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忠公行实
[明]张敬修等
先太师,讳居正,字叔大,别号太岳。其先庐州合肥人也。始祖福,以壮士从高皇帝起濠,渡江,克采石;从大将军定吴、越、闽、广,累功,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其后四世孙,自秭归徙家江陵,遂为江陵人。高祖旺,曾祖怀葛公诚,祖东湖公镇,皆负隐德不仕。至考观澜公文明,而经明行修,为时望所属。然数奇,数上有司不第,遂弃去。语在太保桂林吕公、今少傅蒲坂张公、大司空承天曾公所为碑碣若状中。由怀葛公而下,俱赠如太师官。曾祖妣聂、祖妣李,俱赠一品夫人。母赵,封一品夫人。
始,赵夫人尝夜见室中有火光,光上照天,顷之,一青衣童子约五六岁,冉冉自天而下,绕床左右,遂娠有身。凡在身十有二月,以嘉靖四年乙酉五月三日生太师。生之夕,曾大父东湖公梦有大水骤至,流溢庭下。大父大惊,问奴属所从来,奴属口对状,言水自张少保纯地中流出者。是夜,会怀葛公亦梦有月堕水瓮中,流光发色,化为白龟,浮水上曳。有顷,太师生,因名太师白圭,应月精之瑞。
嘉靖五年丙戌,太师二岁能言,有殊异状,即见者,亡不人人色动。一日,从世父龙湫公读《孟子》,龙湫公戏谓太师曰:“儿毋自负,儿能识余所指‘王曰’二字,则诚奇耳。”他日,龙湫公方坐读书,而会乳媪抱太师至,龙湫公抱至膝上,戏以前所指“王曰”字验问太师,太师识如前,若素所诵习。国中以此皆称太师神童,而长老先生有识者,皆以公辅期太师矣。五岁始授句读,辄授辄记。十岁通六经大义,以能属书摛辞闻郡中。
嘉靖十五年丙申,就试有司。时大司徒李公士翱为郡太守,先一夕,梦上帝剖符封识玉玺,令授一童子。明日,进所取士庭下,太师名在第一。李公揖太师升阶,目摄童子何如人,果梦中所见者,乃大喜。更太师初名,曰:“白圭,不足名子,子他日当为帝者师,余得闻命天皇上帝矣。愿自爱。”会督学使者田公顼行部至郡,李公具言郡中有童子能文,大奇。田公立召之至,试《南郡奇童赋》,援笔立就,无所点窜。田公目视李公曰:“太守试以为孺子何如贾生?”李公再拜,贺曰:“贾生殆不及也。”田公谢曰:“虽顼亦以为不及也。”遂补太师博士弟子高等。适摹得唐北海太守李邕《南岳碑》,田公读未竟牍,即以与太师,曰:“子之才,他日无论北海矣。”明年,就省试。时大司寇顾公璘开府楚中。顾公者,故海内所称矫然名世臣也。一见,知太师王佐才,语直指使者冯公曰:“张孺子天授,即令蚤在朝廷,宜亦无不可,然余以为莫若老其才,他日所就,当益不可知耳。此使君事也,使君其图之。”于是太师棘中所射策,业为观察使陈君束所称。陈君以为请,而冯公竟用顾公言,置勿第。至庚子乃第。会顾公以大司空有事于献皇帝陵园,太师过谒顾公。顾公曰:“张生幸过我,大器晚成,此自中材,仆诚不当以中人薄视吾子,迟吾子三年作相。然仆诚见解承旨奇才,高皇帝遣归受学,德念甚厚,即今谨待十年未晚。而承旨曾不少下,卒以此为世所悲叹。我所为语冯侍御者,愿吾子志伊学颜,毋徒以秀才独喜自负也。”久之别去,顾公亲属文赠之,又解所系束带为贺,曰:“此非子所就,聊以明吕虔意耳。”
二十六年丁未,太师举进士,选庶吉士,读中秘书。
二十八年己酉,授翰林院编修。时少师华亭徐公在政府,见太师沈毅渊重,所为文虽旁列子史百家者言,而其学一本之躬行,根极理道,以此独深相期许,曰:“张君他日即荩臣重国矣。”然太师体故孱弱,又倦游。
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请告。既得请归,则卜筑小湖山中,课家僮。锸土编茅,筑一室,仅三五椽。种竹半亩,养一癯鹤。终日闭关不启,人无所得望见,唯令童子数人,事洒扫煮茶洗药。有时读书,或栖神胎息,内视返观。久之,既神气日益壮,遂下帷,益博极载籍,贯穿百氏,究心当世之务,盖徒以为儒者当如是。其心固谓与泉石益宜,翛然无当世意矣。大父见太师居山中且三年,而坚卧不起,常邑邑不乐。前问大人所为焦劳状云何,大父辄起行若不顾,而又时时以其意语所亲者。以此恐伤大父心,遂出。
三十九年庚申,以右春坊右中允,管国子监司业事。太师至,则劝学兴礼,建首善为天下先,诸生弟子即有秀才异等,咸为选首。天下士愿得若丘文庄在成均十年,令学士靡然向风。而会世宗皇帝诏文学侍从纂述兴都肇基事,为《承天大志》。再阅岁,犹弗就。
四十一年壬戌,少师徐公上言太师有良史材,遂用中允充副总裁,领其事,盖异数也。既受命,甫八阅月,而手自脱稿,为十二纪以献。书既上,世宗心知太师他日能以经术辅朕皇太子,兴理太平之业,遂令以右春坊右谕德,侍皇考讲读。太师仪容峻整,每进讲,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以故皇考往往目属太师,加礼焉。
四十五年丙寅,进翰林院侍讲学士,掌院事。
隆庆元年丁卯,皇考录用旧学,进太师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未几,进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参赞机务。《永乐大典》成,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二年戊辰,加少保、太子太保,赐衣一袭。时太师条上六事: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皆朝廷大政。又以嘉靖之季,虏数犯塞,请举祖宗大阅礼,以饬戎事而振士气。皇考嘉纳,遂以明年秋九月,大阅于北郊。是日,天子躬擐甲冑,太师戎服扈从。选卒十二万,戈连云,旌旗耀日。天子坐武帐中,观诸将士为偃月五花之阵。已,乃阅骑射,简车徒。礼毕,三军之士皆呼万岁,欢声如雷。都城远近,观者如堵。军容之盛,近代罕有。
四年庚午,用考绩恩,加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官一子中书舍人。先是,元孽小王子裔孙阿著故崛强。而俺答者,又最强大,有控弦之众十余万,马四十万,橐驼牛羊百万,驻云中、上谷。伯兄吉囊蚤死,有男子四,有众数万。而俺答弟昆都力哈部落亦复三万,与吉能埒。肃皇帝时,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其后,我叛人赵全与其党李自馨、刘四、赵龙等亡抵俺答,居板升。而最后中国无赖亡命若赵宗山、穆教清之属,又悉往从虏。此属熟知险隘阨塞,为虏乡导,日夜教虏候利害处。以故,二十九年,俺答大举逼京师。四十年,犯蓟。隆庆元年,陷石州。当石州失守时,赵全谓俺答曰:“那颜春秋高矣。那颜莫若以此时据有云中、上谷,东封居庸,南塞雁门,独以一面西制晋、代,此五霸之伐也。”谋未定,会俺答夺其孙把汉那吉所聘妇予袄儿都司。那吉怒,以为俺答善淫,无畀尊礼,乃与其妻比吉、公阿力哥等十人,马十三匹,息山西平虏城外,叩关而入。督府少司马蒲坂王公、御史中丞嘉鱼方公上状。朝议纷纷,皆以为不宜纳叛人,徒启衅,或云杀之。太师独劝上纳那吉降,授以官职,厚给赐饮食衣服器具,置大同城中。俺答闻那吉亡,大惊,发万人,临平虏城来索。廷臣恇惧,咸谓宜与之。太师独不许。令诸将坚壁清野,勿与战。故令那吉衣其所赐绯衣金带,夸示虏使。而使谍者以好语款虏曰:“尔能缚我叛人赵全等献,盟誓于天,约以数年一骑毋穿我塞,乃得归而孙耳。”时有谓虏久不去,老师费财,欲乘老酋得孙急,而因与为市者。王公以为不可。太师报书王公曰:“公言良是。和戎自有体。彼即欲得孙,谓宜先缚致全等境上,尽屏往来游骑,请命幕府,我乃然后礼那吉而归之耳。乃今拥万骑平虏城外,欲坐索而孙,何可谓诚款乎?设有吐蕃劫盟之事,谓朝廷何?夫全等至狡狯矣,彼岂能坐而待缚若鸡犬乎?假令语泄,彼得以为谋,或聊以胁从数人欺误朝廷,而我乃轻弃重质,非细故矣。此不可不虑也!且那吉归而老酋幸奉约束,无他肠,吾即假爵封王,通贡市,无不可矣。有如虏诸所言,特空绐幕府,殊无意称臣,又或多所请乞,明年又复寇边,损国家威重,则虽得全等数十百辈,何为乎?愿公熟计之。”于是王公遣鲍崇德一再诣虏营,晓以利害。俺答仰天笑曰:“吾何爱数十人头,不以易吾孙!”乃夜袭板升,得赵全等九人,缚致境上。上用太师计,厚礼那吉,遣归。俺答感泣,遂奉表请称臣内属,通贡市,岁岁勿绝。时大司寇案全等反状悉具,上令礼官为文,祠告郊庙,戮之东市,支解以徇,传其首于边,既厌快众愤矣。上嘉太师殊勋,加少傅兼建极殿大学士,官一子尚宝司丞。而诏集朝臣诣阙下,议封贡可否。一时众议藉藉,有谓便者,有谓不便者。太师复以书抵王公曰:“今之议者,皆谓和戎示弱,开市启衅。此殆不然。仆独以为有五利焉。边鄙不耸,穑人成功,一也;我得以其间,修战守之具,蓄士卒,养马,岁无援兵,可省行粮数十百万,二也;俺答既臣属,土蛮、吉能不敢轻动,三也;赵全等既禽,即板升十万之众,可驯而致也,四也;虏骄天亡,其兆已见,老酋死,其族必分,即不死,必有冒顿、呼韩之变,我得乘其败而坐困之,五也。”王公得书,叹息曰:“张公可谓知社稷大计矣!”然论者发言盈庭,犹欲伺衅而动。太师不得已,乃诣文华殿,举成祖封和宁、太平、贤义三王故事告上。上意遂决,许通贡市。
隆庆五年辛未,俺答遣使奉表称臣,贡名马三十匹,上御建极殿受之。使太史奉金册封俺答为顺义王,其弟子若孙、部落六十五人各授官,赐金帛有差。俺答大喜,告中国使者曰:“全等虽诛,赵宗山犹在,此属不灭亡,终败和约。”王公以闻。诏捕谳狱如赵全等刑。已而套虏亦愿修贡天皇,请得市易中国财物,如宣大例。上报可。赐吉能都督同知,余受秩者凡四十有九人,并赐衣帛。于是中国以段布皮物市易虏马,虏亦利汉财物,贸易不绝。东自四海冶,西尽甘州,延袤五千余里,无烽火警。行人不持弓矢,近疆水陆屯田,悉垦治如内地。墩台哨望之卒,渐已彻去,所省饷,岁不下数十万石。北地精锐所易马至数十万匹。盖居庸以西,天子无所忧事事,得以一意备东虏矣。
是年春,当会试天下士,上命太师典试。太师崇雅黜浮,思得真才以裨实用,故所举士皆才行高秀,号称得人。
六年壬申,上念太师运筹制虏,茂著忠猷,加少师兼太子太师,予锦衣正千户,令世其官。一日,先帝视朝,忽起走,语且。太师偕司礼监太监冯公扶持还宫。坐稍定,先帝召太师榻前,执太师手,属托甚至。太师饮泣不止。既出,遂触地号天,几不可生。
今上既嗣皇帝位,念山陵大事,诏太师卜视大行皇帝陵寝。太师当烦暑,以身暴烈日中,历险乘危,上下山谷,与二三堪舆,遐瞩玄讨,得大峪岭吉。识者以为乾坤奠隩,风雨呵灵,足绵皇家万年无疆之绪矣。途归触暑,且病,将请休沐。而上亟欲访落太师,亟召见平台,慰劳恳至,曰:“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已追述先帝凭几末命,称先生忠臣。”太师感激悲咽,不能仰视。仓皇数语,皆保王躬、补王缺要道。上悉嘉纳。赐大官酒馔,白金彩币。
先是,上在东宫,尝昼寝,梦一美髯大臣在侧,若将有所陈见。上寤,异之,以问内侍。内侍对曰:“殿下他日当有太平宰相如其人。”及见太师平台,长身玉立,髭髯修美,上记忆梦中事,语内侍曰:“此即朕梦中所见者乎!”因赐太师玉带。太师以为上神灵明圣,必得虞九官十二牧,周四友多士在廷,乃可以称任使,以故疏请大诰文武群臣,示上意所向。又念国有大故,或启戎心,天子设锐意灭胡,念非此时令匈奴有所震叠不可,故请敕本兵,令边吏毋得解甲,谨备胡。是时,薄海内外,知上意指,既瞿然改意。太师乃按刘文靖故事,请御日讲,三日一出视朝,毋得以寒暍小故废罢。
会皇考将掩玄宫,太师奉上命,奔诣昭陵,恭题穆宗庄皇帝神主。山陵礼成,用翊赞功,进左柱国兼中极殿大学士,官一子尚宝司丞。累疏辞免,上不许,益降敕奖谕曰:“卿受遗辅政,有安社稷之功,勋荫未足以酬。”太师辞益力,上不得已,许之。已,复亲洒宸翰,赐大字凡五:曰“元辅”、曰“良臣”、曰“尔惟盐梅”、曰“汝作舟楫”、曰“宅揆保衡”。太师顿首曰:“上幸向意文字,即操觚染翰,非帝王要务,亦无不究极精微,动以古人为法,臣知所以事上矣。”乃属讲官略采古昔帝王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衍为《帝鉴图说》以献。上敬起受,降温旨奖劳,令宣付史馆,昭示君臣交修之义。
时锦衣卫逮沐黔国朝弼至京师,廷鞫之,榜笞备至。太师为请宽其罪,得减死,安置于南京。
万历元年癸酉,正月,时有大辟,主傅上刑,其罪人业有所指。一时人情汹汹,皆以为祸且不测。设非廉得其状,从中持之,且连染无辜数千百人大狱矣。太师心知其事,大缪不然,为解说于上,请以百口保其无他。上意始解。竟以罪当其人,他无所波及。外庭未有知者,益彰天王明圣矣。
二月,岭东平。岭东有巢,曰洋乌潭、马公等寨。其地在惠州,丛山深箐,延袤八百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故伍端、黄世乔等,得啸聚其中,蚕食东路数十年。人望之,如回纥、冒顿,殆天厚其毒耳。皇考时,蓝一清、赖元爵至为魁杰,而曾廷凤、江汉、王栗、叶景清、马祖昌诸贼,亦据有坚巢,为寇暴,所从来远矣。太师乃计移督府殷公,言:“岭东故多盗,往岁当事虽举兵首事,然徒尝寇,略取所获一二报上,虚往虚返,即名杀贼耳。仆以为非大举,将为东南忧。且此属皆闽越人,非若强胡不可化诲,既称听抚,而犹拥坚巢如故,此何为者也?仆以为自非望风解散已列为编氓者,不得言抚。公独不见曾廷凤之事乎?”于是殷公用太师言,大誓文武将吏,进捣其巢,俘斩蓝一清等一万二千二百八十有奇。诸走匿堕岩谷焚溺死者,不可悉数。上谓太师等赞谋庙堂,算无遗策,将首论太师功。太师谢不受。上以太师功在社稷,乃劳谦不有,足立臣极,特赐金绮酬之。
七月,上言:“臣当先帝时所上便宜六事,其一愿上幸综核名实。乃当事者玩岁愒月,卒不能以实应,即所敷奏,徒文具耳。请令自今天下吏民所上封事,有事下四方郡国者,请令诸曹皆置记籍,与为约期,而月令科臣按之。设所在抚按奉行诏书,不以时奏报,或已奏报,而诸曹故慢令、不与可否者,臣等当条列其事,请诏下所司诘问,责令对状。”上报可。
十一月,以六年考绩,进中极殿大学士,不获辞。
万历二年甲戌,正月,西南夷都蛮平。都蛮,古泸戎也。自汉遣唐蒙通巴筰,开犍为郡,治道置吏。其后诸葛武侯仅能讨平之,然亦弗靖。至数千年而至纯皇帝时,程尚书、李襄城至烦十八万之师,费金钱巨万,越四年,仅克霸。盖九丝、凌霄等寨,皆天险,故僰人人屯聚其中,人莫能摧其坚,而彼得以时出没为寇钞。比年以来,所杀掠我人民以万数,至陆梁矣。方隆庆改元,蜀当事者以都蛮上变。时赵文肃叹曰:“都蛮不灭,吾叙泸赤子且无噍类!安得畀一巡抚往任之?”太师曰:“吾楚一士足办此,第名未著耳。”公问曰“何?”太师以曾公对。已,乃卒请于上,诏曾公往讨之。曾公故有伟略,约灭此后朝食。而太师又数移书曾公,其大指谓宜征兵积饷,为坐困之形,而募死士从间道捣其虚。先年破香炉,取岷洮,皆用此道耳。盖先是言官有以闽事论刘总戎显者,罪且不贷。太师曰:“临敌易将,兵家所忌。倘蜀事不效,当并闽事逮治之。”于是言者意始解。而显以此惧且感,竟奋不顾身,受曾公方略,以平蛮自效。凡越六月,而凌霄、都都、九丝等寨悉平。所擒斩俘获四千六百有奇,得酋王三十六人,拓地四百里,得武侯所遗铜鼓九十三而还。
七月,皇考《实录》成,诏太师兼俸尚书,官一子中书舍人。太师累辞谢,不受。
十一月,初,东虏见俺答已得封,而独己土蛮速把亥请封不许,故骄踞,耻言修贡事。隆庆五年四月,寇连山驿。五月,寇盘山。六年二月,寇长胜堡。万历元年,犯镇西堡边外。秋七月,寇铁岭。冬十二月,寇镇宁。太师患虏悖慢,令大筑亭障,修烽火,前后所以授当事者,机宜甚备。而虏曾不悔祸,转益钞暴。然每入犯,辄大创而去。虏以此大恨,计邀建州属夷,以二年冬十月,入犯清河。逆酋王杲,遂诱杀我裨将裴承祖等。时督府张公,大将军李公闻状,用太师策,鼓行而前,乘胜直捣红力寨,斩首虏一千一百有奇,马牛羊无算。上闻,谓辽东大捷,皆太师等运筹功,乃手诏太师敕谕云:“朕以幼冲嗣位,赖先生匡弼,四方治安,九边宁静。我袓宗列圣亦鉴知先生之功,就加显爵,亦不为过。乃屡辞恩命,惟一诚辅国,自古忠臣如先生者罕。朕今知先生实心,不复强,特赐坐蟒衣一袭,银五十两,以示优眷,用成美德。其钦承之。”
十二月,太师以上方精核吏治,乃与太宰张公、大司马谭公约,置为御屏,中绘天下疆域,旁列上公而下、郡太守而上文武群臣姓氏屏中,上之。上令设于文华后殿省览。
万历三年乙亥,二月,太师请修复祖宗故事,令日讲官记注起居,兼录诏谕制敕,凡郊祀、耕耤、幸学、大阅皆令侍从。又选择史官供奉文字已久者六人,日居馆局中,编摩诸司章奏。其大臣便殿独对,有密勿谋议得闻史臣者,令入对大臣纪述,送史局诠次。
五月,请敕吏部,凡所在督学使者,非方正博闻之士,宜勿遣。督学使者所至,修起教化,毋得日坐都城中虚谈贾誉,计日待转,使人得干以私。宜以时遍历所部郡邑,所至,兴廉举孝,谨察学官博士弟子。每三年,四方郡国既大举士,即令主爵御史大夫察举其能否,御史中丞部使者,又非时得以论列其事。其能明布谕下,纲纪人伦不涉流俗者,诏进其官。设有群聚徒党,虚论高议,若受事请谒,及以突梯脂韦事入,辄罪之,而请诸不称者罪。博士弟子务崇孝弟廉让,敦本尚实,毋得剿袭异端,游大人成名;其有讥时好讦,不务成事,市语道谤,敢行称乱者,令有司论如法。上俱报可。
万历四年丙子,六月,请重修《大明会典》,备一代典型。
五月,太师以圣龄日长,宜躬御万机,省览章奏,乃取中书所藏皇祖御书圣谕、御制御批,凡二百四十有二以进。
是时岁比不登,又多水旱,上诏书数下,赐民田租。乃郡国守相奉上诏不勤,督赋益急,闾阎愁叹,盗贼多有。太师乃与执政吕公、张公上疏,请诏有司加意牧养,令主计议佐百姓。民有穷饿,或岁大祲,若岁久赋重,度终不能输将者,其悉除之。又言太仓所储,足支八年,独大帑无羡金,而民间复苦输粟,终岁勤动,不得修暇,盖国与民皆受其病矣。请令今岁赐民改折十分之三,上以实帑藏,下以宽恤民力,此两利之道,计无便于此者。上从之。
十月,以一品九年考绩,加特进左柱国,进太傅,支伯爵俸,赐玺书奖劳,福宴礼部,官一子尚宝司丞。已,遣中贵赐太师手敕谕:“元辅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升平,四夷宾服,实赖先生匡弼。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袓宗列圣必垂鉴知,阴佑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九年考绩,于常典外,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一百石,薄示褒眷。先生其钦承之,勿辞。”太师累疏辞谢,上重违其意,诏许辞太傅、伯禄,其他宜悉勉承,以见君臣相信之义。太师遂不敢辞。
万历五年丁丑,五月,有诏修慈庆、慈宁宫。太师上言:“两宫规制甚备,又至壮丽,足以娱太后万寿,不宜时诎举赢,令群臣啧有烦言,此徒以彰朝廷过举耳。”上心知太师等忠言,即入言圣母,得罢之。
六月,岭西罗旁平。罗旁据东南山海间,东西二山相距,惊江急峡,飞岩断壑,不知其几百里。诸傜窟穴其中,自天地剖判以来,未有闯其藩者。国初,邓申国用创业兵,仅能定之。其后马恭襄、叶文壮、韩襄毅虽弹压其间,亦不能荡平。张连吴平事,无论已。至世宗朝,诸傜召阳春山民耕,而与浪贼黄德祥等四千余人雄据两山,转相宼掠,遂至今日,不可复扑灭。盖其处万山蔽亏之中,尝负固自喜,以为天兵无足忧,非可单车片言,指计而縻也。前督府殷公既讨平惠、潮,上疏言贼当诛。一时议者谓粤军旅数兴,不无事矣。自古征蛮,未有大得意者,刘安谏伐闽越书,可念也。太师曰:“不然。”会殷公入为大司农,乃推毂少司马凌公,请赐玺书,属凌去,审定计画讨贼,许留岁入帑金十一万为助。濒行,太师语凌公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即今五指北三八寨诸僮,虽乘间窃发,然要当审所缓急耳。”凌公既至,乃部署十道师,号三十万,分道并进。一切方略,悉如太师指。刊木夷山,摧破诸岩峒五百六十有四,俘斩四万二千有奇,拓地数百里,以其地置郡县。事闻,上赐太师金钱,谓“广东大捷,实赖先生每运筹”云。
是时,台官卜上大婚期,得冬十有二月吉。太师度上春秋未可,即上书圣母,言皇上为天地神明主,发动兴事,百神皆将受职,非阴阳小数所能持。且累朝列圣,无以十五龄纳后者。臣愚以为明年便。圣母许之。
八月,太师以所撰加恩张英国等敕上进。上遣中谒者谕太师,谓“皇祖四十五年实录,字字句句,都是先生费心,看改几次”,趣令拟敕加异恩。太师上书,极言君臣分义,欲必得请。乃上为感动,特允其请,令宣付史馆,昭垂万世云。
九月,大父以疾卒于江陵。先是,念大父、赵夫人春秋高,“私心愿得陛下赐臣一月之便,一日驰二百里为二人寿。又念皇考顾托臣至重,非所宜言。故居平常缅然长思,寝席多有涕泣处。”上察太师貌日癯,顾问左右曰:“张先生连日貌若有大忧,固忧勤国家者,得亡有二人念乎?”左右叩头对曰:“良然。”于是圣母、上出内帑绮币金钱,驰赐大父、赵夫人,而手书谕太师:“其为朕致先生父母。”大父惊跽感泣,再拜曰:“臣文明死无以报,愿藉手臣子以报陛下。”当是时,太师念上恩礼隆异,益不敢言省觐,然心不能一日置也。乃书移叔父居易、居谦,谋迎养大父阙下。大父不许,辄报书太师,亹亹数百言,其词严正剀切。大要谓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老人幸未即衰,儿无多设不然之虑,为老人过计,徒令奉国不专耳。然大父心知太师内顾,则故令家僮日舁一舆,携一卮酒,与二三老叟游行山水间。有时蹑登崇冈绝颠,无异壮夫。盖大父故健,而又欲故为趫捷,以示无恙。故往往有人自江陵来,辄言大父善饭。不谓一日晨出登王粲楼,蒙犯霜露,寝疾十有一日,遂卒。
大父讣既闻,中使奉圣母、上所赐内馔出问劳太师者,归言元辅毁甚,几绝。上大震悼,即手谕太师曰:“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是时朝野相念者,皆言太师亲承皇考顾托,义不得复顾其私,恐上遂纳太师请,皆欷歔叹息。而会讣闻之夕,即彗出斗牛间,其尾指婺女,长数十丈。台官微言:“按天官书,斗,丞相之位,彗出牛、女、牛,主大臣移徙,天子愁,兵起,天下受怨。”于是上益慑悸,有诏诏吏部谕上意,勉留太师。太师闻命,计未知所出,即哀号上疏言:“臣幸未死,报国之日长。且国家非有金革之意,而令臣墨绖在阙廷,非盛世所当有。”上泫然流涕曰:“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当十龄,皇考见背,丁宁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今海内乂安,蛮貊率服,朕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太师闻诏,水浆不入口者三日。又叩心雪涕上疏曰:“先帝不知臣不肖,临终属臣以大事,臣何敢中道弃去?但念臣生离臣父十有九年,即死不及殡,攀号莫及。愿赐臣归葬,使得身自负土,加一篑丘陇之上。过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臣诚穷苦,心郁结而难舒,惟陛下哀怜。”上览奏,焦然不宁,复手谕太师:“卿言终是常理。今朕冲年,国家事重,岂常时可同?连日不面,朕心如有所失,七七之期,犹以为远。卿平日所言,朕无不从,今日此事,却望卿从。”又谕执政曰:“元辅必不可离朕,即百疏不允。”于是吕公、张公以上意闻太师。太师遂躃踊痛哭号天曰:“臣闻鹿死不择音,臣诚不胜乌鸟私情,臣不知死所矣!”遂上章极言曰:“臣既不孝,背弃死者。臣有老母,今年七十有二,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设令知臣被留,恐不复相见,长思劳望,郁悒难聊,有不可知者矣。陛下方以孝养两宫,奈何不推心置臣腹中,顾念臣母乎?且臣上顾君父,下念父母,欲留不可,欲去未能,臣之进退,实为狼狈矣。假设令臣终不得所请,负痛在列,无论精神沮丧,不能复为国家发虑出谋。臣闻忧苦伤人,即臣犬马躯,有不可知者矣。陛下如令爱臣,何不生活臣,责他日后效。臣诚过激,愿跧伏苫凷,候伺诛死。”上曰:“朕为天下留卿,岂不轸卿迫切至情,忍相违拒?”乃再遣中使赐太师手谕:“朕以冲幼,赖先生为师。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万机尚未谙理,若先生一旦远去,则数年启沃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已特差司礼监官同先生子前去造葬,事完,便接先生老母来京侍养,以慰先生孝思。务要勉遵前旨,仰体圣母、朕惓惓至意,毋又有所陈。”于时,太子太保新昌潘公等,与吏科都给事中陈君三谟等,山东道监察御史曾君士楚等,南京户科给事中王君蔚等,先后交章恳留。诸侯卿相、大小百执事皆诣太师所,备极宽譬,责以君臣大义曰:“上固谓父丧当守,君命尤重。夫人臣既以发肤属上,惟上所生死,势安得自便已乎!且相君何能去?即章百上,无当于事,徒伤君父心。在礼奔丧记,奔丧之礼凡一,而不得奔丧之礼凡四,此言何谓也?”于是太师迸涕交挥,谢言者曰:“臣父至疏贱,今其即世,而圣母、上赐臣赙千金,他楮币称是。既诏仪部往谕祭,尚书工部郎往营葬事,为加祭五坛。已,又令宫禁贵臣经纪其丧,即令以臣母来。盖天恩加隆千载,令臣益道尽途穷,殆颠连无告矣。夫上所以隆施臣父之谓何?度臣父地下,且以己所不能报,塞责望臣。臣何可既负吾君,重违臣父?矧上大婚期且近,而臣殊死求去,非先帝意。臣不若以此时墨缞赞上机务,侍讲读。有如上察臣所为哀痛状,上终当幸听臣去耳。不然,臣请益力,而上有如震怒,即嘉礼成,而臣父春秋窀穸之事,臣不敢以请矣。”于是上疏言状,且请后归葬事。上大慰悦,许太师得谢常禄,令大官日给酒馔。在廷诸臣,月致刍米。既逾月,上遣中使召见平台,上悲感涕泣,慰劳太师曰:“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想父皇付托的意思,成全终始,才是大忠大孝。”太师叩头谢。遂出视事。
万历六年戊寅,正月,礼官请举大婚,诏太师充纳采问名使。是月,慈圣皇太后将还慈宁,申谕太师朝夕纳诲,终先帝付托重义。太师顿首上书圣母,言:“臣在外廷,所不能及,伏惟圣母调护圣躬,开导圣学。幸甚。”已,又上书请上服膺慈训,上拱手谢曰:“当为卿等戒之。”
二月,上方行嘉礼,赖天地宗庙,会督府张公奏土蛮拥众万骑犯辽河劈山,我兵出边二百余里,斩首捕虏四百三十五级。圣母大喜,以为此勉留张先生明效。上恭述示太师,赐以金币。盖先是黄台吉握重兵,养家奴寨,强委禽王台。王台涕泣,以女女黄台吉子。一时言者遂谓王台阴阳中国,情伪不可知。太师独令边将善遇王台。万历二年,王台卒将致王杲献阙下。大将军斩馘虏千人,故天威益震荡。平虏之役,斩首虏二百,虏日以益弱矣。
三月,大婚礼成,上既恭上两宫圣母徽号,将论太师元功。太师以持服故,谢不受,即再疏请乞归葬。上不得已,敕尚宝司卿郑君钦、锦衣卫指挥同知史君继书奉太师归襄大事。约既葬,即令所遣司礼监太监魏公朝与楚当事者,趣令上道,期以夏五月还朝。又特颁“帝赉忠良”银记一。凡军国大事,或有阙失,令具实以闻。濒行,召入辞便殿,上曰:“先生前。”乃趣而前,蒲伏。上曰:“圣母、朕不能一日去先生,重违先生意耳。然微先生,朕奚赖焉?朕今旦暮望先生矣。”太师再拜顿首曰:“臣即行。今陛下新纳后,出入起居,臣不能一日忘。愿陛下善自爱。”上曰:“诺。先生行矣,其务强饭,勉抑哀情,以称朕意。”乃伏地悲泣不能起。上为呜咽流涕。入言圣母,圣母亦感痛,遣中使赐金钱。明日,圣母、上又遣中使祖道国门外,曰:“先生既念上,幸趣来,毋勤天子召也。”
既行,乃要绖素冠,乘布车。日行百里,见星而行,见星而舍。既至,则披发徒跣,悲号,趋入门而左,冯殡而哭,尽哀。远近送者,素车白马。同盟毕至,见太师焦毁过礼,皆大悦。遂以四月十六日葬大父青阳山之原。
是时,会大司马梁公新至辽,勠力安攘,三军踊跃。养善木屯之战,我兵斩首虏八百八十二级。上念太师推毂梁公知人,诏本兵以督府所上功,驰报太师,令太师议所以论功状来闻。太师既报上,因上疏言赵夫人病,请乞假臣数月,得扶持臣母。盖太师意在行服墓次,特以此觇上。即上不许,而得属茨倚庐,不即去,固虽加一日愈于己意也。乃上得书,大惊。而会太宰王公等,与太常寺卿王公友贤等、吏科都给事中陈君三谟等、福建道监察御史方君希孟等,又皆先后上书,请趣召元辅。上是诸公言,即趣令锦衣卫指挥佥事翟君汝敬亟乘传,造太师庐,赐玺书,令促装就道。太师闻命,犹趦趄涕洟,忍不能决。使者曰:“当宁倚重相君,凡军国重务,悉待处裁。设不即往,臣朝、臣汝敬且得罪。”太师乃叩大父墓下,惨怆悲号。使者促而登车,遂行。梁、楚守臣奉诏,飞骑闻上。上闻先生来,即入言圣母。上遣中常侍具天厨禁脔郊劳。明日,召见文华殿。太师顿首谢,具以岁丰民安,边境宁谧状上对。上大慰悦,亟称先生忠孝,赐休沐十日。乃叩头趋出。
九月,赵夫人至京师。圣母、上郊劳,赏赉赵夫人备至。惜赵夫人老,又善病,不能趣入宫,负圣母、上宠命耳。
十二月,前少师新郑高公卒。公夫人张请宽恤恩阙下。上怒。太师与张公、申公念高公无他大罪,徒以伉直得过君父,为婉言于上,得复其官,予祭葬。
先是,肃皇帝时,公族繁盛,国用困竭,以故礼官所裁《宗藩条例》,多刻意抑损,甚或自相乖乱,不可训。太师与张公、申公念诸侯王皆骨肉至亲,而令至是,不足以称天子亲亲至意。乃略举事例未妥者十一事上言,请敕礼官集群臣议,著为宪令。昭示诸侯王,今大宗伯潘公所定《宗藩事例》、徐公所定《宗藩要例》。诸侯王既感泣,益亲上。而薄厚亲疏有体,又不至重困民财,足称不刊矣。
万历七年己卯,二月,河工成。先是,淮安故有水患,然或所及,仅一二县道邑,扬固无恙也。至嘉靖中,河决崔镇吕泗,冲龙窝周营等处,往往夺淮流入海。淮势不敌,则或决高家堰,或决黄浦,或决八浅,淮扬诸郡悉为巨浸。河高出民屋上,败坏城郭田庐冢墓以万数,濒河十郡,治堤岁费且万万。及其大决,所残无算。又其从小河口、白洋河挟永堌诸水,越归仁集,直逼泗州,则其患不独在民,且忧在陵寝矣。异日者,漕臣吴公请开草湾。夫水以海为壑,开草湾诚是矣。然金城等处不足以分杀水怒,以数千里巨津,而独令云梯关当水冲,此势所不得为者也。当是时,有请漕海者,有请开胶莱河者,有请开泇河者,或请开卫河者,有谓新集故道当弃者,有谓朱家口等处决口当勿塞者,有请凿范堤者,有请开新兴场、牛团浦、导射阳诸水入海者,纷纷藉藉,迄无定论。大要以为天子日有事河,而河且不可为矣。上一日以问执政,太师与张公、申公因进言,故河道都御史潘季驯可使。上乃降玺书,即其家拜御史大夫,使持节行治河。一切假以便宜,久任责成,出帑藏及留所折科漕粟八十余万金,不问潘公出入。又令诸臣得条上所见,治其诸方命不及事事者,下诏狱鞫治之。于是当事者人人惴恐,建官舍河上,胼胝沾涂,日夜焦劳。盖逾年而告成事,为土堤若干,石堤若干,塞决口若干,建减水闸若干。计费不过五十余万,省羡金二十四万,以归水衡。今徐、淮之间,延袤八百余里,两堤相望,婉蟺绵亘,殆如长山夹峙,而河流其中。且黄河以归仁堤,势不得南决,其势既不能及陵寝。又高家堰既塞,淮不能奔黄浦,皆尽趋清口,会黄河由安东云梯关入海。田庐皆尽已出,数十年弃地转为耕桑,而河上万艘,得捷于灌输,入大司农矣。
二月,乌思藏僧锁南坚错奉书太师,词其哀恳,献四臂观世音一,氆氇二,金刚结子一。坚错者,即阐化王答赖剌麻也,故号活佛。以传经说法,戒淫杀,为虏所尊礼,称轮回转法功德世界佛大国师。万历五年,套酋切尽黄台吉约俺答迎坚错西海上,饮长生水。俺答所从部落数十万人,徒以奉坚错教,无肯淫逞者,其教化可知矣。太师曰:“德泽不加,君子不飨其贽。且吾天子股肱臣,义不得与外夷私交。”遂归于上。上谓太师勋猷,宣播遐迩,令纳之。
三月,太师念宫中赏赉无算,度不可得已。一日,因户部进御览揭帖,遂上言:“臣等伏见万历五年,岁入四百三十五万,乃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五年,岁出三百四十九万,而六年所出,乃至三百八十八万。夫岁出则浮于前,岁入则损于旧,此不可不知也。愿陛下以主计所上疏张便坐。”时上方诏主计铸大钱,为赏赉资。太师持不可,曰:“愚细小人,哗于道路,方患苦所积嘉靖缗钱无所用,而上又取外府以益左藏,令新铸大钱,是使民讹言而奔也。”上诏罢之。盖先是宫中自大婚以来,故事,当得赏赐者,皆籍记以待。又当供奉慈宁,岁币益不足,尽仰给东南织造。上不得已,乃从中出五千金畀孙太监隆,令得次第更请,外廷莫得知也。至是,大司空请罢苏、松、应天织造,上不可。太师与张公、申公亟持工部疏,入见上便殿,言:“近者松、苏大水,民救死扶伤不暇,凡陛下尝有诏诏孙隆还,今既两年矣,而隆织造东南如故,非所以信诏令也。臣等以为部议良是。”上曰:“近降去花样,皆出自内帑,不以烦民间,此须奉诏。其他未织者悉罢不取,则惟卿等耳。”时承运库以岁用不足给属夷缯絮,请于岁造外,加织数万。太师念东南民力已困,度所费非得四五十万金不可办,复入言上,得减织造之半,令出大帑水衡钱为之。
八年庚辰,正月,太师服除,诏加太傅,岁加禄米一百石。进前所予锦衣正千户世指挥佥事。太师辞太傅,时主爵言,太师当以九年考绩加恩。太师言:“臣当墨绖时,既谢常禄,即名有父丧,臣服官之日浅耳,不宜以九年考绩。”上曰:“卿之所处,实为恩义两尽,足以垂范万世。”遂许之。
三月,太师以鸿典毕成,圣德日茂,乃拜手稽首,疏屡上,将告归。上大惊愕曰:“卿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乞休为请?朕恻然不宁!卿宜仰思先帝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赞襄,用慰朕怀。慎勿再辞。”是时交章恳留者满朝廷。盖九卿,则太宰王公国光等;列卿,则太常寺卿阴公武卿等;台省,则吏科都给事中秦君耀等;山西道监察御史帅君祥等,皆上言:元辅不可一日去上。上赐太师龙笺手敕曰:“自今以往三十年,愿先生无复出口矣。”太师遂不得辞。
十一月,上有诏度民田。先是,高皇帝时,天下土田八百五十万顷。岁久伪滋,编户末民无所得衣食,其势必易常产,令豪民得以为奸,以故田赋之弊孔百出。而其大者,曰飞诡,曰影射,曰养号,曰挂虚,曰过都,曰受献,久久相沿,引为故业。于是豪民有田无粮,而穷民特以力薄,莫可如何,始受其病矣。及县官责收什一,贫民鬻子妻不能输纳,则其势不得不行摊派。盖自浮粮所在多有,而天下尽受其病矣。然民愁无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则其势又不得不请减额。今读《大明会典》所载,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视高皇帝时已减二十七万。盖自所减额,以日益多,而国家又受其病矣。太师日夜忧劳,念欲为君国子民计,非清丈不可,然其意怀未发也。会御史中丞劳公奉诏荒度闽田,闽人以为便。太师遂与张公、申公、大司徒张公议,请以其意诏行诸路。所在强宗豪民,敢有挠法若潞城饶阳公族者,皆请下明诏切责,以故天下奉行惟谨。凡庄田、屯田、民田、职田、养廉田、荡地、牧地,皆就疆理,无有隐奸。盖既不减额,亦不益赋,贫民不至独困,豪民不能并兼。又民间新所垦治,皆赋其贡税,以新赋均旧额中,则国初故额得以减科,民赋幸益以轻。而天下吏民皆冀幸有田,以为世业,足利赖万世矣。
十二月,太师以上春秋鼎盛,宜省览章奏,裁决万几。又以祖宗奎章睿谟,神功骏烈,具载《宝训》《实录》,意义精深,规模宏远,足垂亿万统绪。即上欲润色鸿业,不必慕称上古久远之事,其道惟在鉴祖宗成宪耳。乃属儒臣出累朝《宝训》《实录》,取其大者,分类编摩,为《谟训类编》以进。每文华进讲,太师必粗述大指,随事献纳。上皆默识之。
九年辛巳,正月,太师请令翰林院官分番入直,应和文章。或令侍上清燕,质问轻义,陈说治理,如唐、宋故事。上从之。
四月,上御便殿,太师与张公、申公持南科给事中傅君作舟所上封事入见上,言:“大江南北大饥,群盗大起,元末称乱首事者,皆颍川萧县人,可念也。请乞大发帑金十四万往赈之。”上既许诺,则太师又言:“今天下至困竭矣,即上幸履蹈节俭,臣愚过计,犹以为大司农所入,不足佐缓急。乃近者宫中赐赉,动至巨万。夫今所谓常例,岂尽出祖宗旧例哉?不过代相沿及,如今年偶一为之,明年即称引以为故事陈乞耳。臣不暇远引,如世宗朝土木烦兴,服御无度,可谓多事矣。然其后晚年,私府所积,尚百有余万。今大司农既岁输金花银百二十万奉上,而陛下又欲取外府益之。且陛下与其施及缁流以求福利,孰与爱养百姓,蠲常赋与民用,以全活亿兆元元之命乎?”上为感动。
九月,太师在告,上数遣医问病。盖太师病未逾月,而上心如有所失,遣中贵奉手敕趣召者数四矣。太师遂力疾强起。
十月,以一品十二年秩满,上念先生精忠大功,冠于先后,命支伯爵禄,加上柱国、太傅,降敕奖劳,赐宴礼部,予一子尚宝司丞。太师累辞,不得所请,乃勉受太傅。上亦知太师以古人自期,致君安国,不计爵禄,不复强之云。
十年二月,太师疾,上勤念不置,时时下手诏,问先生安否。及疾久不起,上益忧之,为涕泣不食。常赐内厨馐馔食太师,黄门使者相望道路。都人有感叹泣下者。
六月丁亥朔,日有食之。朔三日,彗出五车口柱星以南。太师念病在不襄,遂上书请赐骸骨。上览之感痛,益使人觇太师,愿慎加辅助医药、厚自爱。十二日,上论辽东禽渠魁速把亥功,加太师今官,进前所予锦衣卫指挥佥事同知,世世不绝。时太师病已益革,不知所辞,惟涕泣,数行下,言万死不敢拜命。已而天子闻太师不粥,遣中使问太师天下大计。太师迷惑昏聩,且数语报上。使者既去。明日,太师欲迁正寝,未起沐浴,而溘然长逝矣。卒之日,为万历壬午六月二十日,距其生嘉靖乙酉五月初三日,享年五十八岁。
讣闻,上大震悼,辍朝数日。两宫圣母、上、潞王赐赙千余金,他楮币等无算。赠上柱国,谥文忠,予一子尚宝司丞。遣官谕祭,治葬如例,仍加祭五坛。已,槥车将发,上从张公、申公、余公请,诏太仆少卿于君鲸、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君应奎护太师,而遣司礼监太监陈君政将赵夫人。
嗟乎!大父、赵夫人、太师所蒙于两朝,若白金、坐蟒、蟒、斗牛、五毒五彩、艾叶缠身、蟒衣、纻丝、彩币、金宝珠、长春花饰、宝珠环玉、花坠、金艾叶、符金篆字、金簪、银钱、钱八宝豆叶、羊豕酒馔,多不可悉数。又上念大师纯忠,有捧日之功,取以名其所恭建堂,御书大字对句其上,赐内帑千金佐之。此皆非近代所有,孤等不敢称述。孤等独谓见上平台,上至召“先生近御座,看朕容色”,执太师手相问劳。上朝夕起居饮食状,悉以示太师。一日昧旦,侍经帷,日中尚未食,偶病腹,上既手调所进御羹馔,令近侍捧至,太师拜手食之,上始解颜。呜呼!无论孤等,即百世后未死者读之,犹令人慨然失涕。主恩未报,太师诚未可死。太师何遽以死为哉!
太师处性淡泊,遇事有执持。外庄而内平,无所矫饰。事求当诸理,不拘文牵俗。居常慕子房、邺侯之为人,贵在实造,不为文言虚辞。自登仕籍,伉厉守高,不植党与。暨入政府,调剂宇内,遂杜绝私门,戒阍者无敢通一刺为人造请。已诸公咸亮其特介,不为私谒,门外寝不见长者车。及上在亮阴,太师湛静沈默,声色不露,以身系天下轻重者若而年。虽操心坚正,风节稜稜,似汲长孺,不可招麾去来,然道固委蛇,中无滞碍。已创一法,人称不便,辄罢之。百司庶府罣于吏议者,即不挠法回芘,终能自效,寻复振之。襟度汪夷,不喜苛察,不以一眚掩大节。有人指摘细过,置而不问,独于人劳勚,记存不忘,推奖恐后。诸司建白,惟良是采;若窾言无当,虽文弗录。士一见其姓名,即得其材指高下,他日遇事,握铨者或难其人,必指某某优为之,卒能其官,如所鉴不谬。常言:“策士谓水亟鱼,令滋民扰,国家自有制度,何纷更之为?”以故独申饬累朝令甲,无所创造。第恐沿习久则玩,玩则弗震;颓靡久则壅,壅则弗行,不得不稍稍改弦辙而淬厉之。大约以正纪纲、审命令、厚风俗、兴吏治、阜民财、充国计、振武功、讫文教为指。苟利公家,专行一意,不以远嫌自累,不欲沾沾令人喜,为众哗沮绌。忧劳天下,若振濡、若沃焦,皇皇如不及。闻一方岁饥,至深念废寝食,必计安之乃已。居官历敭三朝,光辅二帝,俱以精诚结于明主。先帝、今上,咸虚怀延纳。宫中府中,事无纤巨,悉咨而行。已位上公,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两,而心常慄慄,如负谴怀惊。生平竭诚体国,至抉精弊神,亹亹忘劬。人或劝其省思虑,进医药,辄谢曰:“吾欲毕吾分,安得恤吾身?且也疆宇未宁,群生寡遂,即吾发肤幸苟完,何益?”故其趋朝,常中夜振衣,即金门未启,或先往以待旦。总统庶务,断错解棼,出自秘阁,则留公署。延见诸公,扬榷政理,四方以其职事来者,接之,人人各厌其意,未尝以惫为解。竟用劳瘁病脾,自辛巳六月以来,业已委弊,犹力疾蚤作夜思,不怠于勤。比病困笃,尚伏枕擘画天下大事,绝口不属身后事一言,此中外所共闻知。惟睠顾宗社,系心帝室。属纩之时,既瞑,复张目视,大言:“主恩未报,不能辞太师,吾死且不没!”遂卒。呜呼!若太师庶几哉,所谓死生以之者矣!
后生末进不知天下大务,然伏见先皇帝时,专务资格,人莫得竟其才,官职至耗乱也。今上诏行久,一简众职,尊礼公卿大臣。郡国守相有治行异等者,皆进于廷陛,上亲慰劳之,赐玺书金绮羊酒。六曹尚书郎积有功能,得拜卿寺,不得更相除调。外臣有所调选,悉就近其地,察繁简通塞,并用三途。督府部使者,论荐所部吏与简台谏,皆以四分之一。待孝廉、明经、茂才,有举不及格者罚。小吏如杨果、赵腾蛟等,得为令长。行大仆寺、苑马寺,得行观察使事与都运转。公卿子弟有行能者,待以高爵。不以左迁困人,尤寓意远方人材,不以衰老往。远方有缺员,不复虚其官。如曩时京朝官,不得通人馈遗。有以事请谒人,其所见托者与其子弟能发其罪以闻,有厚赏。暴官墨吏下所司论罪,悉尽本法。然禁诽谤、理诖误,许所系治吏得执奏。设举刺失实,或有异,必令推详。其或有赏罚疑误者,许觐吏得廷辨之。以故凡在有位,感激怀奋,皆抱功修职,不肯谒告,不以趋走逢上。其已得除书及以使事修觐入贺,行者不宿于家。各务教养实政,不肯取办簿书期会。众贤辐辏,仕路廓清,即虞廷师师,周士济济,不啻过矣。
往者,将权不重,功罪赏罚不核。又或苛细,使人不得展布。凡有罪当诘问,辄以武弁当之,人视将士易与,将士亦以此自轻,不复振耳。今上审定庙谟,假督府一切便宜,不数易置,时时出玺书金绮相劳。有壮猷宿望已数破虏者,即赐召还,不欲尽竭其力。每三年,遣重臣出行边,计成功。大将军进退予夺,皆取自上意。下至偏裨,亦皆假重事权,为之罢监军使者,令文吏毋得摧沮。又赐将士养廉田,出帑金数十万劳军。谓建议者与受事者多意见不侔,往往诏建议者即经略其事。大将军有冲陷折关,能多立奇功者,不爱通侯之赏。每敕边吏乘时修战守,持重安详,示虏闲暇,毋得张皇调遣,徒罢劳士卒。又亲理营兵,罢班军输作。令所在有老幼当赴代者,悉罢勿遣。其所审画,禁兵、入卫兵、蓟兵、南兵、浙兵、福兵、忠顺军、山东民兵、狼兵、苗兵、所在标兵、水兵,动悉机宜。以故将士感泣,皆引弓备虏,无不愿居前,得一当匈奴先死。
且往者,禁网疏阔,吏民无所请,事多填委,簿领书,不肯奏报天子。今询事考言,以言核事,以事核功。非岁久不可卒举者,皆校量繁简、难易、多寡、新故、久近,程督府诸司,令以时报成事。毋得故缓其大者难者以遗后人,徒以米盐琐屑之务苟塞明诏。以故人皆见素,无敢匿端,咸廪廪奉约束。士大夫非奉尺一,虽历郡国,无敢驰一轺传;县次,不得续食,劳所在候望。省赋车籍马之费,岁若干。日久,官属既盛,则出令者多,任事者鲜。今汰冗员什二三,用一事权,绝人观望之私,岁省稍食若干。计郡国吏,以赋入多寡为殿最,不烦加赋,得民宿逋岁若干。郡县负邑入,皆钩校其数,奸人无所逃罪,得吏胥所干没若干。其较著者,则决策款虏,减客兵,清粮糗,有宿饱之士,无脱巾之忧。岁所省,凡得数十百万。即如蓟、昌,每岁所犒虏,不过二万七千六百,而所省保定忠顺军及固原入卫兵马,与山东保河滦蓟宁夏兵饷,已至数十余万,即大较可知。以故嘉靖之季,太仓所储无一年之蓄,今公府庾廪,委粟红贯朽,足支九年。犹得以其赢余数十百巨万,征伐四夷,治漕,可谓至饶给矣。
往者,罪殊死以下,岁久不决,圜墙为满。残人得以几幸,讼狱滋多。今上诏理官修大明律例,令有司毋卖狱,毋深文巧诋,傅致人罪。无轻入人死刑,无以狱案结竟无辜,无逸囚,无纵逋逃。其覆谳具狱,当戮死者,即以县诸藁街。以故叛逆妖妄,如吕老十、猛谷王、马西川、周元、张彦文、张永宝、张天福、张崇库、王道、李一真、王志学、乔济时、龚志向、黄仑、刘守业、贾邦奇、杨时贡等,皆骈首就戮。赤眉、绿林、黄巾、白莲之祸,不足忧国家。且人重犯法,不敢徼幸三尺矣。异时,宵人越货事为故常,有司匿不以闻。今上重弭盗之任,申保甲之约,设斩捕之格,严沈命之条,厉窝盗之禁,厚协捕之赏,宽未得之期,薄既获之罚,则吏务诘奸,人怀逸贼。以故辐万里,皆重垣密树,如长虵委蛇,覆荫中路,警夜捕昼,巡徼江海。凡山行蹈橇、水行载舟者,皆万里不持寸兵,有道不拾遗之风矣。
初,上新嗣位之时,国用大诎。上不得已,念国家惠泽,唯施及困穷,不以惠养豪猾。虽有旨督赋,然万历丙子,业赐民田租,辑宁邦本,未可谓刻意也。且上旷荡之恩,宽大之诏,孤等靡得而志,志其大者。则是年太师偕吕公、张公,请蠲赋二百三十四万有奇。今年,太师偕张公、申公,请蠲赋一百三万有奇,本色米六十五万五千二百有奇,绢布一百四十二万七千二百有奇,颜料、蜡、茶三十三万七千一百有奇。其他如己卯所减泗州、宝应、盐城等郡邑赋钱一十三万二千七百有奇,河南赋钱一十三万一百有奇。所在有之,多甚不记。且上在位十年,而赈贷苏、松等郡凡七,减漕七十余万,赈贷淮、扬等郡凡十三,减漕九十三万,不可谓非省忧鳏寡孤独穷困矣。况外繇如马船料价、粮科马价、班粮工价、名粮均徭、公费驿递税契等,皆岁有宽政。上又明诏有司积贮,以备凶年。罢江南织造。令所在守臣、直指、监司,岁时巡行郡邑,问劳疾苦,察举冤狱,毋得辄自议法扰民,与黎民休息。上德念深矣,岂无丞民,不识不知,即从古已然乎!
夫俺答至崛强矣。自先帝甲胄临戎,匈奴喙息,谓将复有成祖犁庭之举,故明年,俺答、吉能遂请内属。夫强者先臣,弱者往焉。以故名王解辫,元戎献馘,芟薙南荒,慑东越。在闽粤,则朱良宝、林道乾、林凤;在粤,则惠、潮蓝一清、赖元爵,文昌李茂、郑大汉,龙川鲍时秀,东山石牛,青水覃公慎、覃世活,合浦黄章第,古田韦银豹,怀远韦朝义,右江韦明甫,昭平黎福庄,荔浦韦公海,北三韦千里,河池韦宋武,郁林黄邦缘,木头峒覃扶王;在蜀,则九丝阿大,凌霄阿苟,建昌阿怒,都都方三,傀厦葵咱呷;在陕,则偕文孟登,河州且戎卜,同官李宗鹗;在滇,则临安记来,主鲁寨易克,镞索箐罗革,金齿蓝昌黑;在贵竹,则安顺者念、继王,黎平汪约、石应斗,贵阳呵利,普安光见王,播州扬贯;在楚,则五开胡国瑞;及罗旁、府江、北五、咘咳、龙哈、十寨、宜山、都亮、渌乌免、多浪、里松、里婴,田、来宾、松潘、威、茂、风村、白草诸贼。或伪上帝号,或代袭王称,莫不顿颡伏辜,献图请吏。独东虏者,太师谓外宁必有内忧,故释土蛮不诛,以为外惧。然速把亥既禽,哈歹帖、阿都赤、明安之事,虏已累气胁息,设上欲灭之,第令使一枭骑缚之耳,何足烦大将军十万之师乎?乌思藏、莽哒喇,近古不宾之国;苗平天漂、亚寨阿斗,皆上世难驯之民;今皆煦沫承流,奉琛纳贽,岂非千载泰宁之一会哉!
夫天下有一世之计,有万世之计。今西自嘉峪,东至山海关,延袤万里,崇墉密雉,如天险不可升,虏无能躏入。又南自高邮,北至太行堤,延袤四千余里,两堤峍崪,屹为巨防,必不至引水病漕。且其所费,皆取诸赎锾,不索水衡少府金钱。此皆万世之计,非太师所能办。盖主上圣明,独运甄陶,下有二三元老,共熙帝载。诸所建设,修举废坠,皆诸荩臣石画。赖天地宗庙社稷,以故元化滂流,浸淫衍溢,功侔往初,兼并神明,先太师何幸身亲见之哉!
且太师道虽直方,中实恻怛。少读《春秋传》,慨言曰:“古称政之所予,在顺民心,有以咈为顺者,子产也。吾殆类是乎!”其论治,欲儆官邪,齐民萌,不专姑息,有救世之思。盖独见谓罔少密,则莫能扞格,法可悬而不可用,特以初引绸维,不得不固握其柄而信用之,意俟天下遵制扬功,风成俗定,然后恢阔禁罔,削除烦苛,示民长厚之道耳。其后台省皆言诸象指者,竞趋武健,刑多失衷,非圣世事。太师深然之。遂请诏有司,以非罪榜掠人至死三人以上者,编为卒伍,著为令。嗟乎!深故之罚,其意断可识矣。比年犹崇惇大,惜未究刑措之施,遽以天年下世,可胜叹哉!昔子产为政,郑人厥有恶言。居有顷,郑人复歌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所从来远矣。乃太师生时,俺答、安国亨等,即为太师置像,旦暮尸祝公。今其无禄即世,鸿生巨儒多称引记功,宗以功作元祀,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下至武夫健卒,田畯红女,闻有垂涕者。其所遭遇,岂不逾于子产哉!
太师少读书破万卷,无所不窥,然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为文不屑屑程度,不喜谲怪,第取境与神会,言与志足,而柔澹春融,得天然之致。每属草,辄弃去,不欲垂空文自见。筐箧中虽多所存,行世者,奏对稿而已。至呈雝肃、大宝、丹扆诸箴解,若讲读诸书,无非阐理翼经,学士大夫类能道之。资由天授,警敏疏彻,博闻强识,尤明习累朝故实。事至辄口诵某时著为律,某岁挈为令,不烦讨核翻阅。目数行下,案无留牍。洞晰机宜,远至南垂篁竹之夷,北徼毡裘之虏,谭险阨要害,出没向背,较若列眉,若悬榘,用能以樽俎折衡。机务纷拏,人或忧其丛脞,太师殊闲适。自公退,则游情艺圃,旁通稗官小记,及诸省贤书。督学试义,悉手自品骘,示诸子弟。其暇豫如此。
家居驯行孝谨。以处君父骨肉之间,交直其难,不得归持大父丧,以此常邑邑何已。上凡赐鲜新,不上大父灵几,不敢食。侍大母赵夫人于邸,备极色养。每昕,必适寝所,问侍者太夫人眠食状,乃行。甫归,即之亲舍,从容宴语,怊乎犹孺慕也。于兄弟友爱,爱叔父居易尤笃。悼仲父居敬蚤世,娓娓子其孤侄嗣敏,拊而长之。寻以己所授荫与之,所教与孤等埒焉。庚辰春,季父居谦讣至,哭泣哀思,再上疏请告。疏入不报,可然后出。逾年不衣雾縠,朝士咸见之,盖天植云。教子独用严毅,慕万石君之风。每丙夜,肃襟危坐,诸子无论壮少,皆不敢入侍。居恒所面命,自砥节砺行、文艺两端之外,无一语及垣屋田宅。及诸子稍长,业登仕籍向用,其告以居官仕宦任职,惟比拟已行事。天下事有未发者,密不使闻。佥同乃可决尔,吾安能知?设或乘间问某事后当如何,即艴然大怒,曰:“此非乃所当闻。”辄引曹相国之事相戒曰:“昔汉惠使者曹窋,洗沐,私从容问其父以不请事,何以忧天下?相国怒窋,笞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夫窋为中大夫而亦既长矣,又奉帝命,乃相国怒,笞之二百,儿曹独不畏曹窋事乎!”于是诸子重足一息,无敢出声。每过庭,非有所问,辄良久侍立,不敢出一语而退。匪邸报,即除一令丞,蔑由知。盖不言垣屋田宅,不屑以治产导其后,此无足论。其于国家事,又惟谨不以言者,太师为国家之心,与其训诸子之意,深远矣。治家穷约如寒素。性好施与,大官之脯所入,以充岁时存问里中所知交,不求以羡姻党,诸僮指廪而食者,若而人。总族中仅有田若干亩,粮七十石,戒子弟输纳,无敢后时。其外繇非分所当复者,孤等不敢脱一践更卒。有豪猾贿里胥,窜名太师籍中,岁岁复,无有所与。孤等发其奸,守臣以闻,大司农请以其意布告天下。虽有长爵复,复毋得过制,令罢民得宽力作,皆推太师意也。比卒,发陈箧,仅得上所赐帑金文绮,亦大都烦费矣。上闻而悼之,赐钱布薪米各有数,乃得襄事如礼。
太师先配顾氏,赠一品夫人。继配王氏,封一品夫人。子男六:长敬修,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娶癸卯举人高公蒿女;次嗣修,丁丑进士及第第二人,翰林院编修,娶四川左参将贺公麟见女;次懋修,庚辰进士及第第一人,翰林院修撰,娶江西布政使司左参议高公尚志女;次简修,锦衣卫指挥同知,娶刑部尚书王公之诰女;次允修,府诸生,娶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李公幼淑女;次静修,尚幼,聘工部尚书李公幼滋女。女一,适刑部左侍郎刘公一儒子,太学生戡之。孙男六:重光,嗣修出;重辉,敬修出;重登、重元,懋修出;重润、重允,简修出,皆幼。女三:敬修所出,许聘吏部左侍郎王公篆子;懋修二女未聘,皆幼。
唯是本月二十八日,孤等将扶太师还楚,卜吉而藏。泣血拊心,以先人幽光与黄垆俱掩是惧。私心愿得长老先生,揭石墓门,以托不朽;非长老先生状之,则事且无征。恭惟明公道高管、鲍,文蔽班、扬;单言迥迈崇褒,半词允为信史。用是藐焉诸孤,敢徼福先灵,缞绖叩阍人以请。夫奉职守官,人臣常分。先太师谋猷入告,事在密勿,非世所宜知。孤等又故自木强,不问外事,聩聩靡所睹记。特按疏草宪令,聊攈拾什一于千百。事有缺漏,言无增饰。谨布之司籍者,伏乞哀而存之,赐一言以为太师重。实嘉惠九原,流精诚于窀穸;贻休百世,耀华衮于缣缃。岂惟孤等,实世世子孙非生死所能报塞矣。敬修等无任泣血哀恳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