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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文艺鉴赏的四阶段
现在约略地立了秩序,将文艺鉴赏者的心理过程分解起来,我以为可以分作下面那样的四阶段:
第一 理知的作用
有如懂得文句的意义,或者追随内容的事迹,有着兴会之类,都是第一阶段。这时候为作用之主的,是理知(intellect)的作用。然而单是这一点,还不成为真为艺术的这文艺。此外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无论甚么,凡是一切用言语来表见的东西,先得用理知的力来索解,是不消说得的。但是在称为文学作品的之中,专以,或者概以仅诉于理知的兴味为事的种类的东西也很多。许多的通俗的浅薄的,而且总不能触着我们内生命这一类的低级文学,大抵仅诉于读者的理知的作用。例如单以追随事迹的兴味为目的而作的侦探小说、冒险谭、讲谈、下等的电影剧、报纸上的通俗小说之类,大概只要给满足了理知底好奇心(intellectual curiosity)就算完事。用了所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好奇心,将读者绊住。还有以对于所描写的事象的兴味为主的东西,也属于这一类。德国的学子称为“材料兴味”(Stoffinteresse)者,就是这个,或者描写读者所见所闻的人物、案件,或者揭穿黑幕;还有例如中村吉藏氏的剧本《井伊大老之死》,因为水户浪士的事件,报纸的社会栏上很热闹,于是许多人从这事的兴味,便去读这书,看这戏:这就是感着和著作中的事象有关系的兴味的。
对于真是艺术品的文学作品,低级的读者也动辄不再向这第一阶段以上前进。无论读了什么小说,看了什么戏,单在事迹上有兴味,或者专注于穿凿文句的意义的人们非常多。《井伊大老之死》的作者,自然是作为艺术品而写了这戏曲的,但世间一般的俗众,却单在内容的事件上牵了注意去了。所以即使是怎样出色的作品,也常常因读者的种类如何,而被抹杀其艺术底价值。
第二 感觉的作用
在五感之中,文学上尤其多的是诉于音乐、色采之类的听觉和视觉。也有像那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sensuous)的吉兹(John Keats)的作品一样,想要刺激味觉和嗅觉的。又如神经的感性异常锐敏了的时代的颓唐(decadence)的诗人,即和波特来尔等属于同一系的诸诗人,则尚以单是视觉、听觉——色和音——为不足,至有想要诉于不快的嗅觉的作品。然而这不如说是异常的例。在古今东西的文学中,最主要的感觉底要素,那不待言是诉于耳的音乐底要素。
在诗歌上的律脚(meter)、平仄、押韵之类,固然是最为重要的东西,然而诗人的声调,大抵占着作为艺术品的非常紧要的地位。大约凡抒情诗,即多置重于这音乐底要素,例如亚伦坡(Edgar Allan Poe)的《钟》(Bells),科尔律支说是梦中成咏,自己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出的《忽必烈可汗》(Kubla Khan)等,都是诗句的意义——即上文所说的关于理知的分子——几乎全没有,而以纯一的言语的音乐,为作品的生命。又如法兰西近代的象征派诗人,则于此更加意,其中竟有单将美人的名字列举至五十多行,即以此做成诗的音乐的。[12]
也如日本的三弦和琴,极为简单一样,因为日本人的对于乐声的耳的感觉,没有发达的缘故罢,日本的诗歌,是欠缺着在严密的意义上的押韵的,——即使也有若干的例外。然而无论是韵文,是散文,如果这是艺术品,即无不以声调之美为要素。例如:
ほとつきす東雲どきの亂聲に
湖水ほ白き波たつらしき(与谢野夫人)
Hototogis Shinonome Doki no Ranjyo ni
Kos ui wa,hiroki Nami tatsu rashi mo.
杜鹃黎明时候的乱声里,
湖水是生了素波似的呀。
的一首,耳中所受的感得,已经有着得了音乐底调和的声调之美,这就是作为叙景诗而成功了的原因。
第三 感觉的心象
这并非立即诉于感觉本身,乃是诉于想象底作用,或者唤起感觉底的心象来。就是经过了第一的理知,第二的感觉等作用,到这里才使姿态、景况、音响等,都在心中活跃,在眼前仿佛。现在为便宜起见,即以俳句为例,则如:
鱼鳞满地的鱼市之后呵,夏天时候。 子规
白天的鱼市散了之后,市场完全静寂。而在往来的人影也显得萧闲的路上,处处散着银似的白色的鳞片,留下白昼的余痕。当这银鳞闪烁地被日光映着的夏天向晚,缓缓地散策时候的情景,都浮在读者的眼前了。单是这一点,这十七字诗之为艺术品,就俨然地成功着。又如:
五月雨里,遮不住的呀,濑田的桥。 芭蕉
近江八景之一,濑田的唐桥,当梅雨时节,在烟雾模胡中,漆黑地分明看见。是暗示着墨画山水似的趣致的。尤其使第一第二两句的调子都恍忽,到第三句“濑田的桥”才见斤两的这一句的声调,就巧妙地帮衬着这暗示力。就是第二的感觉的作用,对于这俳句的鉴赏有着重大的帮助,心象和声调完全和谐,是常为必要条件之一的。
然而以上的理知作用、感觉作用和感觉底心象,大概从作品的技巧底方面得来,但是这些,不过能动意识的世界的比较底表面底的部分。换了话说,就是以上还属于象征的外形,只能造成在读者心中所架起的幻想梦幻的显在内容即梦的外形;并没有超出道理和物质和感觉的世界去。必须超出了那些,更加深邃地肉薄突进到读者心中深处的无意识心理,那刺激底暗示力触着了生命的内容的时候,在那里唤起共鸣共感来,而文艺的鉴赏这才成立。这就是说打动读者的情绪、思想、精神、心气的意思,这是作品鉴赏的最后的过程。
第四 情绪、思想、精神、心气。
到这里,作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这才传到读者那边,在心的深处的琴弦上唤起反响来,于是暗示遂达了最后的目的。经作品而显现的作家的人生观、社会观、自然观、或者宗教信念,进了这第四阶段,乃触着读者的体验的世界。
因为这第四者的内容,包含着在人类有意义的一切东西,所以正如人类生命的内容的复杂似的也复杂而且各样。要并无余蕴地来说完他,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那美学家所说的美底感情——即视鉴赏者心中的琴弦上所被唤起的震动的强弱大小之差,将这分为崇高(sublime)和优美(beautiful),或者从质的变化上着眼,将这分为悲壮(tragic)和诙谐(humour),并加以议论,就不过是想将这第四的阶段分解而说明之的一种尝试。
凡在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鉴赏,我相信必有以上似的四阶段。但这四阶段,也因作品的性质,而生轻重之差。例如在散文、小说,尤其是客观底描写的自然派小说,或者纯粹的叙景诗——即如上面引过的和歌俳句似的——等,则第三为止的阶段很着重。在抒情诗,尤其是在近代象征派的作品,则第一和第三很轻,而第二的感觉底作用立即唤起第四的情绪主观的震动(vibration)。在伊孛生一流的社会剧、问题剧、思想剧之类,则第二的作用却轻。英吉利的萧,法兰西的勃里欧(E.Brieux)的戏曲,则并不十足地在读者看客的心里,唤起第三的感觉底心象来,而就想极刻露极直截地单将第四的思想传达,所以以纯艺术品而论,在时竟成了不很完全的一种宣传(propaganda)。又如罗曼派的作品,诉于第一的理知作用者最少;反之,如古典派,如自然派,则打动读者理知的事最大。
便是对于同一的作品,也因了各个读者,这四阶段间生出轻重之差,既有如上文说过那样的低级的读者和看客对于戏曲、小说似的,专注于第一的理知作用,单想看些事迹者;也有只使第二第三来作用,竟不很留意于藏在作品背后的思想和人生观的。凡这些人,都不能说是完全地鉴赏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