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贤吟

余读《晋史》七贤传，慨然想见其为人。常叹以为微妙之士，贵乎自我，履素之轨，无取同涂。故有谤讟盈于一世，而独行者不以为悔，沈机晦于千载，而孤尚者，不以为闷。斯皆心有所惬，游方之外者也。

夫幽兰之生空谷，非历遐绝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兰不以无采而减其臭；和璞之缊玄岩，非独鉴冥搜者，谁得而宝之？而和璞不以无识而掩其光。盖贤者之所为，众人固不测也。况识有修短，迹有明晦，何可尽喻哉！

今之论七贤者，徒观其沈酣恣放，哺啜糟醨，便谓有累名教，胎祸晋室。此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独持绳墨之末议，不知良工之独苦者也。尝试论之。《易•翼》有言：“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故语默不同，其撰一也，弛张异用，其旨归也。巢、由抗行，稷、契宣谟，并容于尧代；箕子佯狂，比干死诤，俱奖于宣尼，世岂有异议哉？余观七子，皆履冲素之怀，体醇和之质，假令才际清明，遇适其位，上可以亮工弘化，赞兴王之业；下可以流藻垂芬，树不朽之声。岂欲沈沦滓秽，无所短长者哉！而值禅代之朝，在玄黄之际，当涂之鼎未移，睥窃之谋已炽，司马父子自以人心未厌，惧大业中倾，于是芟除异己，树植同盟，世家鼎族，咸就诛锄，名德才流，并罹荼毒。方其豪主狼吞，群才鸟尽，于斯时也，进欲佐命成功，则贾充、荀勗之俦，七子之所耻也；退欲高蹈远举，则孤特自表，以速患害，又七子之所不为也。自以道高才俊，深虑不免，故放言以晦贞，沈湎以毁质，或吏隐于廊庙，或泊浮于财利，纵诞任率，使世不得而羁焉。然其泥蟠渊默，内明外秽，澄之不清，深不可识，岂与世俗之蒙蒙者比乎？蝉蜕于粪溷之中，爝然涅而不缁者也。其清言名理，冲襟逸度，犹足以拔起后生，涝漉沉溺。彼王澄、胡母彦国之伦，遇既殊时，才复异等，而希心玄胜，妄意宗流，徒窃皮毛，遗其神髓，殆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世遂以此诋诃前人，因噎恚食，岂不枉哉！

若夫中朝丧乱，胡羯猖狂，彼自以负荷乏人，贻谋不令，识者已鉴于数十载之前矣，又岂七子之遇耶！嗟乎！大鹏翔于寥廓，斥戏于枋榆，钧天之庭，岂工师之所蹑；无航之津，非鼃鲋之所游。世之汩没于腥羶者，固无足道。而小儒曲士，自守一节，又乌可以谈尺寸之外哉？七子之义，几于晦矣。昔司马子长，愿执鞭于晏子，长卿托名于相如，此人皆悬解神契，不随俗之好恶者。余窃高七子之节，因以暇日，叙述遗事，各为短咏，以纾其幽致，虽不敢谓独契古心，庶亦不移流俗，亦冀玄览达观君子，有以明余之志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