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稷
益、稷是二臣名。这一篇书,也都是帝舜与大禹、皋陶讲论治道的说话。因篇首禹称益、稷二人佐其成功,故以“益稷”名篇。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昌言,是盛德之言。孜孜,是勉力不怠的意思。垫,是沉溺。四载,是水乘舟,陆乘车,泥乘,山乘欙。刊,是除。奏,是进。鸟兽鱼鳖之肉,叫做鲜食。九川,是九州之川。距,是至。浚,是疏通。畎、浍都是田间的水道。播,是耕种。艰食,是难得之食。此时播种初兴,五谷难得,故叫做艰食。懋,是勉。化居,是变化所居积的货物。粒,是米食。作乂,是兴起治功。
当时禹与皋陶同在帝舜之前,帝舜因皋陶陈谟有契于心,遂呼禹来前,命他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深切于治道,有益于民生,真是盛德的好言语。汝与皋陶,同心辅治者,若有善言,亦当告我,不可隐也。”禹拜而叹美,称帝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人君治天下的道理,已说尽了,我更何所言乎?我惟思今日天下虽已治安,然艰难之念易忘,平成之功难保,自今以往,当终日孜孜然勉力不怠,以尽其所当为的事功,不敢以已治而忘乱,已安而忘危也。”皋陶因禹之言,遂叹而问说:“所谓孜孜者如何?”禹乃追述先年治水本末之详,以见今日当孜孜保治的意思,说道:“往时洪水泛滥,势若漫天,浩浩然广大无涯,把高山的四面都包了,驾出于冈陵之上,那下民都昏迷沉溺不能聊生。我于时仰承帝命,任治水之责,乃乘着四载,以跋涉山川,践行险阻。遇水则乘舟,遇陆地则乘车,遇泥泞去处则乘,遇上山则乘欙。这时节平地皆水,功无所施,乃循山而行,相度地势,遇有树木蔽塞则斫伐之以通道路,然后治水之功可以渐加。又因此时水土未平,民无所食,我乃与伯益教民网罟渔猎,进众鸟兽鱼鳖之肉于民,权使他食之以充饥。于是先开导九川之水,使各至于海,而大者有所归;次疏通畎浍之水,使各至于;川,而小者有所洩。此时水势渐平,田亩可辨,我乃与稷相看高阜处,教民播种五谷。但田地久荒,耕种方始,粒食尚为难得。故一面教民树艺五谷,进之以艰食;一面仍令民采取鸟兽鱼鳖,兼进之以鲜食。及至水土尽平,山林川泽之利皆兴,四方商贾来往通利,乃懋勉其民,使他各迁其土产所有,往那缺少的去处,互相交易,变化其所居积的货物,彼此相通,以济匮乏。然后天下之民皆得粒食,不消更进鲜食。从此得以立纲纪,施政教,而万邦兴起治功焉。当时天下未平,百姓困穷,我等承帝之命,君臣同忧,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才得平定。岂可以今日之治安,而遂忘前日之艰苦乎?我所以思日孜孜者,正欲共保太平于无穷耳。”皋陶一闻其言,即深然之,说道:“汝之言,安不忘危,治不忘乱,真是盛德的言语。凡我君臣,当以为师法,孜孜保守,不可忽也。”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止,是至善之所在。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几,是事几发动处。康,是事体安稳处。弼,是辅弼之臣。丕字,解做大字。徯,是等待的意思。申,是重。休,是美。
大禹前面既极言致治之难,此又告舜以保治之道,先叹美而称帝,说道:“天位至重,保之甚难,帝当兢兢业业,谨慎重以居是位可也。”帝舜一闻其言,即应以为然。于是禹推广慎位之事以告之说:“人心至灵,一事一物莫不各有个至善所当止的道理,只为私欲动摇,始有不得其所止者。帝当绝去私欲,涵养道心,将这一心常安放在天理上,而不为外物所摇。这是安于所止,以立应事之本的工夫。然存之于静者,或不能不失之于动。又当于念虑才发之时,即仔细研审,看他善与不善,必其念念皆善,然后施行,否则宁止而不为。及事务将成之际,又再三省察,看他安与不安,必其事事安稳,然后成就,否则不妨于更改。这是审于几康,以尽处事之要的工夫。然使朝无直臣,则人主或不闻其过,又必左右辅弼之臣,皆务尽其绳愆纠谬之职。如君心有未正,则直言以格其非;国事有未当,则直言以救其失。然后君无过举,而庶事获康也。夫曰安止,曰几康,既密其功于己;曰弼直,又资其辅于人。人己交修,以尽慎位之道如此,则念念事事都合乎天理,顺乎人心矣。将见以此而措之于政事,则是惟无动,一遇有所动作,如政今之施,纪纲之布,则天下之民莫不敬信,翕然丕应,固有预先等待我于未举意之先者矣。其下而得民为何如?以此而显然受命于上帝,则皇天重重眷命与之以休美之福,殆有愈久而愈隆者矣。其上而得天为何如?夫天人交孚,则君位益固,前日之治功,真可常保于无穷矣。帝欲慎位,可不念哉!”
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邻,是亲近辅助的意思。
帝舜闻禹弼直之言,有感于心,遂叹说:“汝谓人君安于所止,审于几康,而尤必赖辅弼之臣直言规正,可见臣职之所系甚重矣。然则今之列职于朝廷者,虽是我的臣子,其实乃我之邻哉。左右夹持,诚不可以一日缺者也。我今欲赖四邻以自辅助,不必他求,亦惟在尔诸臣哉!上下相资,诚不可以势分言者也。”舜之反覆咏叹如此,其责望于禹之意深矣。禹因帝言有契于心,遂应而承之曰:“俞!”盖深信夫君臣之道,相须以成,而以臣邻之义自任矣。夫大禹丁宁于安止几康之戒,所以责难于君,而帝即俞之;帝舜反覆咏叹臣邻之托,所以委重于臣,而禹即然之。君臣之间,明良合德,诚为千载一时矣。岂非万世为君臣者所当法哉!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股肱,即是手足。左右,是扶持的意思。翼,是辅翼。华虫,是雉鸟。会是绘画。宗彝,是宗庙中酒尊,上面画虎蜼二兽。藻,是水草。粉米,是白米。黼,其形如斧。黻,其形如亚字。绣,是刺绣。五采,是五样华采物料,所以染色者,如蓝淀、丹沙、粉、墨之类。在字,解做察字。忽,是荒忽不治的意思。自上达下叫做出,自下达上叫做纳。五言,是诗歌叶于五声的。
帝舜详叙臣所以为邻之义以命大禹,说道:“君臣之分,虽有尊卑,而上下相须,实同一体,君必资臣以为助。如人有元首,必资手足以为运行,耳目以为视听,是臣乃我之股肱耳目也。然何以见之?盖人君之治,以政教礼乐为先。我尝忧民性之未复,要扶持教导斯民,使无一人不归于善,而不能以自遂也。必赖汝为臣的辅助赞襄以化之,然后能遂我教民之心。我尝忧民生之未厚,要宣布政令于四方,使无一人不得其所,而不能以自为也。必赖汝为臣的设施措置以安之,然后能遂我养民之心。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股肱乎?衣裳之制,创自古人,我今要观看那古人衣裳的形象,稍加损益,取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件,绘画于上衣,取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件,刺绣于下裳。其画与绣,都把五采之物,杂施于缯帛之间以为五色,做成朝祭的衣服。这是礼制所系,不可不慎,而我不能以自明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明其大小尊卑之等,使礼达而分定焉。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我今要听闻那六律、五声、八音之所奏,以察治乱。或其声和以乐欤,则知政事之修治;或其声怨以怒欤,则知政事之荒忽。其听与察,把朝廷所出的歌咏,民间所纳的歌谣,凡叶于五声的,都播之于律吕之间以为乐章,验他和与不知。这是政治所关,不可不审,而我不能以自听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听其乖和得失之分,使乐和而政成焉。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耳目乎?”夫帝舜之命禹,既曰“臣哉邻哉”,可见其君臣相亲,而至于忘势;又曰“股肱耳目”,可见其君臣一体,而至于忘形。其引喻愈切,而责望愈至矣。
“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违,是违悖道理。弼,是匡正。面从,是当面顺从。后言,是背后议论。四邻,是股肱耳目之职。
帝舜既以股肱耳目发明臣邻之义,至此又责望于禹,说道:“我为天子,一日二日,便有万几,岂能一一皆当?但有违悖道理处,汝当尽言匡正,明白开陈,使我得闻而改之,这方是弼直之道。若当我面前,唯唯诺诺,顺从以为是,及退至背后,却乃私下议论以为不是,岂大臣事君之道哉!汝切不可如此。须知汝乃我之四邻,股肱耳目,共成一体,安危治乱,无不相关。使君有违而不能弼之,则将安用臣邻为哉。汝宜兢兢业业,精白乃心,务思弼我之违,以敬尔四邻之职可也。”帝舜之所以责望于禹者如此,其求助之意可谓切矣。
“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庶顽,是众顽愚的人。谗说,是谗谮害人的言语。时字,解做是字,指忠直说。侯,是射箭的把子。明,是试验。挞,是用刑杖责罚。书,是簿籍。识,是记其过。工,是掌乐之官。飏,是宣扬。格,是改过从善。承字,解做荐字。庸是用。
帝舜命禹说:“忠直之道,汝固当自尽于己矣。然人心不同,彼群臣中,岂无那众顽愚好兴造谗言,诬害善类,不在此忠直之列者?这等的人,甚为治道之害,然亦未可以遽绝之也。必先用射侯以明验之。盖射以观德,若是心里不正,其射必不能多中。以此验之,则邪正可辨矣。若知其果是顽谗的人,必须用刑杖责罚他,使他人儆惧不忘;又立个簿籍,把他过恶都写在簿籍上记着,使他羞愧无已。若此者果何为哉?我的意思,只是要他惩创悔悟,变顽谗而为忠直,庶得与忠直者并生于天地之间,而不为盛世之弃人耳。夫教之如此,可谓至矣,但未知其果能率教与否。又必命掌乐之官,将他所进纳的言语,播之于乐,时时宣扬之。察其言已和平,则能改过可知;其言犹乖戾,则过之不改可知。若果能变顽谗而为忠直,就当荐之用之,虽进诸股肱耳目之任亦不为过,不必追究其既往矣。若至此而尚不能改,则是稔恶不悛,终为顽谗而已,然后用刑罚以威治之。若迸诸四夷,或寘之重典,使不得终肆其恶,以伤害善良。盖彼即自外干生成,虽欲其并生,不可得矣。”尝观舜之命龙有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则顽谗之人,乃舜之所深恶者,而犹不忍遽置于法,必待其教之不改而后刑焉。此其好生之德,所以能洽于民,而卒致无刑之治 也欤!
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俞哉,是未尽然之辞。光,是德之光辉。苍生,是黎民。黎献,是黎民中的贤者。敷纳,是下陈上纳。庶字,当作试字。让,是相让而勉于为善。敷同,是朋比欺罔的意思。奏字,解做进字。
禹因帝舜欲用刑以威顽谗,其心未尽以为然,故先应个“俞哉”,说道:“帝之所言固是,但我之意以为,庶顽谗说,与其惩之以威,不若化之以德。诚使帝之盛德,光辉照著,广被天下,以至于海隅之远,苍生之众无不在其照临之中,将见德辉所及,人人瞻仰,那万邦黎庶中,有素负忠直而为贤者,莫不感慕兴起,都愿出来辅佐圣君,为帝股肱耳目之臣。这时节,惟帝举而用之耳。然举用之道何如?彼贤者始进而立朝,必有自献的言语,则使他各陈所见,而听纳之以观其蕴。及其既进而效职,各有表见的事功,则就他本等职业上,一一而明试之以考其成。其中有功绩彰著,与他当初敷陈的说话不相违背的,则锡之车马章服以厚其报。夫即修德以致贤,而又能考成以核实,则精神所感,人皆化之。不特贤者济济相让,便是不贤的人,也都更相劝勉,而消其忌贤嫉能之私矣。谁敢不让乎?不特贤者秉德陈力以应其上,便是不贤的人,也都精白一心,而化为直己效忠之人矣。敢有不敬应者乎?信乎德之所感,甚于威之所加也。帝若不能以德用贤,而徒任刑以为治,则上无感人动物之诚,而下怀苟且畏避之虑,即今所用之臣,方且彼此扶同,朋比欺罔,日进于无功矣。岂特庶顽谗说为可虑哉!由此观之,则尚德之与用威,其得失判然矣。”
“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额额,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无,是禁戒之辞。罔字,解做无字。额额,是不休息的模样。殄,是绝。世,是世代相传的基业。涂山,是国名。启,是禹之子。呱呱,是小儿啼哭声。荒,是大。度,是相度。师、长都是官名。薄,是迫近。即字,解做就字。
禹既勉舜以明德,又进戒说:“为人君者,当勤于修德,不可如尧子丹朱之骄傲。丹朱之不肖,虽是多端,而傲之一字尤为众恶之本。盖傲心一逞,肆然无忌,所以惟怠慢逸游是好,惟傲狠暴虐是作,无昼无夜,只是去荒淫纵欲,额额然不知休息。所干的事,通不顺道理,譬如在无水地上行船的一般。又朋比众小人,与他淫乱于家,不理国事。因此不得继尧的天下,把他祖宗世代相传的基业,一旦殄绝了。此所谓前人之覆辙也。我因此深以为戒,兢兢业业勤修其职,不敢有一毫怠傲的心。初娶涂山氏之女为妻,成婚之后,只在家住了辛壬癸甲四日,就出去治水。及后生子启,呱呱而泣,我亦不暇顾念。惟以水土未平,奔走四方,大相度那平治水土之功。及水土既平,则疆域可定。乃因其地之远近,辅帝以成五服之制,把王畿千里之地,每边五百里画为甸服,其外为侯服,又外为绥服,又外为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东西南北相至,各成五千里。疆域既定,则官职可建。乃于九州之内,每州选立十二人以为之师,使他佐州牧以纠诸侯;九州之外,迫近四海的去处,各建立五人以为之长,使他率蕃夷以卫中国。夫始而拯溺救民,不敢有一日之求安,既而疆理经制,不敢有一事之苟且。凡若此者,亦惟恐此心少懈,将驯致于丹朱之傲游耳。如今内而十二师侯牧,外而五长蕃夷,各遵行朝廷的德教,治功虽已成就,然那有苗之国,负险恃顽,不肯就工,犹为盛世之累。帝其念之哉!未可以天下既平,而遂生怠荒之念也。”帝舜因禹之戒,复答其意说:“如今四海之内,都遵行我的德教者,实由汝禹由治水而弼服,由弼服而建官,功有次叙,故教化广被,而四方底宁。虽有苗民之顽慢,皋陶方且敬承汝之功叙,而施五等之象刑,以弼教辅德。且其用刑轻重得宜,明白当罪,可以畏服乎人。夫刑既明于中国,威自及于外夷,苗民或庶几其可化耳。岂可专恃德教,而尽废刑威哉!”大抵德者出治之本,刑者辅治之具,虽帝舜为君,禹、皋为佐,有不能废者。但以好生之心,而行其钦恤之意,则自然天下无冤,而民协于中矣。若曰尧、舜之世惟尚德而不尚刑,则虞廷士师之官可以无设,而皋陶明刑之功不得与禹、稷并美矣。此图治者之所当知。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戛,是轻敲。击,是重敲。鸣球,是玉磬。搏,是重弹。拊,是轻弹。咏,是歌咏。虞宾,是丹朱,因他是帝尧之后,待以殊礼,为虞廷之宾客,故叫做虞宾。群后,是助祭的诸侯。下,是堂下。鼗鼓,是有柄的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摇之,则两耳自击而成声。柷,形如方桶,以木为之,撞之有声。敔,形如伏虎,背上有刾,刷其刾而有声。这两件,皆所以节乐者。镛,是大钟。间是相参的意思。跄跄,是舞动的模样。箫韶,是舜乐的总名。九成,是九奏。仪,是容仪。
当时帝舜作大韶之乐,后夔为乐官,因述其声乐感通之妙,以告于舜说道:“乐作于宗庙之中,在堂上,石音则有鸣球,丝音则有琴瑟。我曾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合着那堂上歌咏之声,使乐声与人声相应,但见那乐音和畅,无感不通。幽而为神,则祖考之灵,来格来享,如在乎其上;明而为人,则帝尧之后作宾于虞者,来在助祭之位,与众诸侯每都雍雍肃肃,以德相让焉。乐之作于堂上者如此。在堂下,竹音有管,革音有鼗鼓。乐初作时,击柷以合其声;乐既终时,栎敔以止其奏。又匏音有笙,金音有镛。把这几件乐器或吹或击,与堂上的鸣球、琴瑟之乐更迭而作,各尽其条理之妙,但见太和所感,无微不入,虽冥然无知如鸟兽者,闻此乐声亦跄跄然相率而舞动焉。乐之作于堂下者如此。合堂上堂下之乐,自一奏乐以至于九奏,谓之九成,则乐之始终备矣。但见至和之极,感通益神,虽世所希有如凤凰者,亦来舞于殿庭之间而有容仪焉。”夫以韶乐感通之妙,至于如此,虽由于乐声之和,而孰非本于帝德之所致哉!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於,是发语辞。重敲叫做击,轻敲叫做拊。石,是石磬。庶尹,是众官之长。谐,是和。
夔又重言韶乐感通之妙,说道:“八音之中,惟石最为难和,而乐之条理以磬声终焉。我于石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其声;石磬之小者,轻敲之以审其韵。但见其清越悠扬而锵然可听,石声和矣。石声既和,则八音皆无不和,而乐之条理备矣。由是以其声之和,而动其气之和,故百兽闻之,皆相率而抃舞;以其音之和,而动其心之和,故庶尹闻之,皆诚信而克谐。”其感人动物之神如此,又孰非帝德之所致哉!史臣记禹、皋陈谟终篇,而以夔言继之,正以见当时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千载而下,犹可以想其太平之气象也。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敕,是戒。几,是事之微。股肱,以比臣下;元首,以比君上,是君臣一体的意思。熙,是广。飏言,是大声疾言。宪,是法度。屡,是数。省,是稽考。赓,是续。载,是成。丛脞,是因循怠弛,凡事都矬下了,不能修举的意思。堕,是废坏。
帝舜之时,天下既已治安,犹恐君臣之间,怠荒易作,乃用作歌以相儆戒。先述其作歌之意说道:“天命无常,至为可畏。今虽治定功成,礼备乐和,然理乱安危之机,每相为倚伏。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虽一时之顷、一事之微亦不敢怠忽,庶乎天命可以常保也。”乃歌说:“为臣的,若能欢忻踊跃,喜于乘时而图几,则人君的治功有不兴起者哉!百官的事务有不熙广者哉!”这是帝舜作歌,而以保治之事责之于臣者如此。皋陶将欲赓歌,而先述其意,乃拜手稽首,大声说道:“帝欲敕天保治,其思念之哉!夫人君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必须以励精图治之心,总率群臣,使他每都勤修职业,以兴起朝廷的事功。但锐于兴事者,其弊或至于纷更,又当谨守成法,率由旧章,不可轻信喜事之人,有所更改。此帝所当敬念者也。夫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则百工之事,固无不起矣。然不有以考验之,则锐于始者,或怠于终;言之善者,或行不逮。又必日省月试,数数稽考其成功,看他果能兴事与否,然后惰者警,勤者劝,而无诞谩欺罔之弊。此又帝所当敬念者也。”皋陶既述其赓歌之意,乃遂续成其歌,说道:“君位乎上,若能明于任官,而率作考成之有要,则小大之臣咸怀忠良,而国家之事岂不妥帖停当哉!”又歌说:“为人上者若不能励精率作,而安于怠荒放佚,将朝廷的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则为股肱之臣者,亦皆苟且偷惰,因循旷职,而国家之事岂不懈弛而废坏哉!”这是皋陶以保治之道责之于君者如此。帝舜闻皋陶之言,既拜以致其敬,又俞而然其言,说道:“自今以往,我君臣当上下一心,敬谨以保天命哉!”大抵致治固难,保治尤难。盖乱每生于极治,而患常发于不虞。故虞廷君臣,当治定功成之后,交相儆戒。君以喜起熙哉望之于臣,臣以率作兴事责之于君,兢兢焉惟恐慌怠荒之或作,而政事之废弛也。夫以虞舜为君,禹、皋为佐,而犹不忘戒惧如此,况其他乎?此万世为君为臣者所当深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