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山穷水尽洪士仁犹作补牢心 喝雉呼卢赵桂森初试牧猪戏
却说赵泽长到了门口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洪士仁。只见他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子,两肩上已补了两块,脚下一双鞋,也是只有两个鞋头,后半截都不见了,心上诧异的很。这几年是晓得洪士仁光景颇难,虽有几个亲戚朋友帮扶他点,能得几何?早已到手就尽。后来各处都闹翻了,没有人理他。他是酷信了周先生的话,游手好闲,一事不做,如今真是到了坐吃山空的时候了。相对之下,真觉得褴褛不堪。洪士仁早已迈步上来,作了一个大揖,嘴里道:“大爷,一向纳福。”泽长道:“托你的福,你一向可好?”洪士仁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就想往里走。赵泽长看见他想往里走,心中有点不受用,又想起周先生说他指日要发大财的,却也不好得罪他,忙扯他道:“我们在这里坐坐罢。”说着,长工早已搬过两条板凳来,赵泽长和洪士仁对面坐下。
赵泽长道:“你怎样到了这个地步?”洪士仁道:“实不相瞒,我是上了周瞎子的当了。周瞎子说我一定发横财,我想既是总要发财,我又何必去谋干别的事,所以这几年统没上紧,过一年又一年,越弄越不像样了。现在家里不但是当光卖尽,连住的那间草房子也卖了,如今住在马棚后头一个破棚子里。往后一天冷似一天,女人又病的很重,光景也怕不得好。我不但没钱吃药,连这一日两餐都忙不到嘴。我是没有法了,才来找你老人家,可肯借几吊钱给我去抵挡几天。要如果真是发了横财,我加十倍还你。”赵泽长道:“是了,是了。周先生原说的,你总要败到寸草不留的时候才会发财,照你这说,大约也是时候了。你可又去见周先生么?”洪士仁道:“我去过几次,他还是这个话。我问他借钱,他说不是我不借给你,怕耽误了你的发财。你瞧,这是甚么话?要说是真发财呢,他为甚么同我冷淡起来?要说是假的罢,我和他没有仇,他又何必拿我开怀呢?”赵泽长道:“他的命是不得错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如今这个样子,谅来也不远了。我家爷爷,从前就是挖到了窖银,才成了人家,不要你也是这样罢。”洪士仁道:“那可好哩,我可是没有这个妄想了。周瞎子说我甲午年一定发财,前年不是甲午么?几时见一点点子财气。后来去问他,他说是里面有凶神过将,是要移下二三年也不定。所以我想他前后的话,就有点不相信他。”赵泽长道:“人有不时祸福,说不定的。”一面站了起来道:“你请坐坐,我去去就来。”洪士仁道:“请便。”赵泽长一路走进来,盘算道:“周先生的命是不得错的,我就应酬他几个钱,日后他总要感激我的。但是这个钱不便去向奶奶要,我床底下还有八吊钱,如今分一半给他,也算好了,他也没得说了。”想定主意,便到房里去了。
却说洪士仁见赵泽长进去,便在门口同长工攀谈。忽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到门口来张了一张,便跑进去。长工还喊道:“小爷,慢着,看跌倒了。”洪士仁道:“这是你家的小爷么?”长工道:“正是。我们这位小爷,将来不晓得怎样呢?大爷、大奶奶看的如无价至宝一般,长了这么大,也没出过门,外头的事一件也不晓得,又不肯读书。大爷、大奶奶是相信了周瞎子的话,又各事任他的性,现在的脾气是坏透了。各样的东西,只愁他不要,要是他要,除掉了天上的月亮,也总得想法子给他。即如有天吃了一个猪腰子,觉得好吃,便问是那里的,他妈对他说了,算他记住了。过了几天,到后园子里去看猪,便要割他的腰子,多少人拗他不过,赶着去买了一付给他。他一定要现在猪身上割下来的,吵了个天翻地覆。没有法子,现去找了宰猪的,把猪宰了,挖出腰子给他,他才罢了。又是个夏天,猪肉又没去路,除掉大家吃了两顿,余下的都臭了。你想,这是个甚么脾气呢?大爷还有时想管教他,无奈奶奶又帮好了,大爷说了一句,奶奶倒唠唠叨叨说个几百句。”正说着,赵泽长已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四吊钱,长工便走开,让泽长坐下。泽长便递给洪士仁道:“今天承你来找我,我本应该多应酬你点帮帮忙,但是你晓得的,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我这两年庄稼收成也是平平,不能十二分宽裕,既你来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只好尽我点心罢咧,你且拿回去用着,只些微不成意思罢了。”洪士仁连忙起来作揖道谢,接过来搭在肩上,径自回家。
一到家里,看见他的女人哎唷哎唷睡在床上,连忙问他怎么样,也不答腔。洪士仁没有法,便去找点柴枝,烧了点水,灌了几口。把这钱放在席子底下,又除了几十个下来,出去买了点干粮,忙忙的赶到周瞎子家,去请他推算推算女人的八字,会好不会好。
正逢着周先生没事,洪士仁说了来意,周先生叫他报了一个字,却是“卯”字。周先生就大安流连速喜的背了一回,又道:“这个课,是个赤口,卦象很凶,且看三天内,没有变症,还有指望。”洪士仁道:“可有破解没有?”周先生道:“没有甚么破解。”
洪士仁只得走回家去,女人已是奄奄一息,两个眼珠不住的往上翻。洪士仁没法,只得再烧水去灌他,那知嘴也不开,水不得下,弄了多时,竟是撒手而去。
洪士仁大哭了一场,想想除掉了才借来的三吊几百文,此外一无所有,不如去问周瞎子借几个去罢。连忙又把几串钱塞在死尸身子底下,便一溜烟走到周先生家里,如此如彼的说了一遍。周先生道:“好好,看光景,你是真要发财了。”洪士仁呆了一呆道:“我遭了这样事,发财不发财且不必提,但是人死在床上,亦应该弄口薄皮子材装起来,发送出去。我是一文没有,所以求你念往日交情,借几个钱,我去办一办,等我缓过气来,我再还你罢。”周先生一听,不觉得满面通红,吱吱的半天,方才挣出话来道:“我一天到晚忙着一张老婆嘴,说东说西,弄了几个大钱,只够一家子吃喝,那里会有多余钱借人哩?你可别怪,你是另外要去想个法子才好。”洪士仁道:“我但是有路,决不向你开口,咱们相共了这许多年,我几时同你麻烦过一次?不过现在是真没法子,才逼出这一着。你算我又是一定发财的,我发了财,还会赖你不成?”周先生道:“不是这个说法。我要多余,总可以相商的,现在我自己也不够吃,我又有甚么法子呢?要是说赖,尤是奇谈。莫说是几吊钱,就是几十吊、几百吊,我还怕你赖?你都会赖,天下没有不赖的了。”洪士仁道:“赖不赖且不说,但是今天你要不帮帮我,我怎么过得去?难道人死在床上就由他去烂么?”周先生道:“不就这样罢,我每日用度,总在两吊钱光景,看今天生意,如果能多见几个,除掉两吊钱,此外统通借给你。”洪士仁道:“这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了。我家里死在床上,我如何等得及你呢?且万一你今天不到两吊钱,又怎么好呢?”周先生道:“那可没有法子,你还到别处去张罗张罗罢。要光靠我,我可是灯草拐扶不起人的。”洪士仁看他光景,是不像的了,憋着气站起就走。周先生又敷衍一句道:“坐坐,喝碗茶去。”洪士仁道:“甚么事?人家心上乱的没一点主意,还有功夫喝你的茶呢!”
一径扬长走回家内,又对着死尸哭了一回,想不出法子来,只好买张芦席卷卷罢。拿定主意,就往死尸身下去抽钱,那知那三吊几百钱,却是一文没有。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原来这个马棚,是两头穿的,四面并无墙隔,又无门扇。洪士仁第二次哭他老婆的时候,惊动了人。有一个积年老扒手刚走过来,却一眼看见洪士仁把几串钱塞在死尸身下,就走了出去。这扒手等他去远了,走到死尸身边扒了去,早已不知所往。此时洪士仁更是一点法子没有了,看看死尸,直僵僵的躺在床上,不由的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哭了一回,愣了一回,又暗恨道:“都是周瞎子混账,好端端的咒我要败的寸草不留,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坐在黄鹤楼上看翻船呢。我本来要早点找点事做做,也何至有今日?他又许我发财,又劝我听其自然,不可逆天行事,这才到了这个地步。我真是倒运,周瞎子既不肯借我,又把赵泽长借我的钱丢了,我要不去找瞎子去,也还不至于丢呢!事到如今,败到寸草不留的话是灵了,但不知发财的话可有灵验没有?但是钱是丢了,人是死了,怎么好?怎么办?”越想越急,真是泪出痛肠,不由的嚎啕大哭起来。有些走路的,问起情由,也代他难受。就有些好善的,一百二百的凑了回,只凑了两吊多钱,催着他去买两条芦席,卷了卷,驮出城去,义地上埋了。
自此洪士仁益发无有羁绊,马棚子也不住了,白日里各处走走,晚来就在古庙里存身。一件棉袍子早已打了无数补钉,棉花露出来,也都发了黑色。一双套裤,也是挂一片,披一片的。此外一无所有。真是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又过了七八天,天气越冷,身上虽是瑟瑟的抖,无奈肚子更不争气,饿的咕噜咕噜的乱叫,只得脱下棉袍子去当。当得几十个钱,两顿吃完了。又剥套裤去当,那就更不值钱,不过一顿也就完了。却挡不得身上寒冷,肚里饥饿。身上只存了一件小褂子,一条破裤子,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只好找了一根大大的打狗棒,捧着个大钵头,去干那卑田院的生活了。如今且按下慢表。
单说赵桂森仗着他爹娘怜爱,把个性子惯的越发坏了。渐渐的一年大似一年,又常听见说街上热闹,便想上街去玩玩。刚刚这天出城隍会,桂森告知爹娘,要出去逛逛。赵泽长同奶奶就派了两个长工,两个妈子,同他出去走走,只不要走远。又抓了一大把钱,交长工带去。路上好买果子给他吃。
桂森出得门来,此是生平第一次,觉得别有天地,心下大乐。一路上看见些卖东西的,又有那出戏法的,又有举石锁舞单刀的,并一切耍猴子玩把戏的,桂森觉得极为有趣。忽然一眼看见卖水果摊子上有一个大红盘子,不由的心上发痒,连忙走上去,拿在手里,尽命往地下一丢,只听见豁喇一声,打个粉碎。桂森哈哈大笑,卖水果的看见大怒,一把拉住道:“做甚么?我不曾得罪你,你来作践我。”妈子同长工连忙赶过来认罪,说是:“你大哥不晓得,这小哥是这样的脾气,你这个盘……”话未说完,卖水果的更跳了起来道:“放你的大驴屁!他有这种脾气,家里顽去。如今砸我的,是我的东西,我这个东西难道就让他白砸了么?”长工忙陪笑道:“别吵,别吵。赔是自然赔你的,但不知你要若干钱,说了我们好去取。”卖水果的道:“多也不要你,你要陪就是二十吊,不就还我原物。”长工道:“二十吊也太多,赔你四吊钱罢。”卖水果的道:“不成,二十吊钱我还是一个虚头没要。况且照你说,也是个有钱的主儿,就多化两个也不要紧。我拿了你二十吊钱,我照样去办一个,通城里我还找不到呢。”长工又央告旁边看的人来说情,好容易赔了十二吊钱。长工就打发一个人回去取钱。桂森已是把脸也吓的雪白了,长工、妈子亦不敢埋怨他。等了一回,取钱的来了,给了十二吊钱,方才起身。卖水果的还是满嘴叽咕,桂森亦同没有听见一样,但是经了这一吓,却也稍为收敛了点。又迤逦着走去,见东西就要买。两个妈子,两个长工,手里已是拿不了。
忽然走到一个赌摊子前头,桂森便站住了脚,看见来了几个人抓上一把钱,一回儿被那个摆摊子的收了去,有的照着他的数,赔他一把。桂森看了一回,心里奇怪,便问跟去的人道:“这是甚么玩意?”长工道:“这是赌钱,小爷真是没出来过,不曾看见。”桂森道:“为甚么他拿了那个人的钱,去赔那个人呢?”长工道:“他输了,就把他的钱收了来,那个赢了,就要赔他的。”桂森道:“怎么就晓得他输他赢呢?”长工道:“他是三颗骰子,要两个一样,下余的一颗,轮点子,那个点子大,就那个赢。你瞧这一把,不是两个二,一个四么?你看这个人,不是两个三,一个五么?这就是五的赢了。”桂森看了,果然不错,心中大喜,也要去赌一赌。无如长工带的钱都用完了,大家凑起来,不到二十个钱,压下去,一把赢了。桂森大喜,教他一齐放上,又掷一把,却是输了。摆摊子的道:“对不住了。”就一齐收了回去。桂森道:“很有趣。”站住了很看了一回,方才走到别处去。一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家。长工、妈子一齐送到后进,方才各散。
过了一日,桂森便叫人去买了几颗骰子,照样的玩起来。先前不过两个妈子,你押一文,我押二文。桂森没趣,又把长工唤进来,一连玩了三天,觉得没有甚么大意思了,便打听道:“除掉这个,还有别样玩法么?”长工道:“多哩!还有赶老羊,也好玩。”桂森叫他把里面的道理说明白了,又玩上三天,觉得也不过如此,便又无精打采起来。人家赌钱是要赢,他却是想输,他说输的滋味比赢的好。无奈长工妈子们都没有大注,一天到晚不过输上二三百个钱,觉得无味。长工妈子们见他没趣,只得变了法子哄他玩。又过了几天,把这些打牌九、摇宝都会了,就又改了样子。又歇了六七天,桂森看他们总不肯多押,心里奇怪,不免问道:“你们这些人没趣的很,这样好玩,为甚么都不高兴,只放上三四个钱呢?”长工道:“小爷不知道,我们是赢得起输不起的。”桂森道:“是甚么缘故?”长工道:“我们一月只有几个钱,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都靠着吃饭穿衣,要是我们赢了,自然是极好的,倘或输了,这一家只不就喝西风么?”桂森皱着眉头道:“那可难了,那可难了。照你这样说,谁是输得起的呢?”长工道:“像小爷你可是输得起的。”桂森道:“我自己输给我自己有甚么意思呢?此外呢?”长工道:“输得起的,要外头找就多了。就如咱这街上蒋四侉子家,城门口沈二棒锤家,布政司街韩胡子家,将军庙街杨秃子家,曲水亭陈老四家,按察使街卫跷脚家,这些人都是老大的家私,要能他们来陪你小爷玩才好呢,是没得说的了。”桂森听了大喜,便想找这些人来赌。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