人是象铁和石所做的塔一般不动摇,静看着这情状。
“开门,开门罢……。”
“那塔,是什么塔呢。”我向了一个抡着斧头的工人问。
“那是议院呵……。”
“议院?”
“是的,”工人说着,又抡起斧头,叫道“开门开门”了,但忽又向着正在惊疑的我,愤愤的说道:“据说那里面就有红的花哩。”
“红的花?”
“红的花呵,据说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就在这里面。”
“也有红的鸟么?”我无意识的问。这回是工人吃了惊,显了什么也不懂的脸相了。
“什么红的鸟?”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天鹅呵。”
“这样的东西,或者也有罢。我们已派了代表,教他无论如何,总要从有钱的小子们的手里,取了那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来。但是红的鸟,却并没有说起呢。也许又受了富翁的骗了。畜生!我们的代表本该早已回来的了,现在是怎么的呢?只是等候着,等候着。……在那里面的东西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全是畜生。因为都是不能够相信的坏种。……”
“喂,开门罢,开门!”他们抡着工具,叫喊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亮了。跟着这叫喊似的,静静的开了最上层的门;于是第二层,第三层,瞬息之间,一切门都开了。在那里面,能看见从底到顶的雪白的大理石的阶级,充满着大约是温室里养出来的美丽的奇花。那两边,是排列着远方各国的有名的绘画和很古的雕刻;而在中间,则站着不动如雕刻,美丽如图画的军人。
无限的人海忽而冰冻了。石级上面,静静的现出一个年青的人来。
“那是我们的代表呵,体面罢。”拿斧的工人对我说。仔细的看了工人的代表,我的心却又鼓动起来了。
“喂喂,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拉了工人的袖子说。
“胡说,畜生!”工人却仿佛骂我似的发恼了。
代表渐渐下来,工人的叫喊万岁的声音也渐渐的盛大,而在后面,铁的门也从上到下,一层一层的挨次关闭了。待到代表走完了石级,也就关上了最后的门,只见那高塔如石和铁做成的山一般,冰冷的先前一样的站着。
“红的花怎么了?拿出红的花来!”无限的人海如此呻吟。这时候,我已经知道那工人的代表确凿是我的哥儿了。哥儿很庄严的举了手,在那手里,便捏着鲜血染过了似的通红的花。无限的人海又冰冻了,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白的花。那是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染了穷人们的血的白的花。奸细!凶手!”无限的人海又复呻吟,起了斧和锄和镰刀的波涛,奔向哥儿这面去。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便跳进了工人们的队伙里。
“教出奸细来,还要逞能么?畜生!”一个拿斧工人吆喝着,就举斧来劈我的头。我惊叫一声,向后一仰面,那斧便顺势落在胸膛上,立刻劈成两半了。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
其四
幻景消失了。我颤抖着。我聚起所有的元气来,去一看靠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那脸苍白到象一个死人,筋肉丝毫不动,也完全象是死尸的模样。
“死了!死了!”我叫喊着,又一摸他的额,冰冷如同石头。我又要去按哥儿的胸膛,这时才知道,他的胸膛已经分成两半了。
“死在斧上的罢。”我想。我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
“死在斧上的呵!”我又想。而且这时才记得,我的胸膛也是受了斧劈的了。我一看自己的胸膛,我的胸膛也分了两半,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在心脏中,隐约的看见红的花,已经就要枯起来了。“拿掉罢。”我勉励自己似的说,从心脏中取出红的花来。“将这送给故去的哥儿,作为最后的纪念罢。”我说着,便将花种在哥儿的心脏里。这时候,哥儿的心脏却又复活过来,发生了鼓动;那死人似的哥儿的苍白色的脸上,也流通了新的神秘的生命;他的嘴唇,也凄凉的微笑了。
“我并不是奸细。我是寻觅着真的花的,但那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他握着我的手,低声的说。
“可爱的哥儿呵。那是我知道的,然而那些不过全是梦罢了,可怕的幻景罢了。”
“是罢。”哥儿说着,将眼光转到那边去了。我也一样……。
然而那边的墙壁已经看不见了。
其五
在我的面前,有无限的大都会中的一片空地方,左边看见学问山似的高山,右边看见仿佛议院塔一般的高塔。其间有许多人,动弹着,然而不出声。空地的中央立着奏乐的高台,四面都围满了兵队,人们里面,仿佛觉得最多的是农夫。
“那是什么?”我指着兵队围住的高台,问一个年青的农夫说。
“那是断头台呀,砍人头,绞人颈子的。”他低声的答,很坦然。
“今天也有人要受死刑么?”
“对咧。”
我的心骤然间生痛了。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这我们怎么知道呢?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的头,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统不知道。总该是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仿佛有所忌惮似的向四面看,而且放低了声音。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于是接近了我的耳朵,用了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是小百姓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
我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人的影子呵。”他极低声的说。
我的心寒冷了。我于是知道他实在是人的影子。我想从他这里逃开,便走向守着断头台的军人那边去。我还怕军人也是人的影子,就去一触其中一个的手,觉得确是人,我不由的非常高兴了。那被我触着了的军人,当即转过眼来对我看。
“究竟在这里,今天处谁死刑呢?”我问。
“这些事”,他微微一笑说:“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每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不知道的,总该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说着,也如先前的农夫一样,惴惴的向四面看,于是放低了声音,挨近了我,说道: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又象那农夫一样,接近了我的耳朵,而且用了比先前更小的声音:
“我们是军人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他说。
我更加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机器呵。”他在我的耳朵边,极低声的说。
我发了抖,我的心寒冷了。
有谁在我的后面笑;回头看时,是成了一小群,都是戴着红的假面和黑的假面的,正在站着笑我哩。我便走向他们那边去。
“究竟今天是砍谁的头呢?”我向了戴着红假面的一个人问。
“这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红假面也学着农夫的口吻说。红假面和黑假面都笑起来了,然而我却没有笑。
“你们是谁呢?”
“我们是假面。”
“你们为什么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呢?”
“因为我们的脸还没有长成。”
“如果脸长成了?”
“便抛了假面了。”
“要什么时候,你们的真的脸才会长成呢?”
“红的花开了的时候……。”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等事?”
“因为我的心生痛呵。”
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人们,都诧异似的看我了。
“这似乎不是影子……。也不是机器……。说是有心的……。而且说是这心还会痛……。”他们用了很低的声音,大家切切的说。于是经我最先问过的红假面,便走近我的身边来了。
“今天是,要砍那种了红的花的人的头。”
“红的花?”
“红的花!今天就要砍那试种了使人们幸福的红的花的人的头呵。”
“那红的花是种在什么地方呢?那人是……。公园里,还是田地里呢?”
“种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似乎不是在公园,也不是田地里。我们也曾将红的花的种子下在这些地方的,但是都无效,那花一朵也没有开。将花种在什么地方这一节,我们也正想探问他,所以特地来到这里的。”
“来了!来了!”影子和机器都嚷起来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左右一分,让出一条大路,直通断头台,路上现出一辆自动车,棺木似的盖着黑布。这时候,捏着明晃晃的板斧的刽子手,也在断头台上站起来了。驶到断头台舶阶级下,那黑的棺木似的自动车便停了轮。五六个军人和官吏,从车子里押出犯人来,并且带到断头台上去了,犯人的胸前,就开着很大的红的花。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叫唤说。
军人将哥儿的头搁在高的树桩上,刽子手举起那明晃晃的板斧了。
“且住!且住!”我一面叫喊,一面跳到断头台上去。
“且住,且住……。”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一举手,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停在哥儿上面的空中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全都不动了。
“且住,且住……。这红的花是我的,并不是哥儿的花。如果为了红花而死,不该是这哥儿,却应该是我……。”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将他举着的手的小指只一弯,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便闪电似的落下来了……。哥儿的头,掉在我的脚下了。
“哥儿,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