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縢
金縢,是周时藏秘书的匮,用金封缄其外,以示谨密也。昔武王有疾,周公作册书告神请祷,而卜之于龟,事毕以其书纳之匮中。及遭流言,出居东土。适有风雷之变,成王将启匮卜龟,见先所藏册书,乃悟感召天变之故,遂迎归周公。史臣叙其事,以“金縢”名篇。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
王,是武王。弗豫,是不悦,有疾而患苦的意思。
史臣叙说:武王既克了商纣,甫及二年,适有虐厉之疾,心弗豫悦。此时王业虽成而未安,人心虽服而未固,而武王乃遘此危疾,此周召诸臣所深忧也。
二公曰:“我其为王穆卜。”
二公,是太公望、召公奭。诚一和同以听命于卜,谓之穆卜。
史臣记说:太公与召公,见得武王有疾,乃同辞说道:“王之一身,系我周家宗社的安危,今被疾弗豫,为臣子的岂能晏然自安。此或天意所为,惟龟卜可以传之。我二人其为王致敬共卜,决其安否,以观天意可也。”
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
戚字,解做忧字。
周公因二公欲为王穆卜,乃托词以止之说:“父母的心尝以子孙疾病为忧。今欲为王穆卜,必有事于宗庙,恐我先王因此遂怀忧虑,二公殆未可以此忧恼我先王也。”周公盖欲身自为祷,故却二公之请如此。
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墠。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
功字,解做事字,指下请祷说。坛,是筑土。墠,是除地。植,与置字同。秉,是执。珪、璧,皆礼神之器。
史臣记周公既却二公之卜,乃自以为事,而请祷于先王,筑土为三坛,除地而同为一墠。又别筑一坛于三坛之南,向北为位,周公立焉。置璧于坛,执珪于手,乃陈词以告太王、王季、文王,为武王请祷。盖公以王室懿亲,迫切求祷于三王,自信其必能感通,此所以任为己事也。
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
史,是太史,即太祝之官。祝,如今祝版之类。凡告神,必以祝词,书之于册,故曰册祝。元孙某,指武王,人臣不敢直指君之名,故曰某。遘,是遇。厉,是恶。虐,是暴。丕子,即元子,以大君为天之元子,故称丕子。代字,解做替字。
史臣说:武王有疾,周公既以身请祷,太祝乃读其册祝之辞曰:“惟尔太王、王季、文王的元孙某,遇恶厉暴虐之疾,势甚危急。然元孙某,乃是承宗祀,继王业,为天的元子,若尔三王之灵,当任保护元子的责任于上帝之前,不当卒令其死。如谓其疾果不可救,则愿以旦代替元孙之身,不可使之遂罹于大故也。”盖是时王业初定,使武王即殁,则宗社倾危,人心摇动,国事大有可虞。故公之祷,非特以弟为兄,以臣为君,乃为生灵社稷之计,故不觉情词之迫切至于如此也。
“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
仁,是爱。若,是顺。材,是材干。艺,是艺能。
周公祝辞又说:“我有仁爱之性,能承顺祖考,又多材干,多艺能,可备役使,能服事鬼神。乃元孙之材干艺能,都不如旦,不堪役使之任,不能服事鬼神。今必要得一人服事左右,则莫若取此材艺兼备,能事鬼神之旦,不必用元孙也。”此盖周公必欲代武王之死,至情笃切,故为是言。非是鬼神于冥冥之中,真个要人来服事,亦非周公矜己之能,而贬其兄之不能也。
“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尔子孙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
敷,是布。佑,是助。定字,解做安字。下地,犹言天下。宝命,是重大的天命。先王,指三王之祖考,后稷之属也。
周公祝辞说:“元孙虽无材艺,不能服事鬼神,却受命于上帝之庭,作君作师,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之民。用能培植基本,安定汝三王子孙于下地,使本支百世藉其余休。以君师天下,四方之民莫不奉法守令,而祗敬畏服之。是元孙一身,近为当时所依赖,远为子孙所凭藉,若卒有不讳,则天下后世将何所依乎?”又叹息说:“元孙之责任重大如此,我三王决当默佑而保护之,使其永固王业,不至坠失了上天所降的宝命,则我周先王后稷以来的宗祀,亦永有所赖以血食于无穷矣。三王纵无意于尔元孙,宁能无意于先王之宗祀乎?”周公请祷之词,至此益恳切矣。
“今我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
即字,解做就字。尔,指三王。屏,是藏。
周公祝辞又说:“我请身代元孙之死,未知尔三王在天之灵,许我与否。今我就请命于元龟,以观其兆之吉凶。若得吉兆,是三王许我以保护元孙,有不坠宝命,念及宗祀之心,我其以所置之璧、所秉之珪归,待尔保安元孙之命。若尔不许我以保护,则天命将坠,宗祀无依,我乃屏藏其璧与珪,欲事神,不可得已。盖元孙不存,则周业必坠,宗祀不保,此旦必愿以身代也。”
乃卜三龟,一习吉。启籥见书,乃并是吉。
三龟,是三人齐卜。习,是重。籥,是开藏的管籥。书,即占卜之书,藏于金縢之匮者。
周公祝告既毕,乃命三人同卜,以相参考。而三龟之兆,皆重以吉告。又以管籥开金縢之匮,取其所藏占书观之,那占书上都说这是吉兆。则保佑元孙之命,三王已默许于冥冥之中矣。此周公孝诚所感也。
公曰:“体,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兹攸俟,能念予一人。”
体,是卜龟的形象。永终,譬如说久后一般。图,是谋。武王安,则宗社子孙亦有依归,正是长远之计,所以说永终是图。俟,是待。
周公既得吉卜,乃自幸说道:“我观龟卜的形体,有吉无凶,王之疾必然无害。盖我新受命于三王,惟以久后子孙为计,而许我以保佑元孙矣。我今只等待三王能念我元孙一人而使之安宁,则吾请代之初愿毕矣。”周公深致喜慰之词,盖忠诚所发也。
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王翼日乃瘳。
纳,是藏。册,是祝词。瘳,是愈。
史臣说:周公请祷既毕而还,太史乃藏其祝之词于金縢之匮中。公归明日,武王之疾果愈。盖虽三王保护之力,实周公请代之诚所感通也。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此以下是史臣记周公辅成王时事。
管叔,名鲜,是周公兄。群弟,是蔡叔度、霍叔处。流言,是无根之言,流传于人者也。不利,譬如说要害他一般。孺子,指成王。
武王既丧,成王尚幼,周公乃摄位行事。是时周公之兄管叔,方监殷武庚,谋为不轨,乃与群弟蔡叔、霍叔等,造为无根之言,流布于国中,说:“如今周公,将谋篡位不利于孺子。”所以危惧成王,而劝摇周公也。盖主少国疑之时,奸人之所窥伺;托孤寄命之地,大臣之所难居。故虽以周公之圣,犹不免于流言如此。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
辟字,解做退避的避字。
周公当流言之际,心不自安,乃告太公、召公说:“我受命先王,辅佐少主,本欲安社稷,定国家,非为身计也。如今这等流言,则人心惊疑,上下易生嫌隙。我若不自退避,使谗谤得行,则变起萧墙,祸贻社稷,于大臣之义,有所未尽,他日死后,也无词以告我先王于地下矣。”夫周公顾命元老,王室懿亲,乃恝然避而去之,似为一身利害之谋,不为国家安危之计,何也?盖其忠诚恳至,忘身为国,使身退而流言可息,国家可安,则何所系恋而不为乎?然必告二公以退,则公虽居外,国事有托,亦可以不至于乱耳。圣人之举动光明,处变从容,于此可见。
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
居东,是避居东都。罪人,指管、蔡。
初流言之起,成王虽疑周公,然事无指实。及周公避居东都,到二年之久,成王方知流言的人,乃是管、蔡。其诽谤忠良,谋危社稷之罪状,至是始发露而不可掩矣。盖小人陷害君子,踪迹诡秘,而周公忠诚自信,亦不急急于自明。故虽以成王之贤,犹迟迟而后得其罪。此任贤察奸所以为难也。
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
贻,是与。诮,是诘责的意思。
成王既知流言起于管、蔡,其疑渐释。此后周公乃作诗四章以与成王,篇名叫做《鸱鸮》。其诗托鸟自言,鸱鸮既破其巢,又取其卵,以比武庚之败管、蔡及王室。盖深著王业艰难,不忍毁坏的意思。周公此诗,意发于忠愤,而词近于切直。成王亦虚心受之,未敢诘责周公,足以见其悔心之萌矣。
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
熟,是丰熟。获,是收获。偃,是倒。拔,是起。弁,是皮弁。启,是开。
史臣又叙说:是年秋,田禾大熟,尚未收获之时,忽然雷电大作,加以暴风,田禾都吹倒,大树都拔起来,一国之人震惊恐惧。成王因这天变,乃与大夫诸臣,尽服皮弁,以发金縢之匮,欲取册书祈祷。偶得周公当武王有疾之时,自以请命三王为事,欲以身代死的说话。即当时请命之祝词,纳于金縢之匮中者也。盖周公精诚上彻于天,而未信于成王,故天出灾异,以警动之如此。
二公及王乃问诸史与百执事。对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
二公,即太公、召公。诸史、百执事,是诸卜筮执事之人,即周公当时所命以卜武王之疾者。信,是信有此事。噫,是叹声。
太公、召公及成王,既见了周公欲代武王的祝词,乃问其事之始末于诸卜筮执事的人。众人乃对说:“当时周公诚有此事。”又叹息说:“我之卜龟纳册,周公皆曾命我等为之。但当册祝之日,恐人心摇动,不欲宣泄,故我等不敢以告于人耳。”夫观之天变,证之人言,周公之忠诚于是乎益显矣。
王执书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劳王家,惟予冲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国家礼亦宜之。”
书,即金縢匮中所藏的册。威,指天变说。彰,是显。新,当作亲。逆字,解做迎字。
成王闻诸史、百执事之言,乃执周公请命之册书,涕泣以告诸大夫说:“今日感召天变,已知其由,我君臣不必共卜矣。昔周公在皇考时,不但辅佐经营,尽心竭力,至于请命代死,为国忘身,其勤劳王家如此。此时我尚幼冲,不及详知,致使公横遭流言,不安其位。此予小子不明之过也。今天警动我以风雷之威,使得见金縢之书,以知公之精忠至诚,始终为国。是乃天所以彰显周公之德也。今日欲消弭天变,岂可使公之身,一日不在朝廷之上乎?惟我小子其亲迎公以归,于我国家褒崇有德之礼,固宜如此矣。”至此而周公之心始明,成王之疑始释,周之社稷所以几危而复安也。
王出郊,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成王既因天变感悟,知周公之忠诚,乃亲迎于郊外。出郊之日,天即下雨,反风,凡田禾已吹倒的,都起而更生。太公、召公又命国人,凡大木所偃仆的,都起而筑之,更加培植。于是田禾有收,岁更大熟,一时转灾为祥,其感召之速如此。夫成王未知周公,天为动威;及既迎周公,天为助顺。上天之喜怒,系一人之进退,捷若影响。若周公者,岂非天之所贻,以显相文武之业者哉?自古大臣尽忠者,莫如周公;处难处之地者,亦莫如周公。公以叔父之亲,辅幼冲之主,所摄者天子之位,所行者天子之事,人情安得不疑。疑故生谤,而三叔之流言起矣。然公疑则避之,以待成王之自悟;迎则来归,以安周室于几危。夷险不二其心,进退必行其志,此所以为终始之大忠也。编书者备载始末于《金縢》,可谓深知周公之心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