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品格与生活的独特性
①司马迁笔下的游侠
那么,什么是游侠独特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品格呢?这些在《史记·游侠列传》中有很具体的描述。作者说: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包括了:
(1)勇于帮助他人解决困难,主动去拯救在生死边缘的人们,不怕死,而且不求回报。
(2)为了拯救困厄中的人们,不怕触犯法律和世俗的道德观念。
(3)说话算话,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救人要救彻底。
(4)不逞强,不自我炫耀,作默默无闻的奉献,也就是司马迁在另一处所说的“其私义廉洁退让”。
这四条也是后世公认的游侠们所应必备的道德品质,这些品质的核心是为他的和反主流的。为了他人,其实就是古代贵族因为管理公共事务而形成的爱管与自己不相干事情的习惯的延伸。为此他们不怕与占主流地位的势力或制度对抗,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在皇权专制严酷统治的黑暗王国里,游侠是人们企盼的一线光明。游侠的为他和反主流又非逞一时之快,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此尽管游侠为别人做了很多,但从不期盼回报,他们不逞强、不炫耀,言必行,行必果,这是何等成熟的人格!
《史记》所描写的汉代游侠朱家、郭解等人的行为都充分体现出这四条。由于具备这种高尚的人格,也就受到普通人的爱戴,朋友遍天下,极具号召力。游侠敢于去铲民间的不平,在统治阶级看来这是代他们行权,长久如此则“国将不国”。游侠敢于对抗现行体制,更是皇权专制统治者嫉恶游侠的根本原因。汉代最有侠之品格的郭解最后被灭族,可见统治者对游侠憎恨之深。然而“天下无贤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朝廷与民间的评价是这样的不同。
自从司马迁热情讴歌了游侠之后,对后世诗文作家有所启示,这些“为他的”、“反主流”的精神也激励着具有浪漫激情的诗人,然而现实生活中像司马迁笔下的游侠少了,他们便把目光投向历史,一些被司马迁写过的刺客,由于他们的反暴政意义,被后人看作了游侠,其中最典型的是荆轲。陶渊明《咏荆轲》说得最明确,左思的《咏史》写得最好: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盼邈四海,豪贵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自汉灭秦,特别是贾谊的《过秦论》问世后,秦便是暴政的象征,抗秦便是救民众于水火。荆轲在司马迁眼中只是个刺客,在后世人们的想象中,其意义有所提升。在左思眼中,荆轲不仅敢于除强抗暴,而且他还是个蔑视权贵、以布衣自重的平民游侠。唐代李白的《侠客行》也属于这类作品。这首诗把《游侠列传》所列游侠种种的美好品格统统用富于激情的诗句把它们张扬开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上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杀人报仇,解危救难,事成不求报,深藏不令人知;为人重然诺,为报答知己,不惜牺牲生命;为了实现社会正义,一往无前,给当代与后世留下光辉的榜样。他们是谁?不是朱亥,也不是侯嬴,更非信陵君,他们是李白想象中的平民侠客,是司马迁想写,但“靡得而闻已”的布衣之侠。作为诗人的李白通过艺术的想象,把他们创造出来了。
这些人是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简直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社会良心”。像这样的用诗的眼光和感情去看待和讴歌游侠的作品,在唐代诗歌中还有一些,如李白的《结客少年场行》、李嶷的《少年行》等都是,它们对后世颇有感染力,然而很难与现实中的游侠对号。
②另一种“为他”的游侠
游侠是黑暗如磐的专制社会的亮点,因此,能激起有正义感人们的豪情,起而效之。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对游侠知之较多,但他们绝大多数是上层人士,缺少反抗主流的动力,于是,他们为游侠生活开拓了另一个领域——武装报国。相对司马迁啧啧歌颂的游侠来说,这可以说是另类游侠,如东汉末年曹植的《白马篇》有名句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首诗不仅表达了自己的向往——建立功业的理想;还宣泄了郁积于胸中的慷慨不平之气。这种作品的题材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题材,是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很少涉及的。在国家危难、外族入侵与平时保卫边疆的战斗生涯里,对于读者有鼓舞作用。这首诗也确是好诗,但诗人所写的已经不是司马迁所说的“不轨由正义”、“赴士之阸困”与主流社会相对抗的游侠了;他写的是报国之士(实际上报的是曹植父兄所建立的王朝),但却顶着“游侠”之名,我们只好说他是另类“游侠”,因为这种游侠还有某种程度的“为他”性质。以后这类作品成为一个套路,用“游侠”这个激动人心的名称表彰那些以身许国、建立功勋的少年志士。如鲍照的《拟古诗》(幽并重骑射)、王维的《夷门歌》(七雄雄雌犹未分)、《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崔颢的《古游侠呈军中诸将》(少年负胆气)、元稹的《侠客行》(侠客不怕死)、陆游的《剑客行》(世无知剑人)等。这类作品把本来是令统治者十分头痛的游侠,变成了统治者能够接受、甚至是十分欢迎的人物了。把反主流社会的社会现象纳入了主流社会。随着时代不同和当时社会状况的差别,这类作品另有别的社会意义。
唐代时候的陈子昂、边塞诗人、李白和许多盛唐诗人都是带一些“侠气”的。他们用诗人的眼光把这些武装报国的游侠理想化,并摄取他们奋斗生活中的美好一面,满怀着激情把它展示给读者。如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四):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每愤胡人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发未封侯。
把一个在家乡杀人作案的少年描绘成忧国忧民的志士,仿佛有了“报国”就可以掩盖一切了。
不论哪类游侠诗,唐人写到游侠时都充满了一股青春气息,历来人们认为只有少年才会选择游侠生活,唐代又是许多文人向往在战争中建立功业的时代。李白在《行行游且猎篇》中歌讴道:“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知何益?”唐初郭震名作《宝剑篇》,写到宝剑的去向“非直交接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连孟浩然这样襟怀冲淡的隐逸诗人都写下:“珠弹繁华子,金羁游侠人。酒酣白日暮,走马入红尘。”(《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青春、宝剑、酒、走马、报仇、杀人是以游侠为题材的唐诗中屡屡出现的意象。唐人写游侠生活或游侠的生活态度,也往往用乐府旧题中的“结客少年场行”、“邯郸少年行”、“少年行”等等。游侠虽然说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选择,但愿意做出这种选择的大多是青年人。因为只有青年才更少地泯灭人们本有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